【长篇连载】 兰陵武王





丛凌波 著


内容简介:

南北朝,历史上的后三国时期,混乱而短暂,却格外得活色生香。
侧帽风前花满路、千兵万马避白袍、小怜玉体横陈日、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些,还不够。
南北朝还有戴着面具上战场的绝色王子,还有为隋唐一统天下奠定基础的腹黑皇帝,还有订婚八载、悔婚数次终得出嫁的狡诈公主,还有自言“为后不如为妓”的荒唐太后……
有红颜便有祸水,有英雄便须过情关。
谁的容颜似玉?谁的笑靥如花?倾了谁的国?覆了谁的城?谁是千古情痴?谁是乱世英雄?江山美人,孰重孰轻?
拂去历史的尘埃,一个个鲜活的身影纷至沓来。


一、阵前卸甲

在中国历史上,南北朝是民族关系最为复杂、战乱最为频繁的时期。短短二百余年,共有十个政权先后建立,它们是南朝的宋、齐、梁、陈,北朝的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隋。
南朝势衰,北朝势盛,南朝一直在北朝的虎视眈眈之下苟延残喘,及至北魏分裂为东魏和西魏,天下遂成三分之势。
其后,东魏和西魏又分别为北齐和北周所替,三国之间交战无常,互有胜负。
这一天是北齐河清三年(公元564年)春正月庚申朔。
连月的大雪在大地上平铺了一层银白的地毯,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至,撕扯着空中不断飘舞的雪花,又将它们一片片抛落在地上。
大雪封城。
晋阳城外,两军对垒,旌旗招展,战鼓齐鸣,成千上万的铁甲战士将皑皑白雪践踏成泥沼,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边。
大军压境。
战场上,两员大将正在厮杀,一方越战越勇,招招直击对方要害,另一方气喘吁吁,已经到了只能招架不能还手的地步,胜负马上就见分晓。
北周大元帅杨忠策马立于阵前,虽然此刻战场中周国战将慕容延明显占了上风,杨忠的眉头却微微皱起,眼神中略过一丝忧虑。
此次伐齐,周国和突厥出动二十万大军,杨忠亲自统帅十几万人马并十余员大将走北路进攻,太保达奚武率马步军三万,由南路前进,两军预期于晋阳会合。一路上,杨忠攻无不克,接连攻陷齐国二十多座军镇,如期抵达晋阳城外,而达奚武却迟迟不至。眼看着齐国救援的兵马逐渐赶到,本来由周军形成的包围圈之外,又被齐军围成一个更大的包围圈,现在的周军,内不能攻克晋阳城,外难以突破齐军的合围,简直是腹背受敌,叫他如何不心焦?
战场上,齐国将领终于被慕容延挑下马来。慕容延已经连胜两场,杨忠盘算着,己方兵力虽然不少,但突厥军见齐国援军赶到,心生惧意,引兵不战,看来是指望不上了,只等慕容延再胜一场,他便率周军乘胜突围,做背水一战,未必便闯不出去。
正思量间,齐国阵营中已驰出一骑白马,马上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银色盔甲,紫色披风,杨忠虽然距那少年有一段距离,但他目力极好,依然可以看清楚那少年清秀得如同江南山水的眉眼,和白皙得仿佛蓝田美玉的脸庞。杨忠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有些嘲弄地想:这个漂亮得像瓷娃娃一样的孩子,难道是来打仗的吗?
战场中的慕容延似乎也存了这样的念头,他呵呵笑着,对来人说:“齐国没人了吗?怎么派个不男不女的人上阵?”
那少年剑眉一拧,厉声道:“少废话,有本事过来与我一较高低!”说罢催马迎上前来。
那少年使一条十三节亮银鞭,只见他鞭头一扬,一招蛟龙摆尾朝慕容延扫了过去。慕容延不及格挡,忙将身子贴在马背上,勉强避过了这一招。
第二个回合,慕容延不等那少年近身,便举大刀朝他头顶劈过去,那少年也不躲闪,右手一挥,长鞭如同银龙出海,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朝着慕容延的脖颈缠过来。慕容延慌忙回刀自救,兵刃相交之时虎口一阵发麻,大刀差点脱手而出,不禁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臂力竟然如此之大!
第三个回合那少年长鞭一展,竟然当枪来使,径直戳向慕容延面门。慕容延回刀格挡,谁知少年这一招乃是虚招,他见慕容延上当,微微一笑,手腕轻抖,长鞭瞬间垂落下来,少年身子往前一倾,鞭头裹住慕容延战马的马腿,使力一拉,那匹高头大马竟被他生生拉倒,慕容延随之摔下马来。
周国大将军田弘见势不妙,忙拍马入场,掩护慕容延撤回周军阵营,田弘遂与少年斗在一起。
杨忠见那少年心思敏锐,鞭法精妙,鞭影晃处,当真是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情知田弘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举头看向齐国大旗,旗上龙飞凤舞绣的是一个“高”字。杨忠心下思索,这少年姓高,当是齐国皇族,武功又如此出众,莫非,他就是兰陵王?
杨忠这里暗中揣度对方的身份,战场那边已经分出胜负,堂堂周国大将军,在那少年手下竟然只走了十余招。
那少年顷刻间便连胜自己两员大将,杨忠不禁技痒,这时扬烈将军王杰请命出战,杨忠摇手制止了他,一提马缰,正要亲自迎战那少年,忽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元帅请稍安勿躁,让丹阳来会会他!”
不等杨忠应允,一骑战马已经飞驰而出,此人金甲红袍,骑一匹火红战马,如一团红云冉冉地飘过去。
驰到少年近前,红衣人勒住缰绳,向少年上下打量一番,只见少年手持长鞭策马立于漫天飞舞的雪花之间,恰似白玉雕成的塑像,冷淡疏离,清雅出尘,虽处于乱军之中,但他身上一点喧嚣的气息也没有,仿佛冬日清冷的月光,皎洁明亮,却透出丝丝寒意。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08 01:24:00 +0800 CST  
那齐国少年连胜两员周将,面不红,气不喘,悠然端坐于马鞍之上,眼见周国主帅就要出马,正等着与杨忠一较高低,不料杨忠身后忽然钻出一个人来,此人有一双对于他的脸蛋来说显得略大的眼睛,双目微窅,眼珠漆黑,定神时,清亮幽深得像疏星寂寥的夜空,闪动处,光彩流转,恰如精光在利刃上流动。少年倒吸一口凉气,这人的眼神好生锐利!
只一转瞬,红衣人已经收起凌厉的目光,微微笑道:“你是何方妖孽?”
少年没想到红衣人居然如此无礼,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这么美丽的脸,不适合出现在战场上,且让我擒了你回去做郡马吧。”红衣人调侃了两句,忽然压低声音说道,“我叫郑丹阳,别人都叫我丹阳郡主,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皱了皱眉,暗想:原来是个黄毛丫头,看她年纪也不大,又是女郎,周国元帅怎么允许她出阵?心下思量着,手上便一抱拳,说道:“本王姓高,名肃,字长恭。”
丹阳郡主嫣然一笑,说道:“高长恭,我记住了!”言毕挺枪刺向高肃眉心。
高肃身子一斜,避过枪尖,回手使了一招飞龙在天,长鞭自下而上往丹阳郡主的下颌撩了过去。丹阳郡主忙使一招凤凰乱点头,将长鞭荡了开来。长鞭是被荡开了,丹阳郡主手中的枪也差点随鞭而去,她忙用力握住枪柄,心说:这小子力气大得很,我可不能和他硬拼。
第二个回合,丹阳郡主长枪一挺,一招有凤来仪直取高肃面门,高肃见枪尖儿到了眼前,不慌不忙,甩开长鞭,使一招金龙抱柱,鞭头一卷,便缠住了丹阳郡主的枪杆,手上用力,往后一甩,丹阳郡主毕竟是个女郎,气力不及高肃,眼见长枪便要脱手飞出,她心念电转,双脚已然脱离马镫,身子随着枪势轻轻一纵,竟然离开马背。高肃见状,使足力气舞动长鞭,将丹阳郡主在空中轮了两圈,最后用力一甩,丹阳郡主的身躯便直直地飞了出去,快落地时,她挺枪在地上一撑,身子在空中轻巧地翻了个筋斗,最后稳稳地落到地上。她一身铠甲,身姿居然如此轻盈,两军将士轰然叫好。
丹阳郡主落地后随即打了个呼哨,那匹红马立刻“嘚、嘚、嘚”跑过来,丹阳郡主翻身上马,回到高肃面前,将长枪一举,喝到:“再打!”
高肃眼见丹阳郡主轻功如此了得,也不禁心中喝彩。他知道,这一招自己纯粹是占了力气上的便宜,论招数之变幻迅捷,自己略占上风,论体态之灵动轻巧,自己却落了下乘。当下收了小觑之心,集中精力与她斗将起来。
丹阳郡主平日自负枪法精妙,今天在高肃面前,却被迫得手忙脚乱,既要防备他的古怪招数,又要避免与他内力相搏,只觉处处受其掣肘,不由得有些烦躁。
两人你来我往,转眼间已经斗了五十多个回合,仍旧分不出胜负,丹阳郡主心里更加焦急。两匹战马擦身而过时,丹阳郡主忽然心里一动,如果把他的马刺伤,他还怎么打?想到这里,她伸手取出腰间佩剑,在高肃的战马即将奔过之时,回手在他的马屁股上刺了一剑。与此同时,她觉得背后似乎掠过一股凉风,她回头看了看,并无异常。
高肃的战马受了一剑,剧痛之下,“嗷”的一声悲鸣,撒开四蹄往齐军的阵营里冲过去。
丹阳郡主一举手中长枪,大喝一声:“冲啊!”
杨忠见状,当即一挥令旗,周国将士随着丹阳郡主向齐军杀了过去。齐国的将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还没醒过神来,已经和周国军队混战在一起。
丹阳郡主眼见自己的计策成功,正自得意,忽觉肩上一轻,她呆了片刻,才发现自己身上金甲的护肩竟然脱落。再低头一瞧,束腰的皮带也不知去向。她吃了一惊,这身甲胄是让周国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而成,甲叶是由结实的牛筋编缀在一起,皮带更是选用的上好牛皮,怎么突然之间脱落下来?乱军之中,她不及细想,挥舞长枪随着杨忠往外厮杀,为今之计,只有赶紧冲出重围,不然,战场上没有甲胄护身,只怕性命难保。
这次突围,周军死伤大半,杨忠和他手下的一众将士,几乎是踏着双方将士的尸体杀出重围。
直到摆脱了齐军的追击,丹阳郡主才寻了个隐蔽处,下马检查身上残余的甲胄。只见编缀金甲的牛筋,竟有十余处断裂,断口处整整齐齐,分明就是被人用利器隔断。丹阳郡主回想起与高肃擦身而过时,背后那阵凉风,脊背上不禁冒出一层冷汗。高肃在她毫无觉察的情况下斩断她甲上十多条牛筋,这十来刀,只要有一刀招呼到她身上,她的小命就没了。那小子的身手竟然如此之快,简直形同鬼魅!
不过,有一件事令她很纳闷:高肃明明有机会杀死自己,为什么放自己一条生路?想来想去,终于想出缘故,他这是在羞辱自己!定是他记恨自己在阵前调戏于他,于是故意只割断编缀甲叶的牛筋,却不取自己的性命,好让自己在两军阵前卸甲蒙羞。
念及此处,丹阳郡主勃然大怒,她把银牙咬得“咯咯”直响,心里暗暗发誓:臭小子,胆敢捉弄我丹阳郡主,他日我定然要将今天所受之辱百倍施还与你,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08 01:27:32 +0800 CST  
她这里咬牙切齿、赌咒发誓,晋阳城中却是高奏凯歌,庆祝战斗胜利。庆功宴上,众将士开怀畅饮,一片欢腾。酒过三巡,高肃悄悄溜出大厅,一个人走到城门楼上,屏退守卫城门的将士,呆呆地望着城外凄迷的夜色出神。
肩膀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个声音说道:“四哥,你一个人站在城楼上干什么?是不是在想周国那个美貌的小娘子【1】?”
不用回头,高肃也知道,身后那人定然是自己的五弟。他伸手拂掉五弟按在他肩头的手,说道:“别瞎说。”
五弟转到高肃身前,虽然是弟弟,但他的身量又高又胖,像个麻袋,足以把他四哥装进去再扎上口。此刻,他那圆圆的胖脸上浮起一丝不屑的冷笑,说道:“高长恭,这一点,我很不佩服你。男子汉大丈夫,想就是想,有什么好隐瞒的?”
高肃蹙了蹙眉,抬眼看向他的五弟,“高延宗,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她是周国郡主,我是齐国王子,战场上相遇,不是她死,就是我亡,没有第三种可能。”
高延宗撇了撇嘴,讥笑道:“真的如你所言?那我就不明白了。四哥那一刀在那小娘子身上至少划了十来下吧,怎么就没把她砍死?”
高肃的脸色变了变,低声问道:“你……都瞧见了?”
高延宗说道:“四哥的刀很快,那小娘子当时又在袭击你的战马,相信阵前的将士即便看到刀光闪过,也只会以为是那小娘子的佩剑发出来的。可是我,从小和四哥一起练武,你的刀再快,又怎么瞒得过我的眼睛?我倒不知道,四哥什么时候变得怜香惜玉了?今日阵前,若不是你手下容情,让那小娘子在你战马上刺了一剑,致使我军乱了阵脚,被那姓杨的瞅准机会突围出去,只怕他们已经是我大齐的阶下囚了!”
高肃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是我不对,见到陛下,我会向陛下请罪,是杀是罚,悉听陛下发落。”
高延宗听他这么说,倒不好发作了,讷讷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平白失去一个生擒杨忠的好机会,有些可惜罢了。九叔那里,你切不可实言,九叔的性子,你我都知道,他发起狠来,可是不会顾及叔侄之情的,大哥当初和他那样要好,他都下得去手……再说,你那些小动作,其实我也没瞧清楚,我只是看到你的刀光闪了闪,之后那小娘子就阵前卸甲,我猜多半是你所为。连我都没看清楚,别人就更不可能瞧得出端倪。你自己说出去,平白落人口实,又是何必?”
高肃看了弟弟一眼,“你不再埋怨我了?”
高延宗的脸上忽然现出古怪之色,涎着脸笑道:“我只是纳闷,四哥为何饶了那小娘子的性命?”
高肃道:“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女郎,我从来不杀妇孺,你知道的。”
高延宗道:“她可不是一般妇孺,你没看到她的枪法有多厉害?听说她还颇有谋略,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日后你们免不了再在战场上相遇,难道四哥就这么一直容让下去?”
高肃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再一再二不再三,倘若她一直与我大齐为敌,我废了她的武功便罢了。小小女郎,还是寻个好人家,在家相夫教子是正经。”
高延宗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的性子总是这样,这也不忍,那也不忍,偏生长在帝王家,又怀了一腔忧国忧民的心思,整天出入的不是战场就是朝堂,都是人世间杀伐决斗最为激烈的地方,叫人如何放心得下?这会儿一个人站在城楼上,又是在凭吊那些阵亡将士吧?”
高肃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低声说道:“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沙场一具无名骨,家乡多少伤心人。”言罢转身下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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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小娘子:南北朝时对少女的称呼,不是指已婚妇女。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08 01:28:52 +0800 CST  


