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隶回合:北洋视角下的1900——1928京幾战事

序言

顾名思义,本书将试图透过一个过去往往为人不屑一顾的黯淡视角——北洋集团,剖析1928年北京更名为北平之前,作为首都的二十九年间,在她周边发生的战事。

在皇权霸业更迭的历史长河里,撕裂每个大一统王朝背影的,或是群雄逐鹿的乱世割据,如秦、汉、隋、唐、元,或是异族之愤的血火征服,如西晋、宋、明,可以说唯有枭雄的铿锵刀剑能成为开启新篇的钥匙。历朝历代鲜见宣统退位这等不痛不痒的政权交接,更无掌门人袁世凯死后,北洋一帮不成器的二代、三代弟子互踩互啄,争得头破血流也选不出一个强有力继业者的尴尬场面。

正因被这群中国历史上最孱弱的武夫抢着当了主角,围绕着北京二十九年的征战演变成一出出令观众恹恹欲睡的平庸戏码。从肇始的袁世凯到末代的张作霖,北洋政权历任元首有着名目繁多的称谓:大总统、代理总统、临时执政、大元帅,中间还差点儿跑出来两位皇帝。名分上的混乱既是时局动荡的折射,也体现出当权者的不自信。他们无一例外陷入声讨的旋涡,欲求自保而不可得。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由于江山易主过于轻松,曾任前清文武大员的徐世昌、段祺瑞、冯国璋继承了故主的闭塞、衰弱与不思进取,徒有空洞的“声望”,却不具备与之相匹配的实力,由此注定了他们在中枢的碌碌无为。

即便是崛起于“新朝”,手握重兵的实力派曹锟、吴佩孚、张作霖、冯玉祥、阎锡山,对中央政权的争夺同样短视而肤浅,乃至丑态百出,不但不能承担起革故鼎新的使命,往往还要让位于狭隘的封疆裂土欲望。他们外表上的强大看似源自热火朝天的办厂、开矿、筑路、练兵、整军,实则是邯郸学步简单粗暴的堆砌,客观评价这些活儿还不如他们的祖师爷袁世凯玩得漂亮。更有张宗昌这等暴发户,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这些工作一样也没做,凭空捡了十余万人马。。。故而北洋时代往往是一支军队组建伊始,军纪风气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化堕落,战力有如滤镜下飘忽不定的颜值,赢得一两场战事便忘乎所以原形毕露了。

无本之木的疯狂生长必然导致根基不稳,军阀们要想站住脚,唯有依附外来列强,方能勉强维持旗下武装集团的话语权。最典型的例子包括段祺瑞用日元建立的“参战军”,冯玉祥用卢布重组的“国民军”。这种受制于人的格局决定了他们的忍气吞声,出入东交民巷六国饭店的朱尔典、芮恩施、芳泽谦吉等公使,可以在觥筹交错间左右北洋时代的纷争。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京、津两城暴风雨下的平静往往得益于列强制定的条约、规则与禁令。

基于以上原因,北洋集团内部的裂变及其与南方革命党人的碰撞注定不会有多少血性。贫血正是软弱的大时代缩影,如果说专制与共和的纷争是二十九年间的主旋律,那么以战争的视角透视清末民初的喧嚣的确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从小站练兵的七千三百人到最后的八十万安国军,从1900年8月5日的镇压阳信县义和团之战,到1928年9月23日结束的张学良剿灭张宗昌滦县之战,北洋军事集团的演变五彩纷呈,其脉络大致如下:为解决大清末世危机而生的武卫五军经过庚子国难的洗劫,唯有袁世凯的小站新军脱颖而出,再从中孵化出奠定清末民初的战争基石——北洋六镇。1916年袁世凯“驾崩”,皖、直、奉三大主流武装集团相继成为北京的主人。

最先登场的皖系因根基脆弱,坍塌得也是最快。坐着升降机的段祺瑞虽先后六度入主中枢,但真正掌控北京不过四年(1916——1920),直皖战争后一蹶不振,人才凋零的皖系余脉延续于卢永祥,两次江浙战争后彻底退出了舞台。

直皖战争后取而代之的直系始于冯国璋与长江三督,第一次直奉战争的胜利使之在曹锟、吴佩孚手中达到全盛。第二次直奉战争时分裂于冯玉祥,惨败于张作霖。之后虽有吴佩孚、孙传芳续命但沉疴难愈,1927年8月底的龙潭之役则可以视作它的谢幕。

与直、皖相比,血统不那么纯正的奉系下完了北洋这盘大棋的残局。张作霖和他的七位结拜兄弟发迹于白山黑水之间,第二次直奉战争击败吴佩孚挥师入关后盛极一时,随即止步于江南,又因郭松龄之变的内讧而元气大伤。最终被国民革命军逐出北京的胡子大帅倒在了离家一步之遥的皇姑屯,宣告了奉系草莽传奇的终结。

掺杂在三大派系中的还有些曾短暂控制帝都的非主流,它们是张勋的定武(辫子)军、冯玉祥的国民军、张宗昌的直鲁联军、阎锡山的晋绥军。由此推及整个中国,盘踞一到两个省的桂军、湘军、粤军、滇军、川军、陕军、豫军、鄂军、闽军、苏军、浙军。。。直至最后的赢家国民革命军,都将在本书中出场亮相。各路诸侯所占笔墨或浓或淡,但共同点是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眼花缭乱中,鲜有机会欣赏到杀人盈野血流成河的惨烈大战。

这些厮杀的另一个标签是,大帅们在孱弱的躯壳外披上一层光鲜的外衣,给世人造成北洋虽无义战,但却推崇“君子战”的印象。每次大战将至山雨欲来,对阵双方不急于整束甲兵,而是先滴滴答答的来一段序曲——电报战,拿出汉贼不两立的气势,骈四俪六地舌战一番,既占据道义制高点,又能秀一把“儒将”风采。等到较量手上功夫时,某一方觉得撑不住了,只需洒脱地发个通电下野,收拾细软躲进天津、上海的租界,买座花园当寓公便可安度余生。赢家则捻须一笑不为已甚,更大气的还会摆上一桌酒为对手饯行,例如张作霖便曾礼送手下败将孟恩远出东北。这条颇具古风的“人性化”规矩直到今天仍圈粉无数,表面上是北洋源出同门袍泽之情的诠释,实则是大帅们对于日后相见不自信的体现。谁也不知道风水会如何转,若破坏游戏规则,在战场外对政敌或被俘的对手赶尽杀绝,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不得善终,徐树铮、孙传芳、张宗昌三人的横死便验证了这点。

无需粉饰,这肯定不是一段值得铭功勒石的光辉岁月,透视清末民初幽晦动荡的漩涡,很难说清北洋武夫们日渐被人遗忘的征战杀伐是蒙尘的遗珠抑或砂砾。笔者所做的仅仅是以最大的耐心将它们一粒粒拾起,既不涂抹吴佩孚策马砍杀的武功,也不遮掩张作霖北人南相的狡黠。除了全景式还原二十九年间以京畿为中心的主流战事,包括庚子国难时表现判若云泥的武卫五军不同的结局、北洋六镇转战南北二十年的轨迹、对大清痴心不改的张勋复辟、直皖战争、两次直奉战争、国奉战争、晋奉战争、北伐战争等等,还将展示大量虽属枝节但同样不可或缺的史实:张宗昌剽悍的诗意人生、孙传芳吓倒雷峰塔的大起大落、徐树铮、杨宇霆联手作案坑蒙自家主公、孙中山客死铁狮子胡同、比冯玉祥更喜欢跳槽的北洋“倒戈三杰”、奉军两大顶梁柱郭松龄、姜登选的生死对决、傅作义梅开二度的守城艺术。。。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3 16:44:13 +0800 CST  
一、新兵小袁

1901年11月7日,亦即我大清光绪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坐落于嵩山北麓,黄河以南不起眼的开封府治下小县荥阳(今属郑州市),城郭方圆不过数里,虽地处中原,颓废的城垣早已褪尽了古城的神采。

话说荥阳这个地方,自古就喜欢在荒郊野外守株待兔等美女的传统,有《诗经·郑风》为证: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这天一大早,年过半百的知县赵景彬率领三班六房、全县举人秀才、有头有脸的乡绅贤达出城,集合在驿道上,顶着寒气渐浓的秋风,开始了惴惴不安的翘首以盼。虽说是庚子国难余波未尽的萧条年月,但赵知县堆满皱纹风干的脸上却透着一丝小兴奋,不时正一正素金顶戴,理一理鸂鶒补服,再不失威严的咳嗽两声,给没见过大世面的自己和身边的人打打气。

这位县太爷本是浙江归安人氏,累试不第只能靠着入幕当师爷挤进官场,两年前才到荥阳走马上任,水土不服的仕途可谓黯淡无光,能否迎来转机就看今天的表现了,要迎候的佳人虽比他还要大上足足十五岁,却是曾经“清扬婉兮”的慈禧皇太后。

