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仇


开春,周云组织村民加入合作社,他告诉人们:“入了合作社,有饭大家吃,谁也饿不着。”他还说:“以后种地不用牛,用拖拉机。那家伙老厉害了,在苏联到处都是,突突响,干活一片一片的,顶老鼻子牛了。”
周云没见过拖拉机,这些话都是在区里开会学来的。他从小给地主刘有权扛活,肯出力,十八岁就当打头的。后来和刘有权的闺女偷着相好,直到这姑娘的肚子大起来,他才知道惹了大祸。周云逃离地主家,投了军队,全国解放后,他才回到家乡。
他在外面长了见识,在队伍上学了一些字,回到家乡后讨了老婆。如今在村里当书记,不光管着刘屯,还管着其他两个村。一个叫黄岭的村子大,村部设在那里。
刘屯编成一个大组,吴有金当组长。
吴有金二十岁只身闯关东,落到刘屯后给刘有权扛活,有人看重这个山东汉子,便把闺女嫁给他,后来,和坐地户马文做了一担挑。吴有金身材高大,干活不惜力,是一个好庄稼汉,在村里说话很有分量。
这一年,庄稼长的格外好。豆子饱满,谷子弯腰,苞米棒吐着红樱,高粱穗歪着头笑,欢喜的人们看到合作化带来的丰收希望。
刘屯的南面是一望无边的荒草甸子,荒草长得齐腰深,草中生长着柳树毛子和一些耐水的树木。柳树毛子被村里人称为河柳,不成材,也有很多长成材的柳树混在其间。夏天,这里是小鸟的乐园,它们在树上做窝,在草下筑巢。在树影中鸣叫,在晴空里唱歌,用脆甜的“叽喳”声呼唤同伴。
没下大雨,小南河水不深,鱼虾不少,螃蟹爬上岸。但是,刘屯人去那里并不是捕捉鱼虾,也不是抓螃蟹,而是背河。
以前,二倔子是背河的好把式,他不敲诈过河人的钱财,对过河的年轻女人也没有不礼貌的举动。
二倔子死了,村里又有鬼怪的邪说,传言背河不吉利。生活所迫,还有人抽空干这个行当,连未成年的羊羔子也常到河边等活。
今天,他的生意不好,半天没等着人。好不容易来个大块儿头,他又背不动。羊羔子提出领河,那人自己下了水,他只好捡个泥块儿打水漂,在心里骂过河的男人是个大笨熊,诅咒那人掉到窝子里。看到大块儿头弄了满身水上岸,羊羔子蹦蹦跳跳地往家走。
天空的西北边漂来乌云,转眼间遮住半边天,它和头顶上的云团汇合在一起,翻滚着。一股凉风向羊羔子袭来,他觉得身上凉嗖嗖的,心里有些怕,便加快了往家跑的脚步。
一道闪电撕开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吓得羊羔子四处张望。他看到一个火球击向乱坟岗子边上的大柳树,霹雳巨响后,羊羔子大声嚎叫:“妈呀!大柳树闹鬼了!”
当他闯进家门时,已经被大雨浇成了“落汤鸡”。瞎爬子听到儿子从雷雨中进了屋,落下悬着的心,扶着窗台念叨:“这雷声太大了,会击人的,以前咱屯就有过。
羊羔子脱掉湿衣服,拧了拧,随手扔在炕边。想找件干衣服穿,翻箱倒柜,最终找出一件长袍,用它裹住身子。
他对母亲说:“妈,我今天看见雷击大柳树。”
“啥?”瞎爬子的心又悬起来:“别吓唬妈,那可是不吉利的事。”
“真的,我看见的,而且就在旁边。”羊羔子描述得有声有色:“一个大火球子,从天空的西北边飞来,通红,快得很,跟哪吒太子的风火轮一样,旋转着击向大柳树,喀嚓一声,大柳树被削去半截。”
羊羔子不光和自己的妈这样讲,跟别人也这样讲,他对贾半仙说的更玄乎:“从西北飞来的火球比火盆还大,围着大柳树绕了三圈儿,落在树根上。我想去看个究竟,火球又飞起来,先揭掉淹死鬼的坟帽,又击向大柳树,喀嚓一声,把大柳树拦腰切断。你说我看见啥了?火光中站起一个男的,就是以前淹死的那个人,他挥动双手,像是呼唤我,大雨天,我才没时间搭理他呢。”
常和羊羔子一起玩儿的孙胜才不相信,要和他一起去看看大柳树倒底挨没挨雷击,羊羔子说:“外面下着雨,我不去。”
孙胜才说:“你是瞎编。”
羊羔子坚持说:“不是,就是不是!”
孙胜才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果说的是真话,为啥不敢去看?”
“去就去,不过……”羊羔子推辞说:“ 我妈怕给家里带来灾难,不让我再去那个鬼地方。”孙胜才坚持要去,羊羔子只好说:“就是想看大柳树被击得怎么样,咱俩也得绕着走。”
其实,孙胜才只是想将一下羊羔子,大雨天让他去乱坟岗子,他也没那个胆量。他和羊羔子绕到大堤上,从堤顶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大柳树。羊羔子用手一指:“你看,大柳树的树桠没了,就是雷击的,你要不信,自己到树下看。”
孙胜才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睁大眼睛也没看清大柳树被雷击得什么样,又不敢去树下,只好相信羊羔子的话,并且添枝加叶,把这件事传得更玄。
大柳树真的遭雷击,但是,没有像羊羔子说的那样玄,它还活着。
雨还是不停地下。
刘屯都是土房,屋顶也是泥抹的,下小雨,还能对付,这场雨下得大,家家漏房子。人们在屋里东藏西躲,最后再也没有不漏的地方了,便把炕席支起来,给孩子遮住些睡觉的地方。村民们盼雨停,可盼来的是周云急促的呼喊声:“涨水啦!把老人孩子全搬走,把粮食往高处运。”
周云披着蓑衣,戴着草帽,光着脚,腿上全是泥水。他用双手合成喇叭型,重复着一句话:“男人们留下,把老人孩子搬走。”
喊到黄志城门前,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推开房门,从里面往外看,女人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让周云的心阵阵发紧,喊话声也停止。
一个驼背男人把女人拉回屋里,关上房门。周云在雨中站了半晌,又重复刚才的喊话:“男人们留下,把老人孩子搬走。”声音没有原先那样响。
洪水慢慢退去,刘屯的房子泡倒大半,只有房座子高的十几户人家没有倒房。
孬老爷的房子没倒。
他告诉两个儿子:“盖房子不重要,主要是垫高房座子。”现在,人们都忙着重新盖房,他正领着大儿子挑土,把房座子加高。
刘屯的东头,有一家正为盖房子发愁,这家的女主人叫李淑芝。她和大儿子刘强用秫秸临时支起个窝棚,安顿年迈的瞎婆婆和年幼的孩子。李淑芝一边收拾房场,一边用手搭在额头上,觑着眼向南张望,两股泪从眼角流出,她用脏手抹掉。
李淑芝还不到四十岁,可是,生活的艰辛给她留下磨不掉的印痕,满是皱纹的脸显得格外苍老。
她的娘家不富裕,父亲和兄长都非常勤劳,日子过得去,还让聪明伶俐的李淑芝上了学,得以相识一同读书的刘宏达。读到二年级,家乡闹起了饥荒,兵匪横行,经常发生抠窑绑票的事。父亲怕出意外,让李淑芝休学,后来经媒人撮合,嫁给了刘宏达。
刘宏达的家境比较富足,他才有条件读到国高。李淑芝嫁过来,刘家就开始败落,公公有病,只有靠喝大烟来维持,几年时间,家贫如洗。刘宏达不得以退学到省城做工,给日本人干活,每天十二小时跟着机床转,钱没挣到手,又出了事故。当他托着伤手赶回家时,老爹刚刚咽气。刘宏达不懂农活,只好到外面教书,家业由李淑芝打理。那时的李淑芝像个男人,整天在地里劳作,练会了点种、扶犁等一些粗活。瞎婆婆摸着给几口人做饭,做生吃生,做熟吃熟,苦曳了几年,家境有了起色,温饱有余。兵荒马乱的年月,她多买了几亩薄地。可是,李淑芝做梦也想不到,这会给她带来终生祸患。
解放那年,她家定为上中农,据说是刘宏达的一位同学帮了忙,才定得偏低。那人在队伍上做事,领导了刘屯的土改,刘宏达跟着他干,当然不会吃亏。有人说,刘宏达把自家的地划到别人名下,划给谁,又说不清。在当时,土地的多少是确定敌我的分水岭,不会有哪家傻得不识数,甘心让刘宏达把要命的毒膏药贴在脑门子上。但还是有人说:读书人的脑子活,刘宏达一定有办法。
那位同学南下时,刘宏达也要跟着走,同学劝他:“你和我不一样,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脑袋丢了用不着寻找。你上有老下有小,枪林弹雨中,枪子儿找上你就毁了一家人。还是干老本行吧!教书育人也是革命工作,同样光荣。”那位同学把刘宏达安排在镇上教书,走后没了音信。后来刘宏达从另外的同学那里打听到,帮助他的同学壮烈在江南的鱼米之乡。
有恩的同学离难,刘宏达常做噩梦,在小南河碰上死尸后,噩梦更多。有一天他梦见淹死鬼拽着他,让他领回家。刘宏达被吓醒,睁眼一看,两名公安人员站在他的床边。
李淑芝只知道,丈夫犯了反革命大罪,进了大狱。镇上不能住,她搬回刘屯。她有三个儿子,老大刘强,十五岁。二儿子刘志,十岁。小儿子刘喜只有两岁。
小儿子从出生那天起就没停止过哭闹,哭累了睡,睁开眼哭着找吃的,吃不到哭,给他吃还是哭,哭的一家人不得安宁。镇上的医生也看不出有啥毛病,巫医也拿这哭闹的孩子没办法。李淑芝抱着小儿子回到娘家,请贾半仙给看一看。贾半仙把瘦成皮包骨的孩子接到手里掂了掂,合上眼想一会儿,告诉李淑芝:“老仙儿刚才说,这孩子活不长,要想活下去,除非哪一天他永远不会哭了。老仙儿告诉我,先给他起个喜庆的名字,压压邪气,就叫他刘喜儿吧!”
