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的温柔盛世——闲话《清平乐》背后的真实历史

诗云:
农桑不扰岁常登,边将无功吏不能。
四十二年如梦觉,东风吹泪过昭陵。
这首诗是从陆游的《家世旧闻》里抄下来的,据说题在永昭陵道旁的墙壁上,但并非出自陆游的手笔。到底是何人所题,因为年代过于久远,陆放翁尚且不甚明了,今人就更是难以考证了。不过,这位宋代诗人成咏的根由,大抵还是搞得清楚的。话说某年某月某日,此人行经嵩山北麓、洛水之南,也就是今天河南巩义的地界,正是赵宋历代官家长眠地下的陵寝。诗人不叹永安、永昌、永熙、永定诸陵,独对永昭陵思绪万千,留下了这段睹物思人、情深意切的感伤之辞。
安葬于永昭陵的赵宋官家,是大宋王朝的第四任君主——宋仁宗赵祯。封建帝制两千多年,以仁为庙号的君主屈指可数,毕竟谥号、庙号皆是盖棺定论,要对历史负责,讲究的是微言大义,优劣褒贬皆有定法,万万容不得半点马虎。一个“仁”字,可以算得上是一流的美誉了,更何况宋仁宗还是史上首度获此殊荣的帝王。元人所著《宋史》,更是不吝溢美之词:“《传》曰,‘为人君,止于仁’,帝诚无愧焉。”
赵祯为何能享有“仁”的美誉,说来可就话长了,其实也是创作本书的要旨,且容我在后文细禀,不妨先从这首诗略窥一二。首句“农桑不扰岁常登”,说的是那些年月风调雨顺、物阜民丰。从史料的记录来看,这话说得未免有点过,四十多年里水旱灾害交织,其中也不乏人祸。当然了,在基本上靠天吃饭的时代,老天爷已经算是比较给面子了。再一句“边将无功吏不能”,大家不可望文生义,妄断诗人是在痛斥文武百官尸位素餐。正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生于承平的天下,哪里还有造就英雄的风云际会?!于是乎,便有了这后两句,“四十二年如梦觉,东风吹泪洒昭陵”,物是人非之时,忆及当年的如梦如幻,怎能不令诗人悲不自胜,潸然泪下啊!
徽宗主政时期,时任殿中侍御史的陈师锡在一封奏议中这样写道:“宋兴一百五十余载矣,号称太平,飨国长久,遗民至今思之者,莫如仁宗皇帝”,为什么呢?因为正是在宋仁宗的庆历、嘉佑年间,“为本朝甚盛之时,远过汉唐,几有三代之风”。
庆历、嘉佑之治,到底能有多盛?宋人所言,或许有自夸之嫌吧,咱们不妨来看一组数据:
嘉佑年间,京师岁入达到3680万贯,是唐朝开元时期的两倍还多,而北宋当时的疆域,不足唐朝开元时期的三分之一。据后世学者推算,北宋的GDP一度占到全世界的80%,数字或许太夸张了些,未必精准可靠,但说中国已经遥遥领先于其他国家,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用一位经济史学家的话说:“11世纪和12世纪的宋代,中国无疑是世界上经济最先进的地区。”
在中国文学史上如雷贯耳、傲视群雄的“唐宋八大家”,北宋就占了六席:欧阳修、苏轼、苏辙、苏洵、王安石、曾巩,还有开辟儒学新天地的“北宋五子”: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十一位黄金大咖无一例外,都活跃于宋仁宗主政时期,其中有四人(苏轼、苏辙、曾巩、程颢)更是同列嘉佑二年(1057年)进士及第的“千年科举第一榜”。
作为中华文明的标志性产物,四大发明中的三个——活字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均出现在宋仁宗主政时期。火药的配方,首见于史上第一部官修兵书——《武经总要》,由曾公亮、丁度奉宋仁宗之旨编纂。活字印刷术和指南针,则首见于一部名气更大的著作——《梦溪笔谈》。虽说《梦溪笔谈》成书,一般认为是在哲宗朝的元佑年间,但其所囊括的各种“黑科技”,大多是宋仁宗时期的成果,涵盖天文、数学、物理、地理、生物、医药、工程等诸领域,被后世誉为“中国科学史上的里程碑”。
恰如国学大师陈寅恪所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蔚然大观的仁宗盛治,正是赵宋之世极具代表性的时代,它没有“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慷慨激昂,也没有扩土开疆的雄浑气魄,更没有“万国来朝”的非凡气象,它像温存婉转的宋词,字字珠玑、悦耳怡情,又像端庄高雅的君子兰,秀丽清香、沁人心脾。可以说,正是和风细雨般的温柔与宽容,烘托出了承平之世的安荣与繁华。
道明因由,闲言少叙,就让我们正式开启这场“四十二年如梦觉”之旅吧!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4-30 17:26:31 +0800 CST  
第一篇 宫闱

蜀女传奇:从醮夫再嫁到母仪天下

宋太宗端拱、淳化年间(988—994年),具体是哪一年不详,距离宋仁宗出世还有二十年左右,就连他的父亲——宋真宗赵恒,此时的头衔和名号也只是襄王赵元侃,尚未被立为大宋王朝的储君。以此作为讲述仁宗时代的起点,是因为京师——确切地说是皇家——发生了一件对未来的仁宗朝影响深远的事情。
或许能归因于“蝴蝶效应”,这件事情本身丝毫不起眼,而且显得有些狗血和俗套:襄王赵元侃想女人了。说它不起眼,是因为上至天子亲王,下至山野民夫,都得食人间烟火,靠五谷杂粮生养,谁没有个七情六欲呢?《诗经》开篇即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襄王有此念头,也算是人之常情。说它狗血和俗套,是因为襄王赵元侃这个色迷迷的小心思,无意中竟然促成了一个灰姑娘的华丽变身。在不久的将来,这个昔日的灰姑娘,将历练成为一位吕雉、武则天式的人物,为仁宗朝的温柔盛世打下深刻的烙印。
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今人往往难以预料,咱们只说当下赵元侃的念头。照常理来看,赵元侃贵为皇子亲王,身边岂会缺少女人?只不过男欢女爱这种事,总免不了审美疲劳、意兴阑珊,不时需要一些新鲜感,刺激一下日渐麻木的神经。这不,久居京师的襄王赵元侃听别人讲,蜀中自古有“天府”的美誉,那可是一个出美女的地方,清秀端庄倒在其次,更为难得的是睿智聪慧。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既有颜值,又有内涵,若得三千弱水之一瓢,此生足矣哉!
赵元侃越往这方面寻思,越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时常跟身边的侍从念叨说,想召入一位蜀中之女,方才不枉自己到这繁华太平之世走上一遭。无心之语尚且听者有意,如今主子情思萌动、有感而发,左右当然更要尽心勉力了。在襄王府里供职的,有一个名叫张旻的僚属,听着主子不厌其烦的碎碎念,登时想起一位蜀中女子,应该符合赵元侃的口味。
这位女子姓刘,单名一个娥字,《邵氏闻见录》里有一则有关她的离奇故事。话说刘娥年少的时候,跟随父亲来到一座名为“玉泉”的寺中,一位擅长相面的长老惊呼她是前途不可限量的贵人,并向父女二人提议:“远方不足留,盍游京师乎。”刘娥的父亲囊中羞涩,没有路费前往,长老不惜赠金百两,襄助他们成行。来到京师之后,刘娥在张旻的引荐下进入襄王府。在“正位宫闱,声势动天下”,刘娥派人找到了这位颇有先见之明的玉泉长老。但长老婉拒了召请,刘娥便特赐银钱,助他修缮佛寺。
显然,这段传闻未免太牵强附会了,咱们再来看官修正史是怎么说的。根据《宋史》的记载,刘娥的祖籍在太原,她的祖父名叫刘延庆,曾在后晋、后汉时期做过右骁卫大将军,父亲名叫刘通,在宋朝初年官至虎捷都指挥使、嘉州(今四川乐山)刺史,所以举家迁到了蜀中。刘娥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双亲不幸亡故,她便被寄养在母亲的娘家。刘娥小女初长成以后,擅长摆弄一种类似于拨浪鼓的伴唱乐器(“善播鼗”),后来跟随一个名叫龚美的银器匠人来到京师汴梁谋生。适逢此番机缘巧合,刘娥在张旻的引荐下踏入襄王府,颇得赵元侃的宠爱,时年十五岁(本书中的岁数均指虚岁)。
关于刘娥的这段出身,官修的《宋史》其实是打着“为尊者讳”的旗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里面有两处明显的疑点:其一,如果刘娥真是出身于宦门,且不说琴棋书画精通多少吧,偏偏把“播鼗”这种走江湖的技艺操得娴熟,这算怎么回事?其二,银器匠人龚美去京师讨生活,带着一个不尴不尬的刘娥干什么?
同样是讲刘娥的来历,对比一下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和司马光的《涑水记闻》,这两大疑团便能烟消云散了。原来,刘娥的祖上别说做将军了,恐怕连将军的样子都没见过,祖祖辈辈都是在蜀中土生土长的平头百姓,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刘娥幼年失去双亲,只能靠卖唱为生,等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便草草嫁到自己的邻居——银器匠人龚美家中。虽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但小两口的辛苦钱挣得并不易,日子过得实在清贫。无可奈何之下,夫妇俩决定去天子脚下的京师汴梁碰碰运气。
从古到今,无数人的打拼经历证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尽享首善之区的繁华,“京漂”谈何容易啊!现实很残酷,龚美、刘娥二人非但“漂”不起来,再呛几口水恐怕都得淹死。或许真是迫不得已,龚美想到了卖掉媳妇,聊补一下窘迫不堪的困境。
杜甫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而无情。身处底层的龚美苦苦挣扎,高居顶尖的赵元侃百无聊赖,机缘巧合,竟将这两桩天差地远的事情连在了一起。穿针引线之人,正是在赵元侃身边担任襄王宫指使的张旻。他每天听着主子的碎碎念,又从坊间获悉蜀人龚美想卖媳妇,买家、卖家都齐活了,岂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现成生意?!
就这样,刘娥被张旻带进襄王府,凭借与生俱来的美貌与智慧,深深地打动了赵元侃那颗躁动不安的心。面对这位完全符合自己想象的蜀中女子,喜出望外的赵元侃当即慷慨解囊,将她从前夫的手中买了下来。从此,赵元侃每日与刘娥颠鸾倒凤,好不快活(“宠幸专房”)。至于刘娥的糟糠前夫龚美,他还真是一个人物,不仅眼下有一笔横财过活,在刘娥恃宠发迹以后,他还改随了刘姓,甘做鸡犬沾前妻的光,与刘娥以兄妹相称,摇身一变成了外戚,显赫一时。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4-30 20:06:09 +0800 CST  
回头来说醮夫再嫁的刘娥,她初入襄王府,虽说颇受赵元侃的宠幸,但这段华丽变身的狗血传奇,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赵元侃贵为皇子,但毕竟是在父亲的眼皮子底下生活,这些时日纵欲过度,以至于神色萎靡,难保不会被宋太宗赵光义瞅出一些端倪。要说赵元侃的父亲赵光义,他在这方面可以说是经验老道,就连南唐后主李煜的国后都没放过,遂有著名的《熙陵幸小周后图》,如今见儿子这番模样,心中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赵光义命人将赵元侃的乳母召来,开门见山责问道:朕看这小子神情憔悴,到底“左右有何人”?这位乳母“性严整”,说是“眼线”一点都不为过,向来看不惯年轻人这般胡作乱为,早就颇有微词了,便将刘娥这个来历不明的灰姑娘和盘托出。赵光义听到这等糗事,不禁大为光火:堂堂皇子亲王,竟与一名出身寒微的民女爱意缠绵,皇家的脸面何存?!