赵家世代精通医术,赵景彬深得真传擅长号脉,但对能否准确揣摩上意“适我愿兮”实在没有什么把握。半个月前他接到通知,荥阳县衙将成为离家出走一年多的慈禧皇太后、光绪皇帝回銮北京的行宫。尽管在朝廷密密麻麻的日程表里只安排了短短一夜时间,赵景彬仍费尽心思来极力掩饰县城内外的衰败景象,县衙正门上的“中州名邑”四字擦了又擦,整个大堂修葺粉刷一新。他还打破“为官不修衙”的传统,在后花园内垒起了奇形异态的假山,几泓碧水中鱼戏虾游,抢栽了一片秋日里依然青翠欲滴的小竹林,摆上了几十盆浓馥芳香的菊花。

慈禧和光绪的车驾驻跸荥阳县城时,天色已近黄昏。在郊外傻站了一整天的赵知县略感失望,尽管老佛爷对行宫内体贴入微的布置赞赏有加,但却无意关心一个七品官员的升迁,他等来的仅仅是一个月后从荥阳调到南阳继续当知县的任命,在官场上依然籍籍无名。赵景彬自此绝意仕途,钻研起祖传医术,终成民初上海三大名医之一,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了。

这位倒霉的县令之所以时运不济,很大程度上是受累于一起突发事件。车驾安顿停当后,老佛爷想活动活动筋骨,优游哉哉地踱到行宫后花园里赏花观鱼,一封急电不识趣地呈送上来,将她的好心情搅得粉碎——京城奏报李鸿章已于当日午后辞世。

这下可真是梁倾柱折了,无论时议后评如何痛加挞伐,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大清这条满是破洞晃晃悠悠的小船去年之所以没有在庚子国难中沉没,还能勉强浮在二十世纪的水面上,全凭李鸿章掌舵时仅存的几分方向感。乍闻噩耗的慈禧不由得潸然泪下,伤心之余,她被迫尽快为大清物色好下一位任劳任怨干活利落的裱糊匠。

与随驾的荣禄紧急磋商后,慈禧不等拖到第二天便降下谕旨:“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着袁世凯署理。”

这道谕旨意味着,李鸿章憔悴而落寞的身影消失在长河中,一颗比他更为耀眼的新星横空出世,一个资历威望远远不如,但杀伐决断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角色登场了。

所谓成大事者,就是当攀爬通往权力险峰有进无退的小径时,哪怕遇上泥石流,也能将卷落的碎石踩在脚下,化作扶摇直上的阶梯。刚刚消停下来的庚子国变中,从落难而逃的帝后到一人摊了一两银子的草根百姓,大清上上下下都输了个体无完肤,唯有袁世凯这位山东巡抚兼武卫右军总统领毫发无损,且在朝廷和洋人两边都是满满的加分,一跃成为朝堂内外最大的赢家。

一个人一生中躲过一劫不算什么,只要这辈子的句号别划得太早。但之前无论是甲午战争的溃不成军,还是戊戌变法的昙花一现,在这些大清头破血流的磕磕碰碰中,袁世凯次次都赚得盆满钵满。换言之,在朝廷断崖式坍塌向无底深渊的同时,他却坐着火箭蹿向一个个更高的平台。这种教科书式的成功绝非用运气能解释的,只能说此人洞察时局的眼光和翻云覆雨的权术已经修炼到炉火纯青了。打开袁世凯的青春修炼手册,我们也许能发现他将借势上位大法玩得这么麻溜的端倪。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3 16:48:40 +0800 CST  
袁世凯,字慰亭,1859年9月16日生于河南项城袁寨一户风光无限的官宦人家。虽然其生父袁保中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土老财,但袁氏家族在十九世纪的项城却是烜赫一时,门庭内高官层出不穷,袁世凯的叔祖袁甲三官至漕运总督,嗣父袁保庆、叔父袁保恒都曾做过二品大员。

袁世凯五岁过继给膝下无子的袁保庆,八岁离家跟着养父辗转于山东、江苏各处任所,后定居于南京。在养父的教育下,小袁早年也曾抱起经史子集啃过两天,也曾立誓“不能搏一举人,不能瞑目”。可惜这些大部头着实不对袁大头的胃口,很快他便逃出学堂,游走于喧嚣的江宁市井,沉溺于驰马舞剑不能自拔。此时小袁不过十二、三岁,少年“游侠儿”的经历很大程度上铸就了他日后敢作敢当率性而为的狠劲儿。

1874年5月,袁保庆病故于江宁盐法道任上,他生前在淮军中的两位至交刘铭传、吴长庆赶到南京操办丧事,并将十五岁的袁世凯送回项城。

项城虽不能与南京的繁华相比,酒肆马场也是一应俱全。回到家乡的小袁继续泡在里面,苦练豪饮、纵马、舞剑这些无关功名,但混社会却吃得开的技能。没了养父的庇护,他想实现中举的愿望更是遥遥无期。据说时任河南学政瞿鸿禨因与袁家有隙,从中作梗堵死了小袁的功名路,阴差阳错的是三十年后两人竟成为不共戴天的政坛对头。

袁世凯并非腹中空空的草包,时人曾评价其为“上中美材”,尤其对兵书战策有着狂热的喜好,每每倾囊搜罗购买。与人谈兵论剑,侃侃道来言之有物,其诗文虽不谙平仄不讲对仗,却也有股子远胜同龄人的英气,小袁十四岁时曾登雨花台赋七律一首,题为《怀古》,尽管文笔稚嫩,字里行间的粗糙中亦颇能见其抱负:
我今独上雨花台,万古英雄付劫灰;
谓是孙策破刘处,相传梅锅屯兵来。
大江滚滚向东去,寸心郁郁何时开;
只等毛羽一丰满,飞下九天拯鸿哀。

老天关上你一扇门,为的是让你能更轻松的去扒开另一扇窗。科举之路被堵死看似袁世凯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却洗尽了他身上本就不多的书卷气。小袁同学一怒之下把过去的诗文烧了个干干净净并撂下狠话:“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乌能龌龊久困笔砚间,自误光阴耶?” (《容庵弟子记》)

1881年10月,功名无望的袁世凯也懒得纠结自己是美材还是学渣了,他及时调头,跑到登州投到有过一面之缘的,时任提督的吴长庆帐下,当了个无品无秩的营务处帮办,开始了半文半武的军旅生涯。

仅仅过了几个月,袁世凯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露脸的机会。1882年7月23日,大海对面的朝鲜发生壬午军乱,国王李熙之父兴宣大院君李昰应利用军队哗变夺权,王妃闵妃(就是被韩剧拍滥了的那位明成皇后)一党与大院君有隙,请求清廷出兵平乱,吴长庆的六营淮军领受了这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光荣任务。

8月10日,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亲临朝鲜仁川,为运送吴部登陆考察地形,袁世凯以打前站的身份随同前往。大海不作美,一行人刚刚上岸便逢退潮,乘坐的小船搁浅在沙滩上。丁汝昌造反的太平军出身,身上犹有几分苦哈哈本色,脱去军靴赤脚步行,倒也不觉得有多辛苦。小袁二话没说卷起裤管跟了上去,他那双细皮嫩肉的少爷脚丫可就惨啦,踩在碎石淤泥上,没走出一里路便磨得鲜血淋漓。时值盛夏,袁也不抱怨,擦擦额头的汗水,咬紧牙一声不哼地跟着丁大人。这份硬气颇出丁的意料,不禁笑道:“纨绔少年亦能若是耶?”回头免不了在吴长庆面前夸小伙子几句。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3 16:50:24 +0800 CST  
8月20日,袁世凯跟随吴长庆的大部队东渡朝鲜抵达汉城。吴在南门扎下营后,采取擒贼擒王的策略,设下一桌鸿门宴请大院君来营中聊聊。李昰应虽知饭无好饭,但清军兵临城下也不得不从,只得硬着头皮前来赴会。

朝鲜贵族对于汉字大多是会写会看不会说,二人寒喧几句,坐在帐中用纸笔涂涂划划尴聊了半天。也许是大院君结结巴巴的可怜模样打动了吴长庆,该动手时他竟闪烁其词,迟迟不忍摔杯发号。

是锥子就不会在袋里藏着掖着,侍立在旁的袁世凯表现的机会来了,他拔刀在手厉声喝道:“事情已经泄露,迟则生变!”急令士卒架起大院君强行扶入轿子,星夜装上兵舰押送天津。

次日,清军向群龙无首的叛军发起进攻。在这场战斗中,袁世凯第一次表现出他的狠劲儿,端起步枪打了鸡血似的冲杀在最前面,三下五除二击溃了叛军。

新兵小袁的表现让吴长庆很是意外,他在奏报中将这名故人之子狠狠夸了一通:“治军严肃,调度有方,争先攻剿,尤为奋勇” ,并给他报了首功。

朝鲜就像一方专为新人袁世凯设计的舞台,他凭借吴长庆的信任,一招一势不敢有半点懈怠,将“营务处帮办”这个毫不出彩的小角色演绎得有板有眼。

平定壬午军乱后,吴部官兵难免有几分占领军的骄横之气,偷鸡摸狗欺男霸女之事时有发生。吴长庆对此相当头痛,遂令袁世凯纠察军纪。

小袁接过令箭不是一般的上心,天天领着吴的亲兵上街巡逻,有一次现场抓获几名当街凌辱朝鲜妇女的武弁,兴冲冲带回营中准备按律问斩。不料吴嘴上整风叫得凶,真要动刀他又舍不得了,跑到小袁帐中咳嗽几声,说这几个货每人赏顿军棍,惩戒一番就差不多啦。

袁世凯未置可否,拿起案上图书请吴翻阅,说世叔喝杯茶稍坐片刻,小侄去去就来,言毕出帐而去。吴长庆也不知道他神神秘秘的搞什么鬼,书刚翻了两页,一杯茶还没品完,袁世凯回到帐中,跪下叩首行庭参大礼,高声禀道,犯罪军卒已依军法斩首示众,还请将军治卑职抗命之罪。

吴长庆想不到这厮竟如此胆大妄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小袁毕竟是老朋友袁保庆留下的一根独苗,事已至此责之无益,想了想只得哈哈笑道:“执法固应若是!”

