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有这样一个时代，前承秦汉蓝图、魏晋风流，后启隋唐气象、宋明文教;有这样一群人物，或金戈铁马，或诗书传家，或力挽狂澜，或受命于天。这便是南北朝，中国历史无可回避的浩瀚篇章，中华文明无法忽略的裂变阶段。

这是疯狂的时代，这是精彩的时代。

皇位很热门。有人巧取豪夺、耗尽心血，而终不可得;有人却天命难违，水到渠成坐上龙椅。
帝王不值钱。死于非命的皇帝、藩王不知几何，临终才发出那么痛的领悟：“愿生生世世不生于帝王之家！”

官吏各司其位、各尽其职，与民休息、不与民争利，便为治世。
错位的可就太精彩。阉人、文盲、瞎子、娼妇、道士、僧侣、……都能过一把朝堂的瘾。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轮回往复。谁冤比岳飞？谁难防暗箭？亲痛仇快，又寒何人之心！
乱臣贼子如过江之鲫。谁能守住最后的底线？那些或凛然或谄媚的面孔，哪个令人大吃一惊？

君臣对策，谁精明谁笨蛋？
锐意改革，究竟动了谁的蛋糕？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以多胜少、以强胜弱，不是定式。既有堪敌万人的猛将兄，也有永攻不破的坚城。谁拥有空城计的专利？一只精干的骑兵部队，怎样创造连战连捷的神迹？不起眼的残兵剩马，如何将天下大势搅得天翻地覆？

门第森严的社会，家族命运跌宕起伏。哪个家族能绵延几百年屹立不倒？哪家家训流传至今？不肖子如何败家，老谋辈怎样守成？奠定隋唐开国基础的，又是哪些关键人物？

谁为正统？“岛夷”“索虏”，孰占上风？衣冠人物竟在何处？

……

以上种种疑问，多年萦绕于鄙人读史之余。拙著并非小说家言，更不敢望罗贯中、冯梦龙、蔡东藩等巨匠之项背。一点愚见：所谓history，亦是his story，史书实为故事传说之合集也。而说英雄，谁是英雄？君主励精图治、安邦定国，可也;文臣克己奉公、直谏不讳，可也;武将马革裹尸、尽忠报国，可也。以至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凡修齐治平、重然诺轻生死、舍小我全大我等等之辈，皆可称为英雄。
鄙人不才，拟作历史长河畔一小小拾贝人，演说南北朝百余年的王朝兴衰、人物浮沉。文有不妥，敬请指正。

引子 淝水之战

北方长安城，一束生命的烛光即将熄灭。刚过知天命的老者，缓慢而坚决地叮嘱榻前年轻骄狂的君主：“晋虽僻陋吴、越，乃正朔相承。亲仁善邻，国之宝也。臣没之后，愿不以晋为图。鲜卑、羌虏，我之仇也，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言罢，巨星陨落。很幸运，赢得生前身后名;很不幸，精心规划打理的庞大帝国，于十余载后分崩离析。他便是王猛，五胡十六国最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
无视王猛遗言的君主，是苻坚——公元四世纪后半叶中国北方最显赫的名字。他治下的前秦帝国，最盛时拥有中国北方全境，接受东西四夷臣服。甚至在淝水决战之前，还另有十万大军正远赴西域宣扬国威。他身为氐族后裔，却无华夷偏见，迫不及待的渴望击败东晋，一统天下。
苻坚没有注意到，狡猾的姚苌、老道的慕容垂，正对自己的基业虎视眈眈。他更加轻视长江对岸的偏安朝廷，天真的认为“吴儿不堪一击”。沉浸于天下大同、万民景仰的迷梦之中，再难被各种忠言谏诤惊醒。