小刘喜两眼总是红红的,鼻涕连着前襟。他哭着学会走路,哭着学会说话,也哭着在家里偷东西吃。这几年,刘家接二连三地出现烦心事,李淑芝常指着不懂事的刘喜抱怨:“要账鬼,别搅家了,既然活不长,那就快点死吧!”李淑芝过的太艰难,全家人只有大儿子刘强能帮她一把。
李淑芝从废墟中清理出檩木,数一数,还够用,但是缺柱脚,以前支檩子的柱脚在倒房时砸断近半。
刘强说到南甸子砍几棵柳木。南甸子大,柳树也多,人们缺木头都到甸子上去砍。
李淑芝不放心,边干活边向南边看。儿子跑回来了,一身泥水,脸上沾着草屑。他跑到李淑芝跟前,虎着脸说:“砍了一根,马向春不让,抢我的斧头,我没给。”
李淑芝见儿子紧紧握住锋利的斧子,悬着的心紧张起来,她知道,这小子又愣又虎,逼急了敢下黑手。李淑芝放下手中的活,从儿子手中抢过斧子,对刘强说:“先别急,咱们再想想办法。”
邻居刘氏从窝棚里钻出来,忿不平地说:“马向春凭什么不让砍?”
“唉,现在哪还讲凭什么,欺负人呗!”李淑芝见刘强又去拿斧子,赶忙把话拉回来:“不让砍就不让砍吧,咱们治不起气,我去求求左邻右舍,和他们串换几根柱脚,以后咱拿钱还。”
刘氏对李淑芝说:“天有点儿凉了,你家的房子还没着落,让瞎婶儿和小喜子到我那两间屋里避避风吧。”
李淑芝感激地说:“先不了,我们一家挤在一起,晚上暖和点儿,也仗胆儿。”
刘氏从自家院里拽过一根木头,对李淑芝说:“我家院儿里还有一根,就是弯点儿,对付能支住檩子。唉,老发水,这房子可盖烦了。像吴有金那样有人手的倒也不怕,咱这老娘们儿太难了!真是活遭罪。”刘氏骂起自己的丈夫:“操他祖宗小双子,不管我们娘们儿,自己去享清福。”
李淑芝劝她:“大嫂,别骂他了,不都是这么苦着过嘛。”
刘氏说:“我骂两句心里好受些。唉,说你家吧,这宏达也不知犯了什么混,好好的日子不过,把家整成这样。”她见李淑芝抹泪,知道自己走了嘴,便把话岔到别处:“吴有金的房子虽然大,也是三间空壳子。你家原来也是三间,檩子够,别的都不用愁。”
吴有金新盖了三间筒子房,房墙是秫秸把子,四周透着亮。他打算过些天再用泥抹抹,冬天就可以挡风了。
晚上,吴有金家的大炕上坐着串门儿的人。他老婆王淑芬点起煤油灯,外面的风吹进来,微弱的灯火不停的晃动。
炕边坐着马文,卷了一根蛤蟆烟后,向吴有金讲述刘强砍树的事。吴有金说:“让他砍吧,如今都倒房子,需要木头的都砍了,也不差他一家。”
马向勇在地上踱着步。他的腿瘸,身子左右摇晃,说话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向春阻止他,我们再让他砍,向春的工作就不好做了,大小他也是副组长,在刘屯应该有威信。”
马向勇的话是说给吴有金,吴有金也听得出,他瞪一眼马向勇,在炕角坐下来。刘仁把烟笸箩推给他,吴有金把蛤蟆烟捻进烟袋锅。
马荣穿着鞋坐在炕里,把脚伸到炕沿上。他长得粗壮,嗓门也粗:“向春就得他妈的有威信,妈啦巴,不能谁想咋样就咋样!”
马文用火绳点着卷烟,狠狠的吸了几口,然后痛快地呼出一缕白烟。他把烟尾巴扔在炕沿下,用脚碾了碾,对全屋人说:“刘宏达这家人不错,虽然过去有点钱,也没干过恶事,和咱们祖一辈少一辈的,处得都很好。那李淑芝,也是受了半辈子苦,如今又摊上这挡子事,连个房子都支不起来,怪难的。我看向春管得有点过份,那么几棵歪把柳树,都是别人砍剩的,这点屁事儿,你管它干什么?”
常到吴有金家串门儿的刘仁小声说:“是稀屎痨和羊羔子起哄,撺掇向春欺负刘强。”
吴有金说:“明天我告诉向春,把那几棵树都砍了,让刘强整回去,早点儿把房子支起来。”
马向勇在地上晃动,边晃边说:“如今是入社了,树是集体财产。”
“没那事!”马荣的声音又粗又高:“什么集体财产?那是周云整的词儿,妈啦巴,我只知道刘屯的东西人人有份儿。”
“人人有份儿?”马向勇故意将马荣:“那你为啥不让何荣普砍树?”
提到何荣普,马荣的气不打一处来:“妈啦巴,不是那小子,我二哥死不了,如果有机会,我宰了这个拨浪头!”
马向勇摇晃着脑袋说:“我看也不能都怨何荣普,我二叔是胡永泉抓走的。”
“胡永泉是干部,咱们没法,如果我有那么大的权,哼……”马荣的声音变的很小,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马向勇是马文的本家侄子,爷爷那辈搬出刘屯。他在解放后投奔马文,拖着一条伤腿,带着一双儿女在刘屯住下来。马向勇说腿伤是打国民党挂的彩,人们半信半疑。开始时,村里人挺看重他,后来人们察觉到,这个松搭着脸皮、坠着横肉的家伙坏水太多。他看不得别人好,如果哪家娶媳妇他准生气。谁家死了人,他会高兴的睡不着觉。白天,是他唆使马向春抢刘强的斧子,还让孙胜才和羊羔子跟着起哄。人们离开南甸子后,他把那棵砍倒的树用马车拉回自己家。
现在,马向勇见全屋人都不说话,便提高嗓门儿:“看刘强那个犟劲儿,明天还得砍树,如果不管他,向春就一点儿威信也没有了,吴大叔的威信也受影响。如今,你和向春掌握着刘屯的权把子,连这点儿狠劲都没有,以后没人服。”
马荣正为二哥的死憋着气,听马向勇这样一说,他跳下炕,喘着粗气说:“妈啦巴,对人不能太善良!我二哥老实一辈子,到头来叫人害死了。现在的刘屯,你不治别人,别人就治你。”
马向勇说:“我二叔的死,绝对和朱世文有关,朱世文是谁?是刘辉,和刘强一个太爷的公孙,在刘屯,只有他两家是近族。现在我们找不上朱世文报仇,决不能让刘强硬棒起来!”
吴有金站在屋角,不间断的吸着蛤蟆烟。他把烟袋锅磕在炕沿上,火星四溅,马向勇晃过去给吴有金装上烟。吴有金说:“刘强还是个孩子,他爹妈都是老实人,和咱们没有过结,不能把他和朱世文搅在一起。”
马向勇显得很兴奋,晃着身子说:“吃瓜先拣面的,朱世文咱们治不了,咱治得了刘强。他家不是贫雇农,刘宏达又下了大狱,如果我们连这样的人家都治不住,别人就更管不了,连何荣普都敢支毛。”
马荣站到马向勇身边,个子比马向勇矮半截,声音却高得多:“不能让那小子砍树,妈啦巴,一棵也不能砍!”
马向勇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都讲阶级斗争,想想看,什么是阶级斗争?”马向勇自己不解释,他想先让别人说。
马文说:“屁斗争,就是为权,狼多肉少,只有掌权的才能吃上肉。”
马向勇又问一句:“小百姓吃啥?”
马荣不耐烦地回答:“你少问别人,这都是明摆着的,妈啦巴,能用糠菜填饱肚皮就不错了!”
马向勇说:“别看宣传怎样讲,都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又是平等,又是友爱,天天斗争,哪还有友爱?亲兄弟抢饭吃,儿女不养活父母,这些我们都看到,也都学着做,只有傻到家的人才讲友爱和道德。平啥等?从大官儿到四类分多少个等级?当官儿的前拥后合,一句话就可以要人命,四类被整死都没事,连个猫狗都不如。说句难听话,旧社会的奴隶制也就这样,掌权人和分封的王爷差不了多少,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子女就是奴隶。”
马文把屋里人都看了一遍,觉得屋里的话不会传出去,他补充瘸侄的理论:“屁平等,那都是唬人。还讲民主呢,咱说话和当官儿的说话一样吗?说错话试试?脑袋准搬家。这话也就在这屋说,外面谁敢这样讲?现在这屁事儿,他唬你、你唬他,把饭唬到嘴算能耐。”
马荣靠着门框说:“我还是那句话,是狼走到哪都吃肉,是狗走到哪都吃屎,如今狼多肉少,妈啦巴,就得争着抢着吃。我们想过好,就得让何荣普那样的人吃屎,他们吃上饱饭,我们就得饿肚子!”
马文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低声说:“李淑芝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没本事和我们抢饭吃,我们没必要难为她。”
“杀鸡给猴看!”马荣对瘸侄的理论理解透彻:“刘宏达在大狱里关着,他的家属属于下等阶级,跟奴隶没两样,怎摆弄怎是。妈啦巴,哪个敢反抗,就给他实施无产阶级专政。”
马向勇脸上的赘肉一阵颤动,奸笑着说:“道理大家都懂,就看怎样去做,我的意见是支持向春的革命工作,甸子上的树,一棵也不能让刘强砍走!”
煤油灯的火苗跳了几下,燃尽了最后一滴油。人们散去后,王淑芬对丈夫说:“你们是不是太过分了!李淑芝这家人和咱处的不错,困难时帮过咱,咱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处。”她用哀求的态度劝丈夫:“刘强是和咱家小兰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又非常好,别那样对待人家。”
吴有金没说话,拿着空烟袋沉思了半天儿,“唉”了一声,然后对老婆说:“老娘们儿,少管事,睡觉去!”