从这件事上吴长庆看出袁世凯定非池中之物,索性不遗余力的保荐,加上袁氏家族盘根错节的深厚背景,使李鸿章注意到了这个后生。自此袁世凯被正式接纳入淮军体系,加同知衔并受命“总理营伍处、会办朝鲜营务”,一跃成为驻朝清军的实力派人物,开始了他在朝鲜的十二年幸福生活,同时为今后的飞黄腾达铺平了道路。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3 16:52:47 +0800 CST  
两年后,二十五岁的小袁又成熟了不少。1884年,中法战争爆发,吴长庆奉命带三个营回国,清廷在朝鲜的力量大为削弱,袁世凯由此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次大考:甲申政变。

12月4日,以亲日派大臣洪英植、金玉均、朴泳孝为首的朝鲜开化党人在日本公使竹添进一郎的唆使下,借中法战争清廷战败之机,诛杀了七名亲华派大臣,挟持国王李熙到景祐宮“避难”,同时散布谣言,佯称清兵作乱,进而迫使国王“邀请”日军进宫“护驾”,试图一举将清军逐出朝鲜。

吴长庆走后,留驻朝鲜清军由提督吴兆有、总兵张光前统领,二人只想平平安安混到回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以“未奉上命”为由不敢轻举妄动,坐视开化党人为所欲为。袁世凯则展露出一如既往的锋芒,力主入宫平叛。见吴、张二人迟迟不敢下令,小袁愤然承诺“如果因为挑起争端而获罪,由我一人承当,决不牵连诸位”。

说干就干,事发第三天的12月6日,不等国内大佬们来电指示什么万全之策,袁世凯先斩后奏,率一营清军及朝鲜亲军左、右营赶赴昌德宫,兵分三路从王宫敦化门杀入,经过激战成功抢回朝鲜国王,粉碎了政变。开化党“三日天下”的闹剧就此结束,洪英植被抓住剁成肉酱,金玉均、朴泳孝跟着竹添灰头土脸逃回了日本。

袁世凯在这次行动中交出了一份无可挑剔的答卷,事后得到李鸿章“苦心毅力尤为卓绝”的超高评价,并荣升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自此袁进驻朝鲜三军府,编练亲卫军和镇抚军,甚至能时常出入王宫,“很快掌握了朝鲜的宫廷、海关、贸易和电报业务,在1885-1893年期间,成了朝鲜国内权力最大的人物”(《剑桥中国晚清史》)。而俨然朝鲜监国的袁世凯这一年才二十六岁,正是年少轻狂时,还从朝鲜贵族中挑来了三个美女当小妾,坊间甚至传言小袁大人和闵妃之间都发生了些不可细说的故事。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3 18:06:55 +0800 CST  
二、跑得快

当清廷和它的代言人袁世凯为甲申政变挫败日本阴谋而沾沾自喜,沉醉于对朝鲜君臣颐指气使的优越感时,大清的整个朝贡体系却在一天天分崩离析。在列强的侵蚀下,东亚和东南亚原有的藩属象豆腐渣工程上脆弱的外墙砖般纷纷剥落。

1879年4月4日,日本将最后一位琉球国王尚泰劫持到东京。把琉球改为冲绳县,结束了自1372年起中国为琉球王国的宗主国地位。

1885年6月9日,李鸿章与法国公使巴特纳在天津签订《中法会订越南条约十款》,标志着中法战争以大清的不败而败而结束。清廷同意对法国与越南之间“所有已定与未定各条约”一概不加过问,亦即将越南的保护权拱手相让。

1886年7月,中英在北京签订了《缅甸条款》,清廷承认了英国在缅甸的特权,英国将缅甸纳为英属印度的一省。

于是当十九世纪进入最后一个十年时,朝鲜已是大清宗藩体制内仅存的一块骨牌,在列强外力引发的多米诺效应下摇摇欲坠。可惜温柔乡内的袁世凯兀自不觉,左拥右抱的脂粉甜香钝化了他的锐气和嗅觉。和大多数膨胀在天朝旧梦中不能自拔的官僚一样,袁世凯对明治维新之后日本的国力与欲望一无所知:“日本疆域与朝鲜等,徒以改用西法,侈言功利,外强中干,党祸迭起,自谋不暇”(《朝鲜大局论》)。

1894年,这块遮羞布终于也难以维系了。当年2月朝鲜爆发打着“东学党”旗号的农民起义,战力如渣的朝鲜政府军节节败退,被迫向宗主国大清乞援。袁世凯虽然猜到了蠢蠢欲动的日本人必然会横插一杠,但严重低估了其“开拓万里波涛”的扩张野心与倾国而出的动员能力,更不知道朝鲜作为“大陆政策”的关键一环已被纳入陆军参谋本部新鲜出炉的《清国征讨方略》。6月2日,伊藤博文内阁通过出兵朝鲜的决议,并于6月5日设立由参谋总长、陆军大臣、海军军令部长等组成的“大本营”,为即将爆发的战争做好准备。与对手的厉兵秣马相比,袁世凯向李鸿章汇报日方在朝动向时竟然做出了“察其意,重在商民,似无他意”的判断。这种漫不经心直接导致了清廷应对失机乃至对朝鲜局势的完全失控。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4 18:22:11 +0800 CST  
@浅蓝_冰封地狱 2019-09-15 09:48:49
主线不突出,而且有关敉平东起黑龙江西至新疆的蒙古匪患没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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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捧场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5 11:57:33 +0800 CST  
@lyingford 2019-09-15 13:37:17
膜拜一下。这段历史人物众多,脉络纷纭复杂,想写清楚不容易。写清楚了能让读者看明白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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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支持,的确,一个槽点远远多过亮点的年代,写起来只怕力有不逮,尽量写清楚吧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5 17:35:47 +0800 CST  
由于认为区区农民军不足挂齿,清军仅仅派出了直隶提督叶志超和太原镇总兵聂士成率领的淮军2465人,于6月6日起陆续登陆朝鲜牙山,与此同时日军的先头部队1200余人也不请自来了。

6月10日,朝鲜政府和起义军达成了全州和议,事态暂时得以平息。袁世凯一厢情愿地想着两国军队各回各家,与日本驻朝公使大鸟圭介开始了撤军谈判。早有预谋的大鸟仅仅将谈判视为缓兵之计,他口口声声地解释道日军入朝实属人畜无害,“坚谓其兵实以护馆来,并相机帮韩御匪”,并用所谓“同时撤军”的口头协议拖延时间。

袁世凯的乐观态度同时干扰了远在国内的李鸿章,他误以为撤军谈判将达成协议,日军“并非与我图战”,于是决定“不加派兵来汉(城),即叶、聂前敌亦不添兵”,理由是“我再多调,倭亦必添调,将作何收场耶?”。甚至幻想可以请出美、英、俄等欧美诸强调停,届时小日本儿岂敢不给列位老大面子?