二、军营豪赌

高肃下了城门楼,到底不放心,怕有将士酗酒闹事,便上马出城,又到军营里转了一遭。
刚走到校尉穆子涵的军帐外,就听到里面传来男人的呼喝笑闹声,高肃停住脚步,心想,八成是穆子涵又在聚众博戏【1】了。这穆子涵骁勇善战,冲锋陷阵那是毫不含糊,但生性散漫、不拘小节,是个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人物。就拿这博戏来说,高肃曾三令五申,军中严禁博戏,穆子涵却屡教不改,只要是得空,就偷偷地聚集几个爱博戏的将士呼卢【2】一番,高肃早就想找个机会教训教训穆子涵了,今天正好被他逮个正着。但是究竟应该怎么处置穆子涵,却让他颇为头疼。处罚得轻了,怕不起作用;处罚得重了,高肃又有点心疼,毕竟是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
高肃这里琢磨着怎么收拾穆子涵,军帐中忽然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说的却是突厥语,高肃幼时学过突厥语,知道那女子说的是:“放开我!我要见你们长官!快带我去见你们长官!”
穆子涵却听不懂她的话,问道:“她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
旁边有人回道:“将军,她说的是突厥话,我们也听不懂。”
“你们这些笨蛋,我要见你们长官!”还是那个女声,这次说的却是汉语。
又听到穆子涵的声音说:“长官?哈哈,我就是这里的长官,小娘子,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不如,我们钻到被窝里,细细地说?”
接着便是一阵猥亵的笑声。
“拿开你的脏手!你们趁早放了我,不然,我爹爹会带着军队踏平齐国!到时候,你们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爹爹?哈哈,你爹爹是什么东西?突厥的将军?还是哪个部落的首领?你们的军队在我齐国大军的威慑之下,连个屁也没敢放,已经灰溜溜地逃回突厥去了!你爹爹?怕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胡说八道!我们突厥军队不过是不想替周国出头,才引兵不战,你道是怕了你们不成?你再不放我,我爹爹一定把你们齐国夷为平地!”
“你这丫头看着年纪不大,说的话倒是挺大。放你也不是不行,只是本将军今天手痒得厉害,你就陪我们玩儿一把,你若赢了,我就放你走,你若输了,就得脱光衣服陪哥儿几个乐呵乐呵。”
那女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的这些侍女怎么办?”
穆子涵笑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记挂着你的侍女?”
那女子的声音说道:“漫漫长夜,就玩儿一把多没意思?既然要玩儿,我们就玩儿个尽兴。我看不如这样,我们把彩头换一下,你赢一局,我便脱一件衣服,我的衣服脱光了,让我的侍女接着脱;我赢一局,你便放我们这边一个人离开。一直到我们几个的衣服都脱光——或者我们都被放走为止,你看如何?”
穆子涵说道:“爽快!没想到你这小娘子还挺有意思,那我们就开始吧。”
高肃微微一笑,心想:这女郎还真是机灵,一把定输赢的话,她赢的机会只有一半,输了便贞操不保。这样慢慢地博,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地脱,首先在时间上就拖延了;其次,既是博戏,就有输有赢,手气好的话,不但自己能脱险,还能把侍女带出去。从她刚才的话来看,她的爹爹在突厥应该是个位高权重的人物,她一个贵族女郎,跑到中原来干什么?又怎么会被我的部下擒到?
高肃站在外面沉思,帐内已经开始博戏。一会儿是男人的声音轰然叫好,显然是穆子涵赢了;一会儿是操着突厥语的女声欢呼,自然是那突厥女郎赢了。但这场博戏,穆子涵是稳赚不赔的,就算最后输了,也不过放走几个俘虏,其间还能在女郎们身上大饱眼福,所以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归根结底,吃亏的还是女郎。高肃听到帐内又是一阵男人的叫好声,不敢再耽搁,一掀帐篷,走了进去。
军帐中围着七八个齐国将士,旁边还绑着几个身着突厥兵卒服饰的年轻人,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中央正在掷樗蒲【3】的两个人身上。其中一个是三十来岁的汉子,方面大耳,体形健壮,正是穆子涵。另一个看起来也就十几岁,想必本来是穿一身突厥军服的,但是现在铠甲和外衣都已经脱去了,只剩下一袭贴身的薄衣,连足上的靴子也被脱掉,赤着一双纤细的脚站在那里,虽然大帐内生着火盆,她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再看容貌,面如满月,眼若琉璃,果然是突厥人的面相。此刻,她的嘴唇已经冻得发青了,眼神却很倔强,手里捧着樗蒲正准备掷出。
樗蒲掷在桌面上,几个齐国将士探头一看,立刻拊掌大笑起来,笑到一半,有的人眼尖,看到高肃站在一旁,忙止住笑,悄悄往帐口溜。
穆子涵背对着帐口,没看见高肃,也没发现同僚冲他使的眼色,依旧醉眼乜斜地凑到那突厥女郎跟前,嘴里喷着酒气说道:“小娘子脸蛋上的皮肤不够白,不知身上的皮肤怎么样?”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扯女郎的衣服。
那女郎皱着眉毛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我自己来!”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08 01:29:44 +0800 CST  
她的手刚粘到衣襟,胳膊肘却被人托住了,接着一件大氅披到她身上。她回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只见身后站了一个俊美的少年,剑眉星目,齿白唇红,脸上的皮肤,白嫩的犹如羊脂一般,似乎一掐就能掐出水来。那女郎虽出生于突厥贵族,不需要每日放牛牧羊,但游牧民族家里的女儿并不像汉族女郎那样娇贵,从小生长在马背上的她看惯了脸颊被日头晒成红褐色的男人,即便先前见到的齐国将士,也都是皮肤黝黑、外形粗犷的鲁莽汉子,却哪里见过高肃这般精致漂亮的人儿?不由得伸手去触摸他的面颊。
高肃一呆之下,急忙退了一步,堪堪避过她的手指,心想这番邦女子怎的如此无礼?面上却不动声色,在士卒搬过来的胡床上坐了,这才轻咳了一声,问穆子涵:“这女郎是谁?因何出现在军营里?”
穆子涵陡然见到高肃,酒一下子全醒了,正在不知所措,听见高肃问话,忙冲着高肃施了一礼,答道:“回大王的话,白天突厥兵败退时,末将见到有一队突厥精锐不去保护主帅,却把这几个普通兵卒围在中间,心里觉得奇怪,就打了他们一个突击,把这几个人俘虏了。今晚庆功宴后,末将与几位将军……”说到这里,声音小了下去,偷瞟了高肃一眼,才接着说,“闲来无事,博戏怡情,正在兴头上,有士卒来报,说白天抓到的这几个突厥兵是女郎扮的,末将就……一时兴起,和她们玩儿了几把。”
高肃把目光转向那突厥女郎:“你一个小娘子,不在家里待着,混在军队里做什么?难道突厥军队还招收女兵?”
那女郎看着高肃,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反而露出一副兴致盎然的表情,微笑着说:“我读过汉人的书,书中有一个叫做花木兰的女郎,替父从军,征战沙场。‘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想着花木兰的飒爽英姿,心里不知道多羡慕,于是令侍女偷了几套军服,换上男装跟着军队出发,果然没被发现。直至来到晋阳城外,才不小心被一位将军认出我来,非要着人保护,结果就被你们的人给盯上了。否则我一身士卒打扮混在队伍里,跟着大军回突厥,根本不会引起你们的注意。”
高肃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想当巾帼英雄,不错,凭你刚才的临危不惧,的确气势够足。不过要当巾帼英雄,光有胆量和气势是不够的,还要练好武艺才行。你刚刚一直嚷着要见长官,我就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那女郎笑了笑,说道:“难怪我们可汗会听了周国皇帝的怂恿,统兵南下。中原的确是个好地方,人烟繁茂,物产富饶,就连人物也比我们那边的人风流俊俏。”
高肃冷哼一声,说道:“她既然无话可说,那便带下去吧。”
两边士卒听了,便上前要带那女郎出去。
那女郎忙双手乱摇:“不要不要!我有话说!”
高肃冲那两个士卒使了个眼色,两人退下。
那女郎说道:“你们把我捉起来,不过是多一个女奴而已,对你们也没什么好处。倒不如拿我来换些财物来得实惠。”见高肃双目凝视着她,并不说话,便从手指上摘下一枚戒指,又道,“你派人拿着这枚戒指去突厥军中找仆固将军,就说我在这里,让他拿一千匹马、一千两黄金来赎我。”
高肃并不接那戒指,问道:“你爹爹是仆固将军?”
女郎傲然道:“你找他便是,他一定会满足你的要求。”
高肃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大齐富庶繁荣,不必拿一个小娘子去换财物。你今夜就在这座军帐中歇息一晚,明日我便着人送你去追赶突厥的军队。”
那女郎大感诧异,问道:“你真要放我走?”
高肃哼了一声,回头对穆子涵说道:“你聚众博戏,违犯军纪,就罚你在军帐外守护一夜,不许任何人惊扰了女郎。”
穆子涵忙领命:“末将遵令!”
眼见众人纷纷散去,高肃起身正待离开,忽听那女郎说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高肃站住,停了一会儿才说道:“吾乃兰陵王。”
那女郎低声念了两声:“兰陵王,兰陵王,这名字真好听!”
高肃不再理会她,转身走出大帐。
那女郎忙追到帐口,望着夜色中高肃远去的背影,不觉失神。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08 01:30:45 +0800 CST  
第二天一早,高肃便命副将薛宏带领一队骑兵护送那突厥女郎北上。
其时突厥国力强盛,又联合周国与齐国为敌,虽说此次联军兵败,却正如那女郎所说,突厥军并没有倾力奋战,否则齐军就算能赢,也必将是惨胜。因而,高肃在处理与突厥有关的事务时,着实小心谨慎,尽量避免与突厥发生摩擦。那女郎既是突厥贵族之女,万一有点闪失,牵一发而动全身,说不定便会重新挑起战火。
为确保万无一失,高肃在薛宏出发前将他叫到一边,千叮万嘱,路上一定要保护那女郎周全,务必要将她交到仆固将军手里才能回来复命,薛宏领命而去。
强敌既破,高肃不敢多做耽搁,带着军队只在晋阳城外休整了一天,就回邺城去了。
高肃年纪既轻,又出身宗室,按照常人的想法,为人处事就算不是飞扬跋扈,也免不了娇纵任性。谁知几番接触下来,大家发现这位年轻的王子不但文武兼备、音容兼美,而且性情温良、待人和善,为将躬勤细事,每得甘美,虽一瓜数果,必与将士共之。渐渐地,大家都喜欢上了这位亲切随和的王子,就连府邸周围的商贩见了他,也会老远就打招呼,更别说那些仰慕兰陵王美貌的小娘子了。可惜高肃身为武将,出门总是骑马,从不坐车,否则怕是也要掷果盈车了。
这一日,高肃正在书房里看书,仆从来报,薛宏回来了,高肃忙让他进来。薛宏给高肃见过礼后,便把一路上的经过说给他听。
因为见高肃对此事甚为重视,薛宏不敢掉以轻心,以急行军的速度赶了一日,第二天一上路便遇见一队人马迎面而来,目测约有数百人,皆是汉人百姓打扮。人数如此之众,集结而行,不由得薛宏不心生警惕,若搁以往,必定上前盘问,但此时他身负重任,不想节外生枝,便命队伍靠边行走,让出一半路面容对方经过。对方似乎也不想多事,急匆匆与他们擦肩而过,两支队伍眼看便要各奔前程。
就在此时,他身边的突厥女郎突然高呼了一声,她说的是突厥语,薛宏听不懂她说些什么,却见那队人马忽然停住,领头的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话,那群人便纷纷抽出兵刃,开始袭击薛宏的队伍。薛宏这边早已对他们有所防备,见对方动手,便各取兵刃与其斗在一起。
薛宏生怕那突厥女郎有什么闪失,双方一开战他便将那女郎挟持在一旁,既防她为人所伤,又防她暗箭伤人。
那突厥女郎扬着嗓子对那群人喊了几句话,无奈双方混战,人仰马嘶,根本没人听得清她说什么。
那女郎急得团团转,一眼瞥见薛宏,便用汉语对他说道:“他们是我的族人,估计是来接我回去的,你快叫他们别打了!”
薛宏闻言,忙叫战士鸣金收兵,齐军将士纷纷退出战圈,那队突厥人马见齐军弃战,便也停止进攻。
那突厥女郎拨马奔至阵前,和那队突厥人的首领对语了几句,那首领翻身下马,率领众人给女郎行礼,之后那女郎就辞别薛宏,随突厥队伍而去。
薛宏却不敢就此返回,带着军队远远地跟着那支队伍,直到几天之后那支队伍与败北的突厥大军会合,薛宏才掉头返回。
高肃听完薛宏的叙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那队突厥人马扮成汉人百姓模样,自然是来搭救那突厥女郎脱困的,她身份果然尊贵,说不定,是哪位部落首领之女。你可知突厥哪位部落首领膝下有这样一位虎女?”
薛宏苦笑道:“那些部落首领的子侄,末将倒是知道一些,至于他们的女儿……”
高肃了然一笑:“知道问这个问题难为你了。把人安全送回去,这件事便算了了,你辛苦了这些天,回营歇息去吧。”
薛宏告辞出来,正碰上管家彭程捧着一个托盘往这边走,看见他出来,彭管家耸了耸肩,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
薛洪见托盘上放着一件彩绣辉煌的锦袍,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一个传言,不由得微微一笑,径自去了。
彭管家捧着托盘进了书房,高肃一看到托盘上的锦袍,眉头就锁了起来,问道:“这又是……”话没说完,就停住了。
彭管家应道:“回大王,这又是胡家小娘子遣人送过来的,说她去年一个冬天都在为大王绣这件袍子,要大王进宫时一定穿着这件袍子去见她。”
高肃叹了口气,说道:“胡皇后当年对九叔,何尝不是如此。”
彭管家道:“大王说的是,这胡家的小娘子,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高肃道:“可是这丫头太缠人,下次我进宫,如若不穿这件袍子,怕是要被她吵到头痛。”
彭管家转了转眼珠,微笑道:“如果皇上不宣,大王不妨等到天儿热了再进宫面圣。”
高肃淡淡一笑,“也只能如此了。”
但高肃的如意算盘并没有打响,离那日胡家小娘子送来锦袍不足一月,高肃便接到他九叔高湛的圣旨,宣他入宫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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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古代的一种赌输赢﹑决胜负的游戏。博戏是人类游戏活动中比较特殊的一种游戏形式,特殊之处在于它不仅通过游戏来满足娱乐的需求,而且游戏的结果要以钱财来兑现。因此这种游戏方式实质上是一种具有赌博色彩的游戏。
【2】呼卢:樗蒲对博时双方先轮流投掷博箸,然后根据掷得的箸的正反数量行棋。正反数有枭、卢、雉、犊、塞之分,掷出五子皆黑,名叫“卢”,是最高的彩。所以,游戏者在掷“五木”时往往喊叫希望得到“卢”,即所谓的“呼卢”。后来,人们把“呼卢”泛称为赌博,即出此典故。
【3】樗蒲:是继六博戏之后,出现于汉末盛行于古代的一种棋类游戏,从外国传入。博戏中用于掷采的骰子最初是用樗木制成,故称樗蒲。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08 01:31:33 +0800 CST  