夜很静,没有风,星星把黑幕凿得破碎,月亮要挺圆身子占领夜空。村子里,人们早早地钻进土房,为了省油钱,又早早地熄了灯。没来得及盖房的住在窝棚里,潮湿的草埔托着他们的梦。
李淑芝没有睡,给怀里的刘喜抹一把鼻涕眼泪,又仰过身,透过窝棚的窟窿看星星。三星是她的作息标志,长期以来,只有三星升高,李淑芝才能睡个安稳觉。现在三星升到头顶,李淑芝还是没困意。房子必须盖,不然一家老小无法熬过寒冬,盖房子需要人手和木料,这些都不具备。虽然大儿子刘强能承担一些,可刘强还是个孩子。
李淑芝思念丈夫,不停地抹泪。她不认为丈夫犯罪,问黑夜,问自己:“他的反革命破坏罪是根据那条王法判的?他不是在校里读书就是回家备课,脚步走在家和学校几百步的土道上,哪有时间去破坏?听人说,他得罪了范校长。范校长是领导也能代表革命,丈夫只是冲撞他,并不反对他,也够不成反革命啊!”李淑芝觉得领导给丈夫判得怨屈,也知道丈夫在狱中不停地申诉,她相信丈夫很快会回来。
刘强挨着奶奶睡,想着怎样把房子盖起来,做着盖房子的梦。他梦见甸子上有好多棵扔掉的木头,梦见吴有金答应他往回弄。吴有金的闺女也在甸子上,帮他挑选能做柱脚的木头。吴有金的闺女瞅着刘强笑,笑成美丽善良的天使,天使要带刘强去一个美好的地方。刘强不同意,说家里离不开他,要先把房子盖起来,让奶奶和弟弟们有个安身之处。天使在欢笑中变成了女童,女童向小南河跑去,回到童年的刘强在后面追,追不上,刘强喊:“小兰,不能再往南跑,那里有狍子,会吓着你。”女童喊:“你快过来,再不来我就掉到河里了!”刘强在泡子边上追上她。女童拉住刘强的手,指着水里说:“我想采荷花。”刘强跳下水,揪了两朵含苞欲放的荷花骨朵。女童接到手,把刘强抱住,瞅着他的眼睛说:“刘强,我永远和你好。”刘强问她为啥说这话,女童说:“我觉得你是依靠,有了你,我什么也不怕。”刘强说:“我会对你好,永远不变心。”女童松开刘强,把两棵花骨朵握在一起,闪着泪花悄声说:“刘强,咱俩成一家吧,省得你再跟别人好。”刘强笑,用大人般的口气解释:“这不是过家家,玩过就散伙,成一家是长大的事。”女童说:“我长大了,不信你再看。”女童在刘强眼里变成少女,亭亭玉立,和天使一样美。美中不足是太爱哭,刘强上前为她抹泪,却感到两人中间隔着什么。刘强做了几次努力,均未成功,他着了急,大声喊:“吴小兰,不要哭天抹泪,活在世上就要坚强!”吴小兰说:“我并不想哭,只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我想冲破它,做不到,只有用眼泪浸透它。”
“我要冲破它!”
刘强用头撞上去,头破血流。还要撞,吴小兰向他摆手,悲痛地说:“再撞会把你断送掉,为了你,我该离开。”说完走上小南河的大堤,还在走,奔向大辽河。
刘强追到大辽河边上,吴小兰已经跳下水。刘强要下水救她,又被无形的东西挡住。就在吴小兰被水淹没时,河中出现一只小船,一青年男子唱着当地流行的秧歌小调,划船过来,边划边唱:
“辽河水,波连波,
我的家乡故事多。
春天埋下好希望,
秋天等来好收获。
炎炎夏日挥汗水,
冬天笑在热被窝。

辽河水,波连波,
我的家乡故事多。
狂澜吹得希望碎,
疮痍满目惊山河。
苦水伴着悲泪流,
寒风吹冻糠饽饽。

辽河水,波连波,
我的家乡故事多。
拨开迷雾春色好,
勤奋劳动结硕果。
谗谎之曲不再美,
百鸟争鸣唱新歌。
一个浪头压向吴小兰,刘强大声喊:“不要唱了,快救吴小兰!”
刘强从梦中惊醒,奶奶轻抚孙子的脸,怕他冷,为刘强掖严被。
早晨,太阳刚露头,就被迷雾掩盖住,大地灰蒙蒙。刘强从窝棚里钻出,向南甸子看了看,抓起斧子就走。李淑芝问他干啥去,刘强没吭声。李淑芝直立在窝棚口,觑着眼看着儿子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雾气中。
刘强来到南甸子,昨天砍倒的树已经被人拉走,他只有重新砍。当他把树砍倒后,被人围住,领头的是马向春。
马向春个头不高,长得很粗壮。他抓住了刘强的斧把,刘强拼命往回夺,把斧子抢在手里。马向春说:“哈,小子挺有劲儿。”马向春又上前夺斧子,刘强不给,躲着他,大声问:“让别人砍树,为啥阻止我?”在旁起哄的孙胜才站在马向春旁边,斜着眼睛对刘强说:“咦,你还想和我们比,我们是贫雇农,组长说了,你是小劳改。”
刘强没理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稀屎痨,而是看着马向春。虽然刘强还是少年,身子骨显得单薄,但是,个子不比马向春矮,特别是那双喷火的眼睛,纹丝不动地瞪着,马向春心里有些慌。
刘强问他:“你也敢这样说?”
马向春说:“我不管你劳改不劳改,就是不让你砍!”他招呼身边的人:“把他砍下的木头抬到车上,送回村里搭猪圈。”
刘强把斧子握的更紧,喷火的眼睛把委屈烤干。
马向春笑笑:“怎么,不服气?还想砍怎么得?”他的话音还没落,刘强的斧刃已经落在他的脑门子上。
马向春倒在杂草中。
“刘强杀人啦!”羊羔子撒着欢地往村里跑,边跑边喊,一直喊到李淑芝的窝棚前。
李淑芝听到这些,当即晕倒在地。
楼主 老工农2018  发布于 2018-03-25 19:22:41 +0800 CST  

刘屯的秋天,看不到丰收的景象,甸子上的草被洪水浸泡过,虽然割下来,也卖不上好价钱。低洼的地方还存着水,当年生的小鱼成群地游动。
过水的田地里,玉米东倒西歪,挂着泥土蔫死,还没成熟的玉米棒全部发霉变质,连牲口都吃不了。高粱有抵抗力,大水没淹过头,它还能顽强活下来,村民们把糊口的希望投向高粱地。地势高的地方还生长着野菜,惧怕饥饿的刘屯人在挖野菜时顺便砍几个高粱穗装进袋子里,到家后在屋里摔掉粒儿,偷偷存起来。
村里传出击打棒捶石的声音,有的人家开始浆洗过冬的被褥。刘氏的棒捶打得最好,发出的声音有节奏,听着悦耳。可是,打着打着突然停了,她骂起丈夫:“操你祖宗小双子,你光顾自己享清福,你不管我,也该管管咱小军了。”
刘氏的儿子叫刘军,刚满十八岁,被村里派到水库工地。工地离家很远,听说很艰苦,刘氏放心不下,就骂起自己的丈夫。
刘氏嫁到刘屯还不到二十岁,小双子比她稍大些,这对经媒人撮合的夫妇,婚后的感情特别好,以至让刘氏丢了原来的姓名。刘氏心灵手巧,又非常要强,干什么都不落后,有些男人都不敌她。她和小双子生育了四个孩子,虽然家里穷,但在夫妇俩勤奋努力下,小日子过的红红火火。有一年,一场霍乱向刘屯袭来,这场被村民称为“火痢拉”的瘟疫,不知夺走多少无辜的生命。身体健壮的小双子被霍乱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同时也带走了刘氏四个孩子中间的两个。那一年刘氏三十五岁。
悲痛欲绝的刘氏抱紧小双子的尸体不放,求小双子不要甩下她,要跟小双子一起走。两个话着的孩子把她拉开,也求母亲不要甩下他们。刘氏心软了,眼泪流在孩子头上,带着一双儿女在贫苦和饥饿中挣扎。她下到田里,直不起腰时就爬着劳作,爬不动时就骂小双子。她觉得小双子是去那个世界享清福,把苦难的重担留给她。后来,女儿长大了,早早嫁了人,家里只剩她和儿子刘军。刘军又去了工地,她感到更加孤单,稍有空闲就骂小双子。
刘氏来到李淑芝的窝棚里,两个女人互相倾吐心中的苦水,刘氏不但骂小双子,也把刘宏达数落一番,然后说起村里哪个女人命好。
她说:“肖艳华命好,从小没挨着饿,又嫁到了好人家,地里活不让她干,屋里活何荣普也承担,没挨过男人打,吵嘴时也让着她,吃穿比咱强,让何荣普养的白白嫩嫩。咱们三十岁那时,就像老太太了,人家还像大姑娘,身条也好,脸蛋儿也受看,都是前世修来的。”
李淑芝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咱就这命,我是认了。”李淑芝不停地揉眼睛,好象眼里有什么东西折磨她,两眼红红的,时不时从眼角掉下泪。
刘氏也在脸上抹一把,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李淑芝说:“我差点忘了正事,你听了会轻松一些。不知你听说没有,马向春出工了。”她见李淑芝神色木然,又说:“一物降一物,本来马向春还想懒几天,让刘占山一通大白话,这小子立刻下了炕,第二天就出工。”
李淑芝立在地上,目光呆滞。
刘氏说:“马向春没啥事,刘强可以回来了。”
李淑芝长长出了一口气,她说:“唉,还不知这孩子在哪里啊!”
刘强砍马向春时,斧刃是冲着脑门子,马向春本能地用胳膊搪,两眉间被斜着划出一道口子。斧子下去后从马向春遮挡的胳膊上落下,他的衣袖被撕开,胳膊上的皮肉向外翻着,鲜血止不住。在场的人不知所措,慌乱中有人提出找吴有金。马向勇见的世面多,他把马向春的破衣服撕成条,简单包上后,骑只老马去黄岭找医生。这家医生姓方,是祖传的医术,对治疗外伤很拿手。方医生不在,他的女儿方梅急忙拿了药箱跟出来,和马向勇同骑老马,急速赶到马向春的家里。
方梅去掉马向春捆扎在伤口上的破布,用药水擦洗干净,敷上自己家研磨的中药,再用白纱布包好,然后从药箱里拿出两包七厘散,对马向勇说:“没伤到骨头,吃上三天药,养养就好了。”
马向勇问:“啥,就这样轻?”
方梅疑惑地看着他,并且问:“轻了还不好,你不是他的堂兄吗?”