前秦于长安建都崛起，与首次统一中国的秦帝国起点相同。东晋其时定都建康（南京），却离旧都洛阳、长安远隔千山万水。故国飘摇，多少感慨。晋明帝司马绍年幼之时，曾见到来自危城长安的报信使者，随后叹息：“太阳比长安近。我每天抬头能见到太阳，却看不到长安城。”
东晋最接近长安的机会，由将军桓温北伐所赐，可惜功败垂成。成日晒太阳捉虱子的青年王猛，敏锐地察觉到桓温身在西北心在东南，一声叹息。桓温北伐不顺，眼见年迈时日无多，再打起皇位的主意。无奈被同事刻意阻拦，最终含恨九泉。他的遗言甚是凄楚：“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阻挡桓温完成“遗臭万年”美梦的，正是不世出的风流宰相谢安。在中国历史上，王导谢安齐名，而二人为政方针竟惊人相似，一言概之为“静”。谢安坚定贯彻“镇之以静，群情自安”的路线，既有意拉拢桓氏重臣桓伊、桓冲等，又举贤不避亲，重用自家人谢玄、谢琰、谢石。 桓谢一团和气，对外形成最大合力。
谢玄乃谢家的“芝兰玉树”，此时负责培训一支神秘之旅，名为“北府兵”。所谓北府，泛指都城建康以北区域，兵役主体为因北方战乱而涌入的流民。年轻的谢玄上任后，统率江北军事，大胆提拔北府人才。苻坚将要面对的，实为史上最团结、最具战斗力的东晋。

公元383年的那个冬天，人类战争史揭开最不可思议的一幕。前秦共派出大军一百余万、先锋二十五万，却被区区八万晋兵打得落花流水。经此一役，苻坚身死国破，姚苌、慕容垂、吕光等异族领袖，陆续瓜分前秦帝国的遗产。经此一役，陈郡谢氏一飞冲天，东晋王朝却逐渐日薄西山。处于聚光灯中央的主角们，又当如何钩沉往事，感怀人生？

淝水之战回忆录

苻坚版

身份：氐族领袖，前秦皇帝

内容：
“一切都完了。恶梦的起点，不是大河对岸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不是勇将梁成惨败给年轻气盛的谢玄刘牢之，也不是反复无常的朱序吼那么一大嗓子。王景略先生，朕是何等的辜负于您！兄弟苻融，也是朕将你亲手送进鬼门关！”
“赵整的歌谣，是怎样唱的？‘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白皮鲜卑小贼，果真无耻之尤，枉朕向来信任有加，灭国后还赐给高官厚禄。淮南一旦失利，立刻图我长安。慕容凤凰（慕容冲，西燕君主），忆与你姐弟承欢宫闱，悔不当初！慕容景茂（前燕末帝），庸才亡国，也敢落井下石！”
“姚苌，真小人也，与你父兄简直云泥之别！只恨当日不听逆耳忠言，未能铲除野心狼子。想朕戎马半生，今日却受困于此小小佛寺之中。玉玺，没有;禅让，无门。我与妻儿共殒于此，做鬼继续索你冤魂！”

结局：为姚苌缢杀于新平佛寺中，享年四十八岁。姚苌临终前，连作恶梦，误以为苻坚派厉鬼前来索命，大出血而亡。

谢安版

身份：谢氏领袖，东晋宰相

内容：
“如果重新选择一次，我宁可永远待在东山，不问政事。可惜，我是陈郡谢氏的后代，兄长（谢奕）早逝、阿万（谢万）不才，振兴家门责无旁贷。我本意只作山中小草，偏生担起拯救苍生的远志，时也命也。”
“镇之以静，群情自安。我居宰衡之位，和睦各家实为第一要务。桓谢同心，其力断金。而羯儿（谢玄）能将北府之军捏合成型，晋之大幸也。打得赢吗？说不准。有希望吗？不妨试试。”
“我平生颇爱围棋，此役中两局甚是关键。第一局只为安抚众人之心，竟能下赢心神不宁的羯儿，让他失了一间豪墅。而第二局时，晋秦激战正酣，虽极盼战果，却不敢忧形于色。淝水大捷传来，尚且竭力平心静气，只道‘小儿辈，大破贼’，却没发现兴奋得连屐齿也踩断。这一刻，内心实难镇静。”
“又是北伐，功绩能比得过桓宣武（桓温）么？经淝水一役，谢氏鸡犬升天，我却忧心更重。自古功高震主者难得善终，远有大夫种、淮阴侯，近有邓士季、钟士载。我谢氏子孙，归隐田园、寄情山水，才是最佳的出路！”