三、狼的传人

高肃接到圣旨时,正是中午,他来不及吃午饭,便急匆匆进宫见驾。
中原的二月,天气依旧寒冷,宫苑内的树木尚未吐绿,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颤动,一派萧索景象。
高肃穿廊过院,直往位于皇宫东北角的勤雅斋而来。勤雅斋是高湛的书房,高湛平日里喜欢在此处召见大臣。
刚转过一道回廊,眼前蓦然现出一堵花墙,干枯的枝条上偏偏迸发出大片嫩黄的花朵,喷金吐艳,冷香幽幽,却是由无数株迎春花密密植成的树篱。往年,高肃也曾路经此处,但当时正值盛夏,虽觉满篱绿叶纳风生凉,但放眼园中皆是绿意盎然,因而并未对此处多加留意。此时见那一片碎金在寒风中荡漾,颇有几分蓬勃的朝气,不觉停住了脚步。
正细细观赏,忽听身后有人说道:“我还道长恭哥哥只晓得冲锋陷阵那等兵戎之事,未成想哥哥对这些花花草草也会驻足流连。”
自入得宫来,高肃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怕遇到这声音的主人,谁料千防万防,还是给他遇上了。
回过头,只见身后站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披一件翠绿缎面白狐皮镶边的鹤氅,皮肤白皙,眉目如画,相貌甚是俊秀,正是胡皇后的亲侄女——胡馨儿。胡馨儿颇得胡皇后的喜爱,这两年一直在宫中陪伴皇后,与高肃以兄妹相称。
高肃拱手道:“馨儿妹妹,好久不见,这阵子气候不稳,乍暖还寒,妹妹身子骨儿娇弱,不适宜出来走动。”
胡馨儿嫣然笑道:“有劳哥哥惦记了。今日太阳尚好,又是午时,不碍事。倒是哥哥,鞍马劳顿,一路风寒,也不穿件厚实点的衣裳。”
高肃含笑道:“说到衣裳,肃还要谢过妹妹的赠衣之情。肃整日忙于军政之事,衣履结实耐磨就好,实在不值得妹妹费那么多心思绣制。”
胡馨儿似笑非笑地看了高肃一眼,说道:“那袭锦袍,怕也是妹妹为哥哥裁做的最后一件衣裳了。以后哥哥娶了嫂嫂,嫂嫂自然会将哥哥的一切料理得妥妥帖帖。”
高肃闻言不由一愣,不明白胡馨儿为何忽然说出此语,正想发问,胡馨儿又道:“皇帝在书房里等着哥哥呢,哥哥快些去吧,莫让皇帝等急了。”说完便姗姗而去。
高肃没想到这么容易便得以脱身,心下颇为诧异,一路走,一路沉思,一抬头,已到了勤雅斋门前,着人通秉了,进去拜见。
高湛正端坐在龙案前看一封信函,见高肃进来,含笑道:“长恭,你来得可够快的。”
高肃上前行过参拜之礼,说道:“陛下召见,臣不敢拖延。”
高湛点了点头,给高肃赐座,又命内侍上茶。
高肃正口渴,端起茶杯,只见白瓷杯子里盛着嫩绿色的茶水,莹莹如碧,清澈透明,闪烁的波光间,袅袅升起一层热气,随即便嗅到一缕茶香,不由得赞了声:“好茶!”
高湛笑道:“这是今年新进贡的社前闻林茶【1】,比龙井香醇,待会儿走的时候,带两斤回去给皇嫂尝尝。”
高肃道过谢,饮了一口茶,果然醇厚甘香。
高湛说道:“朕的这些侄儿里面,你一向是最乖巧的,容貌也标致,很有几分朕当年的影子……”
高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茶,谁料高湛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难怪胡馨儿一直垂涎于你。”
要忍住不在皇帝面前喷茶,憋得高肃满脸通红,一连咳嗽了好几声。
高湛忙问:“长恭,你没事吧?”
高肃赶紧摇头:“臣只是被茶水呛到了,不要紧。”
高湛端详了他一会儿,含笑说道:“那就好。朕这几年忙于朝政,没顾得上你,不料转眼间,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已经长成大人了,端的是风度翩翩,什么谢家的芝兰玉树,王家的琳琅满目,全不及我的侄儿俊美无俦。”
高肃听得九叔夸赞,不禁脸上一热,低声道:“九叔取笑侄儿了。”
高湛道:“如果朕没记错,你今年应该是二十一【2】了吧?”
“回皇上的话,再过月余,就是臣的二十一岁生辰。”
“嗯,已过弱冠之年,也该娶亲了。”
高肃心中一凛,忙道:“陛下,臣最近公务繁忙,实在是无暇……”
高湛摆了摆手,“你不用找这些托词,难道有公务之人便不娶妻生子了?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你连家还没齐,又焉能治国平天下?”
高肃一惊,忙屈膝拜倒:“臣不敢!”
高湛缓和了颜色,“你起来吧,朕这会儿和你聊的是家事,不是国事,不必拘礼。”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上漂浮的茶叶,啜了一口,又道,“前些日子,皇后来求我为你和胡馨儿赐婚。”
高肃的脸色变了变,两排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没有吭声。
高湛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话锋陡然一转:“不过,朕没答应。”
高肃顿时松了口气,却又有些不解:“陛下……”
高湛看出了他的疑惑,说道:“朕知道你不中意馨儿。你在朕的一众子侄里是最出挑的,朕本来想着,无论如何要寻个好女郎来配你,只是,现下的情形,却由不得朕了。”
高肃心下愕然,问道:“陛下何出此言?”
“你看看这个。”高湛伸手把他刚才看的那封信函递到高肃手中。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08 21:54:17 +0800 CST  
高肃展开信函一瞧,不由得心内一惊,抬起头道:“陛下,这……”
高湛微微叹了口气,“朕想了许久,这件事,那边点名要你去,也唯有你去,才有胜算。”见高肃沉默不语,又说道,“朕也知道这样一来未免委屈了你,可是,为国为家,你这做侄儿的不替朕分忧,朕还能指望谁?”
高肃复又跪下,说道:“陛下有命,臣莫敢不从。只是,臣对此事并无十分把握,只怕会辜负陛下的厚望。”
高湛上前几步,搀起高肃,说道:“侄儿何必如此自谦?朕可是听闻,你自上沙场以来,未逢败绩。如今这么一场小役,你倒没有信心了?”
高肃还想推辞:“此役并非彼役……”
高湛把袖子一甩,“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你父亲早逝,母亲又非亲生,这件事,朕便替你做主了。你且回府打点一下,择日便启程吧。”
高肃无奈,只得躬身领命而去。
就在高肃为这突如其来的皇命懊恼之际,周国的皇帝宇文邕也在为突厥公主欲悔婚之事而烦忧。
突厥本为蠕蠕锻奴,后因蠕蠕在与北魏的战争中节节失利,很多依附于蠕蠕的部落纷纷脱离蠕蠕的统治,或逃亡,或反抗,突厥也逐步摆脱了被蠕蠕奴役的地位,日渐强盛。西魏元钦元年(公元552年),突厥打败蠕蠕,建立起幅员辽阔的突厥汗国,成为北方草原上的新一代霸主。
此时北魏早已由北齐与北周所替,双方都虎视眈眈,企图问鼎中原。慑于突厥强大的军事实力,两国都极力拉拢突厥,以便取得突厥的支持——至少是中立,而和亲,自然是与突厥结盟的最好方法。
宇文邕即位不久,便派使节出使突厥,向木杆可汗阿史那燕都求娶公主。阿史那燕都犹豫再三,终于答应将自己十岁的小女儿嫁给宇文邕。可是没过多久,阿史那燕都受到齐国人挑拨,竟然悔婚。接到了阿史那燕都悔婚的消息,宇文邕并没有气馁,继续派使节前往突厥求婚,表现出极大的诚意。权衡利弊之后,阿史那燕都再一次答应了宇文邕的求婚。婚事上的联姻,加强了战略上的联盟,这才有了此次共同出兵伐齐。谁曾料想,战事上刚刚失利,周国混在突厥的细作就传来密报,说阿史那燕都又有悔婚之意。
宇文邕虽然年轻,但性子沉稳,并不如何动怒。他手里捏着茶杯,却并不喝茶,看着那茶杯口中袅袅升起的热气,问道:“此事,晋国公以为如何?”
