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薪西山中

伐薪西山中
——少年樵夫的记忆之一
文/张学侬、老庄友华 2019-12-26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我们这代人,打小就有伐薪的经历,读白居易的这首《卖炭翁》,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上世纪六十年代,荆门城区还是一个封闭的小县城。寻常人家的孩子们,上山割草与砍柴,就是一桩稀松平常、必不可少的事情。有如現在十多岁的孩子们看综艺追明星、玩手机打游戏。
那年月大家都穷,又讲究节俭,家家户户几乎一样,每天只吃两餐饭。上午烧新鲜饭,下午热現饭。烧新鲜饭用熬火的劈柴,热現饭用易燃的枝枝柴,茅草则主要用来引火。城里的居民以至单位的食堂,都离不开柴禾。
城里有少量的专业樵夫,更有人数众多的砍柴大军——很多职工及菜农,都会抽空进趟山。砍来的柴禾,不仅是家居必需,也还能换点油盐钱。那时挣钱的活计不多,柴禾却长年不愁销路。镇上的东门、南门,都开有历史悠久的柴行,柴禾掛牌标价且长期稳定:劈柴每斤一分五,枝枝柴每斤一分三、四,柴行只抽取买方的三厘佣金。
我的樵夫生涯,和同住西门一带的小伙伴们相仿,从十一二岁,开始在城边的山上割茅草,到了十四五岁,就进入到更远的深山里去砍木柴。我偏爱砍劈柴,一担柴六七十斤,能卖块把钱。成角的整钱交给家里,几分的零钱还能归自己。
进山砍柴,我们通常是上午八九点钟出门,午后一两点钟归来。砍柴的路径主要有两条。
向北的路,走庙岗岭过头道涧二道涧,经泉口转向西北,到撮箕洼子、龙潭沟、白石岩等处。这一路相对平坦宽阔,而且伴有溪流,泉口还有泉水,完全不愁水喝。只是路太远,有二十来里。
向西的路,走七里撇子,过二道臭井,到三棵大梨树、白果树沟、斗笠寨子一带。这条路近些,只有十几里,可全是山间小道,尤其是缺水,二道臭井是唯一的水源。
两条路各有优劣,选择取舍也就各有不同。我们这些少年樵夫,宁愿苦些难些,也不愿舍近求远,因此习惯于奔向西面的山中。
大人们砍柴多是放单,小樵夫们却喜欢拉拉扯扯,一行总得有三五人。我们时常结伴进山的,有罗三、小金子、小石头、三骡子、王自鸣等十好几人……
几十年转眼间就已过去了。2019年初夏,我从海口回了一趟荆门。
当年的小伙伴、如今的老伙计——王自鸣伴我西行,打算重走砍柴路。很遗憾,过去樵夫们走出的山间小道,而今沒有了脚板的踩踏打理,已淹沒在荒草滕蔓之中,早就无迹可寻了。
改革开放以来,老家的变化真是惊人。许多千百年不变、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悄然间已经走进了历史。城里人的燃料,由柴禾而煤炭、而石油液化气加电力。今天的城市,已然永远消逝了柴禾、炊烟、樵夫……


我们砍柴的年代,山里最常见的是栗树。老人们讲,这里原先也有很多高大的松树,但大跃进时候,基本都做了炼钢的柴禾。而今只有刺丛岩边等坎坷危险处,还剩下些零星的老松树。
栗树不择地,到处都能生长,生命力顽强如韭菜。砍树只要不刨根,一棵老树兜,来春便会抽出数枝新条,三五年后,又长成了可资砍伐的新一代。
山里的树木,自然是种类繁多。有木质坚硬的榔树、楸树,有木质疏松的夜光棍、奂荊条,也有木质硬但长不大的牛荊条,还有野生的槐树、桑树,则韧性十足,是做扁担的好材料……
各种树木的枯枝死干,都是我们的砍伐对象。很惭愧,有时贪图方便,我们也会砍点鲜活的树木。小伙伴们砍了活树心虚,会在柴禾上抹些黄泥浇点尿,这样就不大容易看出来了。
可供砍伐的柴禾,大多与荊棘、滕蔓纠缠不清。很费劲很费事的,才能将一些枯枝死干砍断了、拽出来。山上遍地丛生着一蔟蔟、一片片的野枣子树和黑果子树。这些树多是人把高或一人多高,其肆意张扬的硬枝尖刺,交织勾结的有如战地铁丝网,蛮横的阻碍着我们接近砍伐目标。
穿越荆棘网,要不停的挥舞手臂,以遮挡从不同方象刺来、弹来脸上、甚至眼中的枝条尖刺。进一趟山,手臂上总要留下好些红色的划痕,黑色的刺尖。而稍不留神,衣裤也会被枝条“嗤”的挂开一道豁口。