结局：上书逊位后不久，病逝于建康，享年六十六岁。得当朝孝武帝哭吊三日，并赠太傅、谥文靖。南朝陈时，墓地为藩王陈叔陵所掘。北宋王安石之名，即得自谢安之字，有“我名公字偶相同”的佳话。

谢玄版

身份：谢安之侄，东晋左将军、都督江北军事

内容：
“自幼我便立志，要做谢家的芝兰玉树，保家卫国。叔父举贤不避亲，推荐我为桓宣武效力，我也没辜负他的期许。后来郗嘉宾（郗超）对我刮目相看，知我日后必立大功。如此这般，我来到江北，镇守京城建康的屏障。”
“北府人才济济，刘牢之与何谦、诸葛侃、高衡、刘轨、田洛、孙无终、……皆为难得将才，我将他们一一提拔至军中。与众将士悉心操练、同甘共苦，只待沙场扬威。机会来临，先解盱眙之围，后破秦军辎重。苻坚亲率大军直逼江淮，刘牢之又以五千人马大破梁成，获洛涧之捷。也让秦人见识一下：晋兵不是好欺负的。”
“苻坚真是个疯子。率领百万大军出征，作为皇帝居然打先锋头阵，甘冒奇险。两军对阵之时，始对我军有所忌惮。我派使者邀其决一死战，秦将多数反对，苻坚却一意孤行，反欲令我军先渡，半渡之时以铁骑决杀。此乃千载难逢的战机，更何况还有身在秦营心在晋的朱序！”
“苻坚真不知兵也，下令大军稍退后，又哪能立即回转？待我军风驰电掣渡过淮水，秦军阵形已然散乱。天不助秦，苻融马倒被杀，朱序又大吼‘秦兵败了！’，当真是兵败如山倒。我军乘胜追击，斩获无数。我朝过江以来，实以此役最扬眉吐气。”
“淝水之役后，谢家一门皆公侯，反倒觉得不自在。趁着北方大乱，本想锐意进取，不料朝廷多有阻滞。方今才能理解，当年祖士稚（祖逖）如何困惑无奈。叔父一再教导我们谦退之道，或许是该早日抽身。余生垂钓作乐，足矣！”

结局：北伐半途而废，壮志未酬，英年早逝。所传文章，一大半与钓鱼有关。

慕容垂版

身份：前燕吴王、后燕开国皇帝

内容：
“我已经太老，老得记不起许多旧事。我原名是什么？霸吗？为何又改成缺？哦，原来是坠马落齿，被兄长嘲笑了。”
“天地之大，慕容垂却难有立锥之地。四哥（慕容恪）在世时，极力维护周全。他过世后，皇帝侄儿再难容我。我是慕容家出的第一个叛徒吗？伯父慕容翰，不也曾在宇文部落流浪多年？”
“我不容于父母之国，如丧家犬般投奔秦国。苻坚真乃不世出的仁主，可惜王景略绝非善类。一个小小的金刀计，便将我最钟爱的令儿弄得身败名裂、死无全尸。我还有宝儿、麟儿，却皆非继任之才。”
“苻皇帝推心置腹，对我以国士相待。然则国仇家恨，怎能熟视无睹？天欲亡秦，赐其淮南惨败，一朝陨落。我不能以怨报德，还是放他一条生路。宝儿、麟儿只顾眼前小利，又怎知‘国士无双’的大义！”
“我终于作了不忠不义的小人，前叛父母之国，后愧知遇之恩。夺回邺城，坐上龙椅，却并不开心。凤凰、叔明（慕容永，西燕君主），本为同根生，奈何急相煎！兄弟阋墙、同胞相残，果真是我慕容氏不变的血咒么？”