他的对面,一个身形魁梧、神情倨傲的中年男子说道:“这燕都也太可恶,此次伐齐,引兵不战,袖手旁观,让我大周兵马半数以上折损在齐军手里不说,如今又背信弃义,幡然悔婚,实在是欺人太甚。既然联姻也不能在军事上得到什么便利,我们又何必让一个狼女入主中宫?要我说,静观其变即可,不必太过在意。”
说话的这人正是宇文邕的堂兄——晋国公宇文护。
宇文护,一名萨保,宇文邕的大伯宇文颢的第三子,早年跟随宇文邕的父亲宇文泰征战四方,屡建战功。宇文泰临终前,因其诸子幼小,遂命宇文护在他死后掌管军政大权。宇文护野心勃勃,在宇文泰死后的第二年,便夺取西魏政权,拥立宇文泰的嫡子宇文觉登天王位,建立北周,宇文护官拜大司马,爵封晋国公。宇文觉称天王后不满宇文护专权,便与司会李植、军司马孙恒、宫伯乙弗凤等人密谋诛杀宇文护,谁料被宫伯张光洛向宇文护告了密,宇文护一不做二不休,废黜宇文觉,一个月后又将其毒死。随后,宇文护自任大冢宰,拥立宇文泰庶长子宇文毓继位。宇文毓宽明仁厚,敦睦九族,有君人之量,他在位期间,励精图治,政绩显著,深受百姓爱戴,威望与日俱增。宇文护见他逐渐摆脱自己的控制,不禁又起杀机,密令膳部下大夫李安悄悄在宇文毓的食物中下毒。北周武成二年(公元560年)四月十九日,宇文毓病危,口授遗诏传位于四弟鲁国公宇文邕。四月二十日,宇文毓在延寿殿去世,宇文护遵遗诏立宇文邕为帝,但军政大权仍然掌控在宇文护手里。
宇文邕深深明白,自己若想保全性命,唯有听命于宇文护一途,因而国事政务,事无巨细,皆以宇文护的意见为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却罕见地与宇文护意见相左,听完宇文护之言,便微笑道:“晋国公说得甚是,突厥兵马原是指望不上的。只是此次伐齐,突厥之所以袖手旁观,想来是认为即便与我大周合从也无必胜把握,这才不敢与齐国军队正面交锋。惟其如此,我们更不能失去突厥这个盟友,便是他袖手也罢,总不能让他偏帮齐国,否则,以我大周一己之力,万难应对齐国与突厥联盟……”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09 00:47:21 +0800 CST  
听着宇文邕的话,宇文护的眉头越皱越紧,心想:这黄口小儿也忒窝囊了,一场败仗也输不起,一味地退缩忍让,哪里是做皇帝的料子?不过这样也好,倒省却我废帝的打算。如今政局未稳,内忧外患,他既懦弱无能,我便容他多活几年罢了。
宇文护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做出恭谨的语气,说道:“依陛下所见,此事如何是好?”
宇文邕正待回答,却见一个内侍走进来,说道:“启禀陛下,丹阳郡主求见。”
宇文邕还没说话,宇文护便笑道:“这小丫头,我倒是有阵子没见她了,快叫她进来!”
内侍躬身退下,不一会儿,丹阳郡主脚下生风地走进来,一见宇文护,笑道:“咦,护表哥也在?我娘今日还提起你呢。”
宇文护问:“姑母说我什么了?”
丹阳郡主一躬身,先向宇文邕行过礼,这才答宇文护的话:“我那匹小红马上次在战场上右后腿受了伤,养了这些日子还是有点跛,怕是好不了了。我把这事跟我娘说了,我娘说,要我再找你讨一匹好马呢。”
宇文护笑道:“讨东西便想起我来了,你前面坐的可是我大周皇帝,富有四海,你何不向他讨要?”
“邕表哥虽富有四海,但是不比你久历军中,什么马跑得快,什么马耐力长,一看一个准。再说,讨马这等小事,哪敢劳烦我们的皇帝陛下?”丹阳郡主说到这里,微微侧头,看向宇文邕,“是吧,邕表哥?”
宇文邕淡淡一笑,“你不敢劳烦我吗?前几日陈国进贡的那串鸽子蛋大小的南海珍珠,是谁一见到就两眼放光,一把抢过去便再不肯松手,忙不迭地戴到脖子上?”
丹阳郡主撇了撇嘴,说道:“邕表哥这是要我把珍珠还回来吗?莫不是要拿去给你的突厥媳妇儿作聘礼?”
宇文邕轻轻一叹,苦笑道:“还回来就不必了。那狼女——怕是要成为别人的媳妇儿了。”
丹阳郡主明眸朝宇文邕一睐,问道:“狼女?”
宇文邕道:“突厥者,匈奴之别种,曾为敌国所破,尽灭其族。族中有一个十岁的小儿,因为年纪小,敌军没有杀他,只把他的手足砍断,扔在草丛里。失去手足,无人医治,无法猎食,本来是难以活命的,谁料天不绝他,一只母狼竟对他生出怜悯之心,每日叼了肉食来喂他。他在母狼的养育下渐渐长大,遂与母狼交合,让母狼有了身孕。敌国首领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为了斩草除根,派人来将这孩子杀死了。杀手见他身边有一头母狼,便想把母狼一并除掉,最后却被母狼逃脱了。母狼逃到高昌国的西北山上,在山洞里诞下十个男孩儿,这十个男孩儿长大了,先后娶妻生子,各为一姓,阿史那氏就是其中之一。其后子孙繁衍,逐渐兴盛,数代之后,在首领的带领下走出山洞,臣服于蠕蠕,居于金山之阳,为蠕蠕铁工。因金山形似兜鍪,其俗谓兜鍪为‘突厥’,族人遂以‘突厥’为号。正因如此,突厥对狼顶礼膜拜,并在牙门建狼头纛,以示不忘其本。”
丹阳郡主听罢,颇觉有趣,笑道:“难怪如此狠厉无信,原来是一群狼崽子。”又问,“怎么?燕都那头白眼狼又要悔婚?”
宇文邕不语,端起桌上的茶轻啜。
宇文护便把细作传回来的消息跟丹阳郡主叙述了一遍,又说了他和宇文邕对此事的意见,最后问道:“丹阳,这件事你怎么看?”
丹阳郡主想了一会儿,说道:“丹阳也觉得邕表哥说的在理。那狼女若是看上别家的儿郎也就罢了,若是被齐国高家聘了去,那天下局势可就要逆转啦,高氏一族可是尽出美人。”
宇文护闻言不觉莞尔,打趣道:“我听说,丹阳当日在阵前,便想招高家的兰陵王做郡马?”
丹阳郡主饶是脸皮够厚,此刻也不免羞涩,红着脸道:“护表哥尽拿丹阳寻开心,丹阳不过是戏耍戏耍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做我的郡马,他也配?”
宇文护微笑道:“那么丹阳想要个什么样的郡马?我听说燕都之子大逻便勇猛善战,既然陛下与丹阳都觉得与突厥联姻势在必行,燕都却不愿嫁女于我大周,依我看,倒不如索性将丹阳送去突厥和亲,陛下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丹阳郡主又羞又恼,却不便朝宇文护发作,转身走到宇文邕跟前,抱住他的手臂,一边摇晃,一边撒娇:“邕表哥你看!护表哥欺负我!你要为我做主!”
宇文邕笑道:“好啦好啦,晋国公和你开玩笑呢,我们娶不来皇后,倒赔上个郡主,这赔本的买卖怎么能做?”目光一转,看向宇文护,说道,“朕想亲自到突厥走一趟,看看燕都这头白眼狼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晋国公以为如何?”
---------------------------------------------------------------------注释:
【1】 社前:古时贡茶求早求珍,于是把春茶划分为“社前茶”、“火前茶”和“雨前茶”三种。社前,是指春社前,古代在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祭祀土神,称之为社日。按干支排列计算,社日一般在“立春”后的41天至50天之间,大约在“春分”时节(3月20日左右),也就是比“清明”早半个月,这种春分时节采制的茶叶更加细嫩和珍贵。
闻林茶:庐山云雾茶的古称。
【2】高肃的具体出生日期在史书上是查不到的。对其生年的推测可以参照的资料是《北齐书》,里面记载其三哥河间王高孝琬是公元541年出生,其五弟安德王高延宗是公元544年生,那么高肃的出生年份应该在公元541年——公元544年之间。网上有人说他是公元541年出生,也有人说他是公元543出生,作者比较倾向于公元543年这种说法,没有原因,纯粹个人喜好。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09 19:00:15 +0800 CST  

