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的杂记 奇葩(一)

在机场回家的高速路上。
尽管窗外煦阳四溅,原野青翠满目,一片盎然春色;尽管走进我住的花园小区,迎春花绚烂似金,山茶花喷焰如血,白玉兰裂苞吐蕊。而往昔,我更怜惜花期极短的可人的春海棠,常常流连忘返地徜徉在她身旁,尽情欣赏她那撩人心魄的娇艳,像放肆观摩时装模特轻盈的猫步和故弄的风骚。但我此时心潮滚滚滔天,哪有闲情怡致去关照她们的献媚。
我又一个相识近三十年的朋友移居澳大利亚离开渝州了。
柳子“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我固多情,也常常“今送王孙去,悽悽满别情”。但此次却绝非满腹悲伤别离情,而是一种怪怪的感觉,更想仰天长叹:叹人生之多趣,叹人生之戏谑!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已有八百多万人移居海外。现每逢新春佳节,看到许多外国政要在报刊电视纷纷发表贺词,特祝贺我华人春节,我由衷感到了做中国人的骄傲。从某种角度来说,这都是我八百万海外华人的功劳。八百万哪,有多少欧洲小国加在一起能凑够这个数字!这样也好,反正国内人也多,现又提倡生两孩,咱国人也能生,这八百万生他个八千万乃至八亿八十亿,哈哈,今后我不光走遍神州大地处处朋友相迎,就是踏遍全球各个角落,这“八百万”同胞,见了我这个皱纹满脸的老头子肯定也格外亲切。不是有“天下华人一家亲”的精髓提炼吗?即使我无能“身无分文,心忧天下”,但“身无分文,吃遍天下”,也可傲视群雄了。我曾笑那出川抗战的双枪兵回到山城后出言“老子抗战八年,到哪里也不用花钱” 的狂妄。嘻嘻,抗战的双枪将们,现今,唯有我这糟老头在到处是我华人亲人的满世界里跑,才可真正地“老子纪念抗战七十周年,到哪里也不用花钱”!看到我这狂放不拘的自鸣得意,你们定羡慕死了吧?
而且,咱中国人多的地方肯定有许多动人的故事。我闲得满世界的跑,“到哪里也不用花钱”,什么也不干,似乎有些说不过去。而那些勤劳的华人亲人们看我整天游手好闲,唐人街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简直是纨绔子第一个,岂不久生怨忿?哎哟我的妈!想到这严重的后果,我不得不学学刘锷同志,也来篇《老残游记》以塞众口如何?游记里众多出国人的因由,在这大千世界花花尘俗里想来都可理解,但怕“原罪”被揭,怕“秋后算账”而放弃舒适的生活出走国门,在异国他乡得过且过,后半生再“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确也可称为时尚的奇葩。说实话,为此文的标题,还真让我牺牲了许多脑细胞。以“奇葩”来为我这个有三十年友情的故人定论,自以为有飞来峰之神妙。那美若潘安项坠补天石的小子贾宝玉只是“阆苑仙葩”,天赋奇才且柔弱多病的黛玉只是“美玉无瑕”。乔老爷讴歌的牡丹,在那个理学家的笔下也只是“花之富贵者也”。而我的这位“奇葩”,才真正可谓“百花丛里最鲜艳,众香国里最壮观”!诸君若感兴趣,请侧耳听我慢慢道来。
八七年的仲夏。
原重钢的几位勃勃雄心者忍受不了大锅饭的无味,毅然来到当时还是涪陵地区的XX镇。凭他们在大城市见多识广的才智,三寸不烂之舌的犀利,以迎合当时地方官员急欲获取政绩的心理,加上他们自筹的三千元,把个梦想一锄头挖个金娃娃的乡镇干部的“一点浩然气”,真变为“千里快哉风”。项目规划的审批,资金申请的划拨,一支笔三天的潇洒敲定,快捷之办事效率,在强调政改的今天也凤毛麟角,那时可真是神话叠出的时代啊!