我们砍柴回家,妈妈们大都有得忙活。要在灯下拉着孩子的手臂,寻找、并用针挑出断在肉里的刺尖。也要缝补孩子们在山上撕破的衣裤。豁口大了,还要找相同或相近的布来补上。
那时候,我们的衣服都是扯来布找裁缝做,剩余的布头边角,便包回家备做补丁。大家惜布,不止是因为缺钱,还因为扯布要凭布票。一人一年才供应几尺布票,还不够做两件衣服的。偏偏我们又要经常砍柴,树枝划拉、汗水咬噬都费衣裳。少年樵夫们,是以少有不见补丁的衣裤。
山里遍地都是刺滕。这种滕爬地而生,长满了锯齿状的倒钩刺,专爱钩人腿脚,我们大家都多有领教。腿上脚上被刺滕划拉一下,瞬间就现出一道血痕。这种三角形的锯齿,顶端带有弯钩,常常钩挂在裤子上,也会穿透裤子扎进皮肉里。肉中刺不能硬拔,只能一棵棵地顺势往外摘。
疯狂生长的山草,繁茂到能够遮住人的腰间、以至于胸口。因为长期无人扰动,地上历年累积的死草,已经腐朽成灰。不经意一脚踩去,就扑地窜起一团烟雾般的灰白粉尘,狠狠的直呛咽喉。这些草灰,加上一些枯草败叶,总是和着热汗粘贴在背脊、颈项和腋下这些地方,让人奇痒难耐。
砍柴是一件辛苦事、力气活。年少的我们,要砍断整株的树,并剁成一截截的柴禾,殊为不易。遇到榔树这类的硬柴,砍伐时可以震得虎口流血。
磨刀不误砍柴工,说的是一把锋利的砍刀,对樵夫很重要。不过,所有的樵夫,更离不开一条好扁担。我就有过一条野槐树的小扁担,十分的柔韧,堪称我当年的至爱。
后来知道,鲁迅讲过一个“金扁担”的著名故事。说是有个每天挑水的农民,某一天突发奇想:皇帝会用什么挑水?一定是用金扁担。于是就有不少文章赞叹:用这个故事,来讽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何高明又如何意义深远。
作为资深的挑担人,我对这些文章却很不以为然——如果职业的挑水人,不想挑水相关的事情,而是天天唱一番安邦治国的大道理,那才真是讽刺吧。


砍柴不仅辛苦,也还有不少潜在的风险。
夏日无风时,山林里闷热到令人透不过气来。但砍柴又不能不钻树林,一担柴砍下来,浑身的衣服,会被汗水浸透大半。每年三伏酷暑,都会有人在密林里中暑——老家称之为“慌死”。
我们这些小樵夫,大慨都经历过被自己的柴刀误伤。小石头和小金子年纪更小,也更惨些。他们常年被柴禾砍刀磕磕碰碰,手上腿上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有一次,三骡子用斧头劈柴,用力过猛而劈空,一斧头竟然直劈到自己的小腿正面,顿时就皮开肉裂白骨森森。他用手紧捂伤口,疼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在山里受伤流血了,没有东西止血,常常只能用脏兮兮的荷包瓤子按住伤口。伤口大了,再怎么心疼衣服,也要一咬牙撕条布襟作綳带。
石头虽然坚硬,也有风化松动处。上下陡峭的山坡,都要格外小心。那一天,我扛着几十斤重、一丈来长的树干,下陡坡一脚踩空,竟从数尺高的半坡一头栽到坡下,一时失去了知觉。过了一阵,感觉脸上冷冷湿湿的,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卷曲着躺在坡底,脸下紧貼着几片潮湿的落叶。万幸只是皮肉伤,假如摔在石头上,那后果真真不堪设想。
我们砍一担柴,在山上大概要忙活两个多小时。先砍好柴,再整理柴禾担子。
所谓“劈柴”,是将粗些的枝干剁成两尺来长一段,再劈开为两半或四块。接着拿葛滕将劈柴捆成两个扁方的垛,以综绳或麻绳系作扣,然后将扁担套进到绳扣里。成型的柴垛,连系绳高度及腰,挑起来离地一尺有余。
所谓“枝枝柴”,是将细小的树枝,砍或撇断成一人多高的一根。先用葛滕把柴禾捆成四个小捆,再将两小捆合并捆成一个柴垛。柴垛上下要捆两道,一道在下端五分之一处,另一道在上端五分之三处。接着用两头都是大刀形的千担,从柴垛的上部斜捅进去,并横插进木棒,以别住千担使之不松动。最后用一根勾绳,从一侧柴垛的下半部,绕过垛顶勾连到另一侧柴垛,以加固担型。这样就形成了两个柴垛顶部相接,一副很规整的A字形柴担。
不管柴禾平躺的劈柴担子,还是柴禾直立的枝枝柴担子,只要整理的利落规整,在我们看来,那都是极有美感的。
小樵夫们讲究出门不少伴,整理柴担时,先完活的会去帮助尚未完成的。各人收拾好了担子,都会用手臂试担一下。合意的打个哈哈问候别人的母亲,不满意的则边笑着骂娘,边重新调整一下担子。
