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子昂毁琴
讲唐朝诗人们的率性故事，我们就从陈子昂讲起。
为什么呢？
宋朝有位诗人，名叫刘克庄，谈论初唐诗坛很有心得。他对陈子昂开时代风气的贡献评价非常高，“唐初王、杨、沈、宋擅名，然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首倡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代之纤弱，趋于黄初、建安矣”，这种观点也成为后来各代文学史家、诗评家的共识。
然而，回望当年，陈子昂的文坛之路、从政之路却是坎坷多舛的。
陈子昂家居西蜀，弱冠之年远赴京师，准备参加科考。初出茅庐，陈子昂在长安自然是寂寂无闻，再加上他本来就相貌丑陋，所以很难引起人们的关注。如何尽快地在长安文坛一炮打响，陈子昂颇费了一番功夫。陈子昂家资丰裕，此前也曾仗义行侠，乐善好施，从不吝惜钱财。此时，花点金银去干谒名流，打通人脉，未尝不是可行之举，但是他自视甚高，清高自傲，哪里肯去如此行事。
如何创造一个轰动效应来推销自己，陈子昂可能是绞尽脑汁，最终，他巧妙地利用了一次不是机会的机会。
长安市上，有人在摆买一把胡琴，标价百万钱，高得离谱价格引来众人驻足观看。喜欢附庸风雅的富豪达官贵人们慕名而来，互相传看。但见此琴外观并无奇异之处，众人也分辨不出琴的优劣。正当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陈子昂出场了。
他先是环顾了众人，然后吩咐仆役，拿出千缗钱来——那可是沉甸甸的一千串铜钱，每串有一千文的，这笔钱大致相当于一千两银子——陈子昂直接买下了这把琴。众人满脸惊愕，这个年轻人是不是疯了？只见陈子昂手抚着琴，很自信地说：“我就擅长使用这种琴！”这更激发起了众人的好奇之心：“你能不能弹给我们大家听听，让我们领略这把琴的妙处？”陈子昂不慌不忙地说：“明天我在宣阳里招待大家，届时我会弹奏。”——宣阳里是著名的富豪聚居区，后来杨玉环家人的豪宅都建在此处。有如此好事，众人自然喜出望外。
次日，大家如期到场，享受着一场盛宴，觥筹交错之际，他们的目光总盯着摆放在会场正前方的那把胡琴。酒足饭饱后，才琢磨起东道主的用意：他为什么请我们？此时，陈子昂站到了琴架的后面，又是手抚着琴弦，然后双手捧起琴来，巡视了大家一番。
“蜀人陈子昂，携带诗文上百卷赶赴京师，为的是扬名天下。可是，我每天乘车奔走在长安大街小巷，尘土飞扬，忙忙碌碌，到处吃闭门羹，没有人肯看一眼我的作品。”
说着，陈子昂把胡琴举过头顶，众人又是满脸狐疑：
“他又要做什么？”
“大家看，这把乐器固然精美，毕竟只是乐师们的器物，形而下者也。”众人又想起了《易经》所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都再次注视起陈子昂：
“哦，他想说，他的诗文才是大道之文！”
众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既然如此，这物件还留着有什么用？”陈子昂猛地把胡琴砸向地面，只听咔嚓一声，胡琴变成了一堆凌乱的废物。众人都面面相觑，他们都惊呆了！
“我把我的诗文赠送给大家。”
此时，众人算是明白了陈子昂的用心，心中都开始暗暗佩服这位年轻人。这些人离开宣阳里的时候，嘴里还不住地吟诵着陈子昂的诗文。于是，口口相传，一天之内，陈子昂的诗名就传遍长安大街小巷。
建安王武攸宜是武则天的侄子，正如日中天，炙手可热。他喜欢用名士来为自己脸上贴金，于是就征召陈子昂做了幕下的书记。此事一时间成为美谈，陈子昂也成为青年才俊们羡慕的对象。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后来，就是这个武攸宜毁掉了陈子昂的前程。
契丹反叛，武攸宜奉命进剿，陈子昂做了他的幕府参谋。武攸宜轻举冒进，损兵折将，却不肯听幕僚们的半点意见。陈子昂觉得自己身为军人，危难之时，理当为长官分忧解难，请示武攸宜由自己率领万人作为前驱与敌搏战，寄希望有出奇制胜之效。但武攸宜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一介书生，懂什么军务？后来，陈子昂又多次进谏，武攸宜不但没有因此清醒起来，反而勃然大怒，把陈子昂贬为军曹。
陈子昂由失望而绝望，悲愤万分，于是登上了古幽州台。幽州台，就是战国时燕昭王所建的黄金台。修建黄金台的目的就是招贤纳士 ，此后八方人才源源而来，正是依靠雄厚的人才优势，燕国渐渐走上了强盛之路。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情不能已，泫然泪下，陈子昂吟诵出千古名篇《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二 张元一智讽骑猪将军

“骑猪将军”？这个称呼很奇特，难道真是威武的将军骑着一头猪去冲锋陷阵吗？要问它的缘由，还得从武则天用人讲起。