盛怒之下,宋太宗严令赵元侃将刘娥撵出襄王府。赵元侃难违父命,又实在舍不得这个娇嫩欲滴的尤物,于是壮着胆子瞒天过海,将刘娥安置在当初引荐她入府的张旻家中,玩起一出金屋藏娇的把戏。张旻深知刘娥深得主子的欢心,为了方便主子不时造访幽会,更为了避开嫌疑,谨防引火烧身,索性连家都不敢回,每天都在襄王府里过夜。赵元侃作为主子,倒也懂得体恤下情,特意拿出五百两银子,让张旻另外找一处安身之所。
转眼好些年过去,襄王赵元侃精心安排的这桩秘事,一直瞒得滴水不漏。说来也是时运眷顾,因为赵光义的长子赵元佐精神失常、次子赵元僖暴亡,并非嫡嗣的赵元侃竟然凭借年龄优势(排行第三)脱颖而出,加封寿王、立为太子、改名赵恒,一路平步青云。至道三年(997年),赵光义撒手人寰,太子赵恒即位,是为宋真宗。
即位伊始,宋真宗便迫不及待地将刘娥召入宫中,两人终于可以放任自如地延续浓情蜜意了。说是放任自如,其实也未必尽然,尽管宋真宗对刘娥的恩情爱意不减,也不再有人会严令他撵走这个轰出那个,但出身寒微的刘娥,只能做一个没有名分的御侍宫女。一直到景德元年(1004年),低调内敛、尽心服侍的刘娥才得以跻身妃嫔之列,得到一个“美人”的头衔,在众多妃嫔中处于第四等(前面还有妃、嫔、婕妤)。几年下来,刘娥又先后晋封为修仪(第二等,嫔的一类)、德妃(第一等,妃的一类),行情一路看涨。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01 15:49:56 +0800 CST  
转眼到了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刘娥于是年五月从修仪晋封为德妃。大约半年之后,刘娥的麻烦就来了:宋真宗想立她为皇后。此议一出,朝堂顿时就炸开了锅!
宋真宗原本是有皇后的,此人姓郭,是宣徽南院使郭守文的次女。淳化四年(993年),由宋太宗赵光义赐婚,十八岁的郭氏嫁入襄王府,并在宋真宗即位时被立为皇后。郭皇后“谦约惠下,性恶奢靡”,是一个厚道明理的后宫之主,当初刘娥得以复召入宫,便是得到了她的首肯。咸平六年(1003年),因为皇子赵佑不幸夭折,正值芳龄的郭皇后深受打击,身体每况愈下,在短短四年之后便郁郁而终了,年仅三十二岁。
尽管后宫妃嫔众多,但皇后的位置一空就是五年,很难说不是宋真宗刻意而为,等着刘娥经美人、修仪、德妃的历练,攒足母仪天下的资历。数年光阴倏忽而过,修仪、德妃都升得挺顺利,宋真宗觉得立刘娥为皇后,应该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按理说,皇帝想给身边的女人什么样的名分和品级,毕竟是宫闱之事,外臣一般不会多嘴嚼舌,但皇后既是后宫之主,又是母仪天下,岂能视同儿戏、任性妄为?!
对于宋真宗的动议,朝臣的反对之声竟然异常激烈,“多以为不可”。大臣们不同意,原因并不复杂,一言以蔽之:门不当户不对!用李迪(时任太子宾客)的话说:刘德妃“起于寒微,不可母天下”。言外之意,朝廷丢不起这个人啊!时任参知政事的赵安仁也认为,刘德妃“家世寒微”,与其立她为后,不如考虑一下沈才人。“才人”在妃嫔中只是第五等,连“美人”都不及,但赵安仁的理由是这位沈才人“出于相门”。沈才人的祖父沈义伦(后避赵光义的名讳,改为沈伦),是太祖幕下的开国勋旧,在太宗朝做过宰相。如此显赫的出身,将沈才人越级提拔成为皇后,又有何不可?!
赵安仁的提议不无道理,却被另一位参知政事王钦若点了水。王钦若似褒实贬地跟宋真宗讲:赵安仁这个人真是品德高尚啊,昔年沈义伦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他“至今不忘旧德,常欲报之”。宋真宗听出了王钦若的弦外之音,认定赵安仁看似正派公道,实则假公济私。于是乎,赵安仁的反对非但没能奏效,自己也被宋真宗从参知政事的位置上撸了下去。
说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提醒大家注意一下。大臣们反对立刘娥为皇后,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她出身寒微,并没有人提及刘娥醮夫再嫁的身份,这一点完全超乎我们对于封建伦理的固有认知。事实上,将“一女不更二夫”与封建时代划上等号,明、清两朝当然无法反驳,唐朝也许颇有微词,而宋朝肯定不服气。对于所谓“贞节”的女性婚姻抉择问题,宋朝向来是相当开放而包容的,醮夫再嫁,稀松平常,即便是嫁入王府皇宫,也算不上什么离奇的事情。
话说回来,尽管反对的浪潮很高涨,但立后这种宫闱之事,如果宋真宗坚持己见的话,外边的大臣不大可能始终是密不透风的铁板一块。就拿当年的唐高宗李治来说吧,他想立武昭仪为皇后,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老臣跳得再高,最终还是被英国公李绩(原名徐世绩)一句举重若轻的“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强摁了下去。
唐鉴不远,事情果然有了转机。宋真宗秉持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大臣的阻力便逐渐衰弱下去,尤其是时任宰相的王旦主动上疏,恳请“早正母仪”,这事儿便不再有可以自由讨论的余地了。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02 10:45:50 +0800 CST  
刘娥从德妃晋升为皇后,虽然已经是板上钉钉,但在程序上走得并不那么顺畅。当时的大宋王朝尚处在草创时期,一切务求节俭简约,立皇后不行册礼,但必要的仪式感还是不能缺少的。按照既往的流程,先要交由学士院起草制书,宣于正殿之上,随后近臣、牧守、宗室修贡礼,群臣拜表称贺,并前往内东门奉笺再贺皇后,这道庄重的过场才算是全部走完。或许是担心那些心怀不满的大臣横生枝节,闹出群体事件让官家和履新的皇后难堪,宋真宗决定再优化精简一下繁冗的流程,将藩臣贡贺、降制外廷之类的全部省掉,只令学士院起草一封制书,交付中书宣制就行了,做人低调一点,小心使得万年船嘛。
即便已经如此“将就”,还是有大臣因为一道官样文章的制书,让宋真宗吃了一回瘪。如果归根究底的话,这事儿其实也是宋真宗自找的。当时,或许是流程上太过“将就”,对刘娥多少有些愧疚之情,宋真宗便想把这道制书搞得光鲜一些,于是安排丁谓(时任参知政事)去找久负盛名的翰林学士杨亿说一说,劳烦这位大神亲自起草。
杨亿(974年—1020年),字大年,建州浦城(今福建浦城)人,别看他当时的官职不高,区区户部郎中而已,但在宋朝初期的文坛,绝对是一个领袖级的人物,用后来欧阳修的话说,可谓“以文章擅天下”。根据《宋史》的记载,杨亿七岁能成文,年仅十一岁,声名就已经直达天听了。宋太宗赵光义试其词艺诗赋之后,“深加赏异”,不仅下制书盛赞“越景绝尘,一日千里”,还授他秘书省正字之衔,“特赐袍笏”。后来,杨亿入值集贤院,与王钦若等人一道编修著名的《册府元龟》,并在闲暇之余赋诗唱和,开创了“西昆体”的新诗风,一时风靡天下。
以杨亿的才学和名声,起草一篇流光溢彩的制书,可谓信手拈来,但杨亿从少年时期就有“愿秉清忠节,终身立圣朝”的抱负,史载其“性耿介,尚名节”。对于立刘娥为后这件事,他从一开始就不赞成,所以根本不打算卖给宋真宗这个面子。
丁谓显得十分无奈,半是劝慰、半算哀求地跟杨亿讲:勉为其难做这么一回,“不忧不富贵”。可杨亿视自己的名节如性命,压根不吃荣华富贵这一套,一句话就把丁谓怼得哑口无言:“如此富贵,亦非所愿。”宋真宗深知不可强求,只好退而求其次,安排其他的翰林学士起草这份立后的制书。
尽管经历了诸多的坎坷与曲折,但已经没有人能阻止刘娥迎来她的人生巅峰。从一贫如洗、醮夫再嫁,到安享荣华、母仪天下,如果说这位传奇女子的华丽变身,完全是凭借姿色与媚术,从色衰则爱弛的普遍规律来看,似乎并不科学。事实上,咱们把这位刘皇后看作是武则天式的人物,一点也不夸张。
先看武则天,她最初“屈身忍辱,奉顺上意”,深得唐高宗李治的欢心。后来协助李治处理繁杂的政务,“明察善断”,“英贤亦竞为之用”,表现出了极其卓越的治国才能。
相较之下,刘娥的能力也不赖。入宫之初,她为人低调而节俭,既不争宠,也不去攀比,在后宫的人缘还不错。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刘娥虽说出身寒微,靠卖唱为生,但经过这些年的历练,昔日的灰姑娘已脱胎换骨,不可同日而语。根据《宋史》的记载,刘娥通晓书史、博闻强识,“闻朝廷事,能记本末”,处置宫闱之事,往往遵循旧例,打理得有板有眼。她还从旁协助宋真宗处理政务,“周谨恭密”,深得宋真宗的信赖。