岁数大点的罗三,爱以领导自居,大家心底不认可,面子还要过得去。看看全体齐活了,罗三便扯开嗓子一声吆喝:“回家啰!”小伙伴们也跟着一阵大呼小叫。接着各自挑起柴禾担,一起踏上回家路。
挑起柴禾上路,大家都是一溜碎步小跑。这样的步伐,加上一条富有弹性的扁担,担子就会随着脚步的节奏,很规律的上下闪动,让挑担人有一点轻省、甚至愉悦的感受。
回家的十多里山路不算太远,肩头的几十斤柴担也不算太重。
然而,我们那时候才十多岁,还在长个子尚未成年。相对于稚嫩的肩膀,这柴禾担子还是太过沉重了。我的个子不高,除了从小营养不良,大概正如老人们常说的那样——担子压的。其实何止于我,我们这拨西门的少年樵夫,后来楞没长出一个大高个来。
楼主 znb1369  发布于 2019-12-29 22:28:57 +0800 CST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我们这代人,打小就有伐薪的经历,读白居易的这首《卖炭翁》,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上世纪六十年代,荆门城区还是一个封闭的小县城。寻常人家的孩子们,上山割草与砍柴,就是一桩稀松平常、必不可少的事情,有如現在十多岁的孩子们看综艺追明星、玩手机打游戏。
那年月家家户户都穷,又讲究节俭,每天大都只吃两餐饭。上午烧点新鲜饭,下午热热現饭。烧新鲜饭用熬火的劈柴,热現饭用易燃的枝枝柴,茅草则主要用来引火。城里的居民以至单位的食堂,处处都离不开柴禾。
城里只有少数的专业樵夫,但参与砍柴就十分普遍——许多职工及菜农,都会抽空进趟山。砍来的柴禾,不仅是家居必需,也能换点油盐钱。当年挣钱的活计不多,柴禾却长年不愁销路。镇上的东门、南门,都开有历史悠久的柴行,柴禾掛牌标价且长期稳定:劈柴每斤一分五,枝枝柴每斤一分三、四,柴行只抽取买方的三厘佣金。
我的樵夫生涯,和同住西门一带的小伙伴们相仿,从十一二岁,开始在城边的山上割茅草。到了十四五岁,就进入到更远的深山去砍木柴。进山的路径,主要有两条。
向北的路,走庙岗岭过头道涧二道涧,经泉口转向西北,到撮箕洼子、龙潭沟、白石岩等处。这一路相对平坦宽阔,而且伴有溪流,泉口还有泉水,完全不愁水喝。只是路太远,有二十来里。
向西的路,走七里撇子,过二道臭井,到三棵大梨树、白果树沟、斗笠寨子一带。这条路近些,只有十几里,可全是山间小道,尤其是缺水,二道臭井是唯一的水源。
两条路各有优劣,可以选择但无法两全其美。我们这些少年樵夫,宁愿难些苦些,也不愿舍近求远,因此总是走向西方的山中。
我们进山砍柴,通常上午八九点钟出门,午后一两点钟归来。我更愿意砍劈柴,一担柴六七十斤,能卖块把钱。成角的整钱交给家里,几分的零钱就归自己。
大人们砍柴多是放单,小樵夫们却喜欢拉拉扯扯,一行总得有三五人。我们时常结伴进山的,有罗三、小金子、小石头、三骡子、王自鸣等十好几人……
几十年转眼间就已过去了。2019年初夏,我从海口回了一趟荆门。
当年的小伙伴、如今的老伙计——王自鸣伴我西行,打算重走砍柴路。很遗憾,过去樵夫们走出的山间小道,而今沒有了脚板的踩踏打理,已淹沒于荒草滕蔓之中,早就无迹可寻了。我们无功而返,感触良多。
改革开放这几十年,家乡的变化很惊人。许多千百年不变、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已经悄然走进了历史。城里人的燃料,由柴禾而煤炭、而石油液化气加电力。今天的城市,已然永久消逝了柴禾、炊烟、樵夫……
楼主 znb1369  发布于 2019-12-31 11:56:35 +0800 CST  
@洪家喻 2019-12-30 06:26:45
坚决支持楼主。我出生于山城重庆。虽在闹市中,仍有当樵夫的童年往事。只不过市中无高大树木,故只是折和掸。啊,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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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点评!