结局：后燕于参合陂之役惨败于北魏，次年慕容垂死于复仇之战中，享年七十一岁。慕容氏在东北内斗不已，慕容德另建南燕。

无论如何，史册终将掀过淝水之战这页神奇，重归无休止的治乱循环。当时的人们并未特别留意：苻坚出征之前，曾将某北方部落年轻的质子释放回国;而谢玄的部属孙无终，账下亦有一名来自京口（镇江）的青年，正与战友们浴血奋战。
南北朝曙光乍现，召唤英雄集结！

第一章 天命

中国遥远北方，寒夜苍茫。某部落首领已为仇敌所害，他的幼子与子母正被紧逼追杀。可怜的母亲隐藏起来，并祈求道：“假如上天能保存你的性命，则不要啼哭。”小婴儿始终未哭叫一声，母子俩终逃过一劫。这名幸运儿日后光复祖业，他的子孙后代，更开创出一个辉煌王朝。他是拓跋什翼犍，十六国时鲜卑拓跋部首领、代王，北魏开国皇帝道武帝拓跋珪的祖父。
根据传说，拓跋氏源自上古黄帝，居大鲜卑山，族以得名。北土之人谓“土”为“拓”，谓“后”为“跋”，故以“拓跋”为姓，意即黄帝土德后代。历经先秦、秦、汉、三国、晋，鲜卑又逐渐分化为慕容、宇文、段、拓跋、乞伏、秃发、吐谷浑等各部，分散华夏各地。
拓跋力微被公认为鲜卑拓跋氏真正可考的始祖。其在位五十余年，活了一百多岁，贡献巨大。力微传子沙漠汗，曾于三国末期在中原作人质，受华夏文明影响颇深。力微孙猗卢统一拓跋三部，并在两晋之交协助晋臣刘琨，对付王浚、刘聪、石勒等枭雄，因功被东晋朝廷遥封为代王。猗卢为子六修所弑，后王位辗转传至郁律，即什翼犍之父。
南北朝的风云传奇，便从天命所归的什翼犍祖孙开始。

兄长拓跋翳槐复国成功，弟弟什翼犍也需为国出力，作为人质前往羯族人石勒建立的后赵，于赵都邺城定居。石勒的继承人石虎是出名的暴君，却与同为胡人的拓跋氏相安无事，转眼便过十年。
翳槐病重，指定接回远在赵国的什翼犍，并由他继承王位。先王尸骨未寒，多位大臣不肯舍近求远，擅自拥立翳槐之弟拓跋孤为王。拓跋孤真有先秦吴太伯、延陵季子之风，非但有现成王不当，反而不远万里跑去邺城，并做出惊世骇俗的决定：换！人！质！
以暴虐为家常便饭的石虎，此时露出难得的温情，大笔一挥：兄弟俩人都不用做人质，都可以返回代国！如此这般，拓跋什翼犍终得回归故土，就任代王。感激兄弟情义，慷慨地将国土划出一半，送予拓跋孤管辖。

什翼犍有勇有谋，上位后立即设置百官、完善法制，尤其重用代人燕风。燕凤学识渊博、名声显赫，什翼犍以重礼相聘，更派大兵围城，向城内威胁道：“燕凤不来，我将屠城！”燕凤被迫出山，就任重臣帝师，多有建树。
在什翼徤励精图治的同时，华北大地风云骤变。石虎去世后，羯胡为冉闵所屠，冉魏旋即又为慕容燕歼灭。石虎的老部下姚弋仲、苻洪各奔前程，苻家后代苻坚搭配名臣王猛，伏姚灭燕，俨然成为中原新霸主。什翼犍历来重视与胡族邻邦的外交，对石赵、慕容燕都未曾怠慢。眼见苻坚做大，特派燕凤出使长安，一探究竟。苻、燕二人有一段对话，摘录如下：
苻：“代王是怎样的人？”
燕：“仁爱雄主，有吞并天下之志。”
苻：“北人无精兵利器，敌弱则进、敌强即退，如何兼并天下？”
燕：“北人雄壮，骑马如飞。我主威猛，统率百万，号令统一。大军不受辎重拖累，轻装迅速，从敌军处获得军资。此为我北胜南的原因。”
苻：“请说实话。你国兵马实际多少？”
燕：“战士数十万，马百万匹。”
苻：“你说人多我信，说马匹众多，多半是夸张之辞。”
燕：“我国东西二百里、南北百余里，每年秋天，漫山遍野全是骏马。我说百万，怕还是少了。”
明知燕凤吹牛，苻坚却也有几分惜才之意，向他厚施馈赠。然而，终要灭代！