马向勇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兴奋劲儿马上低落下去。
砍了马向春。刘强知道闯了大祸,他没回家,而是向相反的方向走。来到小南河,坐在河边上。
小南河经过疯狂的泛滥后,又变得非常温顺,清亮亮的水静静地躺在河床里。小鱼儿靠着河边游,尽情地享受阳光和温暖。
刘强坐在河边,用斧子在地上不停地划,身边划出一道深沟。他仰望天空,蓝天中飘过朵朵白云,像变化的画卷,变化慢,刘强又急又烦。一只鹰在空中翱翔,寻找猎物,欢快的小鸟被惊得钻进树丛中叽叫。刘强用斧子指了指天空,老鹰并没在乎他。远方传来火车的鸣叫声,又有一列火车通过贺家窝棚车站,刘强想随火车走,又挂念母亲、弟弟和年迈的瞎奶奶。他回头望家乡,由于河堤和树丛的阻碍,根本看不到家,只有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破乱的窝棚。渐渐地,破乱的窝棚变成三间宽敞的土房,房子有门有窗,窗户上糊了窗纸,母亲用嘴向窗纸上喷豆油。
豆油是母亲从全家人嘴上省下的,预备盖起新房子糊窗户,窗纸喷上豆油抗雨淋。瞎奶奶盘坐在铺了炕席的热炕上,哄着顽皮的刘喜,不知为什么,刘喜没有哭。
有一个女孩轻轻推门,她是吴有金的闺女吴小兰。这女孩美丽善良惹人爱,奶奶疼她,母亲喜欢她。她对刘强说:“我们去上学,千万别迟到。”刘强没有动,她就拉刘强的手:“快点吧!你不是想当科学家吗?不能这样懒。”刘强还是没有动,他被倒塌的房子压住,腰上是沉重的房梁。动不了,呼喊救命,可房梁压得他喊不出声。刘强拼命挣扎,看到了身边的斧子,用双手抓到它。
突然有人喊:“小强。”刘强从幻觉中回到现实。舅舅李显亮来到这里,慌慌张张地说:“你闯了大祸,赶快逃吧!”
刘强站起身,看着舅舅。
“你看我干啥?只有赶快走!去城里你大舅家,他们找不到那。”
刘强扭转头:“我不走。”
“你!你不走就会让他们抓住。现在他们只顾马向春,没来得及抓你,缓过神儿来就晚了!他们抓住你,会要你的命!快走,躲躲风头。”
刘强说:“我走了他们会欺负我妈。”
“别管那些了,先顾你自己,祸是你惹的,不会把你妈怎么样。”
刘强眼里饱含泪水,哭着说:“我走了,家里人怎么办?吃啥?天要冷,住哪呀?”
李显亮拉着刘强,用手拍打他身上的尘土,含泪催促:“孩子,赶快逃走吧!家里再难总能渡过,雪天还饿不死瞎家雀呢。”李显亮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钱币,塞进刘强衣兜里,往外推他:“赶快过河去车站。”
刘强跳进河里,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舅舅,李显亮用手比划,让他快走。刘强过了河,听到“嗵”的一声,回头一看,舅舅把那把砍过人的斧子扔进了小南河。
刘强慢慢地向车站走去。
马向勇用马车送走方梅,立刻找到马文,正巧马荣也在那里,他们一起来到吴有金的当院。
吴有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见到马文就说:“一点儿小事,捅出这么大的瘘子,动起了刀斧,看你们咋收场!”
“一还一报,找那小子去。”马荣手持镐把,粗声说:“反了他小劳改崽子,他砍向春一斧子,我还他十镐把,妈啦巴,把脑袋砸进脖腔里!”
马文说:“虽然以前我们和刘宏达没有过不去的地方,可刘强也太狠毒了,专往致命的地方下手。当年我二哥是让刘辉那帮人整死的,我们管不了。那档子屁事儿还没过,现在又要出人命,我们再不管,在刘屯就无法呆了。”
马荣两眼瞪的溜圆,大声说:“我把马向前找来,会会那小子,妈啦巴,看他有几个脑袋?”
吴有金瞥一眼马荣,对马文叔侄说:“听方梅说,马向春伤的不重,都是皮里肉外,过几天就好,大老爷们,破点皮儿算不了什么。”
“不行!”马荣怒气更盛:“我咽不下这口气!妈啦巴,让当官的欺负,咱没办法,不能受小劳改的窝囊气!”
马向勇从马车的前辕上下来,跳得猛,伤腿瘸的厉害。摇晃着身子说:“老叔用不着和他打,打死了还得摊官司,虽然上边不会替小劳改说话,我们也犯不上找麻烦。再者说,那小子手黑,惹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马荣不满马向勇的话,大声说:“不打他还留着他?你少在这绕扯。他手黑咋的?我不怕!妈啦巴,他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我也能!”
马向勇拍了拍马荣的肩:“老叔先别发火,听我把话说完,我不是说轻饶他,而是狠狠地整他!”
马荣喘着粗气问:“怎么整?让他陪个礼,道个谦?大不了低头认罪。妈啦巴,一点儿用都没有。”
马向勇和马文等人进了吴有金家,见马荣的屁股挨着炕沿,他立刻露出狞笑:“赔礼道歉?太便宜他了!”马向勇脸上的赘肉滚动两下,提高声音:“我们不要赔礼道歉,要他的小命!”为了提升马荣等人的愤怒,他又说:“前几年我二叔被人害死了,我们放过了何荣普,何荣普照样活得滋润,村里人不会说我们善良,只能说我们土鳖。现在,向春让刘强砍了,别人会怎样看我们?我们必须狠下心出这口气!”马向勇两手往起一合,好象掐住了刘强的咽喉。在场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他,看瘸子有什么高招。
马向勇说:“向春是组长,是代表村里工作的。刘强为了个人盖房子,个人利益不能对抗集体利益。上边管下来,只有向着我们。还有,向春是贫农,刘强是上中农,而且还是漏划的。他爹又是劳改,刘强砍人是明显的阶级报负,可以定性反革命行为。我们有充足理由整治他。但是,我们必须以村里的名义抓他,抓到村部来,怎么收拾怎有理,就是整死他,也是禀公办事,上级还会表扬我们。”
马荣被马向勇说得开了窍,高声附合:“对,就这样办。前年胡永泉抓我二哥时,就仗着他是公家人。妈啦巴,他要不是乡里干部,我就给他几马鞭,把我二哥抢回来!”说到胡永泉,马荣声音明显变小:“人家有权,咱没法子,只好看着我二哥去遭罪。”
马向勇告诉大家:“要抓也得吴大叔下令。”
吴有金有些为难,推辞说:“我说话不好使,还是把这事告诉周云,问他该咋办。”
马荣急得直跺脚,吼着说:“你吴大哥以前挺痛快,也敢做主,现在什么事都听周云的,他再研究研究,妈啦巴,黄瓜菜都凉了。”
马向勇说:“不能再耽误了,先把那小子抓来,扒下一层皮,再报告周云,定上罪后,弄到乡里,让胡永泉给他处理后事。”
马荣一声吼:“就这样办!”他带了人,扑向李淑芝的窝棚。
李淑芝听说刘强砍了人,惊得她呆坐在窝棚前。瞎婆婆摸萦着抓住她的胳膊,往窝棚里拽她,小刘喜抱着母亲的腿,哭着喊“妈”。李淑芝用脏手揉眼睛,把眼睛揉破,还是见不到刘强的身影。这时,马荣带着人闯进窝棚。
“小崽子不在。”马荣从窝棚钻出来,把哭啼的刘喜推到一边,从地上拽起李淑芝,高声喝问:“你儿子藏哪了?”
战战兢兢的李淑芝被恼怒的马荣推靠在窝棚上,就在马荣挥起拳头时,刘志从窝棚里冲出来,扑向马荣。马荣不愿和这个十岁孩子纠缠,想痛快地把刘志踢开。刘志没有躲,死死抱住马荣的腿。马荣站不稳,“扑通”一声,像肥猪一样摔倒在地。怒不可遏的马荣大声喝骂同伴:“妈啦巴,你们这些鳖犊子光看热闹,没他妈一个上手!刘强跑了,把这老娘们儿抓起来!”马荣抓住刘志的胳膊,让孙胜才动手打,孙胜才对他说:“周云来了。”
方梅给马向春包扎完,马向勇把她送到村头。方梅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村部,把这件事告诉了周云。周云说:“刘屯村子不大,乱事不少,都是那个淹死鬼搅的。”方梅说:“我看被砍的那个人在村里很有势力,接我看病的那个人也很阴毒,他们是一家子兄弟,弄不好会把事情搞大。”周云赶忙起身:“我得回去一趟,阻止这伙人乱来。”
周云进到村里,正赶上马荣带人抓刘强。刘强没在家,他们想把李淑芝抓走。周云问:“你们抓个老娘们儿干什么?”
马荣说:“他儿子杀人,畏罪逃跑,让他顶!”
周云解释:“人犯家不犯,你这样做是犯法。”
“什么法不法,妈啦巴,法都向着我们贫雇农,没听说哪个王法替劳改说话。”
周云怒喝:“不许你这样说话!”
“我没说错啥。”马荣嘟囔着:“你是领导,咱惹不起,我又没说你。妈啦巴,当官儿的都会用大屁股压人,再官僚也得站在我们贫雇农的立场。”
周云说:“我们的政策是谁做事谁承担。儿子犯法,抓他爹妈,那得冤枉老鼻子人。现在不是旧社会,我们不是小日本,不能那样做!”
马荣不愿放开李淑芝,他说:“先把这老娘们儿抓起来,让他儿子来赎。”
“胡来!这是绑票行为,新社会还没出现这种事!”
马向勇晃着身子走到周云的对面,他说:“马向春为村里办事,一个劳改犯的儿子向他下毒手,你这当领导的总不能不管吧?”
“管是要管。”周云强调:“那也得讲究政策,该抓谁抓谁。儿子跑了,抓他妈没有用。”
马荣不服气,大声说:“你这人就是脚站不稳,妈啦巴,要是胡永泉,一定把他们都抓走,没二话!”
周云用眼睛盯着他,马荣觉得不对劲,急忙解释刚才的话:“不是脚站不稳,是叫什么场不稳。”
周云问:“你们真希望胡永泉进村抓人吗?”
