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一)

老年人八成不喜欢照相,而父亲不是不喜欢照相,从小就听母亲说,他不上相。家里的镜框上曾经有过一张父亲的黑白脱帽小照,虽然已经老化模糊,但却是至宝。照片上,父亲头发有几个自来卷曲的小波浪,脸上几条深深的抬头纹,尤其是那似笑非笑的拘谨眼光。这一副相貌,父亲自己每次看都是苦笑着摇摇头,母亲也直埋怨他没有照相的那份福。其实,父亲那时还并不老,只是不会打理。
记得上初中那一年,有一天,父亲带回来一张小照,那时他已在大队上班。那是在大队办公室楼前一丛冬青树前照的,背景取得亦好,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拉着他照相,成就了一张好照片。父亲的上衣敞着,却更显得平易、自然,尤其是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生硬,嘴微微张开,露出黑色的口腔,好象要呼吸,两只眼睛,直直是溢着青春的朝气。太好了!母亲看罢,泯着嘴直乐,这一次父亲给我们全家带来了一次小小的欣慰。不过,这张照片终究不能挂起来,因为和他并列在一起的朋友是个歪脖子,虽然表情不错,但局外人看过都颇为不恭。好多年后,我仍然看见那张照片在父亲钱包的一层透明薄膜后面陈列着。我们都为他遗憾。
一场大病,祖母去世,父亲险些命归黄泉。不久前,他又寄来一张照片,这是我当兵十多年,父亲送给我唯一的礼物。照片是夹在来信中的,反面有一行小字:“于甲寅年大病初愈。”依然如老先生一贯之工整、严谨的笔划,精简明了的句文。我仔细打量这半身照,揣摸着父亲的音容笑貌,儿子与父亲竟然有着一种男人的共同气度,有一种无形而不可抗拒的爱联系在两代人的心中。我是理解父亲的,在我看父亲的照片又有着一层特殊的含义。因为我在部队难以相见,一来想是父子的照片“团聚”,二来是怕要叫我将来他有个闪失,这便作为仅存的纪念了。
第一张照片,父亲还是青年,第二张照片,父亲正是中年,当第三张照片拿到手里,父亲已老髦,合不拢的嘴里,只有一颗孑存的前牙隐约可见,而唯一延续的是父亲的炳性。父亲嗜烟,一直抽得牙齿乌黑,满嘴牙掉尽,至此仍不曾动摇抽烟之嗜好。
我和父亲一样,爱什么恨什么,便再也解脱不开,直至毁灭。

(二)

从我往上可数的五代中,家族男丁不旺,其中两代单传,三代男系殒落均不足六十岁。父亲是第四代人,每每看到母亲的眼泪,我便十二分地挂念起父亲。父亲的身体不好,来源于他那旧式文人的清高和自小至今受到的溺爱。春节过后,父母亲千里迢迢赴西安,来部队看望儿孙的时候,年届六旬的父亲形象枯槁得没有一丝血色,和我们说着说着便一人走出去,无声无息地躺到另一间为他安排的床上。父亲没有给过我们无微不至,却需要我们时时照顾。
母亲的眼睛又红了。
我们谈论起让母亲留下来带孩子的事,母亲极为乐意,都觉得并无不妥之处,然而一提起父亲回南京后的独立生活,众人却都语塞。父亲做事慢且不说,春节前预备我们回去,让他锯一段硬木柴,柴没锯断,却捧着手进屋,偏偏一根弯柴翘起,打在手上,整个腊月,父亲便捧着手,一件事也不能做,甚至连吃饭也自觉得拿不动筷子。不久,由此牵扯,竟自觉连胸口也隐隐作痛。父母亲此行也是想在我这里把父亲的身体彻底检查一下,预防有什么不测了。
在部队医院验过血,做过X光透视后,结论并无大碍,我们一家人才放下心。我给父亲找到的唯一药方是劝他戒酒,早上象城市的老人一样,散散步,吸吸新鲜空气,增加心理和生理的抵抗能力。父亲的锻炼起自我们都没有预料的一个早上,母亲悄悄地挂着笑告诉我们。父亲的发奋终于在他年近老耄之年。
父亲的情绪渐渐好起来,我们便听父亲娓娓地道出自己去年的心结,原来父亲是细腻且入世极深又不得超脱的人。他讲他去年麦地里丢去一件毛衣的痛苦和烦躁,他讲他无意买了小偷的自行车结果白白充公的懊悔和不平,就是这些连续发生的事,益发使他一蹶不振。我们都饶有兴味地听,总找出更好的正面理由,冲淡他一叶障目后的悲剧心理。如果父亲有什么意外,绝不会是什么生理上的病变,而一定是心理的裂变。随着年龄渐高,父亲的心理是那么的脆弱和纤细。
于是,父亲变得极为安详、纯净,我为老年人这种老“小”心理感到真正的惊异。我们谈起祖辈的往事,曾建议他用晚年的时间,把几代人的情况交代一下,也算给后人留下什么,父亲却淡淡地说:“写那些有什么用? ”每当我忙于工作,无暇顾及他,以为他寂寞,他却不,他总会给自己找一份“乐子”,或在营区内漫步,或在家里回忆整理写下他坐车经过的所有站名。有一次,径直走进我的办公室,机关上班时间里想和我说几句话。终于有一天,父亲平静地告诉我,春节前他们村办印刷厂要他写对联,他因为情绪不愉快,婉辞了,这次要构思一副新对联,回去后撤掉原对重写。父亲的解脱就是我们的解脱,父亲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我为父亲越来越高昂的心态鼓舞了,同时也不由地像担心一盏透明的玻璃器皿,美却易碎一样,担心父亲。但父亲的脸上终究有了红润,身体大好起来。
父亲走的最后一天,我们顺便到西安城里玩,照像,摆姿势,父亲这一天异常的惬意,我想分别之前,他会留下一个难以忘怀的愉快日子。从大雁塔出来乘五路车时,一个高个突然将我和父亲冲开,那时候公交车拥挤是常事。车停稳,那个高个子下去后,父亲颓然变色,丧魂失魄地大叫道:“不得了,不得了。遭贼了!”原来那个大个子是故意隔开我们。父亲惊慌失措,先是连连在车上摸起来。车上极挤,我看见他把衣服脱下来抖摸,里面是陈旧的黑色手工毛衣,手嗦嗦地颤动。但是,四十多元钱到底是无法寻觅了,那个高个,正是没有良心的小偷。
下了车,父亲再不吭声,与他说话时,他只是叹息摇头,悲哀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我知道任何开导,对于年老的父亲都是隔靴搔痒,于是,只有随在父亲的后面。我弥补上父亲丢失的钱数,但父亲咬着牙关,对一切都已失去兴趣,对他心爱的书,对我递过去的钱和叮嘱的话,离别和遭劫的双重痛苦笼罩着他。
我在站台和他道别的时候,火车的车窗紧紧地闭着,我用力拍击车帮,他惊慌地站起来,汽笛在响,车站内外本来就满是嘈杂的人声。只见父亲隔着玻璃朝车外黑暗中的我张望。我连喊带比划,叫他赶忙接开水,否则一路再喝不上开水了,隔着车窗,话他是听不见的,但他似乎听懂般点点头回应我。复又坐下去。
楼主 秦道雍  发布于 2020-10-02 16:40:46 +0800 CST  

楼主:秦道雍

字数:2471

发表时间:2020-10-03 00:40:4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10-16 06:04:4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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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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