老奸巨猾的大鸟使劲忽悠着涉世未深的小袁,与此同时日本国内源源不断地继续增兵,至6月28日,随着大岛义昌少将率领的第九混成旅团全部登陆,日军兵力已逾八千,且大摇大摆直接入驻汉城,而老老实实的清军仍按兵不动,呆在70公里以外的牙山。有了底气的大鸟圭介开始翻脸不认人,一改之前和蔼可亲的态度反诬清方“有意滋事”。7月14日,谈判彻底破裂,李鸿章寄于厚望的欧美诸国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口头谴责了小日本两句,然后嗑着瓜子坐等好戏开场。

直至此时,清廷方才如梦初醒,真的是狼来了,忙不迭地开始了调兵遣将,但老牛拖破车的输送能力又葬送掉了最后的备战时机,延至7月21日,支援朝鲜的南北两路清军才分别启程。北路包括盛军、毅军、奉军和奉天吉林练军共计13526人,由陆路入朝后集结于平壤;南路淮军1116人搭乘雇佣的英国商轮高升号从塘沽起航,在北洋水师护送下直奔牙山。

新入朝的清军各部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从天津调来的盛军卫汝贵部十三个营六千人,这支部队集中了淮军的精华,几乎等同于李鸿章的亲军,装备有法制哈乞开斯六连发后膛步枪、英制温彻斯特十三连发后膛卡宾枪、美制11毫米加特林机关炮、德制格鲁森37毫米山炮、克虏伯75毫米野炮等等令日军村田单发步枪望尘莫及的杀器,以及125万发子弹,3400发炮弹。

7月23日凌晨,侵朝日军突袭汉城王宫,击溃朝鲜守军,挟持国王李熙,解散朝鲜亲华政权,扶植当年被吴长庆架走又放回的大院君李昰应上台摄政。次日大院君即宣布“朝鲜自主,不再进贡”,断绝了与清朝的关系,并“委托”日军驱逐驻朝清军。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5 18:11:02 +0800 CST  
公元1894年7月25日(农历甲午年六月二十三日),日本不宣而战,中日甲午战争爆发。7时52分,伊东祐亨指挥的联合舰队第一游击队在朝鲜丰岛海面袭击了护送南路援军的北洋水师,济远号重伤、广乙号沉没、操江号被俘。海战中日军浪速号击沉了高升号,871名淮军官兵与船同沉。

同一天大岛义昌指挥第九混成旅团也展开了对牙山的攻击,叶志超、聂士成退守成欢驿和公州。激战两天后清军力不能支,只能一退再退北上平壤,开始了千里大转进之路。

袁世凯对大清在朝鲜的崩盘应负多少责任很难界定,毕竟他只是个负责谈判的外交官而非决策者。倭寇大军压境,不能奢望谁能以三寸不烂之舌说退敌兵。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汉城上空战云密布时,袁世凯连发六个电报,以“闻(大)鸟拟照公法作梗例,兵押凯出境,果尔辱甚”为由,请求“例应撤回免辱”。袁世凯的归心似箭足以证明十年前那个热血沸腾的新兵已青春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学会趋利避害的中年官僚。

7月22日夜,袁世凯终于如愿以偿带着三个朝鲜姨太太——金氏、李氏、吴氏回到天津,成功躲过了开战之劫。

下船时美人左拥右抱,十二年间搜刮的财物将大包小包撑得鼓鼓囊囊,袁世凯却没有衣锦还乡的兴奋感,走路都抬不起头来,被推上风口浪尖的他站在了仕途的十字路口。在朝鲜时,无人敢质疑这位高高在上的宗主国大臣是个什么学历,可在国内的官上,“落第秀才”的身份就是个笑话。人家围在一起套近乎叙同年,他凑过去能说什么呢?只有灰溜溜的“你们聊,我搬砖去了!”

搬砖并不可怕,袁世凯才三十五岁,没必要因原有的功劳簿被撕得粉碎而怨天尤人。他可以忍受事业的大起大落以及随之而来的白眼,只需一个简陋的舞台,依然有出场亮相的机会。前提是学会藏拙,别学人家掉书袋走文官路线,他得使尽浑身解数,展现通晓兵事的强项,唯有如此方能抵消功名上的先天不足。

仅仅等了十天,一个搬砖的差事还真就砸在他头上了。

8月1日,清日双方正式宣战。为应付不断升级的战事,李鸿章委派直隶按察史周馥出任前敌营务处总帮办,赴东北统筹各路军马的后勤补给。毋庸置疑,李对袁撒腿开溜的表现肯定是不满意的,但人家毕竟不是武将,算不上临阵脱逃。出于惜才或是给袁氏家族面子的考虑,李鸿章也不想就此弃用这个年富力强的后生晚辈,一直通过幕僚盛宣怀和袁世凯保持着联络。周馥上任后急需能办实事的助手,于是闲人袁大头被安排了个看上去有些尴尬的位置:以浙江温处道的身份平调去营务处打打下手,干些转运粮械、收集溃卒的杂活儿。

正四品道台虽说不是芝麻官儿,但因非实授,实则上不了台面,但袁世凯无心挑肥瘦,二话不说于8月6日急赴凤凰城(今辽宁省凤城县)就任。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他像颗被打磨一新的螺丝钉,在这个琐碎的岗位上将另一面的才能展现得淋漓尽致。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6 12:22:38 +0800 CST  
三、万绿丛中一点红

袁世凯在鸭绿江边准备拾掇坛坛罐罐的同时,对岸的战事已糜烂至不可收拾。

话说叶志超撤至平壤后,第一件事就是脸不红心不跳地向国内报捷:“成欢之役屡胜,倭死二千多人”。李鸿章未必看不穿这个比窗户纸还不经戳的谎报,但叶再不济也是淮军老将,该护的犊子必须得护,遂将错就错向朝廷为“牙山大捷”请功,并任命叶为平壤清军总统领。

平壤乃朝鲜旧都,“城高壕阔,群峰围绕,东西江水滔滔,可谓天设之堑”,牙山败军与北路的盛军、毅军、奉军、练军共五路人马汇集于此,总兵力15000余人,各式大炮38门。

聂士成、左宝贵、卫汝贵、马玉崑等将领已经是大清军界能祭出的最强组合,又是凭城而守,按理当可与日军一战。但叶志超臭不要脸的狼狈模样诸将都看在眼里,对中堂大人这个和稀泥的任命岂能服气?谈判的大门已经关死,所有人都知道日军迟早会出现在平壤城外,奉军统领左宝贵料定一旦开战,魂不守舍的叶总司令必定会二次转进,不得不招呼部下多长个心眼盯着他点儿。聂士成本是能征善战之将,却在叶志超手下憋屈着连战连败,早就不想继续跟他混了,借口回国募兵,先行一步离开了平壤。

9月上旬,第五师团长野津道贯中将率16800日军,兵分四路合击平壤。清军战前军事会议上,左宝贵建议趁日军远道来袭立足未稳,“出奇痛击”以挫敌锋芒。在双方兵力大体相等的背景下,依托坚城的清军主动出击并无太大风险,能取得多大战果姑且不论,至少能打乱小鬼子的节奏,不让野津舒舒服服的排兵布阵。但这一提议却被叶志超以“敌人乘势大至,锋芒正锐,我军子药既不齐,地势又不熟”为由否决。据与会军官栾述善回忆,叶甚至建议诸将不妨“整饬各队,暂退叆州(今辽宁凤城县),养精蓄锐,以图后举。”左宝贵当即驳斥:“不战而退,何以对朝鲜而报效国家!”,叶被怼后“唯唯谢过”,全无主帅威仪。

9月15日凌晨4时30分,从容抵达平壤城外的日军开始发起进攻。大岛义昌少将率混成第九旅团3600人攻击大同江南岸的船桥里,马玉崑的2000名毅军据守于此,在盛军三个营的支援下力战不退。北岸的清军炮兵以猛烈火力助战,轰得日军哇哇乱叫,“大小炮弹连发如雨,炮声隆隆震天撼地,硝烟如云涌起,遮于面前。”(《清日战争记》)天亮后卫汝贵亲率盛军传字营两哨精兵过江参战。两军兵力大体上相等,清军拥有强大的步炮火力,日军则强在单兵素质,纠缠在一起激战至下午14时30分,战场上骤降大雨,暴露在野地里的日军士兵浑身淋透,雨水和恶臭的鲜血混在一起,流淌在他们践踏的土地上。此时日军已是强弩之末,包括两名中尉、四名大尉在内的140名官兵被击毙,伤者不计其数,弹药也难以为继,大岛义昌只得悻悻收兵。

船桥里之战堪称甲午战争中清军陆军交出的最高分答卷,可惜一处暂时的胜利改变不了战局走向。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7 12:12:55 +0800 CST  
@优游之风 2019-09-16 12:22:38
公元1894年7月25日(农历甲午年六月二十三日),日本不宣而战,中日甲午战争爆发。7时52分,伊东祐亨指挥的联合舰队第一游击队在朝鲜丰岛海面袭击了护送南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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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导总队 2019-09-17 12:56:36
当时的人5-60岁就死了,35岁已经离死不远了,不能说还年轻。现在招聘都是45岁以上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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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说的也有道理,不过,35岁,从四品的位置开启仕途的第二春,讲真也没那么黯淡,只不过学历是短板。。。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7 13:07:36 +0800 CST  
@教导总队 2019-09-17 15:49:58
袁世凯家族有短命的遗传史。他为了逃脱宿命,非常注重养生,为何最后却没有逃脱同样短命的悲剧呢?
袁世凯的家族人确实都比较短命。他的曾祖父只活了40岁,他的父亲只活了49岁,他的叔叔也只活了51岁。最高寿的,是他的爷爷,活了57岁。
这种情况,让当时出现了袁氏家族男丁不长寿的传言。并且这个传言还说,57岁是袁氏家族男丁的最长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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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对此知之甚详,说得很对。最后袁世凯还把这个谶言当作搪塞冯国璋的工具,反正也没几天活头了,还称什么帝啊。再次谢谢您的支持!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7 16:19:47 +0800 CST  
当天上午,其余三路日军陆续开始强攻平壤城防工事。野津道贯亲率第五师团主力5400人进攻盛军主力防守的城西南,鏖战整日未能突破。但在城北方向,立见尚文少将指挥的朔宁支队、佐藤正大佐指挥的元山支队合兵一处共计7800人,于上午8时30分击败奉军左宝贵部,攻克平壤城外制高点——牡丹山。日军随即在山上架设炮兵阵地,居高临下轰击北门玄武门,掩护步兵蜂拥而上。左宝贵毫无惧色,换上御赐黄马褂站在城头上,冒着枪林弹雨亲自操作一门加特林机关炮,连发三十六弹,由于军服过于醒目,很快招来了日军炮击,左宝贵胁下被弹片击中,仍裹伤力战,旋即左胸再中一弹身亡。日军趁势攻克玄武门,奉军残部退入内城继续抵抗。