周云的话问住在场的所有人,只有马向勇还在重复:“向春是为了维护村里利益,村里利益也是国家利益,革命利益,组织利益,人民利益。刘强砍马向春是阶级报复,是反革命行为,应该严厉惩处!”
到这看热闹的刘占山反感马向勇的话,大声说:“我看你小子就能鼓捣事儿,很怕刘屯的乱子少。甸子上的破柳树,哪家没砍过?现在白给我,你问问我喜得不喜得要?刘强和你无冤无仇,他爷爷和你爷爷还有过往。他家缺柱脚,房子盖不起来,你不帮他,还让马向春抢他的斧子,说一些难听的话。这样对待一个孩子,你的良心呢?从屁眼子拉出去了?”刘占山因逃兵的事和马向勇结下仇恨,他越说越生气:“刘强的爹妈都是老实人,刘强也没抱你闺女下井,你往死里整他干什么?”
马向勇说不过刘占山,也不想和刘占山对骂,但在周云面前,他还要把理由摆得充分。“我不是想整他,是他用斧子行凶,差一点儿把村组长砍死。不把这种反动气焰打下去,就没人爱当村干部,就没人领着为人民服务,刘屯就好不了。”
刘占山一阵冷笑,咧开大嘴说:“你别把小丫头说成大姑娘,整那些玄乎事。刘强也就是给马向春划破点皮,那点伤根本不算事,对革命者来说,小菜一碟。战场上,战士们的肚子打个大窟窿,肠子出来了,用手塞进去,照样冲锋!”
刘占山和马向勇是同龄人,马向勇在外村长大,小时候也常到刘屯来玩儿。那时,刘占山和老黑合伙欺负他,直到长大成人,两个人也处不到一块儿。刘占山心大嘴大,能吹牛,村里人都叫他“大白话”。
马向勇让刘占山一通“白话”弄晕了头,他对周云说:“砍人不能白砍,你是村干部,看着办。”
周云告诉李淑芝,也是说给众人听:“让刘强到我那自首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做为家属,没有犯法,也不能啥事没有。对了,我看这样,去向马向春家陪个理、道个谦,送点好吃的。”
周云又说:“这件事先这样,谁也不许再闹,等抓到刘强再收拾他,大家该干啥就干啥去。天快冷了,准备点衣食。啊,我想起来了,我还得到吴有金家去一趟,研究点事情。”
周云来到吴有金家,马文和马荣也都跟了去。周云没提刘强砍人的事,他告诉吴有金:“咱刘屯遭了水灾,村里向上面汇报了,上级同意给你们减一些公粮。”
吴有金说:“最好是全免了。淹的地不算少,就是公粮全免,恐怕还有挨饿的。我大致估摸一下,把今年产的粮全部分下去,能吃到啃青就不错。何况还要留够马料和种子。”
周云一脸苦笑,他说:“我也希望全免,可是做不到。咱们吃饭,领导们也要吃饭哪!先不说支援兄弟国家,守卫祖国的解放军要吃饭吧?都得从这些粮食里出。今年受灾的又不是你们一个村子,老鼻子村里都进了水,都得咬咬牙,为大局着想嘛。马上要秋收了,你们要保护好剩下的庄稼。对了,有人反映,你们村有借挖野菜的机会往家偷粮的。啊!那可不行,就这点粮了,那么多老人孩子要吃饭,不能再丢粮。你们一定要加强看护,必须让成熟的粮食颗粒归仓。”
吴有金想了想,看着周云说:“那就把马文也投进去,让他领头护青。”
周云点点头:“马文在村里有威望,就让他领头吧!”
只从二倔子死后,何荣普一直过着噩梦般的生活,总觉得马家每一个人都用仇恨的眼睛看着他,他能做到的只有躲让。何荣普是个细心人,在没有发生淹死鬼事件之前,小日子过的很顺当。他不但呵护漂亮的妻子,也没忘妻子娘家对他的帮助。他不让肖艳华下田耕作,也不让肖艳华干累活,多大的困难都是自己挺。
今年秋天,何荣普又盘算明年的口粮,总觉得有缺项,和肖艳华商量:“地淹的太多,分不了多少粮,我们现在就开始吃稀的吧。”肖艳华不同意,对丈夫说:“我们两个大人好将就,那两个孩子不让吃饱能行吗?”何荣普没了辙,他说:“人家胆大的开始往家偷粮,老黑明目张胆地在自己的院子里摔高粱,贾半仙也往家里偷。昨天,我看见她的菜袋子满满的,上面是菜,下面都是高粱穗。”
肖艳华说:“咱们也得整点儿,光指望分的那点粮,怕是不行。”
何荣普晃着头说:“不行,马文恨我都红了眼。”
肖艳华说:“你得罪马家,我想也就是淹死鬼的事,调查二倔子,你不是没说啥吗?可以和他们说清楚。”
何荣普晃了半天儿头,然后说:“谁信咱的话?说不清楚的。倒霉啊!偏偏看见二倔子捡了淹死鬼的包裹。”
肖艳华努着嘴说:“他们就是看你老实,好欺负,现在太老实就是不行。咱也用挖野菜的办法弄点高粱,贾半仙用袋子装,咱用菜筐少弄点总行吧!”
何荣普的头晃的厉害,连说:“不行、不行!”又说:“地里看得紧,又是马文领头,他找我的茬口还愁找不着呢。看到我单独下地,还不跟上我,高粱穗弄不到,还得让他逮到队里。吴有金是组长,又是马家的亲戚,一伙人全上手,还不把我踹扁了?”
肖艳华理解丈夫,她说:“我去,村里老娘们儿都到地里挖野菜,没人会注意我。”
何荣普瞅着妻子,用手摸着晃动的头,小声说:“你也去不得。”
肖艳华来了犟劲:“我们不能这样挺着挨饿,大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别人往家整粮,我不想干看着。”
“马文像只狼,我怕他对你……”
“怕他啥,我一个老娘们儿,他不能把我咋样。”
何荣普长长地“唉”了一声。
肖艳华说:“就是让他们逮到队里也不怕,偷粮的老娘们儿又不是我一个,马荣媳妇也在院子里摔高粱穗。”
“咱跟人家不一样。”
“没啥不一样,为了几个高粱穗,没见把哪个老娘们儿送到乡里去。”肖艳华见何荣普不说话,她安慰丈夫:“我小心点儿不就行了,没有事儿。”
何荣普脑袋晃成了波浪鼓,低声说:“我看还是不行。”
肖艳华没听丈夫的劝阻,自己挎了筐走出村子,到了地边上,她有点慌。四周都是齐腰深的水稗草,成熟的草籽被挖野菜的人撸得精光,残缺的草杆挺着僵硬的穗条。肖艳华进到地里,就被一人多高的庄稼淹没。
以前,她也挖过野菜,是和别的妇女结伴,今天则不然,她要弄点粮食,只能一个人来到地里。越往地里走,肖艳华越发慌,后悔不该来这个地方。想往回走,但成熟的高粱像施着魔法一样吸引她,她仿佛看到两个孩子端着高粱米饭时的红红笑脸,看到两个孩子吃饱饭后的欢喜蹦跳。肖艳华在潮湿的地里挖一些已经开了花的苦菜,然后把目光投向高粱穗,用挖菜刀砍下一些后,把苦菜盖在上面。
就在肖艳华挎着菜筐快要走出高粱地的时候,听到地头有声音。蹲下身往外看,是马荣媳妇背着菜袋子出了高粱地,她身边还有一位妇女,被高粱杆和蒿草挡着,肖艳华没看清是谁。
马文拎着镰刀走过来,马荣媳妇没躲他。另一位妇女着了慌,背起菜袋子急跑。马文要去追,被马荣媳妇拽住,大声说:“人家急着去撒尿,你一个大老爷们还不躲开?”
那位妇女听到马荣媳妇的提示,果然蹲下身。马荣媳妇对大伯哥说:“我们老娘们儿事儿多,你还是离远点儿。”
马文拎着镰刀离开。
肖艳华估摸马荣媳妇进到村子里,也认为马文会走远,她扶着高粱站起身,没走上二十步,又听到附近有声音。马文回到地头,肖艳华急忙往地里躲。
马文厉声喝喊:“站住!”
肖艳华不敢再走,战战兢兢的扭过头,低声说:“你,你要干什么?”
马文说:“我是护青员,要检查你的菜筐。”
肖艳华心里害怕,嘴上哆嗦:“你,你别过来。”
马文喝问:“筐里是什么?”
“是,是苦菜。”肖艳华情急中闪过马荣媳妇提醒那位妇女的话,她蹲下身,护着筐,出于女人的自卫本能,喊叫起来:“你快离开,我在撒尿。”
马文边靠近边说:“撒个屁尿!心里有鬼,吓尿裤子了吧!我没见过穿着裤子撒尿的人。”
肖艳华没阻挡住马文,喊叫的声音大起来:“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喊人了!”她见马文没理这些,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施,便把裤子褪了下来,摆着手说:“我真的撒尿,你别过来!”
肖艳华脑海里出现马荣媳妇那一幕,幻想马文会迅速离开,哪知马文加快了脚步,伸手抢菜筐。
肖艳华往回夺,高粱穗露出来,她也被裤子缠住脚。
马文冷笑两声,狠狠地说:“看你拨浪头还有啥说的,指使老婆偷集体的粮食,该送乡里去专政!”
肖艳华拽着筐相求:“马三哥,饶了我这一次吧,以后再不敢了。”
“你要听话,我就饶过你,但是,不能饶过何荣普。”
马文的目光在肖艳华身上扫来扫去,肖艳华突然感到另外一种危险,她顾不得菜筐和菜筐里的赃物,急忙往起提裤子。马荣的脚踩住她拖到地上的裤带。
肖艳华遮挡身子,马文抓开她的手,惊慌失措的肖艳华大声喊:“快救命啊!有人耍流氓!”
马文收了手,目光落在肖艳华漏出的大腿上。
肖艳华栽到地上不敢起来,马文像僵尸一样立在旁边。惊慌的肖艳华偷看马文,觉得眼前这个人像吃人的魔鬼,双眼射出贪婪的淫光。
就在肖艳华颤抖着思考对策时,马文扑了上去。
高粱地里,肖艳华发出低低的哀求声。
楼主 老工农2018  发布于 2018-03-27 15:52:18 +0800 CST  

几场秋霜过后,大地变得灰蒙蒙,白天短,太阳早早落了山。傍黑,李淑芝一家人挤缩在窝棚里,老弱三代人紧紧地挨在一起。
村外传来狼的嚎叫声,李淑芝悬着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不敢睡觉,搂着刘喜不断地用脏手抹泪。个把时辰后,狼叫声渐渐远去,她慢慢地爬到窝棚外,看看窝棚有没有漏洞的地方。突然,南甸子上有火光闪动,她定神一看,火光闪动的地方正好是淹死鬼的坟地。李淑芝头发竖起来,心里叨咕:“乱坟岗子又闹鬼,刘屯又不知发生什么事!”