秦代两国各自拼命扩张，终于犬牙交错，刀兵相向。代国毕竟吃了地广人稀、制度落后的亏，综合实力比秦国差一大截。遭遇第N次大败后，什翼犍不幸病重，只得率大军前往阴山之北的云中暂避。
这一避，出大事。

先看史书原文：
《资治通鉴》：（庶长子）寔君信之，遂杀诸弟，并弑什翼犍。
《魏书》：至云中，旬有二日，帝崩。
《北史》：旬有二日，皇子寔君作乱，帝暴崩。
《晋书 载记 苻坚》：其子翼圭缚父请降……坚以翼犍荒俗，未参仁义，令入太学习礼。以翼圭执父不孝，迁之于蜀。

行文至此，有必要稍微普及一下基础史料。《资治通鉴》成书于北宋中期，主要参考资料为“十七史”（北宋以前的若干史书），《魏书》、《北史》、《晋书》皆有涉及。关于拓跋什翼犍与拓跋珪的关系与事迹，《资治通鉴》与《魏书》、《北史》的记载更为趋同。
而《晋书》体例特殊，载记部分专录胡族政权，却不包括后来一统北方的北魏。纵观《晋书》全篇，只于苻坚部分稍微提及此役。但就是这只麟片爪的记录，透露出几条惊人的信息：
1、拓跋珪（翼圭）是拓跋什翼犍的儿子。
2、作乱没寔君的事，这个人是否存在都未知。
3、拓跋父子（祖孙？）虽兵败却未身死，什翼犍学文化，翼圭被流放。
鉴于《晋书》信息严重缺失，且《资治通鉴》为历来公认极严谨认真的史书，我们暂且接受以下“史实”：拓跋什翼犍不幸为孽子所轼，年幼的王孙拓跋珪逃出生天。

事起突然，年幼的拓跋珪被母亲贺氏抱起，连夜投奔娘家贺兰部。代营人心溃散，此役胜负已分。苻坚以仁义为本，听闻代国出现如此人伦惨剧，自然怒不可遏。于代国上下混乱之际，特意召来老朋友燕凤，询问国乱之故，燕凤如实相告。大好人苻坚长叹：“天下的罪恶，需受同样的惩罚！”不由分说捉拿罪魁拓跋寔君，处以车裂的极刑。
拓跋珪母子所逃不远，苻坚打算将他抓回，押往长安作长期人质。燕凤临危受命，作出其人生最重要的一篇演讲。如下：“代王初亡，众人离散，只遗王孙，难以统摄。另有独孤部刘库仁、铁弗部刘卫辰，皆非善类，不可独任。可暂分代国为二，令二刘分别统领。二刘素来有仇，皆不敢率先作乱。等待王孙年长，可归权拥立。如此，陛下于代国，将有存亡继绝的莫大功德。令其后世永为不叛之臣，此亦安边良策也。”
“二刘”皆为匈奴后裔，所统部落与拓跋部关系微妙，时战时和。苻坚极好面子，又贪不劳之功，被燕凤三言两语吹得飘飘然，当即决定划分代国为二部，东属刘库仁、西属刘卫辰。人质还是不能少，选中拓跋珪的伯父窟咄，令其进入太学深造。顺便提一句，无论在哪则史料中，苻坚好仁义、重文教的形象都是固定不变。

拓跋氏逃过一劫，孤儿寡母前往独孤部居住。刘库仁仍将其视为主公，侍奉周到不敢怠慢，并对自己的儿子表示：“这小子胸怀大志，将来必能恢复祖业，你等需恭谨对待。”
年幼的拓跋珪也坚信：受命于天，不可逆也！