四、丹阳郡主

宇文护道:“陛下乃一国之主,岂可轻易移驾别国?且不说安全没有保障,只说陛下此去的后果,若能迎回皇后也就罢了,若是陛下圣驾亲临,还是不能将人接回来,我大周颜面何存?”
宇文邕沉吟未语,丹阳郡主刚才被宇文护半真半假地唬了一通,着实有些担心宇文护真的把自己送去和亲了,便抢着说道:“这事好办,燕都又没有见过邕表哥,虽然突厥的使者曾有幸面圣,但是想来也是不敢直盯着皇帝看的,邕表哥只需乔装打扮一番,不就没人认得出了?至于身份,可以冒宪表哥之名。而我,则可以冒直表哥之名。”
宇文邕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道:“这里面怎么还有你的事儿?”
丹阳郡主理直气壮地说道:“自然有我的事了,我要为你出谋划策,我还要护卫你的周全,最重要的是,这么有趣儿的事,没么能没有我在场?”
宇文邕还想拒绝,宇文护开口道:“陛下若真想成行,有丹阳在身边护卫,我倒是放心些。”
丹阳郡主冲宇文护绽开一张大大的笑脸,又冲宇文邕吐了吐舌头,说道:“连护表哥都许我了,邕表哥,你还不准我随行吗?”
宇文邕盯着丹阳郡主看了一会儿,忽然目光一闪,说道:“你先回家禀告姑母,若姑母同意你随行,我便准许。”
宇文护闻言微微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抬眼向宇文邕看去,正好宇文邕的目光也在他身上扫过,两人目光一对,便都移开了。
丹阳郡主注意到他们两人的目光有异,只是这两位表哥的立场她心里也明白一些,自觉有些事情自己还是装糊涂比较好,便起身向两人告辞,兴冲冲地回家去了。
丹阳郡主的母亲是宇文邕的姑母,归于荥阳郑氏,其夫单字名羲,年少英武,文武兼备,也算是一桩好姻缘。谁料郑羲年纪轻轻竟然身染恶疾,于二十七岁那年撒手人寰,只留下一个六岁的儿子郑青阳和一个三岁的女儿郑丹阳。孤儿寡母,免不了受人欺负,丈夫名下的产业没几年便被族人巧取豪夺蚕食殆尽。郑夫人无奈之下,只得带着一双儿女投奔兄长宇文泰。宇文泰那时已经是西魏权臣,照顾妹妹一家自然不在话下。
郑青阳和郑丹阳从小同舅舅家的兄弟姐妹一起玩耍,感情甚笃。郑丹阳自幼顽皮,不喜和表姐妹一起习女红,偏爱混在男孩子群中玩乐,跟着几位表兄弟一起舞刀弄剑,骑马射猎,倒也有模有样。宇文邕和宇文宪与她年岁相仿,三个人的关系比别人更亲厚些。宇文邕登基不久,便破例封郑丹阳为郡主,这份恩宠,实在是非同寻常。
丹阳郡主回到家,见母亲正在房中挑选花样,便问母亲要绣什么。
郑夫人白了女儿一眼,说道:“给你绣双鞋面儿。我也不知作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么个假小子,针线女红一概不会,别人家的女郎长到这么大,哪里还用得着当娘的伺候?”
丹阳郡主笑道:“娘,其实您用不着这么辛苦,府里不是有绣工吗?这些针线活儿,让她们做就是了。”
郑夫人道:“绣工的活儿那么糙,怎么穿得上身?你可是郡主,身份尊贵,又到了出嫁的年纪,平日里也该注意一下仪容。”
丹阳郡主抱住母亲,用鼻子在母亲脸上蹭了蹭,说道:“娘多虑了。你女儿可是郡主,身份尊贵,又貌美如花,哪里愁嫁不到好夫婿?”
郑夫人推开她,说道:“多大的闺女了?还黏在娘身上腻歪。娘打算着,等你嫂子过了门,就跟你护表哥商量商量,把你嫁出去呢。”
“我还小着呢,娘着什么急?”
“都十八了,还小?要不是……”郑夫人说到一半,不知想到了什么,便住口不语了。
丹阳郡主笑道:“我知道娘嫌弃我,想把我赶出门,这也罢了,不过有一样,这郡马可得我自己挑,要是入不了我的眼,娘再着急也没用。我可不想像邕表哥那样,为了江山社稷,连自个儿的姻缘都搭上。”说到这里,忽然一笑,“娘,我邕表哥又要焦头烂额了。”
“怎么了?”郑夫人把眼睛从花样上移开,注视着女儿。
“他那个突厥媳妇儿,又想悔婚了。”丹阳郡主想到宇文邕愁眉不展的样子,就觉得好玩儿。
郑夫人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丹阳郡主说道:“娘,您为什么对邕表哥这么不耐?他到底怎么得罪您了?”
郑夫人将手里的花样一抛,冷冷地说道:“他是皇帝,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丹阳郡主抱住母亲的胳膊轻轻摇晃:“好了,娘,您就别生他的气了,姑侄之间能有什么隔夜仇?他现在已经被那个突厥媳妇儿折腾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郑夫人推开女儿,语气更加不善,“他是自作自受!好好的,为什么非要娶个突厥媳妇儿?”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11 02:00:02 +0800 CST  
这时丫鬟端上来两碗冰糖燕窝,丹阳郡主捧了一碗递给母亲,笑道:“您先喝碗燕窝,消消气儿。前天我和邕表哥说话时,无意中提起娘这几日总是咳嗽,当天晚上邕表哥就命人送了两斤血燕过来,他对您,也算是孝顺了。”
郑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心。’
丹阳郡主自己也端起一碗燕窝,喝了两口,才说道:“表哥也是没有办法。齐国国力雄厚,猛将如云,咱们唯有联合突厥,才可与其抗衡。可是突厥一直都在周国和齐国之间摇摆不定,只有这桩婚事确定了,周国和突厥的结盟才作数。”
“你甭跟我讲那些大道理,那些国家大事我管不着。我是个妇人,我只知道一言九鼎、一诺千金,我只知道订下的婚约要履行!”郑夫人将碗往桌子上一放,硬梆梆地说道。
丹阳郡主见母亲的思路总算跟自己对上了,不由得双手一拍,说道:“娘说的极是!可那突厥的木杆可汗偏偏不遵守婚约,食言而肥,所以邕表哥才烦恼。邕表哥决定亲自到突厥走一趟,看看那突厥公主因何悔婚。”说到这里,丹阳郡主“扑哧”一笑,“邕表哥大概觉得自己魅力无穷,认为那突厥公主见到他的模样,说不定就回心转意了呢。我倒是想看看那突厥公主是个什么天仙化成的人儿,骄傲到尾巴都翘到天上去。”
郑夫人道:“她若是真悔婚,你哪里还见得着。”
丹阳郡主说道:“那也不见得,邕表哥这次去突厥,命我随行呢。”
郑夫人闻言,脸色立刻沉下来,“你也要去?不行,我不准你去!”
丹阳郡主一愣,问道:“为什么啊?”
郑夫人道:“人家去求亲,你一个女郎跟在身边,成何体统?”
丹阳郡主笑道:“娘,您多虑了,我只要扮成男装,不就行了?”
郑夫人仍是摇头,“突厥人凶狠野蛮,我听说连出使突厥的使节都要被划破脸,你这要是破了相,哪里还嫁得出去?这一路太凶险,为娘不许你去。”
丹阳郡主笑道:“那只是吓唬人的说法罢了,也没见我们的使节被他们划破脸。再说,我们和突厥毕竟有盟约,他们不会不有所顾忌。要说到凶险,我上战场时都没见您反对,出使一趟突厥,您倒怕凶险了?”
郑夫人把脸一板,说道:“战场是战场。你表哥是皇帝,你身为周国郡主,保家卫国,那是应当应分。”
丹阳郡主撒娇道:“皇帝出行,我这当郡主的保驾随行,那也是应当应分。”
郑夫人的语气严厉起来:“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丹阳郡主站起身,“我不跟您说了,我找邕表哥去!”
“哪里也不许去!”
“娘!”
郑夫人不再理会女儿,转身吩咐管家:“多派几个人把家门给我守严实了,门口、院墙、屋顶,都安排好人手,不为防贼,只为防郡主,如果被郡主溜出去,你提着脑袋来见我!”
“遵命!”管家领命而去。
丹阳郡主气呼呼地说道:“娘!您这是把我当贼防吗?我要是想走,您这几个家丁拦得住我吗 ?”
“拦不住,他们便不必活着了,我也不活了。”郑夫人森然说道。
丹阳郡主急得直跺脚,“娘,您这到底是为什么?”
郑夫人咬着牙说道:“为了你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让你这么被人欺负!”
丹阳郡主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娘,哪有人欺负我?您是不是糊涂了?”
郑夫人冷哼:“有人盼着我糊涂呢!”
母女俩正在争执,门外忽然传进一个声音:“丹阳,你怎么又惹娘生气了?”
随着话音,走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粗眉大眼,虎背熊腰,正是丹阳郡主的哥哥——郑青阳。郑青阳官居右羽林率上士,隶属于大司马宇文护管辖,他通晓兵书,且骁勇善战,是宇文护手下爱将。
丹阳郡主见到哥哥,立刻说道:“娘要我抗旨不尊呢。”
郑青阳微微一笑,说道:“娘既然要你抗旨,自然有娘的道理。只是这道理,娘能不能讲给孩儿听听呢?”说着话,便把脸转向了母亲。
郑夫人说道:“你回来得正好,替我把你妹妹看住了,她要是跑出去,我连你的腿一并打折。”
郑青阳见母亲真动了气,不敢违拗,忙一连声答应了,见妹妹赌气走出房门,便问母亲:“刚才娘和妹妹说的话,我在门外也听了一耳朵,娘不想让妹妹随皇帝出行,孩儿只有遵命的份儿。可是陛下若派人来传旨要人,却如何是好?”
郑夫人冷笑一声,说道:“他若真有胆子下旨要人,我便遵他的旨。”嘴里虽这样说,但瞧她的神情,是笃定宇文邕不敢下旨要人的。
郑青阳皱了皱眉毛,心下着实不解。
皇帝未登基时,母亲在这许多侄儿里面,本是最疼爱皇帝的。可是自从皇帝登基为帝,也不晓得他怎么触怒了母亲,姑侄俩之间开始暗潮汹涌,母亲对待皇帝的态度,是一日不如一日,只要有人在母亲面前提起皇帝,母亲的脸色立时便沉下来。皇帝对这位姑母倒是礼敬有加,可是看在郑青阳眼里,总觉得那尊敬里面,颇有点做了亏心事的愧疚。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11 20:39:26 +0800 CST  
究竟这皇帝表弟如何得罪了母亲,他们姑侄俩不说,也没人敢刨根究底,就此便成了秘密。这姑侄之间的秘密,除了两个当事人之外,似乎宇文护也略知端倪,但是郑青阳有几个胆子,敢去问自己的上司?不但是他,就连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郑丹阳,在母亲和皇帝那里先后碰了几个钉子之后,也就把此事放下了,压根儿没想到去向宇文护寻求答案。
丹阳郡主郁闷地回到自己房间,晚饭也没吃,便蒙着被子睡下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母亲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睡梦中仿佛又回到沙场上,满目都是刀光剑影、伤残的兵士,鲜血染红了皑皑白雪,她踏着兵士的尸首和残肢往外厮杀,忽然刀光一闪,她的甲胄纷纷脱落,刀枪剑戟斧钺勾叉,各种兵刃纷纷刺到她身上,感觉不到疼,只看见鲜血从伤口中汩汩地冒出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蕴藏了这么多鲜血,仿佛永远也流不完,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最后定格在她脑海中的,是一张清丽无匹的脸……
当丹阳郡主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她伸了个懒腰,顿觉神清气爽。穿好衣服,梳洗完毕,想到昨天惹母亲不快,要好好哄哄母亲才是,便向母亲的卧房走去。
来到母亲房中,母亲不在屋里,听丫鬟说母亲在前厅待客,便一路来到前厅。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是母亲的声音:“你回去告诉晋国公,郡主生病了,正卧床休息,怕是这段日子不能出门了,让他另择人选吧。”
“是,小人这就回去向晋国公复命。”
听声音,像是宇文护身边的侍从李焕。接着脚步声响起,一个男子从客厅中走出来,果然便是李焕。他抬头见到丹阳郡主,刚要说话,丹阳郡主忙把手指竖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食指轻轻一勾,把李焕引到后院僻静处,这才说道:“我母亲发威了,不许我出门,你帮我给护表哥传个话,让他找皇上下道圣旨,命我随皇上出行。有了圣旨,我娘她不敢不听。”
“小人自当将郡主的话转告晋国公。”李焕看了一眼丹阳郡主,又道,“不过依小人看来,郡主也别对此事抱太大希望。”
“为什么?”
“老夫人可是陛下和晋国公的姑母,老夫人发了威,皇上和晋国公都要礼让三分的。”
“这你不用管,你只要把我的话传到就行了。”
“小人遵命。”
送走李焕,丹阳郡主来到前厅,郑夫人捧了绣花绷子正在刺绣。丹阳郡主凑上前去一看,母亲绣的正是昨天挑选的那幅并蒂花图案,知道母亲是在为自己绣鞋面儿,不由得微微一笑,伏在母亲背上,双手勾住母亲的脖子,一边与母亲厮磨,一边说道:“娘,还是你疼我。”
郑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你也就只有我这个当娘的来疼,我不疼你谁疼你?”
丹阳郡主笑道:“我是有娘万事足。”
郑夫人柔声说道:“光有娘哪里够呢?女儿家,还是要找个好夫婿才算终身有靠。只是这世上,富贵荣华易求,真心实意难觅啊。”
丹阳郡主看着母亲手中锦缎上的并蒂花图案,微笑道:“娘的意思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吧。”
郑夫人回手摸了摸女儿的脸颊,说道:“别信那些海誓山盟的华丽辞藻。卓文君当日不嫌司马相如潦倒,当庐卖酒,患难与共,司马相如后来富贵了,还不是见异思迁,逼得卓文君写下《白头吟》?”
丹阳郡主笑颜更盛,悄声道:“听母亲如此说,女儿倒想起前街杂货铺的阿三,生性耿直,言语木讷,这样的人若娶了妻子,必定不会辜负。”
郑夫人拿着绣花绷子在女儿头顶上敲了一下,说道:“你就给我装疯卖傻吧,你哥哥和张家女郎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等你嫂子进了门,我就给你张罗婚事,到时候——”郑夫人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眼神迷茫地望着虚空,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接上前面的话,“总要有个说法。”
丹阳郡主对母亲的心思,其实也略知一二,只是她觉得母亲太过一厢情愿了,根本不顾及她的想法。她郑丹阳,岂是肯在婚事上听从父母之命的人?
又想到宇文邕,心里不由得忐忑,邕表哥若知道自己被娘禁足,也不知道肯不肯下旨来跟娘要人?娘虽是邕表哥的姑母,毕竟君臣有别,只要邕表哥下旨,皇帝的面子,娘还是要给的。怕只怕邕表哥顾及姑侄之情,不肯违逆娘的意思……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11 21:41:19 +0800 CST  
五、翩翩公子