发现乱坟岗子闹鬼的不只是李淑芝一个人,贾半仙也看见。她急忙从炕上拉起丈夫,用手捅开已经破损的窗纸,指给他看:“看见没有?乱坟岗子有鬼,你还不太相信,这回真的闹上了。”她丈夫不情愿地看一眼,没说话,闭上眼,要钻回刚刚捂热的被窝。贾半仙把丈夫推趴在炕上,厉声说:“孙二牛,你太艮,跟你过了这么些年,我怎么看不透你?”
孙二牛的身世在老婆心里确实是个谜。
土改时,刘屯来了一个逃荒的小伙子,衣衫褴褛,满面灰垢,他说他叫孙二牛,家乡遭了灾,父母在战乱中死去,家里只剩下他,没有任何亲人。当时的土改工作队看他可怜,收留他,并且分给他土地。孙二牛长的很英俊,不会干农活,刘屯有人怀疑他不是庄稼人出身。好在孙二牛干活肯出力,常常满身泥水,怀疑他的人有了改变,认为他不会干活是因为笨,笨人只会出笨力气。孙二牛不多言多语,在刘屯很有人缘儿,有人愿意帮他成个家,便把贾半仙介绍给他。
贾半仙的父亲去世早,没有生活来源的母亲和一个巫师相好,干起了跳大神的行当。离开巫师后,她又跟了好些男人,好吃的她尝过,也受了很多磨难,好歹拉扯着贾半仙活下去。
贾半仙刚入花季,一些游手好闲的男人便把目光从她妈身上向她转移,贾半仙从他妈身上也学了些搬神弄鬼的本事,跟着她妈在男人中混吃混喝,落下一个不好的名声。她妈死后,贾半仙要嫁人,和孙二牛见面后,孙二牛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也有人劝孙二牛不要沾这种女人。可是,孙二牛只吐出一个字:“行!”很快,他俩住在一起。
结婚没多久,孙二牛从乱坟岗子捡回一个小男孩。把奄奄一息的小生命送到贾半仙面前时,贾半仙看都没看,逼着男人把孩子送回去。孙二牛蹲在老婆面前,两眼流泪,这是贾半仙第一次看见丈夫这样痛心。
以前,孙二牛流泪都在夜里,被老婆发现时他总说是做梦,贾半仙问他梦见什么,他只是笑笑。贾半仙更觉得丈夫奇怪,便这样评价他:“这个憨鬼笑的比哭还要难受。”
在孙二牛的哀求下,贾半仙接受了这个孩子,条件是孙二牛自己养。
孙二牛给儿子起名叫有望,贾半仙嫌这个名字不好听,想了半天儿,觉得没有不吉利的地方,只好认可。在对待孩子上,孙二牛格外细心,倾注了全部心血。这个笨得出名的男人,硬是从死神手里抢回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子。时间长了,贾半仙和捡来的儿子有了感情,也逐渐觉得这个不爱说话的男人并不笨,还觉得有些事情瞒着她。
肃反时,有人怀疑孙二牛有历史问题,工作组按照他说的地址去了他的家乡和平村。村子早被关东军“三光”,新住户都是后搬去的,工作组转了三天,也没找到一个见证人。当时在刘屯搞运动的朱世文建议,先把孙二牛抓起来审一审,被周云制止。周云说:“我看这个笨家伙干不出多大坏事,咱们大伙多留点儿心,发现问题再抓也赶趟。”就这样,孙二牛逃过一劫,也把周云当做救命恩人,每次见面,他都早早地憨笑。
孙二牛不但在外面话少,对贾半仙也很少说话,气得贾半仙总是骂他:“一扁担压不出个屁来。”可是有一次,孙二牛说了话,还让贾半仙很信服。
那是二倔子捡了包裹那阵子,刘屯人都说他运气好,孙二牛对老婆说:“不是运气好,怕是有灾难,连看到捡包裹的何荣普也会惹上麻烦。”贾半仙很奇怪:“这个笨男人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话?是不是也沾上点儿灵气?”贾半仙按照丈夫的话跟村里人表示了自己的观点,她说谁沾上淹死鬼的边谁倒霉。几天以后,她的话应验了。
贾半仙没少给人相面算命,没有一次是准的,人们都指责她没学来真本事,没想到这一次让她蒙上了。贾半仙欢喜好几天,觉得刘屯人开始对她刮目相看。这次南甸子有火光,她还想听听丈夫的“高见”,可孙二牛连个“屁”字都没崩出来,让她非常失望。贾半仙半宿没睡觉,也没把闹鬼的故事编圆满。
孙胜才听说乱坟岗子闹鬼,他去找羊羔子。对羊羔子说:“你那次看见雷击大柳树,说得太玄,不符合事实,我这回看见闹鬼绝对是真的,你要不相信,晚上别睡觉,运气好也能看到。
羊羔子家的前窗对着甸子,夜间,果真看见鬼火,鬼火在淹死鬼的坟地上,红红的火焰旁有一个跳动的身影。他把母亲叫起来,很兴奋地说:“看见没?淹死鬼出坟了,在鬼火前跳呢!”
瞎爬子说:“我眼睛不好,那么远我哪能看见?你对妈说,淹死鬼怎个跳法。”
“像跳舞。”
羊羔子听说过跳舞没见过,这句话是顺口说出。瞎爬子当了真:“妖魔跳舞鬼唱歌是最不吉利的事,看来咱刘屯又要灾难不断了,唉!你爹好多年没音信,他可别遭什么难哪!”
羊羔子只顾看鬼火,没注意母亲抹泪。瞎爬子哭得很伤心,不知不觉地叨咕出来:“我是和你爸爸在大柳树下分别的,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自打淹死鬼埋到大柳树下,我的心总是沉沉的,总想哭啊!”
羊羔子劝母亲:“你别老提过去的事,叫人怪不好受的,就当我没爸爸。小时候咱都过来了,现在更不怕,有我养活你,保证饿不死。”
瞎爬子最不爱听这样的话,悲伤地说:“不能说你没爸爸,那会叫人看不起。刘占伍没爸爸,没少让人讲究,啥难听话都有。你有爸爸,说不定开春时就会回来。”
听了母亲的话,羊羔子生起孙胜才的气,他对母亲说:“你说稀屎痨坏不坏,他说我爸爸不会回来了,还跟我打赌。”
瞎爬子揉揉眼睛,揉出泪,小声说:“孙胜才不懂事,这话八成是听他爹说的。”
乱坟岗上的火见小,也看不到鬼影跳动,羊羔子回到被窝,趴在炕上问母亲:“你说孙广斌恨我爹回不来,是想干什么?”
瞎爬子对着窗户,虽然看不见,也觉得外面比屋里敞亮,像是自言自语,也是告诉羊羔子:“你孙大叔是个好人,年轻轻就打起光棍儿,难哪!”
“孙广斌不是好东西!一个光棍子,有事没事地在咱家门前转,我看见他就来气。”
瞎爬子半晌没说话,呆坐着,坐到羊羔子睡着觉。
楼主 老工农2018  发布于 2018-03-27 16:08:20 +0800 CST  
羊羔子把看到鬼火的事说给老黑,想让黑大胆去乱坟岗子看个究竟,老黑没理这个茬。
老黑正忙着画三太爷,准备在过年时换几个钱花。
也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刘屯人迷信起三太爷。这三个四方大脸的人头像代表着三种动物的领袖,它们是狐狸、黄鼠狼和蛇。这三种动物都不凶猛,有益于人类,而人类并没有认识到它们是朋友,在惧怕它们的同时把它们看做迷惑人的妖精。供奉三太爷,是求三位大仙镇住他的臣民。
马向勇也因鬼火的事找过老黑,他用的是激将法,先是赞扬老黑敢在乱坟岗子睡觉,然后说:“乱坟岗子闹鬼的事在村里炸开了锅,弄得人心惶惶。依我看有可能是人为,甸子上有大草垛,八成是阶级敌人要放火。上级要我们破除封建迷信,还有人相信妖魔鬼怪,这是对伟大领袖不忠,也是对抗领导的事情。你是村里胆子最大的人,思想也比别人进步,你要看不出实情,以后就没人称你黑大胆儿了。”
老黑没停手里的活,低着头问:“你看见闹鬼了?”
马向勇连晃两下身子,肯定地说:“我亲眼看见的。”
马向勇看到鬼火后,先在自家屋里晃半宿,第二天又晃到马文家。他确实考虑到有人在乱坟岗子上点火,也经过认真琢磨:“能是谁?村里谁有这个胆量?老黑有,他不能去,以前去过,那是打赌混肉吃。现在淹死鬼把刘屯搅得不安宁,他不会没事找事。莫非是刘强?这小子没走远?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马向勇晃晃头:“也不能说不可能,人逼急了啥事都能干出来,这小子敢在乱坟岗子点火,他就可以进村放火!”
马文不以为然:“这点屁事儿还不够伤脑筋,晚上你领几个人去大柳树下看看,那不啥都结了。”
马向勇晃着身子说:“现在都怕摊上倒霉事,躲都来不及,没人愿意去那个鬼地方。”
马文提示他:“老黑不怕鬼,让他去。”
马向勇脸上泛出一丝笑:“让老黑干事,那得给好处,没有利,他才不起早呢!”