改革开放之初百业待兴,钢材的需求量最大。我的朋友本行钢铁界,自是深知当时个中时尚。在乡镇府的决议下,把一个不景气的榨菜厂无偿划拨给他们,又把沿海宁波一街道企业的淘汰轧机低价购回,再请几个农村的青嫩少年,稍微培训(后生产过程中出现的一死一伤也就不奇怪了),于是挂牌重庆XXX钢厂就煌煌而生了。其实,它的简陋,它的原始,看在我眼中只是一个作坊而已。但是,就像人之命运一样,再腹有华才,只要生不当时,必定命运多舛。而我朋友的小小作坊随改革开放的潮流而生,兼天时地利人和,能有多辉煌就有多辉煌。当时,车水马龙来拉螺纹钢的盛况,这是我在晋江厂从来没见过的。可谓车辚辚,马啸啸,不尽金钱滚滚来,朋友满脸牡丹开。一时权贵盈门,高朋满座,神气飞扬。钟鼓馔玉不足贵,客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斗酒十千恣意欢。
这下可好,涪陵地区把重庆XX钢厂树为地区乡镇企业的典型,我朋友自然成为杰出的青年企业家。重庆日报马上锦上添花的为重庆人在外地所做的贡献而浓笔重彩的宣扬,而重钢企业报更不遗余力的为自己生出一个能干的儿子光宗耀祖而重鼓擂响。紧跟着众多的作家来了,诗人来了,书法家来了,记得当时四川美术学院著名的苏葡萄也泼墨作他那享誉画界的香葡萄以献(前几天,我到大礼堂文物一条街去裱学辉的朋友戴午桥所写之字,见苏葡萄弟子一幅葡萄水墨画,竟标价一百二十万。弟子如此,可想为师者的更为震人眼球。只是当年我这无名小子,不入他的法眼。要不,我也讨其大作,当可耀我情缘,更可与刀郎一拼了)。当时我这个笑傲江湖的浪子,也随波逐流跟着市文化宫的创作员唐XX夫妇,在一个风清气爽的日子乘舟慕名而去。
船靠码头,他早以敬立岸边恭候相迎,看来我的这位创业者真是求贤若渴啊!只见他个头不高,皮肤黧黑,敦实健壮,明显的透着曾与钢花铁水硬碰硬过的精气。他着中式对襟深棕色上衣,春风满面,戴着的一副金丝眼镜,神采飞扬中又给人以儒雅的亲和。
穿过镇上唯一的并不宽敞的水泥路,再跨过有上百年历史之久的青石大桥,他领我们来到一排陈旧的很不起眼的砖石平房。但走进他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却别有洞天。迎面的墙上挂着天道酬勤的字幅,一看就是重庆著名书法家卢德龙似楷似篆的墨宝。它好像在无声的夸耀主人的勤奋,也告诫踏进者,偷懒莫入。右边一张棕褐色的宽大办公桌,桌上两架黑色电话机(不要忘记,那时申请安装一部电话有多难。两年后我的电话申请等批文就等了半年,等不及又托人走后门还花了六千元!当时我晋江厂职工好像月资不到一百元?),彰显着主人的繁忙和人脉的深厚,当然也透着一种无言的权威。左边一张豪华长沙发,对称着两张短沙发,黑皮锃亮,隐约喧嚣着高朋贵友的豪气。伴陪在沙发旁的一盆葳蕤秀气的文竹,又传递着主人蕴涵的文气与柔情。(十年后,我曾去过时任党委书记的钟相琴的办公室,那满目的简陋陈旧,是故意隐晦国营企业应有的煌煌气派呢还是提倡艰苦补素的传统?唉,总之让我气短!)。