从母仪天下到深爱着她的夫君龙御归天,刘皇后陪伴宋真宗度过了将近十年的光景,史载宋真宗“久疾居宫中,事多决于后”。伴随着宋真宗的身体渐显日薄西山之态,没有人会怀疑,这位才能出众的刘皇后,必将效仿当年的武则天,深刻地影响大宋王朝的政局。不得不承认,后来仁宗朝开创盛世之治,身为皇太后的刘娥确实发挥了定海神针、继往开来的关键作用。用近代文人蔡东藩的话来说,刘皇后“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堪称至评。
然而,在历代民间文人的编排、演绎之下,这位“恩威加天下”的传奇女子,却成了蛇蝎心肠的恶主魔头。到底是有什么仇、什么怨,要如此“黑化”这位华丽变身的灰姑娘呢?这就牵扯到关乎宋仁宗身世的著名公案——“狸猫换太子”了。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03 13:18:48 +0800 CST  
狸猫换太子:宋仁宗的身世之“谜”

与《水浒传》、《三国演义》之类的长篇小说类似,“狸猫换太子”的传奇故事,也是历代民间文人不断编撰修订的产物。有据可查的最初源头,后世普遍认为出自元朝一位没有留下名姓的文人之手。他仿照《赵氏孤儿》(元·纪君祥编)创作了一部杂剧,题为《金水桥陈琳抱妆盒》(简称《抱妆盒》),这部杂剧演绎的故事梗概是这样的:
宋真宗时期,后宫的李美人因为捡拾到金丸,机缘巧合得到圣上的宠幸,并诞下一子,也就是后来的宋仁宗赵祯。刘皇后呢,因为一直未能生育子嗣,故而心生嫉妒,密令身边的心腹宫女寇承御设法将此子弄死,扔到金水桥下去。就在这个无辜的婴儿命悬一线之际,寇承御看到嗷嗷待哺的小生命竟被一层红光紫雾笼罩,惊骇之余更是于心不忍,便与一位名叫陈琳的太监商议,将婴儿藏到妆盒之中,交由陈琳带走,交给“南清宫八大王”赵德芳收养。十年之后,“八大王”带着这个孩子入宫面圣,刚说出“李美”两个字,便被做贼心虚的刘皇后搅了局。刘皇后心存疑虑,严刑逼问寇承御,寇承御不肯出卖自己的良心,索性触阶而亡。又过了十年,始终没有子嗣的宋真宗宾天,当年侥幸得活的孩子便以“八大王”十二子的身份,继承了皇位,是为宋仁宗。直到此时,太监陈琳才将这桩陈年密闻的真相和盘托出。宋仁宗查明实情,遂与生母相认,奉她为纯圣皇太后。不过,顾忌到先帝的颜面,宋仁宗并没有追究刘皇后暗杀皇子未遂的责任。
从基本情节来看,这部杂剧确实与纪君祥的《赵氏孤儿》高度相似,就连将婴儿藏入箱盒的办法都是如出一辙。说来也巧,《赵氏孤儿》里携药箱逃亡的程婴是为了“存赵”,《抱妆盒》里的陈琳藏匿婴儿则是为了“救宋”。二者合二为一,或许正是维系着宋朝遗民“存赵救宋”的情结吧。
更为巧合的是,这个通篇全凭杜撰妄拟的桥段,在明宪宗成化年间,竟然真实地发生在深宫大内之中。当时,万贵妃与明宪宗朱见深的“姐弟恋”尽管爱得轰轰烈烈,却没能换来皆大欢喜的爱情结晶。眼瞅着自己年老珠黄,万贵妃愈加妒忌成性、心狠手辣,凡是怀孕的妃嫔、宫女,都被她暗中下了毒手,不是被逼堕胎,便是诞下的婴儿暴病早夭。后来,一位姓纪的女史偶然得到明宪宗的临幸而有了身孕,并在一位太监和一名婢女的暗中庇护之下,终于产得一名男婴,也就是后来的明孝宗朱佑樘。
剧本里的情节竟然成为现实,用今天的话来说,元代那位不知名姓的文人真是堪称“预言帝”!当然,在创作出“四大奇书”的明朝,民间文人也绝非浪得虚名,他们在内心钦佩前人之余,更是掀起了改编再创作的热潮,“借宋事以寓意”,暗讽现实中的宫闱秘闻。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元代杂剧中出镜率颇高的包公包青天,被这些民间文人生拉硬拽,搅进了这滩“浑水”。在当时众多的改编作品中,对这个传奇故事的演变具有转折性意义的,是一部题为《新刊全相说唱足本仁宗认母传》(简称《仁宗认母传》)的弹词。
从题目可以看出,这是一部供民间艺人说唱的剧本。与过往的演绎不同,包公在这部剧中成了核心人物,而《抱妆盒》里的“八大王”、太监陈琳、宫女寇承御都被删掉了,故事的基本情节也与《抱妆盒》截然不同。
在《仁宗认母传》中,李妃产下皇子的同时,刘皇后也产下一个公主,名叫郭槐的太监暗中将两个婴儿调了包。李妃遭到刘皇后的陷害,幽居于冷宫,后来流落到桑林镇,不幸双目失明。正是在这个桑林镇,李妃偶遇铁面无私的包公,陈诉自己的冤情。包公善察明断,经过三审郭槐,终于揭开了这桩陈年旧案的真相,并促成李妃、宋仁宗母子相认。刘皇后原本要被处死,但李妃于心不忍,出面为这个昔年的夙敌求情,与她一笑泯恩仇。
稍晚一些时候,这个故事又被收录到《龙图公案》、《百家公案》等公案小说中,情节上的变化并不算大,只是刘皇后的结局略有不同,她最终还是被丈二白丝帕绞死了。
看到这里,您或许会问:故事里险遭不测的太子一直都在,明察善断的包公也半道被添加进来,最令人感到惊悚的狸猫又在哪儿呢?事实上,一直到清兵入关、崇祯自缢,这只血淋淋的狸猫依然没有出现。大约道光年间,在民间文人李雨堂创作的《万花楼演义》中,才出现了“狸猫换太子”的情节设定。
在《万花楼演义》中,陈琳、寇承御、“八大王”这几个一度消失的人物得以回归,故事的基本脉络是这样的:在宋真宗亲征契丹期间,李妃产下皇子,刘皇后在同一天生下公主,却对外谎称生的是皇子。几个月之后,刘皇后盛情邀请李妃前往昭阳宫游玩,趁着这个空当,太监郭槐受刘皇后的暗中指使,用一只死狸猫调了包。当晚,刘皇后命宫女寇承御将郭槐抱回来的皇子扔到金水池溺死。寇承御于心不忍,与到此采摘鲜花的太监陈琳商议一番之后,将皇子装到花盒中,由陈琳带出宫去,交给八王收养。后来,包公在陈桥偶遇逃出皇宫、双目失明的李妃,经过一番缜密的调查,终于将真相大白于天下。最终,李妃回到宫中,双目复明,郭槐被处死,刘皇后则以三尺红绫畏罪自缢。
《万花楼演义》出炉之后,一位名叫石玉昆的说书艺人杂糅《龙图公案》和《万花楼演义》,编创出了题为《龙图耳录》的说唱本。至光绪年间,石玉昆以《龙图耳录》为蓝本创作的长篇公案小说——《三侠五义》问世刊印,前19回讲述的便是“狸猫换太子”。就故事情节而言,石玉昆的这部小说改编不大,但《万花楼演义》里的那只死狸猫,在《三侠五义》里被剥掉了皮毛,惊悚之感顿时跃然纸上。
至此,“狸猫换太子”的传奇故事完全定型,并经过多种曲艺剧目的演绎而家喻户晓、长盛不衰。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04 22:50:09 +0800 CST  
从《抱妆盒》到《三侠五义》,“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本身已经很传奇,演变的过程则又是一部传奇了。不过,这桩传奇故事诞生之初,便与真实的历史情节大相径庭了,而且到后来越创作越是离谱。在《三侠五义》刊印十年之后,一位名叫俞樾的文人看不下去了,认为这些“白家老妪之谈”实在是混淆视听,于是“援据史传,订正俗说”,改写了《三侠五义》的开篇第一回,并更名为《七侠五义》。俞樾对历史人物负责的精神可嘉,怎奈大众的心理往往是猎奇而非求实,这桩传奇故事早已是深入人心,他的努力并不怎么奏效。
其实大家的心里都很清楚,文学创作终归是文学创作,聊作消遣而已,就像《三国演义》可能会“带偏”后人对三国的认知,却永远无法改变三国本来的历史。“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虽然离奇而荒诞,但至少有一点是符合史实的:宋仁宗赵祯,确实是刘娥从他的生母那里抱过来,并据为己有的。
宋仁宗的生母姓李,但她得到宋真宗临幸的时候,既不是美人,更不是妃嫔,直至诞下赵祯,她也仅仅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御侍宫女。根据《宋史》的记载,李氏初入宫中的时候,身份是服侍在刘娥身边的宫女,因为“壮重寡言”,引起了宋真宗的注意,安排她负责侍候就寝(“以为司寝”)。至于寡言少语的李氏为什么能得到宋真宗的赏识,官修的《宋史》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倒是一部并不起眼的笔记《挥麈后录》,给出了与《宋史》截然相反的说法。
根据《挥麈后录》的记载,宋真宗有一天来到刘娥的居所,李氏端出一盆水,服侍他净手。宋真宗略瞟了一眼,见李氏“肤色玉耀”,不禁欣喜异常,便主动跟她闲扯了几句。虽说李氏姿色平平,在这深宫大内毫不起眼,但她颇有心计,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时机。顺着宋真宗的话,李氏煞有介事地瞎编说,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一个离奇的梦,梦见一位身披羽衣的仙士从空中落下,并表明“来为汝子”之意。