丹阳郡主的担心并非多余,宇文邕接到丹阳郡主托人捎来的的口信后,只是苦笑了一下,便把表妹的恳求抛之脑后,着手准备行程了。
到了启程这一日,宇文邕精选五百虎贲之士随行,一大早就出发了。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一行人分为几拨,俱作商旅打扮,或近或远地与宇文邕保持着一定距离,而统领这队虎贲之士的左虎贲上士陆昭,则带着十来个人随行在宇文邕身侧。
宇文邕身穿靛青底色云气纹蜀锦长袍,外罩紫貂鹤氅,胯下一匹乌云狮子兽,比平日少了一些富贵雍容,多了几分潇洒倜傥。
一路上晓行夜宿,这一日,来到古城盛乐。宇文邕在客舍【1】安顿好后,带着随从在城内转了一圈儿,此时的盛乐城虽然早已不复帝都之盛,但是作为北魏龙兴之地,无论是从建筑之雄伟,还是从人丁之兴旺,都依稀可见当日的富庶繁华。
宇文邕游目四望,喟然长叹:“想当年,我鲜卑之拓跋氏就是于此地兴起,挥师南下,入主中原,建立北魏王朝,开创一代霸业。”
陆昭拨马上前,压低了声音,说道:“主公之雄才大略,不输于前人。”
宇文邕摇头苦笑:“潜龙在渊,何谈雄才大略?”
陆昭说道:“主公已然是见龙在田。飞龙在天,指日可待。”
宇文邕瞥了陆昭一眼,低声道:“如今虽然出门在外,也不可妄言。”接着提高声音,“这盛乐城,不知有什么古迹可寻?”
陆昭也恢复了平常声调,说道:“说到古迹,出了盛乐城,往北行六七十里,有一处所在,主公倒是不可不去。”
宇文邕微微一笑,“你说的是昭君墓吧?”
陆昭点头称是。
“那可应该去看看。祭拜一下明妃娘娘,求她保佑我此行也能迎回一位和亲的美人儿。”宇文邕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禁莞尔一笑。
第二天清晨,宇文邕一行人吃罢早饭便往北进发了。大约行了二十余里路,路旁出现一间木板搭就的简陋小屋,一个老汉在屋外设了矮桌草席,卖一些吃食和马奶酒。
宇文邕勒住缰绳,说道:“咱们在此处歇息一下吧。买些马奶酒盛在皮囊里,省得路上口渴。”
众人纷纷下马,宇文邕在草席上坐了,陆昭便招呼老汉上酒,一众随从或坐或站,纷纷捧了马奶酒来饮。
宇文邕歇得差不多了,便拿了皮囊让老汉灌满马奶酒,走到坐骑旁边,正想把皮囊挂在马背上,忽听远处马蹄声嘚嘚,一匹黄马奔驰而来。
这条路是官路,本来不算窄,但因路旁设了桌席,宇文邕一行人又把马匹拴在路边树上,此刻大家纷纷起身解马缰准备上路,便将道路占去了大半。路况如此拥挤,马上乘客理应放缓马速,那仅余的小半路面尚可通行。可是那乘客不仅不减速,反而挥鞭在马背上抽了一下,那马吃痛,撒开四蹄就朝着宇文邕等人奔了过来。宇文邕忙牵了缰绳尽量往路边靠,但那马匹奔过之势太过迅猛,宇文邕的臂膀被马匹蹭了一下,虽未受伤,手中盛酒的皮囊却掉在地上。马上乘客也不道歉,急匆匆仓皇而过。
宇文邕皱了皱眉,弯腰去捡皮囊,忽听身后马蹄声急促,又是一骑快马疾驶而来,与宇文邕擦身而过,宇文邕手里刚捡起来的皮囊,再一次掉到地上。
宇文邕纵然好性子,也不禁动了几分气,他解开缰绳,翻身上马,顺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倒要看看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官路之上,如此横冲直撞。
远远地,看见前面那两匹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待到相距约两三丈之遥时,后面马上的乘客忽然纵身而起,双脚在马背上一点,便跃到前面疾驶的那匹马上。只听一声惊呼传来,接着“扑通”一声,一个人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就跑。另一人也跳下马来,撵上去就是一脚,将先前那人踢翻在地,然后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此时,宇文邕的马已然赶了上来,他勒住缰绳驻足观望。那打人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公子,身材高挑,穿一件白色狐裘,虽衣着臃肿,身形却异常灵活,手脚并用,将地上那人打得鬼哭狼嚎。
宇文邕本不想管这闲事,但见那公子踢打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还没有停手的迹象,不由得眉头一皱,出声劝道:“这位公子还请手下留情!”
那公子听到有人阻止,停下动作,回头向宇文邕看了一眼,这一眼,倒把宇文邕给看懵了,好一阵子缓不过神来。
那公子见宇文邕一副呆样,不再理会他,转身又踹了那汉子一脚。
那汉子的呼叫声把宇文邕从恍惚中惊醒,忙道:“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若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便请兄台卖在下一分薄面,饶他性命如何?”
那公子闻言又看了宇文邕一眼,冷冷地问道:“给你面子?你是谁?”
宇文邕笑呵呵地朝跟在身后的陆昭使了个眼色,陆昭心领神会,立刻从包裹里取出一锭金子交给宇文邕。
宇文邕用手掂了掂金子,说道:“在下只是个无名之辈,自然没有面子可卖,用这锭金子来买他一条命如何?”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12 00:17:14 +0800 CST  
那公子说道:“原来是个财主。你有钱往别处使吧,这人的狗命,我不卖。”
宇文邕道:“却不知这厮如何得罪了兄台?惹兄台动这样大的气?”
那公子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这时,那一直抱着头挨打的汉子突然出声,对着宇文邕说道:“这位公子,您好人做到底,帮我向美人公子求求情吧!我和他没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昨晚……”
“住口!”那公子一嗓子喝止了他,恨恨地说道,“你不想要这条舌头了吗?”
那汉子立即住口,还用手捂住了嘴巴,也不知是怕舌头被割,还是防止自己管不住嘴再多说话。
宇文邕见了,又好气又好笑,对那公子说道:“若是他真的做下什么十恶不赦之事,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兄台如此讳莫如深,莫非,过错不在此人?”
那公子瞪了宇文邕一眼,说道:“与你无关!”一边说,一边拔出腰间佩刀,对着那汉子上下打量。
宇文邕知道,此刻自己若再说话,那公子恼羞成怒之下,说不定便杀了那汉子,当下不再多言,取下陆昭马上的皮囊,拔下塞子,喝了一口马奶酒。
只见那汉子匍匐在地,拼命地磕头,嘴里不停地求饶:“公子,您就饶了小人这一次吧,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小人家里还有老母、妻儿,若小人死了,老婆改嫁也就罢了,可怜我那老母亲无人奉养,必死无疑。公子您大人大量,就饶过小人吧!”
那公子迟疑了一下,说道:“我若就这么杀了你,谅你心中不服;若就这么把你放了,你又不知会去祸害多少人。这样吧,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就留下样东西吧。”
那汉子喜道:“多谢公子不杀之恩!不知公子想要什么东西?小人定然想办法给您弄来。”
那公子看了看他的手臂,又看了看他的腿脚,说道:“不用那么麻烦,我要的东西,你身上就有,一手、一足皆可。”
那汉子闻听此言,脸色立刻就变了,哭道:“公子,您就不要吓唬小人了,没了手或脚,小人就成残废了,还怎么赚钱养家?还请公子开恩!”
“说的也是。”那公子点了点头,将目光缓缓移到那汉子的下身。
那汉子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个头磕下去,再也不肯起来,哭诉道:“公子,我和您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过是昨夜见公子生得好看,起了亲近之意,谁料花没采成,倒给公子您打得满地找牙,不依不饶地追了我半宿……”
宇文邕一口马奶酒喝到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听到汉子的话,“噗”的一声全喷在地上,刚想笑,那公子转过身,冷冰冰地横了他一眼,宇文邕立刻闭上嘴巴,可是心尖儿上却仿佛有一根羽毛在轻轻搔动,只觉心痒难挠,强忍了一会儿,终于憋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那公子的一张白脸瞬间涨得通红,也不说话,手起刀落,再入鞘时,刀尖儿上已经沾染了一点鲜血。那汉子捂着右腕哀嚎起来,原来那公子刚才一刀,竟是把他的右手筋脉给挑断了。
那公子掸了掸衣上的灰尘,翻身跃上坐骑,纵马离去。
宇文邕望着那公子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耳边不断传来汉子的“哎呦”声,扰得他心神不宁,想到汉子刚才的话,嘴角一弯,又笑起来。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13 01:22:43 +0800 CST  
陆昭说道:“主公,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紧着赶路吧,看这天阴的,眼看就有一场大雪,我们须得在雪落前找着宿处。”
宇文邕“嗯”了一声,上了马,一边行路,一边和陆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陆昭,你看那公子是什么来路?”
“看他的衣着打扮,谈吐气质,不像寻常百姓家的儿郎。而且此人深藏不露,刚才跳下马来,连足下的一根枯枝都未踏断,他的武功绝不是他着意表现出来的那般粗浅。他对付那汉子,虽然看似痛下狠手,实则拳脚并没有往人的要害部位招呼。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被人如此羞辱,也只是废其武功,并没有伤其性命,算是手下留情了。所谓设武备而不用,此人实乃谦谦君子。依微臣看,此人不是王侯,便是将相。”
宇文邕微微含笑,默默不语。
到了下午,雪果然落下来了,一行人顶风冒雪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天擦黑时,总算赶到一个村庄。村子不大,全村就一家客舍,宇文邕带着十余名侍卫住下了,剩下的虎贲之士,住到了周围的农户家里。
宇文邕进了院门,把马匹交给酒保,拍落身上的积雪,走进房间。
屋里稀稀落落地摆了五六张矮桌,只有一张矮桌旁边坐着一位客人,那人一身雪白的狐裘鹤氅与这破旧的小客舍显得格格不入,不用看他的脸,宇文邕已经认出,正是上午遇到的那位年轻公子。
宇文邕嘴角含笑,挑了张靠窗的矮桌坐下,在这个角度,不用转身,便可以将那公子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那公子侧脸的弧度非常美好,鼻梁高挺,睫毛密长,扑闪扑闪的,仿佛蝴蝶的翅翼,撩拨得人心尖儿也跟着颤动。此刻,那张脸上不见了早时的愤懑,更显得神清骨秀、气宇轩昂。陆昭判断得不错,此人不是王侯,便是将相。
宇文邕把周边几国的王侯将相在心里过了一遍,想来想去,唯有齐国高氏族中有几个形貌不俗的少年郎。高氏子孙虽然阴狠暴虐,但论相貌,却是清一色的美男子。不知这公子出自高家的哪一支哪一脉?在此时节到此地段,莫非也是为了那突厥公主?只是为何却单人匹马,不见随从?
他这里暗自揣测,饭菜已经上桌,虽非美味佳肴,但是在这天寒地冻的漠北雪夜里,倒也能激起众人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兴。宇文邕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时不时地向那公子扫上一眼。
那公子似乎有心事,眉头轻颦着,手里捏着酒杯,良久却不见饮一口,对于周围吆五喝六的这些豪客,更是看也不看一眼。
宇文邕酒兴正浓,却见那公子招来酒保,说道:“酒保,给我准备一间上房。”
酒保满脸堆笑,说道:“好嘞。不过这位客官,小店本小利薄,您看,是不是先把酒菜钱结了?”
那公子点了点头,伸手向怀内一摸,忽然愣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过了一会儿,才道:“酒保,我的银两都在随从那里,我因有事先行,把他们落在后面了,估摸着明天我的随从就能赶上来,到时酒菜钱、住宿钱一并给你,你看可好?”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14 01:04:41 +0800 CST  
酒保原本看他锦衣华服,以为是位贵公子,没想到对方只是个空壳子,居然连饭钱也付不起,不由得变了脸色,说道:“客官,不是小人不肯通融,实在是小店开门做生意,您这样的客人遇见的多了,开始时说得好听,第二天一早偷偷溜走的倒占多数,因此掌柜的立下规矩,凡是来本店吃饭住宿者,概不赊欠。所以,这位客官,您还是别难为小人了。”
那公子脸色涨得通红,低声道:“可是,我真的没有钱。我身上……从不带银两。”
酒保冷笑道:“如此说来,您这霸王餐是吃惯了?既然没有钱,我看不如这样,您身上这件鹤氅拿到集市上,倒也能卖几两银子,您就先用这件鹤氅来抵了饭钱吧。”
那公子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狐裘鹤氅,没有作声,默默地解开鹤氅的系带,就要脱下来。
宇文邕坐不住了,出声道:“这天寒地冻的,你要人家脱了寒衣,万一冻出病来,酒保,你可担当得起?”
酒保见宇文邕插话,忙陪笑道:“客官,我这不是没有办法吗?这饭钱,他自己不付,总不能由我来替他垫上吧。”
旁边陆昭根本不用宇文邕吩咐,立刻取出一锭金子,放在桌子上。
宇文邕用筷子指了指那锭金子,笑着对那公子说道:“这锭金子,是今天早上那个汉子的买命钱,兄台一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收。刚才光顾着吃饭,我也忘记还你了。”
那公子看了宇文邕一眼,没有说话,微微地把脸侧向一边。
宇文邕轻轻一笑,对酒保说:“这锭金子,想必你也找不开,就先寄存在你这里,那位公子的食宿钱你都在里面扣,等公子离开时再结帐,你看如何?”
酒保看见那锭金子,早兴奋得两眼发亮,见宇文邕如此说,忙一把抓住金子,笑道:“全听公子爷的吩咐,我这就去给那位客官准备房间。”
见酒保走了,那公子才慢慢走前两步,冲着宇文邕一抱拳,说道:“多谢兄台慷慨解囊。”
宇文邕急忙站起来还礼,说道:“出门在外,谁都有一时不便,不瞒兄台,我身边也是不带银子的,如果离了这些随从,少不得也要去吃霸王餐。”
那公子莞尔一笑,说道:“兄台真会说笑。”
宇文邕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说道:“刚才我看兄台根本没吃什么东西,这大雪天,吃饱了饭才能御寒,兄台如不嫌弃,我们共饮几杯如何?”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那公子刚刚花了人家的金子付饭钱,自然不好推脱,便在宇文邕对面坐下来。
宇文邕吩咐店家又加了几个菜,两人开始对饮。
干了一杯酒,那公子问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宇文邕道:“在下小字祢罗突,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那公子见宇文邕的眼睛隐含海水之蓝意,早在猜测他是鲜卑人,如今听到他的名字,更加确定,便点了点头,说道:“在下姓高,名孝瓘。”
---------------------------------------------------------------------注释:
【1】客舍:古时供旅客投宿的处所。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14 19:57:12 +0800 CST  