楼主 znb1369  发布于 2020-01-01 11:46:20 +0800 CST  
@songlang1984 2019-12-31 21:40:04
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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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吉祥
楼主 znb1369  发布于 2020-01-01 11:47:01 +0800 CST  

我们砍柴的年代,山里最常见的是栗树。老人们讲,这里原先也有很多高大的松树,但大跃进时候,基本都做了炼钢的柴禾。而今只有刺丛岩边等坎坷危险处,还剩下些零星的老松树。
栗树不择地,满处都能生长,生命力顽强如韭菜。砍树只要不刨根,一棵老树兜,来春就会抽出数枝新条,再过三五年,又长成了可资砍伐的新一代。
山里的树木,真的是种类繁多。有木质坚硬的榔树、楸树,有木质疏松的夜光棍、奂荊条,还有木质硬但长不大的牛荊条……另外,野生的槐树、桑树富有韧性,是做扁担的好材料。
各种树木的枯枝死干,是我们砍伐的主要目标。很惭愧,有时贪图方便,我们也会砍点鲜活的树木。大家砍了好树也会心虚,要在柴禾上抹些黄泥浇点尿,这样就不大容易看出毛病来。
可供砍伐的柴禾,大多与荊棘、滕蔓纠缠不清。要很费劲很费事,才能将一些枯枝死干砍断了拽出来。山上遍地丛生着一蔟蔟、一片片的野枣子树和黑果子树。这些树多是人把高或一人多高,其肆意张扬的硬枝尖刺,相互勾结交织,有如战地铁丝网,蛮横的阻碍着我们的攻伐。
穿越荆棘网,要不停的挥舞手臂,以遮挡从不同方象刺过来弹过来,直指脸面、甚至眼睛的枝条尖刺。进一趟山,手臂上总要留下好些红色的划痕、黑色的刺尖。而稍不留神,枝条还会将衣裤“嗤”的撕开一道豁口。
小樵夫们砍柴回家,妈妈们大都有得忙活。要在灯下拉着孩子的手臂,寻找、并用针挑出断在肉里的刺尖。又要缝补孩子们在山上撕破的衣裤,豁口大了,还要找相同或相近的布来补上。
那时候,我们都是扯了布,去找裁缝做衣服。缝纫剩余的边角布头,都要包回家备做补丁。大家惜布,不止因为缺钱,还因为扯布要凭布票。而布票每人每年只发几尺,还不够做两件衣服。偏偏我们又要经常砍柴,树枝钩挂、汗水咬噬都费衣裳。于是少年樵夫们,少有不见补丁的衣裤。
山上除了荆棘,刺滕也很麻烦。这种爬地而生、漫山遍野的滕条,浑身长满了锯齿状的倒钩刺,专爱钩人腿脚。腿上脚上若被划拉一下,立马就是一道血痕。这种三角形的锯齿,尖顶带有弯钩,容易钩挂在裤子上,也常常穿透裤子扎进皮肉。这肉中刺还不能硬拔,只好一棵棵地顺势往外摘。
即使没有枝藤的草地,亦不能掉以轻心。疯长的山草,繁茂到可以齐腰平胸。因为无人扰动,地上历年累积的枯草,早已腐朽成灰。不经意一脚踩去,便扑地窜起一团粉尘,如灰白的烟雾,凶狠的直呛咽喉。这些草灰,加上一些枯草败叶,总是和着热汗粘在背脊、颈项、腋下等处,让人奇痒难耐。
砍柴是一桩辛苦事、力气活。要砍断一颗颗树,再剁成一截截柴禾,即便大人也并非易事。砍到榔树之类的硬柴,我们有时会震得虎口流血。
磨刀不误砍柴工,一把锋利的柴刀,对樵夫是很重要的。当然,樵夫们也从来离不开一条好扁担。我有过一条野槐树小扁担,格外柔韧,那些年真的是奉为至爱。
多年以后,我得知鲁迅讲过一个“金扁担”的著名故事。说是有个每天挑水的农民,某一天突发奇想:皇帝会用什么挑水?肯定是用金扁担。于是有不少文章称赞:用这个故事讽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何高明又如何意义深远。
作为资深的挑担者,我对这些文章就很不以为然:一个专职挑水的人,想的事无关挑水,整天操心捉急治国安邦的天下事,那才真是讽刺吧。
楼主 znb1369  发布于 2020-01-02 09:53:14 +0800 CST  