成语“狐假虎威”一条,我特喜欢,自己常常披着虎皮去哄那些狂妄者,也确有实效。这不,我就沾了唐XX夫妇的“市文化宫的创作员”的虎威,后来成为我朋友的这位杰出的青年企业家,以英雄不问出身的胸襟,招我入他的麾下。并当堂垂询:目前最挣钱的为何行当?纵观那时的天下,我通过北京战友的实战,知道当下最挣钱的行业乃倒腾批文。但在江湖之远的我辈又能到何衙门去倒腾批文?其实,在兵团政治部工作时我曾认识一些红二代,如果我真的去钻营,也许能开拓一两条“胡志明小道”,但我从来都蔑视不劳而获的内心深处,就没按这时髦的思路去邪想,而以“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一联纵论事业长远不竭的客观,结论是钢厂的长远发展,必须考虑在渝设立公司或办事处为当务之急。既可正当做生意,又可做为联络点广交朋友,广结善缘。我款款而谈,他垂目恭听。我谈到恢弘处,列举掌故,他听到关键点,屏息思忖。稍倾,即起,当堂定板,让我马上回渝筹建办事处。这个临时的决定,连在座的唐XX夫妇都不得不颔首叹服这位青年企业家的远见气魄决伐果敢。
我离开老厂已近两年,身无分文的我在码头文化极浓的山城闯荡至今仍是捉襟见肘。但我以真诚侠义待人,确也结交了不少江湖朋友。如今有雄厚经济基础做后盾,我春风得意马蹄急地忙活张罗。在新交彭朝慧夫妇的介绍下,很快在中山二路那排至今都还是木阁楼的225号挂出了“重庆XX钢厂驻渝办事处”的招牌。当时开张可没现在这样又摆花篮以示庆贺,又请浓妆艳抹的老太擂鼓宣张。但它以钢厂名头的亮相,还是很吸引了不少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
办事处的对面就是市外科医院,即现今的中山医院。那1947年重建的具有教会特色的两栋黑灰色大楼在周边近于棚户区的矮屋中,独立鸡群,显出它的高傲与神气。当时的观音岩可比现在的观音桥名声远播,有着藏教风格的金刚塔风铃悠悠,透着它绵长的历史。不远处的著名的抗建堂正上演的话剧《雷雨》《日出》,几乎把全山城的青年招揽怀中。有轨电车在现在的巴蜀幼儿园那拐弯处常常掉落双辫,让拥挤的人流堵塞得马路上人呼车叫。
好啊,我就需要这“人呼车叫”!设驻渝办事处或开公司,要的就是这种呼呼人气。如果门可落雀,鬼都不来,我找何人交易?名为办事处而无人登门又如何办事?我看好自己亲自挑得的这块枇杷山脚下的风水宝地,就不信无好奇者来此搜山寻宝,手握市面紧缺的建材,自信定有用户来。想那吕尚老翁垂钓渭滨,直钩尚可钓得觊觎陇东的西伯侯。正风流倜傥的我,还不得三千美眉宠爱?于是一大早就打开大门,邀得数位好友围坐长案,一边煮茶品茗,一边大摆起聊斋来。
“......夜漆黑,院落寂静无声。公子洗簌完毕,就着青灯细读起《中庸》来。忽然,吱溜一声,木门大开,一股阴风中,无声荡来一个披头散发者,两眼空洞,垂着血红的舌头,嘴里呜呜乱叫,直直向公子走来。此时的公子,却也镇定,不慌不忙,用长袖沾着案上砚台的墨汁,尽向脸上涂去,然后,也把长发弄乱,朝着那位鬼怪迎去。两相对视良久。忽然,那怪物大叫一声,“哎哟,妈呀,妈呀”的吓得逃去”。“哈哈.....”,满座友人开怀大笑中,忽然门外走进一人。还好,乃一满面堆笑者,不然,在坐的定有几人,当会抓起簇新的办公桌上的红岩牌墨汁往脸上抹!
只见来者: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卡其布中山服,脚穿刷得锃亮的接尖牛皮鞋,白净的脸上展放着谄媚的微笑。见我起坐迎上来,忙忙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时尚的红塔山牌香烟,边熟练的弹出一支递上,边恭恭敬敬地问道:“请问,贵处可有盘圆钢卖?”