武则天很懂得权力制衡，在用人方面上很有一套，把爱憎分明和任人唯贤这两个原则结合起来加以运用。她重点打击李唐宗室和作为其权力基础的关陇利益集团，先后杀掉鲁王、韩王、霍王、舒王，越王等人及其子孙，除掉长孙无忌、褚遂良、裴炎、裴居道等大臣；大量任用武氏家族的男性后人，并从中物色自己的权力继承人，立武承嗣为魏王，武三思为梁王，武攸宁为建昌王，封武攸归、武重规、武载德、武攸暨、武懿宗、武嗣宗、武攸宜、武攸望、武攸绪、武攸止等为郡王。在权力执行层面上，她酷吏和能吏并用，提高行政效率，扭转官场颓势。为翦除异己，她重用了心狠手毒的酷吏如索元礼、来俊臣、万国俊等人，他们罗织罪名，无所不用其极；另一方面，她又大刀阔斧不拘一格地选拔人才，宰相狄仁杰、张柬之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还有一些中青年才俊也进入了她的铨选范围。在武则天的权力结构中，她肯定是希望武氏侄辈、酷吏和能吏是相互配合至少是并行不悖的。不过，这些人之间有时也会有些摩擦，武则天的态度有时也是很超然的，很宽容的，这真有些耐人寻味。
左司郎中张元一也是位诗人，他滑稽幽默，善于戏谑，不过，也因此屡屡话语冒犯权贵，令当事人尴尬难堪。出人意料的是，他很得武则天欢心，估计也与他管理吏户礼三部事务成绩卓著有关。不过，这个张元一偏偏跟武则天的侄辈武懿宗兄妹过意不去，多次用打油诗的形式嘲讽戏弄他们。他写过一首《咏静乐县主》描述武懿宗的妹妹：
马带桃花锦,裙衔绿草罗。
定知帏帽底,仪容似大哥。
县主所骑的骏马披挂着锦缎，上面图案是鲜美的桃花；所穿的罗裙绣着葳蕤的芳草——这些美好的背景，该是用来烘托一位绝代佳人的吧？可是，张元一却告诉我们，在遮挡住人们视线的纱帽下，县主的容颜一定会像她的大哥武懿宗一样。县主的容颜到底如何，诗中没直接说，不过我们知道，武则天听了张元一的吟诵后，不禁大笑起来，而县主则是羞愧难堪——你可以尽情地想象，一坨牛粪是怎样放在和绿草和鲜花之中的。
我们还得看看武懿宗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一年，契丹进犯大唐，河内王武懿宗以神兵道行军大总管的官衔，率领二十万大军抵御敌军。唐军到达赵州，武懿宗听说契丹数千骑兵快要进冀州了，于是魂飞胆丧．马上下令退兵。匆忙之中，人仰马翻，辎重武器撒满道路，场面极为狼狈。听说敌人退兵后，他才敢派部队前行。班师还朝后，武则天举行盛大宴会为他接风，张元一特意为他写了这首《嘲武懿宗》：
长弓短度箭，蜀马临阶骗。
去贼七百里，隈墙独自战。
忽然逢著贼，骑猪正南窜。
六句诗可分为三组，分别描绘出三幅漫画。
第一组是这样写的：武懿宗的身材是比例失调的，就像长弓上搭着一支短箭，身体矮矬臃肿，横向发展。作为统帅，他的坐骑是四川马，这种马矮小温顺，便于骑乘。但是，即便如此，武懿宗还得登上台阶才能骗腿上马。你不妨猜猜，武懿宗和他的同宗武大郎谁个子更高？
第二组中，“隈”字用得好，它表示在角落的意思。敌军还在七百里外，武懿宗躲到城墙一角，独自一人挥舞兵器，与敌搏杀，好不“壮烈”！张元一大概是想说，这个武懿宗不仅吓破了胆，而且是精神错乱，得了幻想症，草木皆兵了。
第三组是设想当日的场景：溃逃之中，武懿宗遇到了敌军，只是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敌军，是一个还是几个敌军。这一次，武懿宗没有骑马，而是骑着一头猪向南逃窜。
武则天大惑不解：“我的侄子真的是无马可骑了？不至于吧？”
张元一回答说：“骑猪，夹豕也。”
武则天是哈哈大笑。
原来，这首诗拐了个小弯，张元一用了谐音双关的方法。在古文中，“猪”字的意思常用“豕”字来表示，而“豕”又与“屎”谐音。“骑猪正南窜”，字面上是说武懿宗骑着猪狼狈逃窜，字面下是说他被吓得不仅屁滚尿流，而且裤裆里夹着屎，慌不择路，落荒而逃——这哪里还像个大唐的统帅的样子了？
可以想见，在这样的场景里，武懿宗该是多么尴尬，多么狼狈，该是多么地恼羞成怒。
“张郎中的诗，不是现场创作的，是事先写好的，不算数！”谁也没想到武懿宗脸皮居然这么厚！
武则天也乐于看到下一步：
“那么，你给张郎中出个韵，让他现场再写一首。”
武懿宗也真够损的，他出了个“菶”字——这个生僻字必须用在韵脚上，而且它所属的韵部“董”部可用的字也很少。“菶”，读作běng，意思是草木茂盛的样子。他也没想到，张元一不假思索，马上吟出四句:
裹头极草草，掠鬓不菶菶。
未见桃花面皮，漫作杏子眼孔。
张元一又是极力嘲讽了一番：看看你武懿宗，裹头乱七八糟，凌乱不堪，本该加在上面头盔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这副尊容哪里像个军人，更不像个统帅了；人家武将都是鬓染茂密，充满阳刚之气，你的鬓毛稀稀落落，让人感到是未老先衰了；你倒是长了一双杏仁好眼珠，只是安错了地方：人家都长在如桃花一般的面皮上，而你的双眼是胡乱地安在了皮糙肉厚的地方。
武懿宗想让张元一难堪，没想到自取其辱。不过，他也有收获：从此后，他以“骑猪将军”的绰号扬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