平壤攻防战持续至18时左右暂告一段落,双方在白天的交锋中互有胜负,日军死伤685人(日方统计数字,实际应不止),清军伤亡约千人。若看全局清军虽处于被动挨打的劣势,但只丢了一座外城门,战局并未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当他们盘点弹药消耗时,却发现一个严重问题,以入朝携带弹药最多的盛军为例,当天的战斗他们表现固然抢眼,但装备的连发武器太多,兴奋起来嗨过头了,竟然倾泻了74万发子弹,2800颗炮弹,以致于剩下的储备仅能再坚持一天。其余各军也不懂得节约,有的部队已将弹药挥霍殆尽,手中枪支成了烧火棍。

这可不能怪我怯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叶志超闻报非但不急,反而为又多一条撤退的理由松了口气。傍晚时叶召集各军将领开会,列出“北门咽喉既失,弹药不齐,转运不通,军心惊惧”四点理由,以总统领的身份下令全军放弃平壤退回国内。

左宝贵殉国后,再没人敢跟叶志超拍桌子了。同属淮军嫡系的卫汝贵正为弹药告罄心慌,当即表示赞成,不料战后却因此背了黑锅。其余马玉崑等各部将领见这二位达成共识,硬顶想必没有好果子吃,犹豫片刻也不敢多言。清军决定于当晚20时弃守平壤,只携带轻武器转进回国。

事实上远道而来的日军同样面临补给难以为继的问题,可惜我们不能奢望一个懦夫有坚持最后五分钟的觉悟,何况叶志超的四点撤退理由也勉强说得过去。最可恶的是这厮竟以朝鲜平安道监司闵丙奭的名义,通知元山支队指挥官佐藤正大佐,说清军愿让出平壤,恳请日军停战,并在各门高悬白旗表示投降。草草交待完毕,叶志超甚至没有周知各军各营,带着亲军起身就撒丫子开跑,勇夺“趋五百馀里,渡鸭绿江,入边始止”的长跑冠军。

佐藤正接到请降信后不敢作主,转呈立见尚文少将决断。立见料定今夜叶志超必逃,下令集结主力在清军必经的义州、甑山大道要隘重重设伏。

理应统筹全局的叶志超第一个走人了,清军从决定撤退到出发不过短短两三个钟头,手忙脚乱的来不及安排行军序列、规划转移路线。除了大同江南岸的毅军挟获胜之余威,撤得比较从容,城内各部冒着倾盆大雨,成群结队自城北的七星门、静海门蜂拥而出,很快演变成无组织无章法的大溃败。不少官兵乍闻撤退便成了惊弓之鸟,索性连城门都不走了,直接由城墙缒下逃命。

出城后的清军编制完全被打乱,寻父觅子呼兄唤弟之声乱成一锅粥。看见前面有人,不问友军还是敌军便胡乱开枪。上万官兵在昏暗的雨夜里难辨东南西北,大家凭着运气闷头瞎摸乱撞,运气好的侥幸逃出生天,运气差的非但未能杀出血路,反而撞进了日军的伏击圈。

立见尚文下令开火,清军官兵丧失了还击的勇气,为躲避弹雨本能地龟缩成一团,前军往后退,后军往前拥,自相践踏哭声震动田野。见突围脱困无望,有人投水自溺,有人引刀自刎,有人吊死在树林里,还有军官为避免被俘受辱,一头撞死在荒郊野外的墓碑上,也不知是否应该赞其刚烈。。。

天明日军打扫战场,但见死尸遍地血水成渠,最密集处五十步内伏尸上百具,枕藉于路惨不堪言。清军死1500余人,被俘683人,伤员和溃散的官兵数字难以统计。大清朝最精锐的几支主力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9月16日晨,日军在天皇万岁的山呼声中进占平壤。24日,望风披靡的清军全部逃过鸭绿江,葬送了天朝在这片土地上千年宗主国的荣光,朝鲜全境就此落入日军之手。一支真正能代表中国的强大军队再踏上鸭绿江的对岸,要等到五十六年后的深秋了。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8 18:06:43 +0800 CST  
朝鲜战事惨败后的追责颇有玄机,马玉崑因作战勇猛,且所部毅军败而未溃,保存相对较为完整,故而未被究责。他将和提前回国的聂士成一起,在六年后的天津战场上见证大清更惨烈的坍塌。

叶志超、卫汝贵双双进了囚车,械送北京交刑部审讯,处理结果却是轻重倒置。叶志超仅被判了个斩监侯,四年后获释出狱,于1901年病死乡里,算是混了个善终,不枉他背着骂名一路狂奔。

罪责远不及叶,且在9月15日白天的城防战中有上佳表现的卫汝贵因盛军与李鸿章的特殊关系,被反李的翁同龢等清流党人揪住不放。更要命的是东京《朝日新闻》上刊登了一封据说是卫夫人写的家书,信中叮嘱夫君“君起家戎行,致位统帅,家既饶于财,宜自颐养。且春秋高,望善自为计,勿当前敌。”这封信不仅狠狠打了卫汝贵的脸,更置煌煌大清于无地自容的尴尬境地,朝廷自然不能放他回家颐养天年了。1895年1月16日,卫汝贵头顶“临敌退缩、克扣军饷、纵兵抢掠”三大罪状,被斩于北京菜市口。

陆上兵败如山倒,黄海之上也是凄风苦雨。9月17日,北洋水师在大东沟海战中惨遭重创,致远号、经远号等五舰沉没,管带邓世昌蹈水而死。北洋舰队彻底丧失了黄海制海权,一蹶不振退守威海卫基地。

朝鲜全境失陷后,鸭绿江边象是打翻了一锅夹生八宝饭,既有从前线溃退的各路败军,又有陆续赶来的宋庆、刘盛休、马金叙等各路援军,纷乱杂沓的旗号竟达十一支之多。数万人马大呼小叫地挤在一起,滋扰百姓为害地方。更有胆大者甚至组团哄抢清军运输队,劫走了刚刚运到的二千支步枪,所谓军纪变成了一张在烂泥里踩来踩去的废纸。

退后!退后!都别挤!被乱哄哄的骄兵悍将推来攘去,上任不到两个月的打杂道员袁世凯嗓子都喊哑了。虽说尚未绝望到一头撞死,至少撂挑子出家的念头是动了的,“在此时与溃兵淘气,无谓之至,不如披发入山也。”

发完牢骚还得撸起袖子接着干活,在朝鲜浪了这么多年,维持军纪平定骚乱的差使袁世凯没少接,动手能力早练出来了。既然糜烂的战局给了他一个苦差,那就让领导们再见识一下袁某人的勇于任事吧。

袁世凯先从周馥处讨得令箭,组织了一支类似宪兵的缉查队,四处查收溃兵的武器,并“择其尤甚者杀数人”,杀完鸡后再将剩下的猴子押返各自的部队。红脸白脸他一个人连轴唱完,只要不留下闹事,想回家的士兵统统发给川资送其上路。一通软硬兼施的整顿后,溃兵居然让他给弹压下去了。

处理完溃兵,袁世凯着手解决物资安全问题。他在朝鲜发的洋财派上用场了,索性咬咬牙自掏腰包募集了一批乡勇,武装押运粮食饷械。有了押运队护送,凡是袁经办的军需物资在安全上再也没出过差池。

周馥卸职后自我评价所负责的后勤工作:“艰困百折,掣肘万分。然自始至终,余未尝缺乏军需一事,故战事虽败,而将官无可推诿卸过于余也”,应该说这句话写在袁世凯的总结报告里更为恰当。

尽管活儿干得漂亮,但袁世凯的敬业不是为了当个任劳任怨的能员干吏。每天处理完杂务,瘫软在行军床上,袁道台望着帐篷顶发呆,忙忙碌碌的啥时候才能统兵独当一面呢?