马文想了想说:“什么鬼火还是人放火,都是屁事儿,把自家看好就行,甸子上的草垛都是村里的,也没咱几捆,用不着操心。”
马向勇停下晃动,心有不甘地说:“这么着,我到老黑家去一趟,说不定宋老黑会当一次傻大胆儿。”
老黑斜看着马向勇,觉得这个瘸子太阴险。那次从水里拖淹死鬼,就是马向勇把他举荐出来的,被朱世文强拉到小南河,一点儿好处没得着,眼看着老婆跑了。这次又鼓动他去乱坟岗子,老黑心里的气顶到脑门子,真想一巴掌扇过去。
在没成年之前,老黑打马向勇是家常便饭,自从马向勇搬回刘屯后,老黑改变态度,对马向勇烦而远之,这样做,马向勇对他又多几分惧怕。
老黑夜间没去乱坟岗子,白天偷偷遛一圈儿,看到淹死鬼的坟旁有熄灭的草木灰,又见距坟不远处的草垛下有窝,草窝被草捆堵着,也看出有刚刚动过的痕迹。
老黑回到家,仍然画三太爷,没说去乱坟岗子的事。
他看到的草窝里的确藏着人,这个人是逃难在外的刘强。
刘强过了小南河,上了辽河的大堤,又走了一程,忽然往回返。回到小南河捞起斧子后,把它埋在河边上的滩地里,坐火车去了舅舅家。舅舅待他好,想让他多住几天,刘强想念家,放心不下窝棚里的老幼,住了三天就要走。临走时,舅舅送给他一件工作服棉大衣。
刘强从河边抠出斧子,想过河,又犹豫,坐在河边想,越想越害怕。
“不知马向春伤得怎么样,如果是重伤,我就犯了大罪。就是伤不重,马家人也不会轻饶我,让他们痛打一顿不要紧,挺过去还能把房子盖起来,就怕他们把砍人的事拉扯到政治上,拿阶级斗争的利剑对待我,那样做,我就惨了!”
传来吆喝牲口的声音,一辆马车拉着满车青草从河滩地往堤上爬,两匹马拉得很吃力,车老板儿坐在车上打。刘强不满车老板儿的粗暴,在心里为两匹马使劲。
“成份好的人,砍甸子上的树没人管,成份不好的人干瞅着,马向春不让我砍树,我的家人就得猫在窝棚里,现在还好说,冬天怎么过呀!”
河里翻起水花,一条较大的鱼追着一群小鱼,刘强抓起土块儿扔过去。
“马向春是组长,又是贫雇农,而自己是劳改犯的儿子。劳改犯的儿子和四类子女一个样,是社会的最低层,应该老实听话。我没听话,拿斧子反抗,这会被人看成阶级报复,会当成反革命杀人犯处理。”
想到自己成为反革命杀人犯,刘强仿佛看到全村人都在追捕他,他被抓住,手脚被捆得牢牢的,马家人喊着口号对他专政。用刀砍,用斧剁,就在他奄奄一息时,马向勇说了话:“留他一条小命吧,交给胡永泉去处理,省得我们麻烦。”
刘强离开小南河,返回辽河大堤上,大堤上有护堤的土房,没有盖,四面墙也可背风。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上来,满天星星陪伴它。刘强看月亮,在月亮上寻找吴刚。吴刚很勤劳,劳动效率低,多少年来,还没伐倒一棵树。但刘强看到的月亮像镜子,黑影的部分像残损的碎片。刘强数星星,数得流了泪,有孤独恐惧的泪水,也有夜风吹下的鼻涕。
在大堤上冷得受不了,刘强硬着头皮往家走。过小南河时,他感到河水很温和,可过了河,又觉得难耐的冷,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走上小南河大堤时,刘强抬眼看星空,从星星的位置确定时间,他估摸已是后半夜。
再往前走,是乱坟岗子,刘强害了怕,两条腿不听使唤。都说远怕水,近怕鬼,少年刘强实有感触。想起奶奶讲过妖魔鬼怪的故事,觉得每个坟上的悲魂都在注视他。但是退却无路,刘强心惊胆战地通过淹死鬼的坟地。
刘强围着家里的窝棚转了三圈儿,没看出异样,他蹲在窝棚前,听见刘喜梦中的哭闹,也听见奶奶轻拍孙子的声响,还有母亲不断的叹气声。
他几次想钻进窝棚,几次缩回拉窝棚门的手,用手抹泪,抹得村里的狗叫起来。
一只能起早的公鸡打了鸣,刘强抽泣着离开村子,再到乱坟岗子时,刘强感到累,又困得睁不开眼。朦胧中看到大草垛,觉得大草垛里一定很温暖,他在草垛下掏个窝,睡在里面。
一觉醒来,阳光照在草窝上。刘强钻出来,时间正值晌午。乱坟岗子很寂静,没有鬼怪也没有人,几只小鸟安详地蹲在树枝上。他从乱坟岗子闹鬼的传说中体会出一个道理,骗人的谎言都会披上美丽、神圣甚至恐怖的外衣,越是说成天花乱坠的东西越假,往往危险的地方更安全。睡醒的刘强感到饿,他对自己说:“什么鬼不鬼的,能睡觉就是好地方,现在最主要的是到河南找吃的。”
刘强把找吃的地方和白天藏身处选在河南,是怕村里人发现他。
晚上,刘强也不是光睡觉,他不但回到家里的窝棚旁,也去过马向春的土房。他想知道马向春伤得重不重,能不能落下残疾,他希望马向春早日康复。
刘强盼望马向春伤好,不单单是为了减轻他的罪行,也存在着对这个被砍者深深的同情。他认为马向春是个实诚人,阻止他砍树也是为村里办事,不该对马向春下这么狠的手。
一个夜里,刘强钻进草窝刚闭眼,听到外面有声音,好象有种巨大的力量推着大草垛,杂草捆横七竖八地压在身上,喘不上来气。他奋力挣扎,醒后发现,是斧把压在胸口上。
惊醒后的刘强睁着眼,觉得草垛四周蹲着好多呲牙咧嘴的鬼怪,他明知是幻觉,还是恐惧得发了抖。也许是惊恐到了极限,刘强反倒放松下来。
黑夜的草垛外,立着一个单薄的少年,残缺的月光把刘强的影子映在霜地上,星星看着他,无奈地眨着眼。
惊吓后的刘强倍感寂寞,寂寞的少年要跟淹死鬼说说话,别看淹死鬼丑陋,他生前说不定是个善良的人。
刘强跟淹死鬼的对话方式很特别,是站在淹死鬼的坟顶上,坟顶上能看见二倔子的坟,也能看到全村。
也许是乱坟岗子的鬼魂都不喜欢这个不速之客,没一个出来搭理这个逃难的少年,少年无聊,便在淹死鬼的坟边拢火。
刘强拢火的目的是取暖,却起到了保护作用,村里人认为是鬼火,就没人敢到这个地方来。
吴小兰从学校回家,本想多呆上半天,王淑芬催她早点走。王淑芬对女儿说:“一般情况下,鬼都在后晌出没,你在头晌走,不会遇到鬼打墙。”
吴殿发把姐姐送到河边,自己去抓螃蟹。吴小兰趟过河,觉得时间太早,便不急着往学校走,脚步慢下来,顺着去镇上的小道上了大辽河的大堤。在堤上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土房子边。这个房子是汛期的护堤房,住着护堤人,现在是枯水期,房子没人住,房盖被拆除,只剩四周的土墙。吴小兰往里看一眼,发现里面斜躺个人。她觉得这个人眼熟,仔细一看,立刻停下来,转身向残墙里走去,惊呼:“刘强,你怎么在这里?”
刘强从地上跳起来,一看是吴小兰,便倚着墙角坐下。吴小兰放下书包,蹲在刘强身边,小声问:“你不是进城了吗?”
刘强一脸苦笑:“我是进了城,可是我总惦记家,呆了几天,我就回来了。”
吴小兰问:“你回过家吗?”
刘强点点头:“晚上回去过,只是在窝棚边看看,没敢进去。如果我妈和我奶奶知道我在外边,会担心死的。”
“你呆在外边,每天吃啥?”
刘强用手一指:“看见没,这地方没遭灾,到处都是玉米地,饿不着我。”
“白天好过,晚上你去哪?”