不得不承认,这个地位低微的李氏还真是不简单,看似无心的一句话,竟点中了宋真宗的两处“死穴”。第一,宋真宗这个人特别迷信,就吃天人感应、祥瑞异象这一套,后来热衷于什么“天书”,朝野被搞得乌烟瘴气。第二,到目前为止,宋真宗膝下的五位皇子,竟然没有一个能存活下来,这也成了他难以释怀的一块心病。万般无奈之下,宋真宗还将四弟赵元份(时封雍王)家的老三赵允让“以绿车旄节迎养于禁中”,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听李氏这么一说,宋真宗顿时来了精神头,当天晚上便与李氏同床共枕。正是这一夜的露水激情,便让姿色平平的李氏怀了龙种。渐渐隆起的肚腩,既寄托着李氏“母以子贵”的企盼,望子心切的宋真宗也颇为上心。根据《宋史》记载,李氏有一次跟随宋真宗游览砌台,插在头上的玉钗不慎掉落,心里有些不痛快。宋真宗看在眼里,暗自在心中占起卜来:如果这只玉钗能保持完好,李氏必然能生一个皇子。侍从捡起玉钗,果然如宋真宗所愿,并无半点损伤。
大中祥符三年(1010年)四月,洪亮的啼哭声响彻深宫大内,李氏不负宋真宗所望,顺利诞下一名皇子,初名赵受益,也就是后来的宋仁宗赵祯。得知自己终于有了新的子嗣,宋真宗的欣喜可想而知,即便是与大臣议事,他也难以掩饰内心的雀跃之情。当时,时任知开封府的周起正在后殿奏事,看似正襟危坐的宋真宗估计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突然不由自主地问周起道:“知朕有喜乎?”一头雾水的周起登时愣住,满腹狐疑地如实回答说不知道。宋真宗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朕始生子。”话音未落,宋真宗便起身回到禁中,捧出一堆金钱,兴高采烈地赏赐给了周起。
皇子降生,禁宫内外无不洋溢在欢快喜庆的气氛中,惟独如愿以偿的李氏实在笑不出来,因为在她心中那份“母以子贵”的殷殷期盼,很快就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皇子刚刚出世,便被她的主子刘娥(当时还是修仪)抱走收养(“以为己子”),与另一位妃嫔杨婉仪共同照料。从此,李氏与自己的亲生儿子骨肉分离、形同陌路。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05 18:26:12 +0800 CST  
以今天的视角来看,刘娥夺人之子,显然很不地道,甚至可以说是恶毒,但别忘了,这事儿毕竟发生在古代,就当时的伦理制度而言,或许不那么合情,却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咱们分成几点来说:
第一,李氏的身份低微,仅仅是刘娥身边的一名御侍宫女,没有名分,更没什么地位,别说儿子了,就连她自己这个人,作为主子的刘娥都是有权力处置的。
第二,宫中的众多妃嫔,尤其是颇为宠幸的刘娥,都没能破解宋真宗膝下无嗣的心病,现如今托上天的洪福,终于有了新的希望。于公,这根初生的独苗极有可能在将来成为一国之君,于私,宋真宗对刘娥可谓情深意切,无论从哪个方面来分析,都应该着眼长远、顾全大局。因此,由刘修仪收养为己子,无疑是最为稳妥的安排。
第三,李氏姿色平平,当初能引起宋真宗的注意,不过是“肤色玉耀”而已。宋真宗一时无心插柳,虽然结下期盼已久的硕果,但李氏也只得到一个“崇阳县君”的封号而已,并没有藉此跻身妃嫔之列。从李氏的名下夺走皇子,宋真宗当然是知情的,而且非常赞成。对此,李氏的内心虽然不太情愿,但也无可奈何,一直保持沉默,并没有半句怨言和异样之举。(“默处先朝嫔御中,未尝自异”)
第四,刘娥对待李氏,并不像民间文人编撰的传奇故事那么恶毒,既没有刻意压制,更没有伺机陷害,一切都显得风平浪静。宋真宗依然宠幸刘娥,但并没有从此将李氏淡忘。后来,李氏为宋真宗产下一女,并加封为才人,跻身第五等妃嫔,此后又晋升为第二等的婉仪。宋仁宗即位之后,已经是皇太后的刘娥封李氏为顺容(与婉仪同级),后又加封宸妃(第一等),并派刘美(也就是刘娥的前夫龚美)寻访到李氏的弟弟李用和,“奏为三班奉职”,一个在社会底层靠凿纸钱为生的草民就此步入仕途,或许算是对李氏的些许补偿吧。
第五,如果当初呱呱坠地的皇子没有被刘娥抱走,而是由他的生母李氏抚养,很难说是否还会有后来的宋仁宗赵祯。毕竟宋真宗先前的五位皇子,没有一人存活,李氏后来产下的女儿也不幸夭亡。刘娥将他收养为己子,虽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但日常照料得不可谓不细致,史载“抚礼甚至”,包括在身边服侍的仆从,也都是尽心尽责,“皆择谨愿岁久者,旦夕教其恭恪”。对此,宋真宗颇感欣慰,时常念叨说:“皇后所行,造次不违规矩,朕无忧也。”还有贴身看护皇子的杨婉仪(后来加封淑妃),对这个寄托着王朝未来的小生命也是关怀备至。她与刘娥私交甚笃、情同姐妹,照顾小皇子更为用心,史载“凡起居饮食必与之俱”,“恩意勤备”。在年幼的小皇子眼里,动辄用礼法约束他的“大嬢嬢”刘娥如同严父,“通敏有智思”的“小嬢嬢”杨婉仪则如慈母,虽然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但他确实得到了双倍的关爱与呵护。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06 20:12:11 +0800 CST  
小皇子没有重演五位兄长早夭的悲剧,得以顺利地健康成长,并在将来继承了大统。皆大欢喜的场面,既得益于刘娥、杨婉仪两位“母亲”的悉心照料,也是他自身强大的免疫功能使然,这又牵扯出一个流传甚广的传闻:宋仁宗赵祯是四处云游的赤脚大仙转世。
还记得吗,李氏跟宋真宗闲扯胡编的时候,曾经说梦见一位身披羽衣的仙人从空中落下,声称是下凡来给李氏做儿子的。尽管没有明言下凡的仙人是何方神圣,但《挥麈后录》紧接着又说,这位小皇子在幼年时最讨厌穿鞋袜,经常光着脚四处晃荡,“宫中皆呼为赤脚仙人”。另据《贵耳集》记载,宋真宗因为久无皇嗣,怀着无比赤诚的渴望延请方士作法,祷告于上苍。玉帝获悉之后,特命赤脚大仙下凡。赤脚大仙面露难色,不肯领命,玉帝又允诺“遣几个好人去相辅赞”。此后不久,李氏果真产下了皇子。
尽管此等离奇的传闻不足为信,但宋仁宗赵祯向来内火旺盛,当是不争的事实。据说,他只有在升殿的时候才会穿上鞋袜,“下殿即去之”,长年累月打着赤脚过活,而且“四时衣夹,冬不御炉,夏不御扇”,更加映证了坊间的猜测与幻想。后来,民间文人更是将这个传闻写进了一代奇书《水浒传》,从而更加广泛地流传开来。
按照《水浒传》的讲述(通行本没有这一段,仅见于金圣叹批评本),宋仁宗赵祯正是上界的赤脚大仙转世,他刚刚出世的时候,昼夜啼哭不止。宋真宗无计可施,只好四处张贴黄榜,悬赏医士来想想办法。这事儿被天庭得知,遂差遣太白金星下界,化作一个老叟揭了榜。入得宫中,老叟抱起小皇子,附其耳低声说了八个字:“文有文曲,武有武曲。”小皇子听得此言,果然不再哭闹,老叟登时化作一阵清风而去。
传说终归是传说,身为宋真宗膝下的独苗,小皇子的成长之路并没有多大的悬念。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五岁的赵受益被封为庆国公,次年晋封寿春郡王(六岁),此后又兼中书令(八岁),领建康节度使、加太保、封升王(九岁),群臣盛赞他“性聪悟,好学乐善,孝谨弥笃,迥然老成”。
经过这一系列的铺垫,在赵受益晋封升王之后大约半年,群臣三次上表,恳请立皇太子。天禧二年(1018年)八月,几经谦让的宋真宗正式下诏,册立赵受益为皇太子,按照太宗朝传下来的惯例,改其名为赵祯,并大赦天下。有意思的是,为册立太子撰写册文的,正是当初驳了宋真宗的面子,拒绝为立后起草制书的文坛大佬——杨亿(时任秘书监)。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07 12:27:46 +0800 CST  
刘娥收养李氏所出为己子,小皇子这一路也算是顺风顺水,看似圆满的结果,其实也有做得不厚道的地方。自从收养了呱呱坠地的皇子之后,刘娥一直刻意地隐瞒着他的身世,宫里的那些知情人因为畏惧刘娥的威势,更不敢多嘴惹来祸事。因此,直到李氏、刘娥相继离世,宋仁宗赵祯也丝毫没有察觉这段隐情。
必须承认,刘娥的这份私心确实不该,还险些酿成一场大祸。天圣十年(1032年)二月,李氏晋封为宸妃的当日,不幸染病身亡,时年四十六岁。心存顾虑的刘娥(此时已经是皇太后)打算低调处理,并未公开治丧,时任宰相吕夷简趁入朝奏事的机会,当着刘娥、宋仁宗的面问及此事,却遭到刘娥的一通抢白:“宰相亦预宫中事邪?”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被刺痛,刘娥不仅嘴上咄咄逼人,还在返回禁中安顿好年幼的宋仁宗之后,独自出来质询吕夷简,问他到底几个意思,是不是在刻意离间他们母子。吕夷简见问,富含深意地反问了一句:“太后他日不欲全刘氏乎?”
仔细想来,确实是这个道理。 的真实身世,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住一世?刘娥可以不忧己身,但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刘氏一族会遭到怎样的反攻倒算?搞不好就是一场灭顶之灾啊!