好在煎熬只持续了一个多月,追杀而至的鬼子兵帮他从杂务中解脱出来了。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9 13:03:41 +0800 CST  
10月24日,日军以桂太郎中将的第三师团和野津道贯中将的第五师团共30000人组成第一军,由山县有朋大将统领,于九连城(今丹东市九连城镇)上游的安平河口突破鸭绿江防线。短短一天之内,宋庆统领的沿江十一路军马共28000人如洪水决堤全线崩溃,自26日起,日军连克九连城、安东(今丹东市)、凤凰城等辽东重镇,清军开始了新的一轮大逃亡。

袁世凯被裹在败军中一口气跑到了辽阳,而后又撤至山海关,他和周馥辛辛苦苦调运的堆积如山的物资统统成了日军的战利品。好在清军溃败的大潮竟未淹没这只小蛾子扑腾的翅膀,袁世凯头大点子多的干练之名已在前线后方不胫而走,为仕途升级积攒了可观的经验值和声望。

日本第一军突破鸭绿江防线的同一天,由第一、第二师团及第十二混成旅团25000人组成的第二军在大山岩率领下,在辽东半岛的花园口登陆,抄袭旅顺要塞后路。

驻防金州、旅顺的清军共有33营14700余人,兵力上本来就处于劣势,要命的是这里面还有近万人是战前临时招募的新兵,大多数连枪都没放过。更要命的是这一大盘散沙还分别由姜桂题、徐邦道、赵怀业等七名平级互不管辖的将领各自统领,以至于李鸿章派来的前敌营务处总办龚照玙,这位与袁世凯同级,平生没摸过一次枪杆子的四品道员无形中竟成了防区最高指挥官,美其名曰“隐帅”。日军登陆时,这些七零八落的部队不约而同稳坐在自家阵地里,长达半个月“海陆军无过问者”,隐帅龚照玙更是直接隐得无影无踪。

仅仅一个月时间,金州、旅顺、海城相继失陷,旅顺更是惨遭屠城,二万余平民被杀。
报丧的电报雪片般飞往北京,在老师翁同龢的唠叨下,之前一直认为李鸿章过于消极的光绪帝再也坐不住了,下定决心临阵换帅。但放眼满朝文武,能接这副烂摊子的一个也没有。光绪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北洋不行换南洋,淮军大败改用湘军顶上去。

12月28日,朝廷颁布上谕,由时年六十四岁的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刘坤一出任钦差大臣,赴关外督师主持大局。论资历名望刘坤一倒是合适,可这老头儿鸦片瘾缠身多年,连上个楼梯都气喘吁吁。他最初对这桩注定难以交差的脏活儿是拒绝的,光绪再三催促,刘不得不勉为其难接了下来,等到他出京前往山海关时已经是1895年1月19日了。

刘坤一确实回天乏术,就在他赴任的第二天,山东的战火又燃起来了。1月20日,大山岩率领25000名日军在联合舰队的配合下于山东湾荣成县登陆,直逼北洋水师基地威海卫。

2月11日,北洋水师旗舰定远号搁浅自毁,管带刘步蟾自杀。次日提督丁汝昌自杀,余舰尽数高悬白旗请降。17日联合舰队开进威海卫港,曾经的亚洲第一舰队全军覆没。

这场煎熬着大清的战争一步步走近尾声,袁世凯也面临着何去何从的问题。刘坤一系湘军元老,出身淮军的周馥因此得以脱身,交出了前敌营务处总帮办的职位,改由新疆藩司魏光焘接任。李鸿章、周馥双双下课,对刚刚踩着油门往上冲的袁世凯无异于半坡熄火。之前他在湘军系统毫无根基,和刘坤一更是素昧平生,留下继续操持这摊子事儿实无必要,问题在于一走了之简单,之前五个月的辛辛苦苦岂不是白忙一场?今后的前程又找谁要去?

袁世凯挠挠大头,别无他途,还是得想办法打动新任总督大人。这次他不但要博取刘坤一的青睐,还要使其成为继李鸿章之后自己前程上的第二个贵人,借此达成梦寐以求的带兵目标。

好在对于此时的袁世凯而言,进入刘坤一视线并不难。和那个年代大多数声名显赫的汉族总督,如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彭玉麟等等一样,刘坤一也是靠早年镇压太平军起家发迹的,可谓熟知兵事,而且他们都有一颗半新不旧的求变图强心。在这些话题上,袁世凯很容易找到与新任总督的共同语言。

刘坤一抵达山海关上任后没多久,一封来自袁世凯的建议书就呈上了案头:“管见用兵必须尝罚公平始足以资鼓励,我公驻关督师,应请随时分别贤否,立予抑扬,庶诸将咸知惩劝,冀可挽救。”

以今天的眼光看来,这些赏罚分明鼓舞士气的建议不过是泛泛之谈的套话。但当时失败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战区,刘坤一读来不禁感觉言之有物,他素闻袁世凯有干练之名,又在朝鲜和日本人打过多年交道,当即召见了这个人才。

袁世凯做足了功课,见到钦差大人后结合战局,从队列操法、装备配套、战术素养直至后勤补给、部署指挥,将敌我双方的优劣势(我方的优势可能就剩天佑大清了)逐条分析,巴拉巴拉了一大堆,听得刘坤一频频颔首,感叹这后生确实有料啊。

可惜袁世凯再有见识,也开不出让清军起死回生的妙方。迫在眉睫的危机能否解决还得凭两支军队的硬实力说话,而不是靠两个人的对答就能扭转战局。袁世凯说的虽然很有道理,刘坤一也只能请他先回家歇着。袁并不失落,拜见新任总督目的已经达到,被晾几天也没啥,出头的日子不会等太久了。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19 17:42:43 +0800 CST  
刘坤一上任之前,清军作战的指导思想里嗅不到一丁点儿主动性。从李鸿章到下面的总兵、统领,一个个都将防御奉为天条,稳字当头战必言守,即使他们的士兵连条像样的战壕都挖不出来。先是试图拒敌于国门之外,日军打进来了又寄希望于隘路要塞的庇护。出击一词似乎已从这些“守军”的辞典中被生生剜去。

刘坤一既然来到辽东救火,要想有所作为就必须化被动挨打的死守为主动出击。清军遂于1895年2月21日集结六万之众,令湖南巡抚、东征军务帮办吴大瀓率湘军二十营共计万余人为先锋,强行发起收复海城之战。

年过六旬的吴大瀓有如军界的一股清流,老夫子对金石书画样样精通,唯独不曾领军打过仗。但在儒将辈出的天朝,文官统兵也是一项光荣传统。吴大瀓不像刘坤一勉强出征,而是因气不过李鸿章丧师失地而主动请缨上阵,立誓“一鼓作气,次第廓清,力遏凶锋”。

因此吴大瀓虽是刘坤一的下属,主动邀战的心态却更为踊跃。接到出击令后,他的第一件事不是整顿军马,而是不慌不忙提笔磨墨,拟就一篇战斗檄文发给日军,警告倭寇“本大臣讲究枪炮,素有准头。。。堂堂之阵,正正之旗,能进不能退,能胜不能败”,为体现泱泱天朝好生之德,老夫子还做了一面硕大的“投诚免死牌”,令亲兵扛着,要求日军“试选精兵利器与本大臣接战三次,胜负不难立见。迨至该兵三战三北之时,本大臣自有七纵七擒之法。”三战之后胜负自然见分晓,理想状态是倭寇“但见本大臣所设投诚免死牌,即交出枪刀,跪伏牌下。”

日军在辽东的最高指挥官——第一军司令已经由山县有朋换成了野津道贯中将。我们无从知晓野津小鬼子收到檄文后的表情,也许这厮既无敢出战的“精兵利器”,又没有和吴老夫子“三阵而决”的胆量,更不敢给清军“七擒七纵”的机会,而是摆出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架势,以第三、第五两个师团的兵力向牛庄(位于今海城市西)、辽阳、营口等要地发起猛攻。

可叹湘军装备远远不及淮军,吴大瀓的二十个营全部步枪加在一起不足四千枝,迎敌时徒有嘴炮,却不知如何“讲究枪炮”,“素有准头”更是无从说起。这场投入了辽东清军大半兵力的反攻苦战半月,最后仍以熟悉的惨败收场,六万人马溃不成军。

吴大瀓输得赤条条的,斯文扫地不像个文化人了,还不忘继续卖弄文采,给咄咄逼人的日军发出一封“劝退信”。这封奇文的抬头是“大清国钦差帮办军务大臣、湖南巡抚吴大瀓寓书于大日本国驻扎海城县陆路统兵大臣阁下”,长长的一串头衔却连对方姓名都说不出来,可见吴老眼昏花,未必知道自己输给谁了。他在信中仍坚称“可操必胜之券”,迷之自信地要求强盗们“全师而退,还我城池”,以成全“本大臣不嗜杀人之心。”

小鬼子也不接他的话茬,只不歇气地“全师而进,夺我城池”。战至3月9日,日军攻克田庄台(位于今盘锦市辽东湾),这也是甲午战争的收官之战。

辽东清军连同他们守卫的地域几乎被席卷一空,再无可战之兵,吴大瀓不得不低下头承认其实我是个艺术家,“余实不能军”,摘下顶戴花翎回北京听候发落。好在倾举国之力跨海远征的日军也没力气打下去了。

