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草滩

鄂尔多斯所辖地域多为山地,但伊金霍洛旗却拥有一片肥美的草地,隶属于鄂尔多斯草原,尽管不能同内蒙古东北的呼伦贝尔大草原相媲美,却能满足人们在草原上策马狂奔、俯身于草丛被爱情抱拥爱怜、倾听悠扬的马头琴或深沉的蒙古长调或草原夜莺——德德玛的深情演唱的愿望。
从成吉思汗陵出来,我再次走到王陵左前方那座巨大的,被无数蓝色哈达覆盖的敖包前,便寻思着一定要在附近找到草原,看到马匹,哪怕一匹也行。这个愿念的形成,倒不是因为那个率领蒙古铁骑横征欧亚大陆的一代天骄在背后不冷不热地盯着,也不是要刻意寻觅到一点具有诗学或历史学或民族学的感觉,要写成歌诗或别的什么文字,更不是要将它们纳入详细之极的旅行计划,而是在随意随然中冒出的一个念头,甚至是不由自主地要做那么一件事,领略到一些瞬间便可成为“意象”,让自己不由分说地进入审美境界的元素。但人生地不熟,我只得向工作人员询问,一位热情的蒙古女子向我指出了方位,说,在成吉思汗陵东边,有一片草原,面积不大,或其中某些区域曾大量浸水等,被当地人称为“草滩”。让我最激动的是她最后一句话:“要是您喜欢,还可以骑马!”那女子长得真是好看。
绕过王陵前那座直抵蔚蓝长天的牌楼,朝左走便是东方,一条被高大挺拔的杨树夹围的水泥路弯弯拐拐地招人前行,却把人的心拉抻得直溜溜的,我是那么急切地渴望早点扑入草原绿色且散发着奶香的怀抱。路两边的杨树等树木与半人高的草棵相糅,撒落出大块大块的绿翠来,让人一时半会儿感觉不到这是在蒙古高原上,而是在南方某个平坝夹丘陵的肥美地带。因那女子没有给我一个具体准确的数字,也就是王陵到东草滩究竟有多远,我走了略莫十分钟,都没见到一片开阔的草地,倒是来来去去的车辆,让人感到还身处成吉思汗陵景区内,而那些三三两两叽叽喳喳的游客多是开私家车来的。从东胜和康巴什,没有直达的公交车,从东胜和康巴什到伊金霍洛旗,也只能做长途客车。到了伊金霍洛旗,要到成吉思汗王陵,也没有公交车或长途客运直达,只能赶过路车前往,却也只能在路边下车,下车地点到景区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不设公交车,估计是坐公交车的人少,生意不好,当然,这也符合鄂尔多斯地广人稀的特点。至于去东草滩,自然也是没有公交车可坐。我一边勉力朝前走,丝毫顾忌炎热,一边不停地向路人打听,都是一句话:“不远啦!”或者“朝前走,左转弯就是!”突然我想起四川方言中,回答问路者的那句经典句子:“抵拢倒拐!”意思是,直接朝前走,到了路尽头,朝左拐或右拐。我立马就跟喝了双倍的咖啡因饮料似的,精神倍增,体力迅速得到回复,大步朝前。是的,抵拢倒拐,也就是经过两三百米的直线距离后,路朝右一个九十度的拐,乖乖,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片敞亮,就跟陶渊明扒开眼皮,见到桃花源似的。脚下的这条水泥路在一小段缓坡之后,笔直地将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地切割开,一头扎进远处的一片密实实的房屋之中。草地平静安详地横亘在大路两边,天地之间立即展开了去,视野开阔,目力辽远,心胸也就打开了。这就是草原给人的第一感觉,不管是在川西草原,还是在内蒙古的草原,那种几秒钟就可以将人诗化、让人身心开泰的感觉是一致的。
右手边那片绿油油活脱脱的青草地就是东草滩。我兴冲冲又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发现在馒头一般的土包和青草堆之间的凹陷处,是软泥或水草地,靠近中心区域,则全然是可以轻易吞噬人脚腿的湿地,水漫出的地带,除了高出地面几公分到几十公分不等的青草土堆可以下脚之外,其余地方就跟松潘草地无二。但这就是美的所在。各类青草盎然着,生机勃勃地展示着它们对于生命和生存空间的强烈愿望和渴求,在秋天莅临之际,向时间和空间呈现它们绰约的姿势、优雅的美和坚韧的生存力。草原之所以为为草原,草多而杂,仅仅是外在形式,其内在的意蕴在于那些看起来生命力并不如何让人惊叹的野草,却总能在气候条件并不怎么好的北地,获得生存的空间,利用大自然的规律、时不时的慷慨又时不时的吝啬和残暴带给它们的经验和教训,铺满大地,漫无边际,将生命之美延展到无穷之无穷。