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牙记

种牙记
似乎要有个纪念,四十九岁上,掉了一颗牙。这还暗合着男九女十的习俗了呢!
此前已经坏过两颗,都是上面的智齿。都不记得具体时间了,好像有几个年头了吧。智齿老发炎,反复持续好几年,当它俩有点动摇时,我就希望它们早日摇落,既然到了秋天这个摇落的季节,那还是痛快地成为落叶吧,赖在枝头作甚!而且它们排在最末,每日的咬嚼工作,估计它们也是出勤不出力,做做样子而已。照孔圣的说法应是“陈力就列”,而它们光靠发炎一显存在了。到一次发炎最厉害、时间最长的时候,对它们我简直是恨得牙齿痒痒了。不断以手指摇撼,感受它们的摇动以至将要摇落。有一次,忍着疼痛以拇指指甲触犯,它们居然碎裂,再过几日,竟卸下一块。这东西号称为“齿”,竟是那么个衰样,我看了下,就当鱼卡鸡骨一样扔垃圾桶里了。如此历经一段痛苦时光,伴着每次的疼痛以至出血,当把最后一块智齿裂片扔了,心下有了些轻松,甚而有些喜悦。
同样的模式,一段时间的痛苦的折磨,以致心生有些怨毒的盼望,于知命之节点,左上后槽牙顺着探犯的手指落下。也许出于本能,左手反应及时,手心接住了,没让它直接掉到地上。如果“当”的砸在地上或者其他更不堪、邪乎之处,即便只我一个人在,也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尴尬!
没想到,它竟是那么完整,没有一点虫蛀的痕迹,更没想到它的分量,实实的,沉沉的,和几年前的智齿完全就不在一个重量级上。
找来镜子,努力咧嘴呲牙,后果还没太坏。朗诵几句古诗,又唱了几句齐秦,似乎也并不异样。
然而,手心里的这颗沉甸甸的东西,着实让我可惜了,心疼了!它跟随我几十年,每日操劳、勤苦,却在身板结实、并无衰朽的当儿,先我而去。它的所在,自此洞开,仿佛击碎玻璃的窗,我的生命自此有了不能弥补的裂隙。
忽然我又想起了,年轻时,这颗牙和智齿之间,老容易卡进粗纤维之类,就伸进手指挤压牙床,将它逼迫出头,再从牙缝掐出。此后一直沿用此法对付这里的问题。年轻时,是没有闲心买来牙签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年轻的心,根本就是排斥牙签之类老气横秋的东西的。
如今看,牙签虽微贱至陋,倒真真确确是养护生命之所需了。而那样一用几十年的粗暴方法,水滴石穿式的戕害坚持,还有什么能不被摧毁的呢!
我似乎参透了什么,可是,一切太迟了,它还在盛壮,陨落了。
作为一片辞枝绿叶,它会含着恩将仇报之怨怼么?
接下来,一个问题横在了我的面前——对它怎么办?
垃圾桶吗?显然不能!早先把智齿残片那样毫无挂碍一扔,也极不妥当。
我忽然联想到古人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已经熟悉到无感的句子,有时我甚至觉得古人动辄挂于口边有些迂腐可笑,而这一刻我仿佛突然看到了什么,我体验到古人于“发肤”之琐细处的“礼”,我仿佛感到一个相貌堂堂的魁伟男子的干净与考究,一个峨冠博带、器宇轩昂的精神贵族的庄敬与厚重,“俨然望而畏之”。而我的貌似洒脱一扔,反倒显得野蛮、粗鄙、卑琐。
那么眼下,把它扔到楼下草地,让它化作一粒石子?
没想出什么心下立即接受的法子,只好找了张干净的白纸包了,又嫌太僵硬,换了张柔软的餐巾纸裹起。
先放家里哪里呢?家里抽屉虽多,可是似乎都不合适。强烈担心被妻女翻到,惊了她们。就放自己口袋里,以拉链密之,似乎也不好。
最后是将这个柔软的纸团放在了平时只我用的台式电脑的桌子抽屉的最尽头。
缺了槽牙的后果很快就显现出来。不几日,我的胃就坏了。然而它向来是比较强大的啊!如此前后相接,对身体一向粗心、有些麻木不仁的我,此时也能醒悟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了。所幸连着吐了几日酸水,渐渐也就好了。可怜它和我一样,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只好自己去适应、调整。它也会有怨气吗?也许大吐酸水,就是一种无声的抱怨,更是一种善意的提醒吧。
然而那个白纸团怎么办?断断那只能是暂时的寄居的。那里成了我日日忧心之所在。
想过一些地方,比如江边、公园,甚至本地最高山峰、老家等等,但是都被否决了。虽然我都能够实现,但我慎重掂量下,觉得无此必要。孔圣有言:“过犹不及。”“过”与“不及”都不好,“及而不过”的中庸之美才最好吧。此前糙皮的我虽的确“不及”,但“过”亦我生性不喜,繁文缛节,我似乎天生对这个有一点排斥倾向。
就离家不远的那个小山包吧。我常从那里走过。选一棵看起来不错的树就行,也不要什么工具,一把螺丝刀就足够。
可是真要去做,却又很犯难。担心被熟人撞见。另外,这事虽然一定要去做了,那个抽屉尽头、覆以杂物的纸团越来越像包了个火星;可是临了去做,它的异质感就强烈显示出来,我要取纸团的手就缩了回去。我仿佛有些底气不够似的。
这是一段什么日子呢?沉重倒说不上,心事浩茫、如坐愁城则近乎是。思前想后都和牙相关,这是一段想牙的日子吧。从没料到自己于知命之节点,竟还有了这么一个凝视生命本体的桥段。
忽又想起多年前女儿上小学换牙时的一件事。女儿是老爹带大的。女儿换牙之前,老爹每每吃饭时就不断提起,密集预报,且总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预报看起来像是给懵懂的孙女的,而多年以后,我怀疑预报更像是给我们夫妻的。因为老爹或许担心我们在女儿的那个节点,也和女儿一样有点那么懵懂未开。那一阵,老爹似乎总在一种醉醺醺的状态。老爹喜欢和孙女开玩笑,说:“就要狗窦大开喽!”又接着给孙女解释:“狗窦大开啊,就是小狗的狗牙都要掉喽!”有一次老爹把我从房间叫出,郑重和我商量一事,要把女儿掉落的乳牙都收集保留下来。我想也没想就表示反对了。老爹在我眼里,越来越絮叨,糊涂,他这个想法不过是糊涂又添新证而已。我和妻都反对,老爹的计划也就没能实现了。现在想来,女儿每颗乳牙的掉落应该都有个情境和故事,可是我忽略了,当时并没觉得琐杂、庸常的生活要发生什么故事,而如今竟什么印象也没留下。只是女儿仰面冲我咧着小嘴的缺齿傻笑,却随着岁月,一点点在我记忆深处不断浮现,似乎越来越清晰,美好得让我心里微微有些疼呢!若不是女儿每天的傻笑强行闯进记忆,那么女儿的那个节点,我还保留了什么呢?
有一种习惯性的说法叫“隔代亲”,这种说法的潜台词是有和“不隔代”之“亲”的比较在的。我突然明白,这种常见现象更深层的,恐怕是人到了爷辈才可能有的崭新而细腻的生命意识,聆听生命拔节才那般沉醉、全神贯注。所谓老人的糊涂,也许也只是表象,充其量不过是岁月磨蚀了他生命的釉彩,而岁月却教他跃上礼敬生命的觉悟层次。老爹那时的醉醺醺,今天我能理解了,而我今天的“疼”感,老爹逗说着“狗窦大开”时就正在他心里发生吧?
我仿佛从老爹那里领受了些启迪和鼓励。我特意开门去了小山包那儿,我的行动已经开始。
那个向阳的小斜坡,和山路有点距离,一棵中等的直立香樟,下面环绕着芬芳的灌木丛,附近一棵旁逸斜出的根部有些弯曲的小树,有些顽皮的样子,仿佛疯闹的孩童跌倒爬起还没站直,叫我想起女儿的东倒西歪的缺齿傻笑呢。
就种那儿吧,那儿很好!