下集预告：北魏开国

第二章 北魏开国

所谓“蝴蝶效应”，不经意而深远。苻坚对代国的安排、对东晋的征伐，实是推进华北裂变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秦军败了！”“慕容垂跑了！”“姚苌反了！”……一连串事件演变迅捷，连地处偏僻的塞北之人也奔走相告。逐渐羽翼丰满的拓跋珪，自然知道这些消息意味着什么。“苻坚已失天命，代国复兴有望！”
其时刘库仁兵败身死，儿子刘显轼杀叔父自立。眼见拓跋珪实力做大，刘显再不顾父亲的叮嘱，磨刀霍霍。岂料拓跋氏自带强大的天命光环，独孤部中多名重要人物纷纷向拓跋珪报信，劝他快逃。贺氏驾轻就熟，灌醉刘显后，让拓跋珪带着兄弟、属下连夜跑路。次日清晨，假装毫不知情，反而向刘显反戈一击，哭闹道：“我儿失踪，是你们把他杀害了吗？！”
拓跋珪再次投奔贺兰部，其舅贺讷惊喜万分，并憧憬着美好未来：“好外甥倘能复国，可别忘记贺家的恩泽！”贺氏倾全族之力支持拓跋珪，激怒刘显，将要杀害贺氏。贺氏第三次施展快闪绝技，顺利返回娘家。
淝水之战两年过后，拓跋珪年方十五。受代部、贺兰部等亲信拥护，在牛川（今呼和浩特附近）大会诸部，登基成为新任代王。不久之后，又改称国号为“魏”。此前称“魏”的政权主要为战国魏、曹魏、冉魏三家，其中以曹魏疆域最广、成就最高。或许在拓跋珪的心目之中，相比得国不正、内讧不休的司马氏，自己更配得上继承曹孟德的遗产。

拓跋珪称王复国，有几位故人却高兴不起来。苻坚身死国破，叔父窟咄连“被上学”的资格都被取消，战乱之际投奔西燕慕容永。刘显心知窟咄不甘人下，早对侄儿满腔怒火，便主动与他取得联系，相约大家一起来挖魏国的墙脚，在边界搞些破坏活动。搞着搞着，破坏变成了内战，直奔魏国中枢而去。
心属窟咄的代人着实不少，拓跋珪的亲近之人于桓、莫题等皆吃里扒外，密谋重演寔君（弑君？）的好戏。奈何魏王天命强大，这次又早得风声。拓跋珪打算大事化小、秘密处理，只诛杀于桓等少数几人，暂对莫题等另七家反骨仔不闻不问。魏国根基不稳，拓跋珪惧怕内乱，再次请求贺兰部帮助。此外另派使者，向新兴强国后燕求救。慕容垂暮年复国，雄心壮志却不减当年。听闻魏国来信，立刻派儿子慕容麟率大军相救，以图分一杯羹。
燕国救兵未至，窟咄之军已直逼拓跋珪的王座而去。叔父本来就闹心，偏生这时又杀出个不省事的舅舅。原来贺氏有兄弟贺染干，向来反感让外甥拓跋珪做大做强，固执己见与贺兰部决裂，远走他方。得遇窟咄、刘显起兵的大好时机，他也跃跃欲试，指望友军攻南、自己攻北，将可恶的拓跋小贼夹得永无出头之日。
天命在身的拓跋珪，又怎会轻易就范！

鲜卑拓跋、鲜卑慕容，皆于中国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记录。两家并存之时，针锋相对的时候居多，甚少有联合对敌的杰作，后世所称的“高柳之战”则是个例外。简单的说，在高柳这个不起眼的小城，拓跋珪、慕容麟联手出击，大破窟咄叛军，刘显、贺染干见势也灰溜溜的逃走。
经高柳之战，拓跋珪打败不成器的叔父舅父，做实了自己“塞北第一人”的地位，从此魏国劲敌只剩下偏南的燕、秦。虽然历史多为胜利者书写，也稍来看看失败者们的结局：拓跋窟咄，投奔刘卫辰，被杀;贺染干，与兄弟贺讷内讧，下落不明;刘显，败于后燕，兵马基本为慕容麟收编，下落不明。
还剩下一个刘卫辰。

