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灵与肉之间

徘徊在灵与肉之间


现在的人已经没有耐心等你抛出一个悬念,到五万字或者十万字之后才解开包袱。人们喜欢先看谜底,有兴趣的话再看解谜的过程。
一个老汉有什么谜底呢?不外乎就是诉说自己怎么从儿童变成老头。假如这种渐变只是一个平淡的生理过程,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如果牵涉到思想的变化,似乎还有点意思。
简言之,鄙人10岁的时候虽然调皮,本质还是纯良的。17岁的时候到社会上打流,24岁考上大学中文系,30岁徒步7000余里,32岁下海经商,42岁购买荒山,准备隐居写作,结果失败了,到了快满50岁的时候,竟然无可奈何去做夜总会的经理,天天跟小姐妈咪打交道,62岁终于闲居在家等死。这是怎么回事呢?粗略想想很荒诞,仔细一想,这随波逐流之中,其实也有许多主客观的道理。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相互激发,便在脑海刻下了一条意识变化的痕迹。鄙人曾经想把这痕迹写成一部小说,反复尝试十几年,写了几百万字都不满意,最后还是决定抱朴归真,如实平静地道来,或者比那处心积虑安排情节结构容易,而且更能真实反映人生。
楼主 猫山上的猫山  发布于 2021-01-21 01:09:04 +0800 CST  
徘徊在灵与肉之间


写小说生怕读者以为是胡编乱造,所以时间地点人物都力求实在。譬如雨果的《悲惨世界》,不光街道名称,就连门牌号码都写得清清楚楚。然而如实叙述往事,如果写一个表扬一个,那就不必隐晦。批评人就不能指名道姓了。为人要厚道,要给人留面子。譬如张三是个小姐,李四是个嫖客,这世上小姐与嫖客何其多矣,没必要指明张三是谁,李四又是谁,没必要,完全没有必要。只说有这么一回事就可以了。人物名字要换,时间地点也要混淆,免得有人对号入座。至于批评自己,则一定要毫不留情,否则文章就狗屁不值!
人是思维大部分时间都是跳跃的,前一分钟在想钱财,后一分钟在想道义,喝多了口若悬河,酒醒了寡言懊丧,忽而想起童年,忽而考虑当下……这都是思维的常态。记叙脑电波自然的跳火,最为惬意。火星迸溅的时候不能捂着,否则就放过了珍贵的灵感。
譬如现在,我就想到了我的父亲。他作为我的父亲,陪我度过了78个春秋,点点滴滴何其多矣。然而我现在想起的就是一件事,他1966年被错误打成反革命时,是如何逃过了红卫兵的毒打。说起来真是神奇,他们同一个学校的教师,有装在麻袋里打的,有从高凳上掀下来跌断大腿的,一句话,头破血流的不是一个两个,惟独他毫发无伤。奇怪吗?仔细想想,一点都不奇怪。
我父亲凡事趋向快乐,关进地牢里,他也想抠个缝缝看太阳。他年轻时追求上进,后来颓废了,晚上打麻将,早上睡懒觉,严重时要学生来叫他去上课。他班上有个男生,名叫赵长生,五官俊秀,白净如娇娃,父亲是老红军,养得娇了点,不爱学习,上课还喜欢搞点小动作。有个女教师姓钱,50多岁了,教学认真,可谓刻板苛严。她担心赵长生留级,经常揪住他补课,还不辞辛劳搞家访。
“赵老师,你就不要费心了,”我父亲说,“他爹是老红军……”
“葛老师,你真是,老红军的孩子就可以放任自流吗?”钱老师不屑。
到了1966年8月,mzd接见红卫兵之后,赵同学作为学校“红五类”的尖子,穿上他爹的军服军帽,拦腰扎一根武装带,英姿飒爽,率领一帮学生,打得20几个牛鬼神蛇闻风丧胆。钱老师几乎天天晚上挨打,最后摔断了大腿。
赵同学刚穿上军装那天,一进校门,我父亲正好看见。
“哎呀!威武!”我父亲不躲闪,反而迎上去大声感叹,“真是威武,我仿佛看见了你爸爸年轻时候的模样!”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如何经得起如此重量级的恭维?加上平时又不讨厌我父亲,自然就就把他放过了。
所以我觉得父亲没挨打,一点都不奇怪。在赵同学眼里,他为人好啊,嘴巴甜啊。
提起钱老师,我又想起了另一个工作认真负责的人。他就是把我父亲打成反革命的工作组长孙志刚。人家是什么人哪,人家是三八年参军的团级干部,浑身都是枪伤,尤其是脊椎,不打杜冷丁止痛就昏天黑地。人家执行上级指示雷厉风行,1966年6月率队进入A中学,一个星期就揪出了20几个牛鬼蛇神,辛苦啊!看档案,找问题,组织革命师生写大字报,开批判会,安排人手抄家,换班监视,抄来的字纸书籍要翻阅,从中寻找蛛丝马迹……可把他累坏了。我见过他老人家,满脸硬扎扎的络腮胡,目光炯炯有神,两个月之后,人瘦了,眼睛也熬红了,走路都晃晃悠悠。
孙志刚如此殚精竭虑干工作,到头来把命都赔进去了。
到了1966年11月以后,工作组被mzd的革命路线定为lsq的反革命路线黑爪牙,孙志刚就被造反派红卫兵扣押起来,不准医生给他注射杜冷丁。他痛得受不了,就从医院三楼跳下来,脑浆迸溅,死了。
我1967年2月串联回来,我父亲带我去看他摔死的地方。那时候我还不满14岁,糊里糊涂恍然看见一个人躺在血泊中,觉得恐怖。父亲大约发现我脸色不对,赶紧拉着我走下了高高的台阶。多年后我想,孙志刚是有家室的人。他老婆孩子捧着他的骨灰盒,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他很冤枉?干了一辈子革命都有组织,死到临头组织不见了!
楼主 猫山上的猫山  发布于 2021-01-21 01:10:40 +0800 CST  
徘徊在灵与肉之间