六、把酒夜话

果然是高家的人——宇文邕也验证了心中的想法。只是未曾听闻高氏子孙中有高孝瓘这一号人物,莫非,他出自高氏旁支?
宇文邕心中猜测,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与高孝瓘推杯换盏。
席间,问起高孝瓘此行目的,高孝瓘迟疑了片刻,说道:“家中长辈欲为在下结一门亲事,命在下前去求亲。”
宇文邕一听,心中大乐,暗想:这人连个谎也不会撒,居然实打实地说了出来。
高孝瓘又问及宇文邕此行所为何事,宇文邕自然不肯实言相告,便谎称家中开了店铺,前去突厥贩卖货物。
高孝瓘听闻他来自长安,就问及长安的风土人情,宇文邕一一作答。
酒过三巡,宇文邕问道:“看高兄眼底隐含忧忿之色,可是还在为上午那件事情烦恼?”
高孝瓘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宇文邕微笑道:“高兄也不必着恼。刘向的《说苑》里记载了一个故事,不知道高兄有没有听过?”
高孝瓘抬起头看向宇文邕,示意他说下去。
宇文邕便开始讲述:“春秋时期,楚国的襄成君长得非常英俊,他册封受爵那天,身着华服伫立在河边准备渡河,楚国大夫庄辛经过这里,看到襄成君衣袂飘飘地站在水边,心里倾慕不已,遂托辞拜见,礼毕起身说:‘臣想握一下君侯的手,可以吗?’襄成君忿其越礼之举,遂变了脸色,不予理睬。庄辛便给襄成君讲了楚国鄂君子皙的故事:
鄂君子皙是楚王的弟弟,有一次他泛舟水上,船上冠盖如云,钟鼓齐鸣。当钟鼓之声稍歇之时,一位舟子拥楫而歌,歌声悠扬婉转、悦耳动听。但因舟子是越人,鄂君子皙听不懂越语,遂命人翻译成了楚语,歌辞曰:

今夕何夕兮,
搴中洲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
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就是流传后世的《越人歌》。这位舟子高才,鄂君子皙明白辞意后,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
庄辛进而问襄成君:鄂君子皙乃楚王母弟,官为令尹,爵为执圭,一个舟子尚能与之交欢尽意。如今君侯的身份哪里比得过鄂君子皙?臣的身份又哪里比不过舟子?臣想握一下君侯的手,君侯为什么不愿意?
襄成君大概也觉得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便握住了庄辛的手,说道:‘吾少之时,亦尝以色称于长者矣。未尝过僇如此之卒也。自今以后,愿以壮少之礼谨受命。’”
高孝瓘听完宇文邕的话,沉默不语,眼中神色变幻,忧忿之色淡去,却添了一抹黯然。良久,才说道:“人性各异,前人对此不以为意,我却不好男色。”
宇文邕差点失笑,心想:这不是你好不好男色的问题,而是你本身,就是男色啊!
这句话却无论如何不敢宣之于口,于是说道:“是拒是迎,自然看高兄的意愿。不过,拒欲不道,恶爱不祥,纵使高兄不乐此道,也不必恼怒。”
高孝瓘蹙眉道:“你哪里知道,我……”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这副容貌,实在给我带来不少麻烦。平日里被人指指戳戳也就罢了,就连在战场上,也常因为相貌不够凶悍,以至于不能威慑敌军。”
宇文邕听他提到战场,心里一动,更加确定他身份不凡,面上却装作毫不在意,温言劝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爹娘给了这副容貌,不喜欢也没奈何。平日里那些闲言碎语,不去理他便是。至于战场上不足以威慑敌军——这个倒容易办。”
高孝瓘眉毛一挑,“哦?兄台有何高见?”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14 23:12:59 +0800 CST  
宇文邕道:“重装甲骑兵不是都配备甲骑具装吗?人、马皆用铁面遮住脸孔,只露出一双眼睛,你如法炮制不就行了?如果嫌笨重,可以只取铁面为用,叫铁工将铁面和头盔打造成一体,面相不妨凶恶一点,金刚怒目才威猛可畏。”
高孝瓘的眼睛一亮,“这个主意甚好!我回去就这么办!”
宇文邕见高孝瓘脸上郁闷之色尽散,心中也觉欢喜。他与高孝瓘初相识,并不知高孝瓘心中忧虑实在不止于此,直到很多年后,他回忆起今日的情景,才知道自己说的这段故事曾在高孝瓘心中激起怎样伤感而又无奈的波澜。
此时的宇文邕心思也还单纯,此时的高孝瓘意气也正风发,对于日后的种种苦楚与磨难,两人都只是稍稍一碰,便缩回了触角,又开始挥斥八极的高谈阔论。谈着谈着,话题就扯到天下大势。
两人都有几分薄醉,平日里的谨言慎行也暂时抛到了一边。
宇文邕论起齐国的政令措施,又与周国一一对比,品评优劣,不免触及两国国君。
高孝瓘开始时还有点顾忌,后来见宇文邕侃侃而谈,毫不避讳,也被勾起豪兴,说道:“说起你们周国的皇帝陛下,倒不可等闲视之。”
宇文邕看了高孝瓘一眼,冷笑道:“大权旁落,泰阿倒持,所谓国君,不过是个傀儡。”
高孝瓘却摇了摇头,“兄台此言未免有失偏颇。臣强主弱,作为国君,也唯有韬光养晦而已。保住了性命,方可有所图谋。”
宇文邕轻轻一笑,“高兄如此说,怕是高看他了。依在下看来,不过是刘协、曹奂之流。”
高孝瓘见他言语间颇有几分不屑之意,心中略感诧异。宇文邕自称商贾,高孝瓘自然是不信的,宇文邕的言谈举止、风采气度哪有半分商贾的市侩圆滑之气?分明是个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但是,身为周国的世家子弟,如何敢对周国国君品头论足?除非他是周国权臣宇文护身边的人。
想到这里,高孝瓘决定试探一下宇文邕的底细,便道:“昔日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那是何等的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图的就是有朝一日举兵伐吴,一雪前耻。兄台焉知宇文邕不是如此想法?何况,那宇文护既不是曹孟德,也不是司马懿。”
宇文邕心里惊了一下,面上强作镇定,问道:“兄台此话怎讲?”
高孝瓘道:“宇文护虽有匹夫之勇,却无王者之风。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宇文护不懂伐谋,不善伐交,不过是一动辄用兵的莽夫而已。他既没有曹孟德的‘能’,也没有司马懿的‘耐’,还学别人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何能得长久?”说到这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手拿起酒壶,又斟了一杯,笑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今日得以与君同饮,幸何如哉!”
宇文邕见高孝瓘只顾饮酒,并不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便一拱手,说道:“兄台刚才说宇文护既没有曹孟德的‘能’,也没有司马懿的‘耐’,在下愿闻其祥。”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15 10:28:56 +0800 CST  
高孝瓘醉意更甚,脸颊上如同飘落两段红霞,映着湿润润的红唇,水汪汪的黑眸,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风流韵致。他却不自知,左手端着酒杯,侧头冲宇文邕一笑,说道:“兄台这是在考我吗?在下虽是一介武夫,史书倒也读过几本。曹孟德一生南征北战,打败二袁、消灭吕布、降服刘琮、逼走韩遂,一统中原奠定曹魏立国的基础,其政治才能与军事才能有目共睹,绝非宇文护可比。至于司马懿,辅佐曹魏屡出奇谋、数度打退诸葛亮兴兵伐魏也就罢了,我最佩服他的,却是一个‘忍’字。司马懿曾言‘忍不可忍’,与诸葛亮对阵五丈原,他坚壁拒守,和诸葛亮相持百余日不肯出战,诸葛亮派人给他送来巾帼妇人之饰,欲激他出战,却激不起他的怒火;与曹爽争权夺势,他任其广置党羽、把持朝政、消减自己的职权,却卧床装病忍气吞声……辅佐曹魏四十余年,历事三朝四主,也曾遭冷落外放,也曾被褫夺兵权,他都咬着牙忍过来了,最终得以权倾朝野,傲视群雄,这份耐力,又岂是宇文护能及?”
宇文邕听完高孝瓘一席话,心下大是佩服,说道:“兄台高见,在下佩服之至。”
高孝瓘道:“宇文护既然不是曹孟德、司马懿,他辅佐的君主也就不可能是刘协、曹奂。那么周国的君主就只剩下两条路可走,要么,为他所杀,要么,杀……”
宇文邕不容高孝瓘把话说完,便端起酒杯凑到高孝瓘嘴边,堵住了他的口,嘴里说道:“高兄的酒杯空了,喝我这杯吧。”
高孝瓘被他灌了几口酒,也不在意,抬起头,醉眼乜斜地看着他,眼睛里浮现出一丝笑意,说道:“其实,我这样说,还有一个原因。”
宇文邕本不欲听他再说,可是心中的好奇被挑起来,怎么压也压不住。环顾四周,侍从们酒足饭饱,都已离席,该站岗的站岗、该休息的休息去了,屋内就只有陆昭和酒保远远地坐在门边闲聊。于是说道:“高兄请讲。”
或许是因为喝多了酒,高孝瓘的嗓音有些低沉:“世间万事,都有一个尺度。手无实权的君主,无论表面上怎么顺从,内心里都会不畅快,都会有夺权还政的想头,就连汉献帝,当年不也曾写过血书?周国的前两任皇帝,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见怒于宇文护、惨遭屠龙?宇文邕却好像将国仇家恨都抛之度外,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怨念,还对宇文护惟命是从,你不觉得他做得有些过火吗?凡事超过了那个度,便不寻常。”
宇文邕大惊,暗想:我怎么如此糊涂,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有想明白?我这番心思,这涉世未深的齐国少年都能看得出来,那老奸巨猾的宇文护又岂会不知?我……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高孝瓘见他眉头微微拢起,脸上隐现忧色,不禁嘴角一弯,笑道:“你倒不用替人担忧。世人判断一件事情,喜欢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去想,如果事情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即便有疑窦,也往往不察,并不是不够聪明,而是人们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而那宇文护所希望的,不正是宇文邕软弱可欺、懦弱无能?”饮了一口酒,又道,“忍不可忍,这宇文邕的性子,和司马懿倒是有些相像,能力如何尚不可知,耐力却是有了。”
宇文邕定了定神,对高孝瓘给他的评价实在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眼见高孝瓘眉眼含笑,醉态可掬,索性把那些军国大事全抛开了,举起酒杯说道:“今日与兄台把酒言欢,真是畅快之至,我们便一醉方休,如何?”
高孝瓘持着酒杯与他一碰,笑道:“舍命陪君子!”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15 19:25:15 +0800 CST  
高孝瓘看起来清秀文雅,喝起酒来竟极是豪爽,酒酣耳热之际,两人谈天说地、评古论今,大有相逢恨晚之感。
最后宇文邕提议:“高兄,你我一见如故,不如,便结拜为异性兄弟吧。”
高孝瓘说道:“在下正有此意。古有刘、关、张桃园结义,今日,咱们也义结金兰。”
宇文邕便叫来酒保,吩咐他准备三牲祭品并活公鸡一只。
酒保道:“不巧得很,小店里养的几只公鸡今日都宰杀了给各位客官做菜,如今天色已晚,需得等到明日小的才能出去采购。”
宇文邕脸色一沉,正要发作,高孝瓘插嘴道:“不必那么麻烦,与其繁文缛节,倒不如效仿古人搓土为炉、点草为香。我记得这里距青冢不远,咱们便到美人香冢前结拜如何?”
宇文邕道:“就这么办。陆昭,备马!”
陆昭赶紧过来行礼:“主公,外面下着大雪,天黑路滑,不如等明天再……”
“哪来那么多废话?你不给我备马,我们……我们便走着去。高兄弟,咱们走着去!”
此时的宇文邕已经有了八九分醉意,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就往外走。高孝瓘也比他强不到哪里去,跌跌撞撞地跟着宇文邕出了门。
外面的雪已经没过脚背,宇文邕一出门就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高孝瓘忙过去扶住他,谁知被宇文邕一拉,他自己也险些摔倒。两人你拖着我,我拽着你,一路歪斜,直奔青冢而去。
陆昭和一众侍卫远远地跟着,均想:陛下年纪虽少,但一向行事稳重、律己甚严,即便丹阳郡主如此活泼爱闹,陛下也不曾因她而失了分寸,怎的今天如此孟浪?众人深感诧异。
此处距青冢只有几里路,宇文邕刚进客舍时就已经问明了路径,因此,倒也没摸错路。只是两人酒醉踉跄,再加上雪地难行,这短短的路程竟也走了半个多时辰。眼见前面高高地隆起一个土丘,知道到了地方。
大雪为土丘覆上了一层白棉被,棉被底下是青是黄也看不到了。
宇文邕问:“我们上去吗?”
高孝瓘仰头看了看那十余丈高的墓顶,说道:“我的力气都用尽了,怕是上不去。”
宇文邕道:“那好,咱们就在这里结拜吧。”
拉着高孝瓘跪下来,侧过头想问高孝瓘的年纪,却见高孝瓘低眉垂目,双手合十,夜色中,那双手修长白皙,和身旁的白雪竟无分别。不由得低声自语:“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高孝瓘问道:“你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我可没和人结拜过,不知如何行事?”
宇文邕道:“自然是先祭拜天地。”
说着纳头便拜。高孝瓘便也拜了下去。
宇文邕嘴里说得好像挺在行,其实他又何曾与人结拜过?况且此时醉得糊里糊涂,脑子里如同塞了一团浆糊,只是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罢了。
祭拜完天地,宇文邕说:“接下来,就是双方交拜。”
高孝瓘道:“你记错了吧?我不记得有交拜这一说。”
“有的有的,怎会记错?还要拜高堂呢,如今父母不在,就省了。”
宇文邕一边说,一边挪到高孝瓘对面,两人交拜。
宇文邕这一拜下去,就没有起来。高孝瓘推了他一把,宇文邕一动不动,鼻间响起轻微的鼾声,竟是睡着了。高孝瓘想把他拖起来,脚下一软,自己也摔倒在雪地上,只觉着冰凉的白雪贴着热乎乎的脸颊,甚是舒服,索性闭上眼睛,也睡了过去。
跟在后面的陆昭见两人醉倒在雪地里,忙带着侍卫赶过来,把两人抬回客舍。
楼主 丛凌波  发布于 2016-05-18 23:50:43 +0800 CST  

楼主:丛凌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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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6-05-08 09:2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5-23 22:51:0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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