1895年4月17日,李鸿章、李经方父子为清廷全权代表,与日方全权代表伊藤博文、陆奥宗光在日本马关签署《马关条约》,割让辽东半岛(后因俄、德、法三国干涉还辽而未能得逞)、台湾岛及其附属各岛屿、澎湖列岛给日本,赔偿日本2亿两白银。

泱泱大清竟惨败于蕞尔小国,堪称本朝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朝野上下捶胸顿足哀声一片,李鸿章成了国人皆曰可杀的汉奸,群情激愤之下与战事有关的文武官员也大多都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袁世凯却成为例外,他在战争中接手的几件差事虽然谈不上巨大贡献,但都办得有声有色无可指摘。之前他最为人诟病的是临战逃回国,如今有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做对比,大家才发现这个貌不惊人的前外交官在朝鲜十二年确实没给大清丢脸。

得益于山海关的那场谈话,对袁刮目相看的刘坤一在给朝廷的总结汇报中弹劾了一大批包括自己部下在内的官员,却不遗余力地保荐了战后回到项城老家赋闲的袁世凯:“北洋前敌营务处浙江温处道袁世凯,名家之子,于军务及时务均肯留心讲求。前在朝鲜多年,声绩懋著,早在朝廷洞察之中。臣抵关津后,与该道时常往来,见其胆识优长,性情忠笃,办事皆有条理,为方面中出色之员。……知兵文臣甚少如袁世凯者。”

在一堆追责问罪的文书中,这份醒目的评语对袁世凯可谓价值千金,他的上升通道自此云开雾散。接下来还有一份更沉甸甸的惊喜,帮助他完成了强援拼图的关键一块。1895年6月底,新任直隶总督王文韶跟着刘坤一、李鸿章加入了给袁点赞的行列。三名封疆大吏联名保荐一名道员,含金量之高自不待言。光绪帝不由得好奇此人究竟有多大魅力,迫不及待下旨召袁世凯入京觐见。

忙碌大半年,袁世凯终于等来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场面试,虽是第一次跨入紫禁城被重击后衰败的朝堂,但他能够体会到躲在里面抹眼泪的年轻皇帝痛彻心扉的无力感。还有五年大清将走完这个灰暗的世纪,袁世凯没有能力洗刷国耻,但他必须抓紧时间博一把,打开另一扇通向新纪元的大门。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20 18:28:18 +0800 CST  
四、小站的七千三百颗种子

这一年,甲午之耻的检讨风潮虽然在大清朝野上下刮得猛烈,但是有老佛爷透过颐和园院墙阴鸷的眼神罩着,除了以广东举子康有为、梁启超为首的一群愣头青,有点儿脑子的官员嘴上都有个把门的,知道哪些弊端可以狠劲批,哪些敏感话题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于是矛头大多指向了颓废的兵事。仗打得臭还不许人骂两句?数十万用西式枪炮武装起来的大军竟如此不堪一击,充分证明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旧瓶装不了新酒,“练兵”这个关键词一夜之间占据了热搜榜首。在一片整军经武的呼声中,改弦易辙引入西方兵制成为朝野上下的共识,“自古无久而不敝之法,而兵制尤与时会变迁,故一代有一代之兵制,一时又有一时之兵制,未可泥古剂以疗新病,居夏日而御冬裘也。”

对此袁世凯是有发言权的,8月2日陛见光绪时,他切中时弊侃侃而谈:“欲讲求自强之道,固必首重练兵,而欲迅期兵力之强,尤必更革旧制。”一番话直击皇帝心坎,觉得这名四品道员号大清的脉还挺准,君臣二人围绕着练兵的主题越谈越投机。召见结束,热血沸腾的袁世凯在叩辞光绪的那一瞬间,俨然是个忠心不二的“帝党”了。

8月22日,趁热打铁的袁世凯又将一封洋洋洒洒的万言条陈——《遵奉面谕谨拟条陈事件缮折》呈送皇帝,阐述四个方向的变革思路,包括储才九条、理财九条、练兵十二条、交涉四条。里面不乏金句,例如“中国目前情势,舍自强不足以图存,舍变法不足以自强,一国变可保一国,一省变可保一省。”光绪细细品读,对袁世凯的好感更深一层,不愧是出过洋办过外交的,肚子里全是干货。于是人尽其材,袁被调到了统筹练兵大计的督办军务处当差。

在皇帝面前勇于发声抢下头条只是第一步,袁世凯需要一个实干的机会,证明自己不是个只会空谈的键盘侠。他不需要等多久,不远处的天津郊外就有一方现成的实验田。

这块实验田还就是一块如假包换的育种基地,培育出的大米直到今天国人仍很熟悉,笔者出门没多远的一家小超市里,就能看到它的名字印在精美的5kg包装上——“小站米”。

小站位于天津东南七十里的渤海之滨,因一座小驿站而得名,原是一处方圆百里蒹葭丛生的低洼盐碱地,当地百姓除晒盐外再无耕作。1870年(同治九年),李鸿章接替老师曾国藩出任直隶总督,四年后他将淮军中最精锐的周盛波、周盛传兄弟的“盛字营”调到身边升格为“盛军”,几经周折后安置于小站练兵,一呆就是二十四年。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尽管二十余年间李中堂给盛军配备了最先进的武器,这支捧着金饭碗的军队练兵依然没练出名堂。但他们没有虚度光阴,也许是农民出身的周氏兄弟对土地怀有天然的感情,盛军完成了一桩泽被后世的副业——培育小站稻。他们引来南运河水反复冲刷这片土地,洗尽了不宜耕作的盐碱气息,也冲淡了上万人马的金戈铮鸣,终于将小站周边改造为良田。盛军共屯田六万亩,加上当地百姓开垦的十三万亩,年年收成喜人。于是枪炮让位于锄头,全军上下忙于耕种,疏于训练。周氏兄弟先后于1885年、1888年离世,盛军统领换成了卫汝贵。前面我们说过,甲午战争爆发,这支精兵入朝参战,在平壤先胜后败惨遭重创。卫汝贵人头落地,盛军残部解体,无主的小站军营就此被闲置。

1894年12月,为填补不断惨败后损耗的兵力,清廷临急抱佛脚创建了一支编有十个营4700余人的定武军。负责训练的是广西观察使胡燏棻,聘请德国人汉纳根担任教官。训练基地先设在马厂,半年后搬至小站,也算是继承盛军先烈遗志,完成他们未竟的练兵事业。

当时的官员们上折子大多要请幕僚、师爷代笔,胡燏棻也不例外,何况是练兵这种专业性极强的操作。接到上谕后,他找到英国公使欧格讷,请英使馆武官按欧洲操典拟定了一个《应时练兵说帖》,再求翰林院编修王修植代为润色拟成条陈。王翰林对变法新政这些东西也颇有兴趣,大笔一挥写就两稿。第一稿是不玩虚的“操作手册”,只将英国人写的实务细则原原本本翻译整理成条文;第二稿则沿用了官场八股文的套路,文采斐然颇多修饰。胡燏棻阅后大喜,为搏眼球,他将花团锦簇的第二稿送至庆亲王奕劻和荣禄两位大佬案头。

胡燏棻职务在袁世凯之上,论练兵也算是个前辈,但袁在光绪跟前成功秀了一回,因“简在帝心”而身价倍增,也有了和胡叫板觊觎练兵权的资格,何况他和朝廷大佬们的交情也更到位。袁听说胡上折子找的是王修植捉刀,他也粘上了王翰林,天天登门拜访。听说王喜欢眠花宿柳,袁世凯掏银子召来京城最红的沈四实、花媚卿等名妓,摆下花酒请王修植昏天黑地的享乐,应酬几次后二人结成了盟兄弟。袁这才开口请哥们儿帮忙,王翰林说这好办,顺手将给胡燏棻代拟的第一稿底稿交给了袁。

胡燏棻递上去的版本泛泛而谈注水严重,袁世凯版不仅实用,他还结合我大清自有国情,将里面的西洋特色好好消化了几遍,要点背得滚瓜烂熟,胸有成竹又去谒见荣禄。荣禄逐条详询,袁世凯事无巨细对答如流,和胡燏棻对比高下立判。荣中堂连连点头,这后生是块干实事的料,将他引见给醇亲王载沣、庆亲王奕劻,有了前面说的三大总督推荐打底,加上皇上又青睐袁世凯,两位亲王自然不会为难他。就这样大清朝最有分量的一封保举折子产生了,载沣、奕劻两位王爷,翁同龢、李鸿章、荣禄三名军机大臣联名盛赞袁世凯“朴实勇敢,晓畅戎机”,请旨饬派他取代胡燏棻督练新建陆军。