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黄的,洋溢着一种有关爱情的庄严和华美;紫色的,则像一个个忧郁的女子,站立在即将被寒风劲刮的草原上,静静地等待着什么;白色,通常的解读是纯洁的象征,有关心灵的纯洁和德高望重者的品德,都与白色有关,但我眼里,那些白色的花朵,却拥有尘世所有的悲喜和恩怨,也只有它,能接纳所有的色素、质地、品性和美,却又极容易被玷污,或被重新编辑、绘画和书写;还有其他颜色的小小花朵,星星点点,或疏或密,或高或低,或丰或缺地杂居在一起,让世俗生活中无数人工培育的花朵簇拥在一起的花园,尤其是大型花卉展览中百花拥杂的情景显得过于呆板或人间化了,不洁的人气充斥其间,泛滥的欲望包裹着它们,美就俗气了,清丽就被喧嚣和粗俗给排挤掉了,优雅高贵的气息更是荡然无存,花草便沦为俗物。只有野地之花,承袭了大自然的精髓,承接了美的要义,随然但不随便,孤独但不空虚,紧紧相拥但不拥挤阻塞,绿意盎然但不冷漠无趣,清雅恬淡但不索然寡味,高贵俊然但不装腔作势。当然,除了这些带给人美感的青草和野花,还有牛马的粪便,干燥的,新鲜的,都是草原的一部分。不熟悉草原的人,往往会一屁股坐下去,垫着的不单单是绿草,还有一块块畜粪。这不,不远处,一个大胖子就是想体验一下与草原亲密接触的感受,一屁股落坐在粪堆上,因粪便干硬,将他屁股硌疼了,痛得他哇哇大叫,他善良的女友再也不顾忌淑女形象,狠狠地揉搓着他两瓣巨硕肥大的屁股。尽管那男子有矫情的成分,但两人卖力的“演出”,成了旅行中一个令人开怀的段子。
既然有牛马粪便,那自然就有马了。这是我最想看到的场景,在草地的中心区域,游人极少涉足、水草丰美的地方,马匹们悠然自得地,三三两两地,不慌不忙地,胃口极佳地垂首啃吃青草,大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和渐渐靠近它们的人,都干扰不了它们。太阳很毒,草原与青天之间显得有些迷濛,估计是水汽蒸发和浮沙埃尘团在空气中突然停滞不动的缘故。但在悠悠长草和无声涌动的水汽之间,这群马匹立即将草原的意境抬升了许多,让我眼前的实景慢慢成为绘画作品,画面感应极为强烈,仿佛青草、凹地之水、土墁、沟堑和永远处于生命律动中心的马,突然间跑进了绢本、纸本、木板或画布上,从古代奔跑到现代(反之亦然),从中国奔驰到国外(反之亦然),又在人的感觉和审美习惯偶或懵怔的时候,慢慢安静下来,不,是静止下去,在静态中呈现出绘画艺术的所有感觉、基因和技巧,定格在精准的构图、合理的布局、流畅的线条和无限的景深之中。我们可以用油画的方式接住这些美丽的生灵,将桐油涂抹均匀,将大块大块的颜料用刮刀在画布上小心又豪放地涂抹,用画笔一点一点地修补,填充,使之在视觉上达到和谐,给人一种实在又抽象,厚重又不失轻灵的感觉。我们也可以用线描的方式,将眼前凝滞在唯美感受中的景象准确但精炼、细密但流畅地勾画出来,就那么轻轻几笔,就那么准确地概括,青草就扭动着腰身,野花频频颔首,土墁冒出了汗水,干粪激情燃烧,最为重要的是,马匹在尽情享受美食,获得充足的能量之后,抬起头来,伸长脖子,抖动浓密的鬃毛,浑身充满了活力,四蹄不停地踢摆着,尾巴十分惬意地飞舞着,然后纵情演绎它们这种生灵与生俱来的舞蹈——奔驰!我们也可以动用相机,最好是机械相机,将镜头悄悄地但不是鬼鬼祟祟地对准这些生灵,屏住呼吸,即使汗水流进眼中也得忍住,即使一只草原飞虫扎着了肌肤也得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即使一脚踏在水草里,也不能改变拍下这幅有成为传世之作的潜质的精品的初衷。尽管如此,我们的行为和心思远远比不上那些马匹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行为方式,只见它们又漫不经心地从绘画作品或相片中跑出来,一落在草原上,就回了家,有了亲人和恋人,有了熟悉又亲切的生活,有了更大的胃口,更有了无穷的力量和对远方的想象。于是,它们旁若无物地边走边吃,仿佛永远吃不饱似的。偶尔,它们中的一匹抬起头来,朝我或其他地方看几眼,似乎在说:“你们是谁?老看着我干啥?”或,“你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到草原来?