“我们吴主任不抽烟!”我身后的在较场口开租书店的郑仁一句真话赢得从空中抛来的这盒红塔山。
我即热情让座,厂里派驻的管财物的小王也乖顺斟茶以待。
这位自称杨姓的来者告之,在长寿云台镇开一饭馆,几年来也积得一些银子,想把乡下住得三十多年的土屋推去建个两层小楼,苦于无处买到建筑材料。也曾去过重钢打听,钢材国家统购统销,根本不对个人开放。旧房早已墙裂顶漏,摇摇欲坠,实无觅处。今闲逛此,咋看到这钢厂办事处,又是同一地区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想在这讨个奢想。
此人口才极好,谦卑恭顺,满面是笑,让我心生恻隐。我毕竟在兵团锻炼时了解当时普通人的生活现状。老百姓无非就是想把他们当时已住多年的矮小泥巴房变为宽敞的砖瓦房。现今厂里生产的条钢圆钢不就是用在建这种小楼用的吗?于是,请小郑陪其街上就餐,以便我与厂主汇报。乖巧的书店小老板应声欢快出门,不速之客也诺诺随去,想那深巷的麻辣香又多一品味人了。
果不其然,当厂长听我汇报后,没见他一分沉思,马上做出两项决定:一,价格优惠百分之十;二,运费减半。我一听一怔。
要知道,当时市面是谁掌握钢材,谁就控制市价。钢材价格当时是一天一个跟头往上翻,就如当今飞涨的蔬菜。我的这位厂长大人不提价却反降,是否头脑发热?也许他听出沉默中我的疑问,即提高声音说道,刚开张就有买主登门,是个好兆头,这就叫开张大吉!我们优待他,就是要他感到我们的诚意,要他尝到天上掉下的馅饼。他回去后肯定会为我们宣传,到时,他所在的那个市场,岂不被我们占领?
“可是,一降价,再减运费,利润岂不,不微薄?…”我迟疑着。
“再微薄也有利润。俗话说疙蚤都是肉,是肉都有味。就这样,定了!”他斩钉截铁的话语,让一句旧时民谣顿时涌上我的心头:“苍蝇肚里刮油,蚊子腿上割肉。鹌鹑肚里寻豌豆,蚂蚱腿上劈精肉”。虽说是讽刺旧时贪官污吏对老百姓的盘剥敲诈巧取豪夺,但也提供了积小利为厚利的另类方式。是啊,丝丝蚂蚱肉积多了也是丰腴的脂肪,也会致人肥胖!我茅塞顿开,立马遵办。
后来事实的发展,确如他所料。那位开饭馆的杨老板心满意足的连连称谢离去,临走还留两条“黄果树”香烟。随即,来自长寿云台镇及周边地区的各类人士纷至沓来。所收大扎大扎的现金常常让置放一角的保险柜撑破,忙得管财务的小王频繁跑银行,苗条的身段,让隔壁做弹簧的李家小子不时回头留恋地张望。我可惨极,堂堂办事处主任常常降级为她的贴身保镖。不仅屁颠屁颠的紧跟,还得做好随时防身格斗的准备。万幸的是,路上行人熙熙,没邂逅上那位毫无人性的杀手张君,不然我等早成为烈士在这里让诸位“瞻仰”了!