田震的《执着》有两句歌词:在我温柔的笑容背后,有多少泪水哀愁。
我的笑容并不总是温柔,但是在我嬉皮的笑脸背后,确实有很多泪水哀愁!
我二十一岁那年夏天,忽一日于黎明前的黑暗中起床,朝暾初起之时,已来到A市秀山后的小溪湖畔,伫立着,看阳光一层层掀开湖面的雾气。而后整整一天,我在山林溪水之间漫无目的地行走攀爬,形如梦游。黄昏时分,我爬到秀山主峰俯瞰亭边,坐在一块大岩上,大脑一片空白。那个年代空气清澈,盆地里的市廛清晰可见,看得见我们家住的A市中学操场,看得见消防大楼、邮电大楼,甚至看得见钢厂的烟气袅袅。俯瞰亭周遭巨松林立,树冠交叠覆压,如墨绿色的瀑布顺着陡峭的山坡倾泻而下。山谷里有岚气升起,漫天的晚霞则渐渐的黯淡了。游人已经散尽,四下里阒寂无声。突然一阵山风袭来,松涛澎湃,我打一个激灵,恍恍惚惚看见另一个我飞出躯壳,一跃而坐于云端,冷冷地俯视着我。这是一种全新的高度概括的视角,使我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卑微低贱的人生:疾病,饥饿,挨整,流浪,坐牢,苦力,失恋,以及父母多年两地分居所造成的毫无温暖气息的家庭生活,于是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
那一刻,我的自哀自怜达到了极点,竟然想不起21年来,我究竟有过什么快乐。我知道我一整天的恍惚转悠,乃是源于积压在心头两年多的单相思的痛苦,但是此刻,当我用才刚获得的全新视角审视自己的时候,我觉得这种痛苦开始收缩了,它似乎不再霸占我的整个灵魂,一些陌生的令人感奋的东西冲进心里来了。两年多来,我在A市电线厂做搬运工,遭受的冷眼奚落实在不堪细述。可是我为什么心有不甘呢?为什么不象别人那样偷懒、赌博、闲逛,或者以谄媚的方式取悦领导,希望变换工种;以插科打诨的态度与人相处,力图换取所谓的人缘呢?难道我真的是因为沉浸在对爱人的思念中,所以对自己的卑微,对他人的冷眼都视而不见吗?不!不是的!虽然我的确生活在梦幻中,但那梦幻,并不完全是爱情的梦幻,还有文学的梦幻。是的,是文学的梦幻!
《阿霞》、《杜布罗夫斯基》、《猎人笔记》、《狄康卡近郊的夜话》、《悲惨世界》、《大卫·科波菲尔》,是它们拖住了我,使我不至于沉沦。尤其是《悲惨世界》和《大卫·科波菲尔》的多处段落,让我读着读着就抱着枕头啜泣。我拙劣地模仿着小说中的文字,一遍遍给爱人写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实际上已经不知不觉地闯进了文学创作的领域。
那一天,我乘着夜色走下秀山的时候,我异常清晰地意识到了文学的力量,同时也就立下志向,我要从事文学创作。我暂时不能揭示其后的文学创作道路是多么荒诞悲催,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没有那一天的顿悟,我考不上大学。
楼主 猫山上的猫山  发布于 2021-01-21 01:11:52 +0800 CST  

楼主:猫山上的猫山

字数:2798

发表时间:2021-01-21 09:09:04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1-28 08:41:5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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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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