刘娥是聪明人,听吕夷简这么一点拨,也明白了个中的利害关系。等刘娥点了头,宫中才开始布置李宸妃的丧礼,但刘娥心里依然不太爽快,不希望李宸妃风风光光地出殡,便下达一道诏令,要求凿开皇宫的城墙出丧。吕夷简不依不饶,要求面见刘娥陈情。刘娥明白他想说什么,故意躲着不见,只让一个名叫罗崇勋的内侍来回传话。
吕夷简的意见很明确:凿墙于礼不合,理应从西华门出丧。刘娥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她就是成心不想这么做。这头坚持己见,那头又坚决不允,罗崇勋夹在中间传了三个来回的话,跑得汗流浃背。吕夷简实在是忍不住了,索性打开天窗,给罗崇勋说了一通亮话:如果眼下李宸妃“丧不成礼”,将来势必有人会为此承担罪责,到时候可别怪我吕夷简言之不预!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仅罗崇勋心惊胆战,刘娥也终于不再顽固,下诏按一等妃嫔的礼仪,将李宸妃风光下葬。另据《邵氏闻见录》记载,吕夷简还建议“用水银实棺”,确保李宸妃的遗容不朽,谨防将来生出无妄之灾。
关于这个倔强的吕夷简,有必要多说两句。他真不是一般人,看问题总是老成持重而深谋远虑。就在李宸妃这事儿过去半年之后,宫中突发了一场大火,接连烧毁八座殿堂,连刘太后、宋仁宗都险些葬身火海。幸亏当时有一位名叫王守规的小黄门,最先察觉到火情,迅速将寝殿到后苑的门锁砸开,领着刘太后、宋仁宗前往后苑的延福宫暂避。次日,宋仁宗返回寝殿,发现昨夜仓皇间经过之处“已成煨烬”,不禁心有余悸地感慨说:“非王守规引朕至此,几与卿等不相见。”
宫中失火后的第三天,群臣奉诏入拱宸门奏事,由于宫门没有打开,大家万分揪心,当然也不乏狐疑之意。为了安定惶惶的人心,宋仁宗亲临拱宸门,隔帘与群臣相见。百官纷纷跪拜,惟独宰相吕夷简直挺挺地站着。宋仁宗让侍从问他是怎么回事,吕夷简则回答说: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我得看清楚了再拜。(“宫廷有变,群臣愿一望清光”)等宋仁宗掀开帘子,吕夷简看到确实是圣上本人,这才放下心来,躬身参拜。
回头来说宋仁宗的身世,如果不是小心谨慎的吕夷简坚决反对“丧不成礼”,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就在李宸妃亡故之后的第二年,皇太后刘娥也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很快就有人翻出了这笔旧账,将宋仁宗赵祯的真实身世和盘托出。
到底是谁第一个在宋仁宗的面前透露了这个惊天秘密呢?有记载说是刘太后的好姐妹——曾经的杨婉仪、杨淑妃,如今的杨太后。当时,宋仁宗因为皇太后刘娥的离世而悲痛欲绝,素来对他宠溺有加的杨太后于心不忍,便劝慰宋仁宗说:“此非帝母,帝自有母宸妃李氏,已卒,在奉先寺殡之。”也有记载说,是宋仁宗的八叔赵元俨(“八大王”的原型)最先披露的,而且直言李宸妃“死于非命”。
对于宋仁宗赵祯而言,谁最先透露的这个消息,已经不那么重要的。活了二十多年,获悉生母竟然另有其人,而且是多年来就生活在自己身边、又他不曾关注过的那个人,宋仁宗受到的刺激可想而知,这事儿摊在谁身上,一时间也接受不了啊!因此,宋仁宗悲从心起,“号恸累日不绝”,既是出于对生母李氏的怜悯与愧疚,恐怕也不乏对刘娥的怨恨。
悲愤之余,宋仁宗也对李宸妃先前“死非正命,丧不成礼”的传闻满腹狐疑,于是特遣李宸妃的弟弟李用和前去开棺查验(一说宋仁宗亲自查验),同时暗中派兵将刘氏一族(也就是刘娥的前夫刘美)的宅第包围,但凡发现生母是被毒死的端倪,等待刘氏一族的恐怕将是一场灭门之灾。
不幸之中的万幸,多亏吕夷简的先见之明!此时安卧在棺椁之中的李宸妃“容貌如生,服饰严具”,因为有水银护体,而保得尸身不坏。疑虑消解,宋仁宗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之后,又对皇太后刘娥的宽宏大度敬佩之至,感叹“人言其可信哉”之余,又赶紧跑到她的神御前焚香祷告,泣言“自今大娘嬢平生分明矣。”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08 12:12:28 +0800 CST  
身世之“谜”(其实只对宋仁宗本人是个谜)业已大白于天下,可谓“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宋仁宗赵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难以释怀。
对于这桩秘闻的始作俑者刘娥,宋仁宗的心中不能说没有怨恨之意,但毕竟还有这二十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更何况,在年少的宋仁宗即位之后,刘娥以皇太后的身份临朝称制长达十年之久。如果贸然反攻倒算的话,势必会引发一场剧烈的政坛动荡。
事实上,就在有关宋仁宗身世的秘闻公开之后不久,便有人处心积虑地翻出刘娥临朝主政时的一些陈年旧事,打算搞一点政治投机的把戏(“言者多追斥垂帘时事”)。后来的一代名臣范仲淹当时还只是一名言官(时任右司谏),敏锐地觉察到这阵邪风暗藏着难以预料的凶险,于是赶紧向宋仁宗进言,认为皇太后受先帝遗命,护佑圣躬十余载,理应“掩其小故以全大德”。听范仲淹这么一说,原本还有些摇摆不定的宋仁宗顿时恍然大悟,特意下达一道诏令,高度肯定皇太后刘娥这些年的功勋,并严令众臣不准再翻旧账。(“其垂帘日诏命,中外毋辄以言”)
为了进一步稳定人心,在皇太后刘娥的灵驾发引之时,宋仁宗又当着大臣的面表态说,自己要亲自“行执绋之礼,以申孝心”。奉梓宫到洪福寺之后,宋仁宗念及刘娥的“劬劳之恩”,不禁“攀号不已”。
另一方面,对于在生前始终未能与他相认的生母李宸妃,宋仁宗一想到她抱憾而逝的凄苦,内心深处总是会生出无尽的愧疚之情。为了聊补于万一,宋仁宗不仅追封李宸妃为皇太后,还特意请一位名叫孙抃的翰林学士,写了一篇《升袝李太后赦文》。
孙抃可是甲科进士出身,绝非浪得虚名,真就把这篇场面文章写到了宋仁宗的心坎里。尤其是读到“顾复之恩深,保绥之念重”、“为天下之母,育天下之君”的时候,宋仁宗竟然“感泣弥月”,悲伤之甚,难以自拔。
除了在心里感念生母的恩德,宋仁宗还想着眷顾一下她的娘家人。说到李氏的娘家人,如今只有先前提过的弟弟李用和。据《东轩笔录》记载,李氏在十余岁的时候入宫,家中只剩下这个时年七岁的弟弟。临别之际,李氏亲手制作了一个刻丝鞶囊送给他,叮嘱他千万要保存好,有朝一日还能凭此物相认。后来,已成为皇后的刘娥为李氏寻访亲眷,正是凭借着这个鞶囊,让一名差役在无意中发现了重病在身、被雇主遗弃街头的李用和。宋仁宗的身世之“谜”解开之后,原本是“三班奉职”(低级别武官)的李用和一夜之间成了国舅爷,得以擢升显官,人称“李国舅”。后来,李用和历任殿前都指挥使、彰信军节度使等职(实权不大,但荣宠不小),在皇佑二年(1050年)去世之后,又追赠太师、中书令、陇西郡王。虽说是一步登天、炙手可热,但身为国舅爷的李用和向来“小心静默,推远权势,阖门谢客”,完全是一副与世无争的低调处事风格,与他那位“默处先朝嫔御中,未尝自异”的姐姐如出一辙。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09 13:04:44 +0800 CST  

貌似有点莫名其妙的是,宋仁宗对于生母的这份愧疚,还让鼎鼎大名的文坛巨匠晏殊(时任参知政事)吃了不小的亏。
晏殊(991年—1055年),字同叔,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他跟那位视名节如生命的杨亿一样,在宋朝初期的政坛、文坛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根据《宋史》记载,晏殊七岁便能成文,在宋真宗景德初年,更是以“神童”的名义入试,“神气不慑,援笔立成”。宋真宗对他赞赏有加,特赐同进士出身,授秘书省正字。经真宗、仁宗两朝,晏殊先后在太常寺、光禄寺、集贤院等处任职,可以说是深受两代君主信赖的“笔杆子”。
这支久负盛名的“笔杆子”,到底惹了什么麻烦呢?原来,李宸妃去世的时候,时为翰林学士的晏殊撰写了一篇碑文,其中提到李氏“生女一人,早卒无子”。当身世之“谜”大白于天下,宋仁宗追念生母,翻出这篇碑文,登时就气炸了肺:好你个晏殊!在先帝跟前晃悠这么多年,明知“诞育朕躬”的内情,却昧着自己的良心,说出这样的瞎话!“早卒无子”、“早卒无子”,莫非朕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面对愤懑难息的宋仁宗,宰相吕夷简显得颇为无奈,一面承认晏殊写的这篇文章确实有瑕疵,一面又替晏殊辩解。按吕夷简所说的意思,那毕竟是一桩宫闱秘闻,当时连他这个宰相都只能略听风传、不闻其详,位在其下的晏殊又怎么可能搞得清楚?再者说,李宸妃去世的时候,皇太后刘娥可还在临朝主政呢,如果贸然把这桩秘闻捅出去,又该怎么收场?!
听了吕夷简的话,宋仁宗沉默良久。他心里很明白,确实是这个道理,在当时的状况之下,就算晏殊知晓内情,可他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去捅这个马蜂窝啊!情有可原归情有可原,宋仁宗终究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将晏殊这个参知政事撸掉,打发他到金陵(江苏南京)去。到了第二天,宋仁宗转念一想,这事儿做得貌似有点过分,便将贬谪之地改成了稍近一些的亳州(今安徽亳州)。
以上情节出自苏辙的《龙川别志》,貌似宋仁宗只是在宰相吕夷简的面前大发雷霆。另据《湘山野录》的记载,宋仁宗直接质问的则是晏殊,埋怨他为什么睁着眼睛编这些瞎话。晏殊自辩说,碑文开篇破题即云:“五岳峥嵘,昆山出玉;四溟浩渺,丽水生金”,事实上已经给出暗示了。宋仁宗不依不饶,追问他为什么不明说,“使天下知之”。晏殊表示,当时确实比较为难,恰如前文吕夷简所说,这个马蜂窝谁敢捅?!尽管晏殊的态度还算诚恳,先前也重新修正了碑文,焚于李宸妃的神寝之前,但宋仁宗的心里依然不爽快。(“上终不悦”)
甭管过程如何,晏殊确实为那篇碑文付出了代价。虽说这位久负盛名的翰林学士已经被贬了官,但这笔让宋仁宗衔恨在心的旧账,并没有就此了结。转眼到了十二年之后的庆历四年(1044年),宋仁宗仿佛早已释然,在官场历练多年的晏殊,也凭借卓越的理政才能,官居宰相的高位,但两位言官重新翻起这笔账,还是让他再度遭到贬谪。
这两位言官,一个是孙甫,在历史上名气不大,另一个是蔡襄。你没猜错,就是北宋书法四大家之一的那个蔡襄。两位言官职责所系,不断找朝堂上这些大佬的茬。他们上表弹劾晏殊,言及其中一项罪状就是撰拟李宸妃碑文的时候,晏殊对那桩关系重大的秘闻“没而不言”。另据《龙川别志》记载,命不久矣的“八大王”赵元俨也在这个时候出来凑热闹,煞有介事地跟前来探视的宋仁宗讲,晏殊这个宰相要不得,“名在图谶,胡为用之”?宋仁宗新账、旧账收拢在一起清算,准备狠狠地收拾一下晏殊(“欲重黜之”)。多亏为人刚正的宋祁(时为龙图阁学士)出面说情,并据理力争,晏殊才得以从轻发落,出知颍州(今安徽阜阳)。
不得不承认,历经十二年都难以释怀,这心理阴影真是面积够大、持续够久,足见宋仁宗对刘娥的怨恨和对生母的愧疚有多深!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09 22:01:10 +0800 CST  
我的青春谁做主:宋仁宗的爱恋心结

要说宋仁宗赵祯这一生的心理阴影,除了真实的身世被蒙蔽了二十多年之外,应该还有他欲爱而不能的感情生活。