如此鸿运高照,如此顺风顺水,我那朋友趁此良机又购进几条生产线,又大量招兵卖马,尤其重钢的一些技术工人的涌入,让工厂生产花簇锦团,更上层楼。这时,我办事处也顺势申领了公司执照,不仅销售自己生产的各种建筑钢材,也兼顾从事工矿方面的多种经营。也就是说,我们不仅生产创造着财富,也用手上积累的金钱在挖掘和运作着财富。我的这位朋友及他的核心智囊,也为迅速积累更多的财富处心竭虑,绞尽了脑汁,用尽了手段,使我们的生产和经营如怒放的钢花,绚丽夺目。他们真可谓目光远大,与时俱进,行动果敢,让我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佩服得五体投地
同时我也认识了几位著名的钢材大王,也和多个区县的金属回收公司建立了良好的工作关系。这些钢材大王的本事,别看其貌不扬,满口粗话,你还真得伸出大拇指。我厂不能生产的而市面又紧俏的其它种类的钢材,这些大王们就显出他们的神通了。一个普通不过的电话,第二天就会变来让许多工厂馋涎欲滴的提货单。钢材之真实,品种之多样,价格之低廉,再通过我办事处发票的转手,哈哈,就像那老孙拔毛吹出的仙气,瞬间的利润就变出几个响当当的万元户,让旁观者直直咋舌。当时的计划经济现在看来就是众多赵公元帅的的创造者啊。
一个周末。
宁波XX空压机厂的顾厂长来我办事处。有朋至远方来,不亦悦乎?且又是老父好友我厂向成孝钱国玉之亲妹介绍的朋友登门叙会,我唯以扫庭以待。我去过江浙一带,待客的所谓沪菜,锋头十足的陆稿荐,虽精致可口,但以甜为主味。重庆菜的“辣”,外地人还勉强下肚,湖南人也些微合口。但川菜独有的“麻”,那种别具一格的“焦麻”味,可非天南地北的人所能享受。自然,我再诚意,也不敢以世界级名菜重庆火锅相请。领他登上那时解放碑刚竣工的渝都大酒店顶层旋转餐厅,坐进铺着锦缎的雅座,于是,点了一笼蟹黄小汤包,一碟老四川卤牛肉,一碟郁山豆腐干,一盘陈皮酥野鸭,外配两盅沙参黄芪鸽子汤。写到这里,我猜想情缘老友们定馋涎欲滴了吧?我的那位“哙不厌精的”雷家富老师,也应该为我这懂事的东道写篇《迎客赋》了吧?但是,一向豪情奔放的这位顾厂长,面对满案的美食,却是一种心事重重的沉默。
在他又怨又嗔又怒的叙说中,我方知顾厂长心境不爽的源头。
半年前,我的那位厂长朋友以公司名义向他采购五十台各种型号的空压机。因看朋友情面,也没要什么定金,搁下电话,他就立马把货发来。那时的商业风气纯正,交易也如此简单,人们在计划经济中滋养的品格显出它思想工作沉淀的精髓。两位厂长电话中约定,货到一月后,款项清讫。但今已去半年,货款杳然。电报催问数次,我的这位厂长朋友总是以各种理由去推托,去搪塞。现近年关了,会计要结账,职工要工资奖金,更重要的他们厂虽小,也是国营性质,这笔货款关系到他的厂长权位和他重要的人脉声誉。可想而知,他心头焦虑名誉压力上级申斥亲人怨言以致失去对这满案美食的诱人嗅觉。
说真话,这件事他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也不相信我崇拜的哪位厂长会如此作为。一年来,仅我办事处的营业额就高达数百万,厂里那能说无钱?于是,我一边善语宽慰,还不时懂事地为我的厂长朋友辩言,一边用餐厅电话向厂长汇报。可能被我“大丈夫行事,必须言而有信”的忠告打动,仰或“处理不好,影响我形象”的警示惊悟?他答应当夜派员乘舟赴我办事处解决此事,并嘱我高朋远来,要好好招待。正好,花花公子的我,一向大手大脚惯了,挣钱虽无方,千金散去却是无师自通的。当年水西门外偶获聚宝盆的沈万山忘形一乐,黄鹤楼上放情抛撒铜钱竟连续狂撒三天!我今得此口谕,不去那正风行红透的卡拉OK疯疯怎算恣意浪漫?