砍柴不仅辛苦,也还有不少潜在的风险。
夏日无风时,山林里闷热到令人透不过气来。但砍柴不能不钻树林,一担柴砍下来,浑身的衣服,大半已被汗水浸湿了。每年三伏酷暑,都会有人在密林里中暑——老家称之为“慌死”。
我们这些小樵夫,几乎都有过误伤的经历。小石头、小金子年纪更小,也更惨些。有砍刀磕碰,还有柴禾划拉,他们的手上腿上身上,常年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有一次,三骡子用斧头劈柴,用力过猛而劈空,一斧头竟然直劈到自己的小腿正面,顿时就皮开肉裂白骨森森。他用手紧捂伤口,疼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在山里受伤流血了,没有东西止血,便将就着拿脏兮兮的荷包瓤子按住伤口。但伤口大了,再心疼衣服,也只能咬咬牙撕条布襟作綳带。
坚硬的山石,也有风化松动之处。上下陡峭的山坡,都要格外小心。那一天,我扛着几十斤重、一丈来长的树干,下陡坡时一脚踩空,竟从数尺高的半坡一头栽到坡下,一时失去了知觉。过了一阵子,感觉脸上冷冷湿湿的。睁开眼发现自己软绵绵的躺在坡底,脸朝下紧貼几片潮湿的落叶。万幸这次只是皮肉伤,假如摔在石头上,那后果真真不堪设想。
我们砍柴,以劈柴为主,有时也砍枝枝柴。每次在山上,大概要忙活两个多小时。砍柴难,整理柴禾担子也不易。
所谓劈柴,是将较粗的枝干,剁成两尺来长的一段,再劈开成两半或四块。将劈好的柴摆平码齐,用葛滕捆成两个扁方形的垛,然后用综绳或麻绳捆结实并做出绳扣,拿扁担套进扣中。拾掇完了,柴垛加系绳高度齐腰,挑起来离地一尺有余。我们当年看这规整匀称、清爽利落的劈柴担子,正如多年以后欣赏精巧美观的艺术品。
而枝枝柴,是将较细的枝柯,撇断或砍断成为一人多长。先用葛滕捆出四个小捆,而后两捆并作一个柴垛,在垛高约五分之一、五分之三的两处,分别捆好绳索。以两头呈大刀造型的千担,从竖立的柴垛上部斜捅进去,并横插木棒别住,使千担不松动。最后用勾绳绕过垛顶,连接、加固千担两端的柴垛。这样就完成了一副漂亮的柴担:上小下大,中横千担,活脱脱一个大写的A字。
小樵夫们讲究“出门不少伴”。先整好柴担的,多会帮帮后进,各人的担子拾掇好了,都要用手臂试担一下。合意的打个哈哈问候下别人母亲,不满意的边笑着骂娘,边继续调整担子。
岁数大点的罗三,总爱充个领导。大家心底虽不屑,面子还要过得去。看看全都齐活了,罗三扯开嗓子一声喊:“回家啰!”小伙伴们应声一阵大呼小叫,遂各自挑上柴禾担,一起踏上回家路。
挑起柴禾上路,我们都是碎步小跑着前行。这种充满弹性的步履,加上足够柔韧的扁担,担子便一沉一闪的上下跳跃。挑担人在这忽轻忽重、节奏强劲的颠颤律动中,可以感觉出一种轻省、甚至是几分愉悦。
回家的十多里山路不算太远,肩头的几十斤柴担也不算太重。
只是,我们那时才十多岁,正是长个子的阶段。对于尚未成年的肩膀,这柴禾担子还是太过沉重了。我的个子不高,除了从小营养不良,大概正如老人们念叨的那样——担子压的。而且不止是我,西门的这拨少年樵夫,就硬没长出一个大高个来。
几十年过去了,我有时仍会梦见砍柴的情境。也曾经想:这沉重的柴禾担子,对于我们成熟期的心灵,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压迫?
楼主 znb1369  发布于 2020-01-03 08:55:04 +0800 CST  

楼主:znb1369

字数:7094

发表时间:2019-12-30 06:28:5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1-14 16:45:3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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