1895年12月,胡燏棻调任平汉铁路督办,袁世凯赴小站正式接管定武军。袁上任后立即派人到鲁、苏、皖、豫等地招募2250名步兵,300名骑兵,再加上4750名定武军,共7300人,改名为“新建陆军”。继袁世凯之后,本书的主角们将跟着这支军队陆续登场,当然,现在他们还没资格戴上“北洋”这顶帽子,因为此时的北洋大臣还是王文韶。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21 17:18:00 +0800 CST  
以往的两次鸦片战争尽管输得有点儿惨,但我大清每次都能成功打发走杀人放火的蛮夷,割出去的要么是弹丸之地,要么是不毛之地。天朝上国元气未伤,优越感仍是满满的存在。自慈禧太后以下,官员士大夫们陶醉于“同治中兴”的正确路线,带有辅助性质的洋务运动兴起不过是“西学为用”的缝缝补补。

具体到军事领域,在大清的君臣们看来,灭长毛、剿捻军、平回乱、复新疆,同治中兴的四大军功直追康乾盛世,充分验证了从《孙子兵法》到《纪效新书》,一代代老祖宗传下的兵家宝典没有过时,被奉为圭臬不容置疑。所谓“西法练兵”仅仅停留在洋枪洋炮和队列操练层面上似是而非的改良。这种心态下的“西学为用”不过是照猫画虎,甚至不必画出来,薅下几根猫毛就足够显摆了。洋人组建的常胜军在同治初年对太平军的作战中帮了淮军大忙,得了便宜的李鸿章却认为,这支中西结合的军队长处无非是硬件上的“利器在炮火”,伴随着“洋弁贪恣,兵勇骄悍,锢习殊深”等等一大堆麻烦,如果长期聘请洋教练“仿照外国章程”管理,势必“揽我兵权,耗我财力”,于是不等仗打完赶紧掏银子将其遣散了。

淮军向洋师傅们学了几天,自以为完全搞懂了所谓“泰西阵法”,却不管他们学到手的陈货早已蒙满灰尘过了保质期。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英军所装备的恩菲尔德步枪尚未完成从前装滑膛枪向后装来复枪的转变,战术正由线列队形(俗称“排队枪毙”)向散兵攻击过渡,于是老师即将淘汰的过气战术被天朝的学生急不可耐地照葫芦画瓢搬来了,对敌时一概“以洋枪排击”。由于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打法在对付太平军、捻军的冷兵器时相当奏效,淮军一根筋地沿袭至十九世纪末。即便装备更换为德制毛瑟、法制哈乞开斯、奥制曼利夏、美制雷明顿等等新式武器,套用了近三十年的“西式”战术仍无大的变化。

三十年间,清军的所谓“革新”仅仅体现在新拜了一个师傅——在普法战争中大获全胜的德国军队,向他们学习操典队列,换句话说就是如何走好正步。然而就连简单的一二一齐步走都练不出个章法,多次近距离观察清军的俄国外交官马克戈万充满轻蔑地写道:“中国的军事训练与‘军事’两字毫不相干,没有立正、稍息、挺胸抬头、齐步走之类的内容。甚至不知道是先迈左腿,还是先迈右腿。。。每个人都肩扛着一支长枪,由于没有统一姿势与标准,所以扛枪如同扛着把铁锹。除了随身的武器之外,他们还每人携带着一把扇子。”1885年元月,李鸿章请来一群退役德国军官,向朝廷申请开设天津武备学堂,慈禧太后虽勉强同意,但不忘点他两句:“武备学堂之设,不过练习技艺而已。至于两军相见,肉搏血战,中国自有敢死之士,非洋人所能教习也。”

甲午战争带来的巨大冲击象一盆冷水,浇醒了站在紫禁城屋檐上那群昏昏欲睡的龙、凤、狻猊、獬豸、押鱼的迷之自信,将鸵鸟的脑袋从沙堆里揪了出来。包括慈禧在内,再顽固的老古董也不敢自欺欺人了,“吾国四千余年大梦之唤醒,实自甲午战败割台湾、偿二百兆以后始也。”

与两次鸦片战争不同,甲午战争中的清军与日军之间非但不存在武器上的代差,在枪炮上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结局却是从千里披靡的朝鲜半岛到尸横遍野的辽东半岛,从高升号在丰岛垂死哀鸣的漩涡到定远号自沉于威海卫的庞大身躯,从装备精良的淮军到数以万计的湘军,从鱼溃鸟散的兵卒到束手无策的总督,大清的陆海军输得颜面扫地,连块遮羞布也捡不起来。即便是维护李鸿章最为卖力的幕僚盛宣怀,目睹淮军的表现后也无法为中堂大人这些不争气的部下开脱:“湘、淮将领多不服西法,虽亦购其枪炮,习其操阵,仅学皮毛,不求精奥。”袁世凯则目睹了扎堆的清军由于怕伤着自己人,就连开枪都紧张得要死:“各军平时操练亦有此法(西法),然临阵多用非所学。。。簇后不敢放枪,恐自击。只恃簇前数十人乱打,且簇拥易中弹,因难制胜。”正如我们前面在描述平壤战役时所说,即使最精锐的盛军也不知战术为何物,摆弄枪炮以打光子弹为原则,几十万发泼出去能打死百余名敌军堪称战果辉煌。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22 16:07:59 +0800 CST  
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好肉,我大清堂堂王师已经沦落到被人按在地上随意摩擦的份儿上了,背负着战败之耻躲在角落里抬不起头,忍受着全国人民的口诛笔伐。就连足不出户的书生翻翻朝廷发行的《京报》,也能敲打键盘挑出几条他们的毛病。“练兵强军”与“誓雪国耻”紧紧捆在一起,成为政治正确的热议。口号谁都会喊两嗓子,沉下心来敢为人先,大刀阔斧干实事的却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时任两江总督的张之洞创办了自强军,另一个就是袁世凯。

胡燏棻在小站仅仅为了训练出一支能上阵填空的军队,袁世凯则不然。正如“新建陆军”这个名称所体现的,他接手小站练兵后,是要以德军为蓝本,制订并实施一整套囊括军制建设、机构编制、兵源招募、军官培养、组织训练、条例操典、战术演练、后勤保障的制度,建设一个小规模但完整的全新军事体系。高度决定格局,这名37岁的四品道员在津南平原上开垦的试验田培育出的不是优质稻米,而是大清乃至整个中国的新式陆军。历朝历代中国军队的战斗力完全取决于主将、主帅个人所能达到的高度,这才有了“岳家军”、“戚家军”。小站练兵将颠覆这一模式,在中国军事史上第一次摒弃了“为将者当如何如何”、“用兵之道贵在什么什么”这些玄空微妙语焉不详的经验套路,将新建陆军纳入专业化、标准化、系统化的轨道。

袁世凯的军制改革首先体现在两处四局的机构设置上。两处包括由袁本人亲任督练官的新建陆军督练处、重金外聘了十三名德国顾问的教习处。

督练处下设督操营务处、执法营务处、稽查全军参谋军务营务处。

督操处按西方操典制订部队训练大纲并监督执行,包括体能、队列、礼仪、打靶、行军、攻防演练等内容。值得一提的是,袁世凯率先提出军人就要有个军人的样子,在新军中废除了盛行千年的跪拜之礼。

执法处以《简明军律二十条》等章程法令为核心,严格军纪赏罚分明,表现突出者记功、赏银并可获擢升,违章犯纪者打军棍、扣薪水直至开刀问斩。至今小站北边的津歧公路上,仍有一处地名叫做卡子房,得名的由来就是当年新军在此设卡缉拿逃兵,抓获后在全军面前公开处决杀一儆百。

参谋处应称之为“作战处”更准确。这个机构是新建陆军告别老祖宗传下的竹简、故纸堆和鹅毛扇的一大创举,设立初衷是取代以往主将帐下的军师、幕僚,制订作战计划不再全凭长官意志的独断和随性而为,而是效仿德军,引入地图、兵棋、沙盘实施参谋作业,建立一套高效的标准化程式。可惜想法虽很现代,但由于新军以及之后北洋集团的将领们很快又回到拍拍脑门一言而决的老套路里,写写抄抄的小参谋没有发言权,参谋处直到民国时期升格为参谋本部,始终未能发育成德军、日军参谋部那种发达的作战大脑,渐渐沦落为军中凑数的点缀。

教习处作为与督练处平行的机构,被定位于军队中前所未有的高度,成为对今后大北洋格局影响深远的部门。教习处附设讲武堂、学兵营和训练队,开设德文、步队、炮队、马队学堂各一所,统称“行营武备学堂”。袁世凯从士兵中选拔识字者234人送进了这所熔炉,并每月从自己的薪金中拿出三分之一(200两)奖励学员,许诺今后将择优输送去德国、日本留学。可见教习处事实上是新军中的一所军校,一方面使军官教育和战斗力的锤炼相辅相成,另一方面也体现出袁世凯的野心与远见,为其培养羽翼立下汗马功劳。
楼主 优游之风  发布于 2019-09-23 18:45:57 +0800 CST  

楼主:优游之风

字数:222757

发表时间:2019-09-14 00:44:1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3-15 09:13:2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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