在拓跋部、铁弗部北边，另有若干人烟更稀少、文明更落后的北方部落，其中柔然为刘卫辰的死党。拓跋珪称王建国后，南征北战，将北方的高车等小部落打得嗷嗷叫服，唯独柔然硬气不屈。岂料拓跋珪亦是非硬骨头不啃的性格，这次聚集千军万马气势汹汹杀来，柔然被迫全部迁徙。
魏军行进神速，将领们生怕粮草不继，向领导谏言穷寇莫追、不如早还。拓跋珪却突然问道：“若杀副马（备用之马），当成三日的口粮，足够吃吗？”众人答：“够吃。”拓跋珪立刻下令斩杀副马作食，全军追击速度反而更快。终于追截成功，大胜而归，俘虏得一半之多。拓跋珪得意地向属下夸耀：“你等可知，此前我为何有三日之问？柔然之人驱赶牲畜奔走数日，遇到有水之处必定停留。我以轻骑追击，按路程估计，正好是三日之内。”诸将皆大拍脑袋，表示出由衷的钦佩：“我辈不及也！”
刘卫辰自然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唯一的铁杆兄弟柔然元气大伤，自己只得被迫以攻为守，疯狂侵犯魏国南部。拓跋珪收拾完北方残局，立马来与这位匈奴领袖掰掰手腕。神迹再现：拓跋珪以五六千兵马，大破刘卫辰的八九万。魏军乘胜追击，直捣铁弗部核心。刘卫辰父子奔逃，途中为部下诛杀。拓跋珪大胜后还不依不挠，屠杀匈奴宗室五千余人，血染黄河。自此一役，黄河以南的小部落悉数归降于魏，拓跋氏实力暴增，可正式与相邻的慕容氏、姚氏一较高下。

未曾想，当时“天命”竟非拓跋氏的独家专利。刘卫辰余下少子刘勃勃，亡命天涯，被拓跋珪多方搜求。收留他的小部落首领，不忍绝刘卫辰之后，向魏国使者大义凛然地表示：“刘勃勃国破家亡，穷困而来投奔于我。我宁可与其共亡，不忍送去魏国受死！”不久后，将刘勃勃转送至后秦鲜卑将领没弈干。没弈干欣赏刘勃勃的才华，不惜将爱女许配。
刘勃勃后来更名为赫连勃勃，剩余的人生简历如下：自主创业的第一桶金，由杀害老丈人没弈干所得;创立神出鬼没的“游击战法”，令姚氏疲于应对、狼狈不堪;建造坚固无双的统万城，城墙中砌满建筑工人的骨肉鲜血;趁刘裕无心经营北方，巧取豪夺长安城;终其一生，夏国屹立不倒;赫连子孙终为拓跋子孙所灭。
拓跋珪终究没得到这个小号真命天子，却也将巨大的麻烦扔给后秦与东晋。眼下他和他的王国，必须团结一致向前看，首当其冲的便为慕容垂治下的新燕国。

北魏与后燕同年建立，起初后燕强而北魏弱，拓跋珪频频主动示好。曾派宗室拓跋仪出使后燕，观察慕容垂的言行举止，回来汇报道:“慕容垂衰老，慕容宝暗弱，慕容德自负才气，不会是少主的好臣子。慕容垂死后，必有内乱，将来可图，现在则应按兵不动。”后来后燕扣留魏使、宗室拓跋觚，反而求索名马。拓跋珪拒绝（好马比好兄弟更重要？），两国邦交由此急转直下，北魏转而联结西燕对付后燕。西燕不成气候自取灭亡，北魏后燕直接对峙在所难免。
此时的慕容垂年过七十，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而后燕在与丁零、西燕的连年征战中，亦已损耗不少元气。自太子慕容宝离开中山（今河北正定）出征，鲜卑慕容便逐渐走上一条不归之路。命运女神兜兜转转，将再次垂青拓跋一方。

下集预告：血战！参合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