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身为一朝天子的宋仁宗自然也不例外。天圣二年(1024年),两年前继承大统的宋仁宗已经十五岁,在当时正是谈婚论嫁的大好年华。因此,无论是皇太后刘娥,还是宋仁宗赵祯本人,都一致认为皇帝“居处不离章献卧内”(“章献”是刘娥谥号的前两个字)的生活应该宣告终结了,后宫需要众多靓丽的色彩来充盈,彰显皇室祥和、国祚兴盛。
虽说方向上是一致的,但从古到今,“代沟”终究是难以破解的难题。在遴选群芳的过程当中,母子二人各有各的主意。宋仁宗最先看上眼的,是一位姓王的蜀中女子,跟皇太后算是老乡。王氏出身于嘉州(今四川乐山)的一个富商之家,据说“姿色冠世”,难怪初次谋面就把宋仁宗迷得神魂颠倒的。
选妻看颜值,倒也符合宋仁宗所处年龄段的简单认知,但刘娥毕竟是过来人,看待婚姻问题的角度和深度更为老道一些。在这位深谙宫闱生存环境的皇太后看来,姿色出众、妖娆妩媚,正是遴选儿媳妇的第一大否决项。如果放这样的女人进宫,成日里狐媚邀宠、争风吃醋,将来还有可能母仪天下,岂不是要将这深宫大内搞得鸡犬不宁?!(“妖艳太甚,恐不利于少主”)
否决归否决,这位出自蜀中的王氏确实长得娇嫩欲滴。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考虑,刘娥并没有将她淘汰之后遣回了事,而是许配给了自己的“侄子”——前夫刘美的儿子刘从德。刘从德抱得美人归,却没能尽享这段艳福,几年之后便染病身亡了,年仅二十四岁。
尽管母命难违,但宋仁宗颇为不快。后来听说刘从德病死了,宋仁宗的小心思又重新活泛起来,不仅加封寡居的王氏为遂国夫人,而且“许入禁中”(这才是重点),重温当年一见钟情的朦胧旧梦。王氏不时出入内廷,是否与宋仁宗有过床笫之欢,史书没有明确的记载,但坊间一直传闻不断(“或云得幸于上”),甚至风传王氏先前所生的儿子刘永年是宋仁宗的私生子。根据《宋史》的记载,宋仁宗对这个刘永年确实是恩宠有加。在他四岁的时候,便得到特别的恩准,“许出入两宫”、“常置内中”,跟在宋仁宗身边生活,直到十二岁才送出宫去。宋仁宗对刘永年如此怜惜,到底是爱屋及乌,还是另有隐情,确实令人产生无限的遐想。
转眼到了景祐四年(1037年),王氏的父亲王蒙正(时任洪州别驾)犯下一桩丑事,竟与家父的婢妾通奸,结果被官府除了名,发配广南,永不录用。王氏受到此案牵连,不仅被褫夺了封号,还失去了出入禁中的特权。
这事儿过去四年之后,宋仁宗打算恢复王氏“遂国夫人”的封号,以及出入禁中的特权,却遭到后来的一代名臣富弼(时任知制诰)的坚决反对。当时,宋朝沿袭唐朝的制度,但凡涉及人事任免的事项,皇帝的动议仅仅是第一步(称为“词头”),还需要知制诰、直舍人院(称为“外制官”)起草制书,才能正式生效。当时恰好是富弼这个“愣头青”当值,觉着这事儿也太离谱了,所以坚决不肯照办(“抗章甚力”),彻底断了宋仁宗重续前缘的念头,无意之中竟首开“外制缴词头”的先河,“封还词头,后遂为例”,为宋朝“封驳”制度的完善,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说完宋仁宗与王氏的爱意绵绵,回头继续来看此次遴选群芳。除了让他垂涎欲滴的王氏之外,宋仁宗其实还中意一位姓张的女子。与“姿色冠世”的王氏相比,张氏略显逊色,但也少了一份妖艳狐媚,出身倒还是差强人意。
细论起来,张氏的出身很一般。这一门最能拿得出手的“显赫”家族史,其实只有她的曾祖父张美,据说曾经在宋朝草创之初,做过骁骑卫上将军。自此以降,便乏“显”可陈,至于张氏的父亲张守瑛,不过是一位品级不高的普通官员而已。
对于宋仁宗的这个选择,皇太后刘娥只点了一半的头:张氏入宫可以,立为皇后不行!平心而论,倒不是对张氏这个人本身有多大的意见,而是刘娥充分借鉴历史上的经验教训,从概率学的角度总结出了一个道理:“自古外戚之家,鲜能以富贵自保。”
这话说得再直白一点,就是但凡官宦门第出来的皇后,她的家眷难免会仗着外戚的权势骄纵妄为,进而扰乱朝纲。这样一来,既有损皇室的颜面,也容易给外戚招致祸端,显然是一个“双输”的局面。与其如此,倒不如“选于衰旧之门”,他们一无根基二无权势,干涉朝政的可能性不大,岂不是“双赢”?!
皇太后一锤定音,特别设置了一道“天花板”,张氏的待遇显然好不到哪儿去,只能以才人(第五等妃嫔)的身份入宫。四年之后,也就是天圣六年(1028年),宋仁宗怜惜重病在身的张氏,在得到刘娥的首肯之后,勉强给她升了一级,加封为第四等的美人。但短短五日之后,新晋的张美人便撒手人寰了。
虽说对张氏心存愧疚,但毕竟要顾忌到皇太后的强硬态度,宋仁宗只能选择隐忍不发。明道二年(1033年),皇太后刘娥寿终正寝,宋仁宗在厘清了身世之“谜”并操办完太后的丧礼之后,方才追册抱憾离世的张美人为皇后,并擢升时任供备库使的张守瑛为邓州观察使,算是对逝者的些许补偿吧。(“雅意所属故也”)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10 13:13:46 +0800 CST  
王氏另配他人,张氏以才人安置,经历人生的头一次选秀,原本满怀憧憬的宋仁宗,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我们不禁要问:这场关乎天子幸福、皇室兴衰的大婚,到底还结不结呢?结当然是要结的,但是跟谁喜结连理、双宿双飞,宋仁宗自己说了不算。按照皇太后刘娥的意思呢,王氏是个妖艳的招祸之媒,张氏也有外戚坐大之忧,惟独一位姓郭的女子,各方面的条件都让人感到满意。
刘娥中意的这位郭氏,其实大有来头。她出身于一个正经显赫的家族,祖上是世袭的代北酋长。郭氏的曾祖父原名郭崇威,行伍出身,历后晋、后晋、后汉、后周四代乱世,为了避后周太祖郭威之讳,改名为郭崇,史载其“重厚寡言,有方略”,算得上是战功赫赫。宋朝草创之初,宋太祖赵匡胤对这位后周的宿将十分倚重,特赐其中书令之衔。当时,郭崇感念后周皇室的知遇重用之恩,不时伤心落泪,有人向赵匡胤打报告,说他心存异志,但用人不疑的赵匡胤反倒盛赞他“笃于恩义”。乾德三年(965年),五十八岁的郭崇去世,赵匡胤“闻之震悼”,追赠他为太师。
话说到这里,问题就来了:若论出身之显赫,郭氏能把张氏甩出好几条街去。刘娥念叨着“自古外戚之家,鲜能以富贵自保”,对张氏心存忌惮,表示要“选于衰旧之门”,可怎么又选到家世更为显赫的郭氏头上去了?
对于皇太后这种自我“打脸”的“双标”做法,史书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但我觉得这事儿并不复杂,原因无外乎三点:
第一,郭氏一门与赵宋皇室沾亲带骨,彼此比较了解。根据《宋史》记载,郭氏的祖父名叫郭守璘,官至洛苑副使,他的正妻与宋太宗的第三任皇后是亲姐妹,同为宋朝开国元勋李处耘之女。
第二,郭氏一族业已家道中落,翻不起什么大浪。在郭崇之后,郭家的子嗣都没有担任什么要职,尤其是郭氏的父亲郭允恭,凭借父辈的恩荫才得以踏进官场,官至崇仪副使(同七品),基本上是照顾性质,并没有多少实权。
第三,参选的郭氏为人乖巧机灵,懂得讨太后的欢心。刘娥有理由相信,时年十三岁的郭氏必然能遵循她的心意,继续做好对少年天子的“监管”工作。
既然皇太后定了调、做了主,宋仁宗人生的头一次大婚,便完全敲定下来。但是,称心如意的刘娥也好,如愿以偿的郭氏也罢,此时都没有预料到,这段关乎宋仁宗婚姻幸福的纠葛,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仁宗朝第一位皇后的悲剧命运。
人们常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而没有爱情的婚姻,恐怕就是那颗躁动之心的坟墓了。入宫之后,郭皇后对于如何维系自身的地位,有着清晰而坚定的认知,那就是一切唯太后的马首是瞻。
看似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郭皇后忽略了夫君宋仁宗的感受。这段强加到自己头上的婚姻,宋仁宗自然不敢公开违拗皇太后的意愿,但是跟郭皇后搭伙过日子,小两口之间的厚薄冷暖,他完全可以自行掌控。照此看来,郭皇后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按照《宋史》里的说法,“后既立,而颇见疏”。
刚嫁入宫门便倍受丈夫的冷遇,换作哪一个女人恐怕也受不了!多少女子“侯门一入深如海”,不就是图一个荣华显贵吗?现如今可倒好,非但失去了自由的生活,还无异于“守活寡”,郭皇后岂能善罢甘休、坐以待毙?!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被冷落与忽视的人,难免会产生强烈的孤独感和失落感,为了得到关注和关爱,他们往往不惜做出一些比较出格的举动,此时的郭皇后就表现得非常明显。宋仁宗对她爱答不理,但皇太后中意她啊,所以郭皇后表现得飞扬跋扈、肆无忌惮。尤其是宋仁宗的夜生活,郭皇后看得那叫一个紧,史载“后宫莫得进”,意图很明显:既然你不愿意跟我温存,也别指望跟别的女人缠绵。
成天被这样一位妒忌成性的妻子管束着,宋仁宗又是什么反应呢?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堂堂大宋王朝的天子,竟然成了一个整日挨骂受训的“妻管严”,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上患之,不敢诘”)宋仁宗如此“窝囊”,宅心仁厚的性情禀赋是一方面,关键还是忌惮皇太后刘娥的威势。躲在后面的那只大老虎才会吃人,何必跟前面上蹿下跳的小狐狸一般见识?!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11 12:08:51 +0800 CST  
皇太后刘娥去世之后,压抑得太久的宋仁宗,终于感觉到自己的生活清新畅快了许多。虽说郭氏依然是正宫皇后,名义上的后宫之主,但这并不妨碍宋仁宗到其他的妃嫔那里寻找些许的慰藉与欢娱。“后宫莫得进”的“屈辱”业已成为历史,尤其是尚氏、杨氏两位美人,深得宋仁宗的欢心。
妒忌成性的郭皇后依然是那么骄横,但在失去了强大的靠山之后,威势登时锐减了不少。尚美人、杨美人深得宋仁宗的宠幸,过去或许还惧怕郭皇后三分,如今自我感觉有了与之一决高下的资本。
话说有一天,尚美人在宋仁宗的面前搬弄是非,说了郭皇后不少的坏话。(“出不逊语,侵后”)郭皇后何许人也,岂容这等狐媚妖女嚼舌,扑过去要扇尚美人的耳光。怜香惜玉的宋仁宗见状,赶紧上前阻拦,郭皇后那只因为怒火中烧而紧绷有力的大手,从空中倏然划过,脆亮的响声让人听得毛骨悚然。转眼一瞧,原本要挨揍的尚美人并无半点异样,反倒是宋仁宗捂着自己的颈子,一副呲牙咧嘴的模样。等他缓缓松开手,众人才惊骇地发觉,几道暗红的痕迹已经赫然出现在了宋仁宗的脖子上。
这场闹剧当时是如何收的场,史书里没有写。姑且自行“脑补”一下,可能是这样的:自知失了手的郭皇后悻悻而去,尚美人想借机火上浇油,被心烦意乱的宋仁宗轰走,最后只剩下宋仁宗一个人在那儿生闷气。
按照常理来推想,两口子搭伙过日子嘛,难免有些磕磕碰碰。挨了一巴掌不假,但毕竟只是误伤,况且宋仁宗禀性宽厚,自己怄几天气,大不了象征性地责罚郭皇后一下,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理是这个理,但夫妻之间怄气,神经正是脆弱的时候,往往经受不住旁人的教唆挑拨。陪侍在宋仁宗左右的人当中,有一个名叫阎文应,时任内侍副都知,或许是平日里没少挨郭皇后的收拾,难得遇到这样的机会,便时常跑到宋仁宗的面前煽风点火。大概的意思呢,就是这个郭皇后简直太过分了,既缺乏母仪天下的风范,更出手伤及圣上的龙体。妒忌成性,犯颜欺君,这还了得?!