那时的重庆还没“酒吧”这个泊来词,而最好的KTV在重宾东楼。为这位顾厂长散散心我特约了几位好友作陪。穿过重宾庭院里富有传统风格的五曲回廊,虬枝上的几缕蜡梅暗香,透过菱格疏帘隐隐送来,周身舒泰。柔和灯光下的偌大歌厅,早以软语哝哝,柔曲绕樑。一身中国红唐装的领班引我等进入一豪华雅间,一套暗红木皮套沙发,一张褐色长茶几映入眼帘。茶案上竹编的袖珍兜筐盛着的几枚大红袍甜橘一挂橙色香蕉,外加一套高级音响和音视设备,琳琅满目得让我兴意盎然。墙上的一副水墨彩画,痴情的涂山氏独立于夫归石,遥望那离岸的大禹正站在船头长吟清平调,弄得我也巴不得立马抓起麦克风大吼川江号子去与那圣贤作和声。气壮山河之豪气,惹得心事重重的这位顾厂长也血脉噴张,一脱一甩时髦的雪豹牌皮夹克,在放歌西部情曲的酣意里,又流泄着他骨子里潜伏的万丈豪情和惯看春花秋月的豁达与幽默。当他手指重宾高墙外隐于民居深处的巴蔓子墓,借酒佯醉地说:哈哈,我看到本山老哥的宗师了!来,来,来,咱也把他宗师的头颅带回,让我江浙人也学学这卓有实效的忽悠!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
说真话,我内心深处很钦佩这位心有幽怨的顾厂长暗藏机锋对“失信”的讽刺揶揄,但出于对自己所在单位名誉的维护,又不得不装疯卖傻或王顾左右而言他。站在门边专为雅间服务的小姐见我不时扬起的响指,恭恭敬敬顺从着我的使唤。送来的青岛啤酒让这位顾厂长觉得不过瘾,那就换扎德国生啤。生啤一通畅,几位好友兴致盎然地又点几盅马爹利,我顺手接过,微呷一口,那不合脾胃的涩中微甜,让我大皱眉头。机敏的服务生见状马上即换上人头马。我潇洒端杯,仰头灌去,哪知一股难以承受的怪怪的像“十滴水”的邪味,顿时,让我眼泪鼻涕飞流直下。哎呦我的妈,这竟然是世界顶级名酒?我端详着它那独有的藏着可怕秘密的琥珀色,总觉得它难及得我纯净甘美的江津老白干!赶快让服务生照办,他却言高档会所,下里巴人的白干那有它的座位?见我脸上骤涌的忿意,还是乖巧的管财会的小王跑去背街的莲花池,寻来两瓶柏林老厂酿制的江津老白干,方让我顺气大乐。也顾不得服务生要收开瓶费的提醒,呼朋唤友的干杯起来。人生得意须尽欢,千金散去还复回,古今圣贤多寂寞,惟我放歌尽开怀,何等陶然,何等快哉!再起舞相偕赵飞燕,岂不潇洒犹胜月中仙?我正独乐忘形时,书店老板郑仁却笑指我说:“你真是山猪儿吃不得细谷慷啊!”,话音甫落,哈哈哈,一阵轰然,把个顾厂长笑得捂着肚皮跌进沙发。我却呆立懵然:我属牛,乃野牛,怎么又变成山猪了?