20161105
楼主 怀新ww  发布于 2017-09-19 07:27:36 +0800 CST  
《记》之补记:
这篇文字是新近受一朋友的启发而成,他为53龄写了一首诗,我就想,我自己这个节点也该有一篇文字吧。就打起牙齿的主意了。
一开始写,似乎对这个材料不是很有信心,进程近半,还是心里没底。毕竟牙之凋零的那种朽坏、灭亡气息令人不悦,故而让书写中的我总是有些忐忑。直到写出女儿的落牙那段,方心安,自我感觉是成了。关于这个,我的体会是,文章有时或许是需要平衡的,比如朽坏、黯淡需要亮色来均衡。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文与心本就二而一,文不过心之外化。所谓做文章,整个过程心总悬着,很“做”的样子总挥之不去。履冰临渊,长吁短叹,搔首踟蹰。拎着颗心,仿佛牵一警犬,对已落下的文字嗅来嗅去,写写嗅嗅,嗅嗅写写的。鲁迅曾有一鲜明主张,埋头一气写下,写完再修改,大宗师对他喜欢的青年密授之心法,亦即写而不嗅,我等庸才凡胎终难学样。
从把牙扔到垃圾桶,到种牙,是我的一点变化,说好听点,是些微长进,其间的纠结、思考,值得一记。或许那是可以称之为生命感悟之类的东西吧。人总是在不断生长的,衰老也还是生长,尽管俗见恐怕只以为是逆生长了。孔圣称“五十知天命”,可知五十是本当不光忙于长皱纹和白发的了。
我还在想,种牙这事,我是的确做了的。如果我没做,这篇文字可否也这样去写呢?我的答案是肯定的。这事可不必当真,它是实与虚之间的,我似乎存有这样的心思,想把它当作一则中老年的寓言去写。每个人都要落牙的,怎么处理,每个人都要面临这个问题,就像全人类都要面临死亡一样。然而掉牙是个很私密的问题,生活中我也从没打探过其他人是怎么处理的。我只写了我自己的而已。再洒脱的人,即便抬手丢进垃圾桶,或者随便扔到路上变作一枚石子,他出手的一刹那,是否有些犹豫、不忍?粗放不羁之人,一定也有他细致的那一刻的吧。那犹豫,颇可审视、玩味。那是心湖的涟漪,心性深处的微颤。161118
楼主 怀新ww  发布于 2017-09-19 16:26:58 +0800 CST  
@黄石海之声助听 2017-09-24 14:51:55
愿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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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临帖!隔屏问好!
楼主 怀新ww  发布于 2017-09-25 10:41:54 +0800 CST  

楼主:怀新ww

字数:3573

发表时间:2017-09-19 15:27:3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9-25 14:43:25 +0800 CST

评论数:44条评论

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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