“晚上更好办,咱们南甸子有大草垛,往里一钻,很暖和。”
吴小兰见刘强说得轻松,便提醒他:“这几天,咱屯都说乱坟岗子闹鬼,胆儿小的人晚上都不出门儿,你可要留点儿神,千万别再摊上倒霉事。”
刘强从地上捡起斧子,对她说:“有它在身边,我啥也不怕。晚上我猫在草垛里,听到外面有动静,心里也发毛,时间一长,也就习惯,有时真的希望碰到鬼。听奶奶说,鬼都是人变的,他们都是死的屈,在阴间又得不到申冤,又不能转世,只好闹鬼找替身。我不怕他们,我最怕被人发现。”
“晚上遇到狼怎么办?咱们这里狼多,秋天又是它们找食的季节。”
“我还真的遇到过狼。”刘强从怀里掏出火柴,一脸疲倦地说:“我从城里买了火柴,狼来了我就点火,狼怕火,不敢靠前。就是把我堵在草窝里,我还有这个。”刘强把斧子递给吴小兰,他又说:“晚上最怕的是寂寞,四周静悄悄,连风声都显得小。我睡不着觉,就钻出草垛数星星,看月亮,在月亮上寻找嫦娥。我家原先有张画,叫嫦娥奔月,一个姑娘为了自由,飞在蓝天上。我听老师说过,月亮是个球,和地球一样,上面有很多未知的谜,我们人类要揭开它的秘密,也要飞上去。有一天我做梦,我飞上天了!离月亮越来越近,看见月亮很清晰。月亮上不止一棵桂花树,而是成片成片的森林。不是一个吴刚伐树,而是众人造林。美丽的嫦娥为劳动者跳舞,向他们献上桂花酒。我非常高兴,展开双臂欢呼。一阵风吹来,我感到冷,冻得我浑身发抖,掉回地上。天上的月亮变成月牙,再后来,月牙也没了。”
吴小兰端详刘强,刘强非常消瘦,破旧的衣服到处都是刮破的口子,身下一个深蓝色的工作服大衣,露出的棉花和尘土一个颜色。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玉米饼子,对刘强说:“你准饿,把它吃了吧。”刘强摇摇头:“我不饿,留着你晚上吃,饿急了学不进知识。”
吴小兰把饼子塞给刘强,小声说:“听同学说,你在班里学习最好,如果不是和同学打架,已经是中学生了,”
刘强看了看吴小兰的书包,然后把目光投向远方,回忆起那段失学的经历。
楼主 老工农2018  发布于 2018-03-27 16:09:47 +0800 CST  
就在他准备考中学的节骨眼儿上,父亲出事了,人们开始用另一种眼神儿看待他,这个不满十三岁的少年感到头上有种巨大的压力。班主任付老师看到他情绪低落,鼓励他:“人生不知遇到多少挫折,只有能战胜困难的人才有出息。你的理想不是当科学家吗?实现理想,必须经得住磨难。”刘强牢记老师的教导,含着泪水认真复习功课。可是,就在考试那一天,一个同学在上学路上截住他。这个比他大两岁的学生叫麻凡,是班里出了名的淘气包,学习不好,根本没有升学的希望。他拦住刘强,指着路边的泡子说:“水里有鱼,咱俩摸几条。”刘强躲着他,让他放开路。麻凡不肯,刘强央求:“放我过去,你自己摸吧!”麻凡拽着刘强的书包说:“我自己摸不着,你下水帮我把水搅混了,我就放你走。”刘强往回挣:“你放开我,我得考试,晚了就不让进考场。”麻凡说:“考试也没用,你爸爸是反革命,正在挨押,中学不会收你这种人。”
麻凡的话像一盆凉水泼到刘强头上,他的心往下沉。看着眼前强壮的同学,觉得自己被耍笑,一种不甘屈辱的心理激烧起心中的怒火。刘强怒喊:“你放开我!”麻凡根本没把眼前这个小同学当回事,抢过书包,顺手扔进水里。刘强顾不得其他,急忙甩掉布鞋,跳进水里把书包捞上来,上岸时见麻凡拎走了他的鞋。
刘强强忍愤怒和委屈,含着泪说:“把鞋给我。”麻凡不给,刘强从地上捡起麻凡拾粪用的铲子。
麻凡说:“小劳改还敢装凶,给你铲子你也不敢打我。”麻凡的话像一把尖刀扎在刘强的心上,心在流血的少年突然举起粪铲,不顾一切地向麻凡砸去。
从麻凡手里抢回鞋,他哭着向学校跑。
刘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坚持考试,含泪交上答卷,还没离开,麻凡的父母领着儿子找到学校。付老师接待了他们,并为麻凡洗净头上的血污。麻凡伤得并不重,不用包扎也能止住血。为了把打架的事情压下去,付老师把李淑芝找来,李淑芝替儿子赔礼道歉,买了一些好吃的,领刘强到麻凡家认错,麻凡和父母都原谅了刘强。可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件事惊动了校长范国栋。
很快,考试成绩出来了,刘强全校第一。付老师拉着刘强的手,高兴的说:“你是中学生了!在咱这,能考上中学的孩子不多,你要珍惜学习机会,实现当科学家的理想。”可是,付老师没想到,刘强上学的路被范校长一手斩断。范校长表示:“学校要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这样的学生不合格。”付老师憋着一肚子气,和范校长吵起来:“刘强不但学习好,各方面也很好,他尊敬师长,热爱劳动,积极响应学校号召,为什么成不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范校长沉着脸说:“你别装糊涂,刘宏达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刘强打架伤人,是严重违反校纪的行为,我做为一校之长,把这样的人送进中学,是严重失职,是犯罪!”
付老师还想争辩,范校长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个人看起来老实,其实和刘宏达一样,肚子里装的都是封建地主阶级的腐朽东西。”
付老师是富农,最怕提到地主阶级几个字,范校长的话击中他的要害。
说起来,付老师的成份定得挺奇怪,亲哥俩分得同样的财产,弟弟是下中农,而他和他的父亲被挤到阶级敌人的行列。细琢磨,还是有一定根据的,付老师也认为挺合理。弟弟起小务农,是个整劳力,而自己不善农耕,只能算半个劳力。老父亲老得不能下地,又有病,要靠别人养活,而分地时又留下养老地,计算下来,半个劳力的土地严重超标,付老师属剥削阶级。好在富农分子的帽子由老父亲来戴,付老师没觉得头上沉。老父亲死后,一些人又想把富农分子的帽子移交给他,搞得付老师惶恐不安。
付老师的弟弟当过志愿军,枪子儿在大腿上穿过没碰断骨头,光荣退伍,没留下残疾。虽然不贫穷,却加入了代表贫苦人利益的最先进组织,领着全村人建设社会主义,是村里的头面人物。付老师教书忙,尽得孝心少,弟弟伺候瘫在床上的老富农分子,没人说他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弟弟和富农成份的哥哥关系密切,也没人说他划不清阶级阵线。
有了弟弟做后盾,付老师心里踏实一些,但他仍然小心谨慎。
付老师不甘心把刘强的前途断送掉,哀求范校长:“我这个班就一个够资格上中学的学生,还是把名额给刘强吧!别让名额白瞎了。”
范校长冷冷地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学校有安排。至于刘强,不是名额和分数的问题,而是至关重要的政治问题,这个你该懂!”
付老师含着泪告诉刘强:“中学不能上了,还可以上农中,只要你用超出常人的毅力学习,仍然有前途。”
农中是边劳动边学习,文化课程少,时续时断,不让考高中。付老师这样说,是安慰刘强悲伤的情绪。刘强为了几乎破碎的家,没上农中,参加了合作化的集体劳动。
升学的名额没白瞎,范校长亲戚的孩子坐在贺家窝棚中学的课堂上。范校长也因工作出色,提升到中学当校长。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把付老师也带到中学,如今教着吴小兰。
吴小兰听完刘强讲述,对他说:“我有几位同学,他们原来是你爸的学生,都认为你爸爸冤枉。说你爸太较真儿,得罪了范校长,范校长做了手脚,才出现那种事。他们说范校长调离小学后,有好几位老师帮你爸爸申述,你爸爸还有被放回的可能。”
刘强吃惊地瞪着吴小兰,流下两行热泪。
吴小兰告诉刘强:“你把马向春砍伤后,经过周云调解,你家赔了不是,又让刘占山一通白话,他出工了。其实马向春是个憨厚人,没多少坏心眼儿,就怨你的手下得太狠。”
听了吴小兰这段话,刘强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收起斧子,好象准备回家。吴小兰说:“你这个人总是性子急,毛毛愣愣。马向春没事了,我姨父和马向勇还憋着一肚子火,昨天还和我爹说你的事。我看你既然躲了,还是再躲几天,时间长一些,你们之间的怨恨会淡一些。”
刘强抱着斧子蹲下,吴小兰往刘强身边靠靠,关心地说:“晚上冷,往草垛里面钻,多堵些草。”
看着天色不早,吴小兰踏上归校的路途。刘强送他一程,二人又在一个被拆除屋顶的土墙边歇下来。吴小兰瞅着刘强,笑着说:“有你送我,晚点儿也不怕,到学校也是自习,咱们多呆一会儿吧!”
吴小兰向刘强讲了很多中学的新鲜事,刘强听得很认真。吴小兰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给刘强,并且告诉他,明天放学再来取。两人在学校旁约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刘强目送吴小兰走进校门。
地里的庄稼都割倒,又下了一场秋雨。刘强躲在草垛里,听到外面沙沙的雨声。身边烧焦的玉米剩下光秃秃的棒子,身上的火柴所剩无几。由于天气湿冷,外面点不着火,粮食又被村民收回村里,他已经一整天没吃到东西了。雨水把外面柴草浇湿,他只好往草垛里面钻,躲避着,不让身上淋着雨水。他知道,如果被淋湿,晚上就会被冻死。
草垛外好象有走动的声音,刘强的心一阵紧缩,当一切又恢复平静时,他小心地扒开身边的草捆,把头探出来。雨停了,并不耀眼的太阳在飘动的浮云中忽隐忽现。刘强揉揉眼睛,从太阳的方位判定时间,感到已经是下午,快到吴小兰放学的时间。他的心一阵发热,迅速从草垛钻出来,踏着湿滑的杂草,趟过小南河,跌跌撞撞地向南走去。
吴小兰的思想总溜号,她的心已经飞到回家的路上,飞到大堤上被拆掉屋顶的土房里。今天,她特别兴奋,兴奋得常常偷着笑。她盼早点儿放学,早点儿看到刘强,她要把从同学那听来的好消息告诉刘强,要和刘强分享激动人心的那一刻。钟声一响,吴小兰拿起已经收拾好的书包第一个走出学校,一路奔跑到河堤上。由于激动,她唱了起来:
无忧的少年,
如花的少年,
享受着阳光,
开放着灿烂,
悲伤骤然离去,
别再有磨难。

无忧的少年,
如花的少年,
父母的爱护,
朋友的温暖,
创造美好生活,
幸福的明天。
见到刘强的身影,吴小兰挥着手喊:“好消息,好消息!”由于离的远,刘强听不清吴小兰喊什么,加快脚步上迎去。吴小兰跑到刘强跟前,激动的拉起刘强的手,举起摇晃,喘着气说:“你爸的问题洗清了,无罪释放!”
吴小兰认为刘强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地跳起来,满心希望和他共享最激动人心的这一刻。可是,刘强慢慢地抽回手,僵直立在她的面前。吴小兰有些失落,轻轻地推一下刘强,刘强没动。吴小兰平静地喘口气,告诉刘强:“是真的,几个同学都这样说。由于一些老师的努力,再加上当事人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最后弄清,根本不存在破坏的事。你爸的反革命破坏罪不存在了,反革命的帽子也随之摘掉!”刘强不吭声,吴小兰继续说:“其实,你爸和那件事没有关系,主要是得罪了范校长。他一身书呆子气,认死理儿,一条道跑到黑,落到这个下场。”
刘强听着吴小兰的叙述,一点儿快乐的表情也没有。吴小兰有些急,摇着刘强的手,含着泪说:“刘强,你咋了?你爸的问题洗清了,你也可以回家了,我们应该高兴啊!”
豆大的泪珠从刘强的眼里掉下来,掉在吴小兰的手上,吴小兰撩起衣襟帮他擦泪,越擦泪水越多。
一对小鸟从他们身边擦过,追逐着,“唧唧喳喳”欢叫着。一只鹰从空中划过来,惊飞一群小鸟,小鸟惊慌地向树丛中钻去。忽然,一只鸟飞回来,它不顾被鹰吃掉的危险,四处寻找同伴,它飞着,痛苦地嘶叫!





楼主 老工农2018  发布于 2018-03-27 16:10:39 +0800 CST  

楼主:老工农2018

字数:8661

发表时间:2018-03-26 03:22:4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8-05 17:08:0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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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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