最后我这神气的山猪,吼得千曲不知累,灌得万杯不沉醉,悠然与众夜游侠们畅怀恣意,捧杯放歌去乘游船作山城彻夜畅游。
好在我那位厂长朋友派来的他的心腹李培银早班船到岸。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和答应春节前全部款到顾厂长账上的签字。顾厂长提着我厂送来的一箱涪陵榨菜愉快作别。我送之朝天门四码头乘舟东去,他孤帆远影碧空尽,我惟见长江天际流。
李培银不仅是我那位厂长朋友的发小,也是其智囊团之一。他比我大五岁,矮矮的个子,细眯的凤眼透出智慧,精心蓄养的快成型的山羊须又含着些微狡黠。那时,美国西部牛仔裤流行,我也不免脱俗,秀出难看的瘦长腿。但他特立独行的唐装,尤其肥宽的衣袖在潇洒的漫步时翩翩飘动,给人一种隐隐的仙风道骨的意韵。他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我也仰敬那位当世奇才的丰富想象力,所以平素很谈得来。他象棋曾打遍较场口十八梯无敌手,尤其双马连环,跨过楚河汉界直踏敌中军帐,犹探囊取物,令善使钩镰枪的我常常不服也常常败下阵来。我敬重他,称之为“李老哥”。
我们在办事处交流工作,汇报目前业务进展,听厂部决策,议来年规划。同时,对拖欠顾厂长他们的款项等问题,我也直言不讳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公司应守约;二.顾乃我介绍,他也全力臂助过我们,应珍惜这难得的友谊。三.这种不必要的招待应该避免,节省开支,多给一线职工补助。李老哥微笑听完我的意见,好像还有点赞许,但后续的话语让我真不知如何回应。他说,朋友的友谊我们肯定维护,但厂子在扩建,设备要购新,职工要吃饭,原材料价格又在飞涨,苛捐杂税又重,国家政策改革雷声响但雨点小。更有“你应懂的”各种灰色费用,口子越来越大。你想,厂子利润再好,你的办事处再盈利,那遭得住这样里里外外的折腾?工厂表面红火,内里常常捉拙襟见肘。一些人只看见咱们这些头头光鲜,那知我们的重负与苦衷。就拿顾厂长的五十台空压机来说吧,为这次扩建厂房的用地申请,没有几十万别通过,我和几个头头只好咬牙把这些空压机跳楼贱卖来筹钱。我们也知对不起你的朋友,实在是逼得无法才出此下策啊!这次答应顾厂长,也采取一个“拖”字!到时顾厂长实在顶不住,我们再挖肉补丁拆了东墙补西墙来应付。
说真话,我这李老哥真还算够哥们,不掩不饰的坦诚,让方全抬为伶牙俐齿的我竟无语凝咽。面对残酷的现实,人们为了生存,有时真不得不丢去一些为人之原则。就像在内蒙建设兵团时,我在的工程团一营大青山脚下建兵团无线电厂,整天抡二十磅大锤开山取石,手掌也经常被震裂得鲜血直流,铁血剑火的我们却从没叫过一声苦。但是,一月没进一口荤腥,难忍青春火旺的肚子翻滚的酸水,连里天津来的学生兵,竟把蒙古人野放的满山沟的绵羊偷杀一只,燃起篝火,也没盐巴,半生半熟地吞去。望着沟洼里留下的一片狼藉,看着年轻战士们繁重的任务和满脸的菜色,来告状的蒙古老乡原谅了,但连首长却严厉地给了那个班每个战士一个破坏军民关系的严厉处分,并上报团政治部,通报全团。从此,不管再有多少艰难困苦,我的这些来自繁华城市的年轻可爱的战士,再也没犯过这样损害群众利益的“嗅事”。
对我的这位厂长朋友及他的智囊团的上述所作所为,我多少给与理解,但是,不能苟同。我离职闯荡江湖,就是不愿受那铁饭碗的束缚。自我创业,也是为体现存在的自身价值,并不仅全是为了金钱。尤其在红旗下成长,又经过知青艰苦生活磨砺受过兵团熔炉锤炼的我,一介放浪书生,平生谦逊,与人友善,自诩“威武不能曲,富贵不能淫,贫困不能移”,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岂能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金钱失去高贵的人格?
这位李老哥对我的这番肺腑之言,只是摇头笑言:“你们这些兵工子弟,太理想化了!以后你自会真正知晓现实的残酷。”,我自然又不赞同,只以“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来敷衍这也许是真理的点拨。但内心已隐隐地感到,我和这李老哥及我的那位厂长朋友在做人的一些原则上有话不投机半句多之隙。
楼主 龙吟一时发  发布于 2016-05-20 12:36:00 +0800 CST  

楼主:龙吟一时发

字数:9059

发表时间:2016-05-20 20:3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5-21 10:02:4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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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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