阎文应翻来覆去地念叨,怂恿宋仁宗一鼓作气,把这个飞扬跋扈的悍妇废掉算了。当然,堂堂的一朝天子要废黜皇后,宋仁宗一个人说了可不算,群臣不答应,这事儿恐怕不好办。这倒难不倒阎文应,他给宋仁宗建议说,就把脖子上的血印子给朝堂上的大佬们看看,如此无法无天的后宫之主,到底该不该让她卷起铺盖走人。(“出爪痕示执政近臣与谋之”)
宋仁宗当时正在气头上,听阎文应这么一挑拨,也觉得这事儿关乎男人的尊严,岂能不了了之?!按照阎文应的提议,宋仁宗将废后的想法提给宰执班子讨论,当然还有他脖子上的血印,也临时充当了一下“呈堂证供”。
婚姻毕竟不是儿戏,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有一句俗话是“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如果当朝宰相是明事理之人,遇到圣上一时冲动,生出废后的念头,耐心劝慰一番,这事儿兴许也能过去。然而,此时坐在宰相位置上的依然是吕夷简,他竟然对废黜皇后的提议举双手赞成,这样一来,郭皇后的麻烦就大了。
按说吕夷简这个人,历史上的名声虽然不怎么好听,但先前在对待李宸妃丧礼的问题上,他还是颇有政治敏锐性和先见之明的。正是他坚决反对“丧不成礼”,甚至不惜冒犯皇太后刘娥,才避免了因为宋仁宗身世之“谜”可能引发的朝局动荡。这事儿才过去不足两年多,为什么吕夷简的“人设”就完全逆转了呢?
个中因由,其实很简单:一是吕夷简与郭皇后之间有不小的嫌隙,二是别有用心之人从旁挑拨。
吕夷简一个外臣,怎么会与执掌后宫的郭皇后生出嫌隙呢?这倒不必追溯得太远,也就是半年多前才发生的事。明道二年(1033年)四月,皇太后刘娥去世尚不满一月,宋仁宗为了摈除太后临朝称制十余年的影响,开启全新的政坛气象,便与宰相吕夷简商议,以“太后所任用”为由,将张耆(也就是当年引荐刘娥入襄王府的张旻)、夏竦等大臣悉数罢免。
宋仁宗回到禁中之后,主动跟郭皇后言及此事。夫妻之间拉扯一点闲话,或许只是宋仁宗的无心之举,但郭皇后暗自在心里犯起了嘀咕,毕竟皇太后生前可是她有恃无恐的靠山啊!或许是为了表明自己与太后“划清界限”的鲜明态度,郭皇后点了吕夷简的雷,说他未必不是亲附于太后,只是为人狡诈,隐藏得比较深而已。(“但多机巧,善应变耳”)
客观来讲,郭皇后指名道姓地针对吕夷简,并非与这位当朝宰执有什么纠葛,更谈不上掌握真凭实据,不过是急于撇清自己的干系,随口咬出一个“漏网”的大鱼而已。宋仁宗听了郭皇后的一面之词,果真将吕夷简罢相,贬判澶州(今河南濮阳)。不过,正因为是捕风捉影、妄加臆断,继任宰相的张士逊理政能力又欠缺一些,结果没隔多少时日,宋仁宗又“颇复思吕夷简”了。是年十月,吕夷简得以官复原职,重新回到朝堂,正好赶上宋仁宗因为挨了一巴掌,于十二月提出废黜郭皇后的动议。
至于从旁挑拨之人,是掌管朝廷银袋子(时任权三司使事)的范讽。一个多月前,他刚从权御史中丞的任上调过来,正想找机会巴结一下当朝宰相。(“方与夷简相结”)范讽不光怂恿,还给吕夷简献上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废后理由:郭皇后入宫九年,未曾生育一个皇子,留着她吃白食不成?!(“后立九年无子,当废”)
宋仁宗的耳根子软,经不住内侍阎文应的挑拨,吕夷简的耳根子也硬不到哪儿去,被范讽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为了坚定宋仁宗废后的决心,吕夷简引经据典,搬出了汉光武帝刘秀废黜皇后的典故。巧合的是,刘秀当年以“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为由废黜的皇后,与今日骄纵跋扈、伤及龙体的皇后,都姓同一个郭字,这莫非就是所谓的天意?!
除了吕夷简之外,另一位宰执李迪,还有参知政事宋绶,此时也表态赞成废黜这个不讲礼数的悍妇。这两人曾经做过宋仁宗的老师,倒不是对郭皇后本人有多大的意见,而是视郭皇后为太后的“政治遗产”之一,所以唯欲除之而后快,襄助宋仁宗尽早走出太后临朝十余年的阴影,做一名恩威加于天下的贤明之君!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12 12:30:55 +0800 CST  
话说回来,冲冠一怒容易,但以宋仁宗向来仁厚的禀赋,临到最后关头,反倒优柔寡断起来。尽管几位大佬的态度坚决,但宋仁宗依然是踌躇不定。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夜长难免梦多,这边稍微一耽搁,消息很快就走露了出去。(“外人籍籍,颇有闻者”)况且,君臣数人在密议此事的时候,似乎忽略了一个神奇而可怕的存在——台谏言官。
所谓“台谏”,是“台官”与“谏官”的合称。“台”指御史台,所以“台官”的职衔一般都带有“御史”两个字,主要负责纠察、弹劾官员。“谏”指“谏院”,职衔的称谓有些杂乱,包括谏议大夫、司谏、正言等等,主要负责为君主建言献策。简单来讲,就是“君有过举,则谏官奏牍,臣有违法,则御史封章”。尽管“服务”的对象有所差异,但在实际履职的过程中,这两类言官多有混淆,毕竟一件事情往往会涉及君主与臣僚,言官既要指出有所失当之处,也要道明自己的看法,所以一般以“台谏”作为泛称。
台谏言官这个群体,绝对是正经八百的靠口才吃饭。简单概括一下,他们主要有三大特征:
第一,年轻气盛。台谏言官的品级不高,“其间多由知县举充者”。他们踏进官场这个大染缸的时间不长,本色尚存、棱角分明,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十足的“愤青”、“喷子”。小官弹劾大官,甚至批评君主,看似有悖于尊卑贵贱的等级秩序,其实正是一种反常态的巧妙设计,一定程度上还体现出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的民主精神。
第二,不用干活。台谏言官的任务就是纠错找茬,不负责具体的行政事务,既不需要对GDP负责,也没有五花八门的考核指标,颇有一点“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味道。这也让他们避免了许多利益上的考量,大可无所顾忌、畅所欲言。
第三,自成体系。人们时常会说,宰相乃百官之首,其实这句话只是针对级别而言的。若论辖制范围,宰相还真的谈不上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就拿台谏言官来说吧,他们并不受行政系统的管辖,其选拔任免、升迁贬谪,宰相不仅管不着,举荐的人选往往也不会得到采纳(“凡之政之臣尝所荐者,皆不与选”),谨防双方相互勾连、蒙蔽圣听。
这三大特征,事实上也是制度性的安排,其目的只有一个:排除一切可能的干扰,让台谏言官敢于仗义执言,对君主、臣僚的任何一点瑕疵(包括私生活方面),都能果敢地站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尤其是在重文轻武的宋朝,宋太祖为后世子孙立下了一道秘密誓约:“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如此一来,便为台谏言官创造了一个无须“死谏”的宽松氛围,用后来苏轼的话说:“许以风闻,而无官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
基于这种相当完备的制度保障,台谏言官在宋朝的政治生活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上至天子,下至百官,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总是不会缺少台谏言官的声音。无风空掀浪,遇墙踢三脚,痛陈时弊,据理力争,既是他们的职责所系,更是人生价值的体现,进而成为这些士大夫匡时济世的外在表现形式。他们越是不给君主、臣僚的面子,越是直戳对方的痛处,就越能彰显自己的能力和气节。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14 17:35:24 +0800 CST  
平心而论,废立皇后这种宫闱之事真是可小可大。说它小,因为本质上就是官家的一桩家事,并不妨碍国计民生和社稷的长治久安。说它大,则是因为在台谏言官看来,这关乎君主的德行,为君之德乃社稷的根本,你还能说这是无关痛痒的事吗?
果不其然,宋仁宗要废黜郭皇后的消息走露之后,台谏言官便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最早提出异议的,正是后来以千古名篇《岳阳楼记》而享誉后世的一代名臣——范仲淹,他当时官居右司谏(正七品),是谏院名义上的主官(并非实领)。虽说只是风闻此事,但范仲淹觉得未必是空穴来风,便请求面见宋仁宗,劝他尽早打消这样的念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宜早息此议,不可使闻于外也”)
范仲淹一番话,让宋仁宗如梦方醒,不过并非幡然悔悟、偃旗息鼓,而是意识到还有台谏的这一关不太好过。出于策略上的考量,蓄势待发的宋仁宗琢磨出了一个折中方案:郭皇后的名号呢,朕就不予废黜了,且让她自愿入道修行,安置于别馆,颇有一点“责令自愿退居二线”的味道。
消息一经传出,朝堂内外更是一片哗然。用“台官”段少连(时任殿中侍御史)的话说,“一日之内,都下喧然”,大家普遍认为,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岂有看破红尘、入道修行之理?!
群议汹汹之际,又传来了最新的动向:两府——也就是掌管政务的中书门下(主官是宰相)和掌管军事的枢密院(主官是枢密使)——竟然联名上表,以郭皇后“有妬忌之行”为由,请求将她降级为净妃。这可真是不拿台谏当盘菜啊,是可忍熟不可忍!言官顿时炸开了锅,纷纷上疏谏诤,要求宋仁宗站出来表态,“复中宫位号,以安民心”。
对此,宋仁宗给出了一个明显无法令言官们信服和满意的答复:郭皇后犯了错,后宫人人近知,如今并未废黜她的位号,而只是从轻发落,另置于别馆,给她一个自省己过的机会,至于生活待遇嘛,更不会有什么变化。(“中宫有过,掖庭具知,特示含容,未行废黜,置之别馆,俾自省循,供给之间,一切如故”)
宋仁宗的敷衍之辞,好歹也是出于息事宁人的考虑,而深知台谏言官威力的吕夷简,把事情做得更绝,他直接责成承进司实施“紧急限流”,拒绝接收台谏送来的表章奏疏。奏疏递不进去,一肚子的话讲不出来,这在倡导广开言路的大宋朝,还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台谏言官顿时群情激愤,在御史台主官孔道辅(时任权御史中丞)和谏院主官范仲淹(时任右司谏)的率领之下,浩浩荡荡地蜂拥到垂拱殿门前示威,要求面见宋仁宗奏对。
台谏言官集体入宫示威,这在大宋朝也是头一遭,宫中的内侍担心收不了场,索性采取冷处理,关上了垂拱殿的大门。孔道辅见状,直接扑上去抓住殿门上的铜环,声嘶力竭地大喊道:“皇后被废,奈何不听台谏入言。”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14 18:38:20 +0800 CST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宋仁宗坐不住了,顺势将烫手山芋扔给了吕夷简,让他出面去跟台谏言官耐心解释一下,废黜皇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吕夷简的心里估计也犯着嘀咕,老大不乐意,但君命难违,只能硬着头皮上去充当挡箭牌。
台谏言官连宋仁宗都敢顶,对吕夷简当然更不会客气,厉声呵斥他身为人臣、如事父母,面对父母不和的局面,不仅没有劝慰力谏,反倒还要“顺父出母”,这到底是何居心?!吕夷简身为当朝宰执,自然也不会轻易认怂,当即挑明了自己手中过硬的两条证据:第一,郭皇后确实“有妒忌之行”;第二,“废后自有故事”。
关于第一条,并没有明确的标准,全凭主观臆断,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嫌,台谏言官们压根不屑一辩,他们真正在意(确切地说是在行)的是第二条。在言官们看来,所谓的“自有故事”,无非就是说汉光武帝刘秀废黜皇后郭圣通嘛,可那是皇后失范吗?非也,恰恰是刘秀自己失德,岂能引以为旧例?!再者说,自古以来废黜皇后的都是昏君庸主,吕夷简这么做,岂不是要让当今颇具“尧、舜之资”的圣上,背上昏庸的千古骂名?!
若论治国理政,吕夷简的才能也算卓越,但要引经据典地搞一场辩论赛,他还真不是这些言官的对手。毕竟那些言官就是靠这个吃饭的,而吕夷简身为宰执,政务繁杂、日理万机,哪有这么多闲工夫翻故纸堆玩。以自己的业余挑战别人的专修,根本就不在一个段位上,更何况吕夷简一口也难敌众舌啊!
吕夷简辩无可辩,只能选择认怂(“不能答”),又把这个烫手山芋给宋仁宗扔了回去,让台谏言官面见天子,自陈其议。力压宰执、旗开得胜,言官们登时志得意满。眼瞅着时候也不早了,众人纷纷散去,准备第二天当着宋仁宗的面,把这事儿搓细揉碎掰扯清楚,非断了圣上废黜皇后的念想不可。
客观地说,年轻气盛的台谏言官,虽然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但年轻人玩弄政治手腕,终究还是略欠一些火候。话分两头,就在言官们回去为次日廷争积极演练备战的时候,老谋深算的吕夷简正与宋仁宗连夜谋划一出釜底抽薪的主意。
吕夷简煞有介事地跟宋仁宗讲,这些台谏言官公然聚众喧哗,实在有损社稷的颜面(“非太平美事”),理应治他们的罪,以儆效尤。宋仁宗被言官们弄得十分难堪,此时也深有同感,于是当即做出决定,绕开任免言官的繁冗流程,直接下达一道敕令,将孔道辅、范仲淹两位挑头者贬出京师,对其余人等也做出了相应的惩处。
第二天一大早,踌躇满志的孔道辅、范仲淹等台谏言官悉数踏进待漏院,兴致冲冲地准备来一场舌战群僚的恶战,没成想却遭到一纸敕令的当头棒喝:孔道辅出知泰州(今江苏泰州),范仲淹出知睦州(今浙江淳安),其余人等各罚铜二十斤。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敕令下达之际,暖心的宋仁宗已经把押送二人离京赴任的差役都派来了,责令他们即刻动身,不得磨蹭迁延。
更令这些台谏言官无法接受的是,素来仁厚的宋仁宗一反常态,竟然借着这场风波,以丝毫不容商议的口吻下达了一道诏令:从今往后,言官的表疏只能单独密呈,不得联名上奏,更不允许聚众面陈!此令一下,史载“骇重中外”。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15 12:41:25 +0800 CST  
可以想象,大宋王朝草创尚不足百年,在重文轻武、广开言路的政治生态之下,竟然发生这种因言定罪、钳制谏诤的事情,势必会在朝野引发一场轩然大波。台谏言官不是吓大的,更不是强权可以压服的,上面越是固执己见,越证明他们这场抗争的必要性,也越能激发他们坚持到底的斗志。
于是乎,台谏言官更加慷慨激昂,有的以撂挑子相威胁,要求与孔道辅、范仲淹一道外放,还有的屡次上表、据理力争(尤其是先前提到过的殿中侍御史段少连),大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恢弘气魄。除此之外,步入仕途并不久的一代名臣富弼,因为奔父丧而没能赶上这场纷争,此时也愤然上疏,驳斥宋仁宗一系列的“疯狂”之举,将这位当朝天子批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按理说,富弼此时正以京官的身份外放河阳(今河南孟州)历练,出任签书通判,对于朝廷里发生的事情,他大可不必冲出来跟圣上叫板。其实,除了深受儒家文化熏陶而产生的凛然正义之外,这里面还有一段渊源:因言获罪而遭外放的范仲淹,对富弼有知遇之恩。
根据《宋史》的记载,范仲淹第一次见到富弼的时候,便对这位“少笃学,有大度”的青年才俊啧啧称奇,不仅盛赞他有辅佐帝王之才,还将他的文章进呈给王曾、晏殊等大佬一饱眼福,晏殊更是将富弼收为自己的东床快婿。天圣八年(1030年),适逢朝廷恢复制科,在范仲淹的勉励之下,富弼顺利通过选拔,从此步入仕途。
正因为有这段渊源,眼瞅着恩公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富弼登时就炸了,骂得比那些台谏言官还要难听。在他看来,废黜皇后(并且不告宗庙、“不顾公议”)、驱逐直臣,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宋仁宗受“色欲之心”的驱使,一意孤行地“纵私忿”,“使此丑声闻于四方”!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佩服宋仁宗内心强大的忍耐力。面对此等丝毫不留情面的痛责之语,他竟然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不过,先前的台谏言官也好,此时的“愤青”富弼也罢,都没能挽回宋仁宗放飞自我的心意。相反,他们抗议的声音越激烈,宋仁宗的态度就越坚决,充分诠释了什么是“叛逆的青春期”。
是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这场因为废后而闹得沸沸扬扬的政坛风波,因为一道看似“温柔”的诏令而暂且落下帷幕。说它“温柔”,是因为在这道诏书之中,宋仁宗盛赞郭皇后“生忠义之门,禀柔和之德”,“四教具宣,六宫是式”云云。给“温柔”加上引号,则是因为宋仁宗颁布这道诏书的目的,是将郭皇后降级为净妃,还睁着眼睛编瞎话,说郭皇后是自愿入道修行,“陈请累至,敦谕再三”,宋仁宗在迫不得已之下才答应她,并御赐法名“清悟”。
作为大宋开国以来台谏言官的第一次大规模集体抗议,“废后之争”被后世看成一个标志性的事件。用南宋理学家吕祖谦的话说,从孔道辅、范仲淹引领的这场斗争开始,“台谏之职始振”,“敢与宰相为抗矣”。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15 18:07:21 +0800 CST  
可以想象,大宋王朝草创尚不足百年,在重文轻武、广开言路的政治生态之下,竟然发生这种因言定罪、钳制谏诤的事情,势必会在朝野引发一场轩然大波。台谏言官不是吓大的,更不是强权可以压服的,上面越是固执己见,越证明他们这场抗争的必要性,也越能激发他们坚持到底的斗志。
于是乎,台谏言官更加慷慨激昂,有的以撂挑子相威胁,要求与孔道辅、范仲淹一道外放,还有的屡次上表、据理力争(尤其是先前提到过的殿中侍御史段少连),大有不获全胜决不收兵的恢弘气魄。除此之外,步入仕途并不久的一代名臣富弼,因为奔父丧而没能赶上这场纷争,此时也愤然上疏,驳斥宋仁宗一系列的“疯狂”之举,将这位当朝天子批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按理说,富弼此时正以京官的身份外放河阳(今河南孟州)历练,出任签书通判,对于朝廷里发生的事情,他大可不必冲出来跟圣上叫板。其实,除了深受儒家文化熏陶而产生的凛然正义之外,这里面还有一段渊源:因言获罪而遭外放的范仲淹,对富弼有知遇之恩。
根据《宋史》的记载,范仲淹第一次见到富弼的时候,便对这位“少笃学,有大度”的青年才俊啧啧称奇,不仅盛赞他有辅佐帝王之才,还将他的文章进呈给王曾、晏殊等大佬一饱眼福,晏殊更是将富弼收为自己的东床快婿。天圣八年(1030年),适逢朝廷恢复制科,在范仲淹的勉励之下,富弼顺利通过选拔,从此步入仕途。
正因为有这段渊源,眼瞅着恩公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富弼登时就炸了,骂得比那些台谏言官还要难听。在他看来,废黜皇后(并且不告宗庙、“不顾公议”)、驱逐直臣,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宋仁宗受“色欲之心”的驱使,一意孤行地“纵私忿”,“使此丑声闻于四方”!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佩服宋仁宗内心强大的忍耐力。面对此等丝毫不留情面的痛责之语,他竟然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不过,先前的台谏言官也好,此时的“愤青”富弼也罢,都没能挽回宋仁宗放飞自我的心意。相反,他们抗议的声音越激烈,宋仁宗的态度就越坚决,充分诠释了什么是“叛逆的青春期”。
是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这场因为废后而闹得沸沸扬扬的政坛风波,因为一道看似“温柔”的诏令而暂且落下帷幕。说它“温柔”,是因为在这道诏书之中,宋仁宗盛赞郭皇后“生忠义之门,禀柔和之德”,“四教具宣,六宫是式”云云。给“温柔”加上引号,则是因为宋仁宗颁布这道诏书的目的,是将郭皇后降级为净妃,还睁着眼睛编瞎话,说郭皇后是自愿入道修行,“陈请累至,敦谕再三”,宋仁宗在迫不得已之下才答应她,并御赐法名“清悟”。
作为大宋开国以来台谏言官的第一次大规模集体抗议,“废后之争”被后世看成一个标志性的事件。用南宋理学家吕祖谦的话说,从孔道辅、范仲淹引领的这场斗争开始,“台谏之职始振”,“敢与宰相为抗矣”。
楼主 晴雯撕扇2010  发布于 2020-05-15 18:07:41 +0800 CST  

楼主:晴雯撕扇2010

字数:42728

发表时间:2020-05-01 01:26:3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5-24 23:52:0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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