喜欢我们吗?我们可不,这不,正吃着呢。”有时一匹调皮的小马驹毫无征兆地撒蹄奔跑起来,动作迅猛,毫不顾忌受伤的可能,就跟一个半大小子似的。它两秒钟的狂奔没起到效果,那些成年的马匹看都不看它一眼,即使看一眼,也是满脸鄙夷:“青屁股娃娃,瞎蹦哒啥呢?吃饱了撑的?”它立马受到了打击,气色有些蔫然,但它还是不甘心,继续奔跑跳跃着,偶尔还骚扰一下一个同龄的“女马”,后者以蹄子扫去,还嗲了一句:“讨厌!”有时,估计是其长辈的马匹朝它喊叫了几声,正遭受被人漠视的马驹赶紧跑过去,偎依在老马身边,不停地亲着老马的脸,身子使劲地擦着老马的身子,喳喳地诉起苦来:“老妈呀老妈,你看那些讨厌的大马们,都不理我了,他们好讨厌好讨厌。可你也不理睬,你们都讨厌,讨厌死了。我不干,我不干,我要你亲我,我要吃奶!”老马甩动尾巴,还朝滚圆健美的臀部瞅了一眼,道:“先把苍蝇给我赶走再说!”小马驹跳到老马身后,跟苍蝇大战了几回合,很快又兴高采烈起来。有时,一匹远离马群的白马站在草地一端,不吃青草,不嘶鸣,也不走动,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四腿笔直,默默地向遥远的林野眺望,而它之外的一切都正忙活着,生长着,与它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情景经常出现,但并不是每一次都像某种意会,击中我们软软的心灵,鼓起我们流浪的勇力和歌吟的灵感,让我们在一刹那怦然心动,无以自制,乃至满面热泪,或仰天长啸。很多时候,我都认为,一匹处于静态中的马,往往比奔腾千里的马更让人获得诗意的享受或某种深切但又无法说清道明的感动,或者这么说,静态的马复原了生命最原初,也就是最贴近生命的那幕情景,让生命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极致的静谧和祥和,而奔驰,只是把静态的大美和庄严用另一种方式进行演绎,获得张扬和阳刚之美,从而让马的意义得到全方位的、整体的诠释。当我们在暴风雨和战斗爆发前的安静中体会到大自然和人类生存的危机时,会终止对暴风雨和战斗本身过于详细的抒写和过于强烈的感应,而是寥寥几笔便将恐惧、激动、兴奋、狂热、坚定和诗意准确而艺术地表达出来,从而加深了暴风雨和战斗的意义。当我们“看见风暴激动如大海”,看见狂放奔驰的骏马大气磅礴如草原,那我们的我们就跟风暴和骏马一样,有着深远的意义了,而这些意义最终将我们带向的,不是风动的境地,而是安谧的处所。我长时间地注视着那匹周身白色却并不纯粹的白马,久久深陷在这种既疲惫,又亢奋的遐想之中。动静之间,有马,有美,有鲜活的生命。
时间不早了,鄂尔多斯的下午降温很快,轻风吹拂,虽不至于让人体感冷寒,却还是有了些许的凉意。喝了一瓶纯正爽口的当地酸奶,我走向马场。所谓的马场,不过是当地蒙古人做骑马买卖的场所。该马场位于大道左侧那片草原中。举目望去,宽阔的草地中有两条呈弧形的小道,很显眼,那是骑马者用马蹄踏出的马道,起点也是终点,终点也是起点,我便想起T.S艾略特“终点,正是我们出发的对方”名言。两条马道中,弧度大的那道骑马绕行一圈,百元左右(具体价格我忘了),里面那小弧度的马道骑马绕行一圈六十元。在两片草地边缘的缓坡上,一二十匹颜色不等的马或站或躺,大部分身上配装着一副副雕花的马鞍,显然这是供游客骑玩的马匹。如果游客挑中的是没有装鞍鞯的马匹,而是旁边其他“裸马”,即散养在草地坡上的或站或躺或孤单或三三两两的颜色不一的马匹,那商贩就将游客看中的马牵过来,临时装上马鞍,游客就可以骑上去了。我曾在郑州黄河游览区和宝鸡的大唐秦王陵附近学习过骑马,这番仅仅是复习复习了。我挑的一匹褐色、闪着油光的马,刚跨上马背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之前学得的骑马技术忘得也差不多了。商贩的母亲,一个看起来年岁不小,满脸皱纹,但慈祥善良的蒙古族妇人笑着说:“要是骑过,缓一口气,想一想就行了。”我说:“你那帽子很有特点,我可以戴它骑马么?”老妇人二话不说地取下帽子,戴在我头上,顺手在马臀部上一拍:“驾!”马就出去了,当然,不是冲出去,而是小跑着出去的。很快,我就找到了平衡,也找到了驾驭马匹的技巧,先是一溜小跑,在接近一半路程的时候,双腿在马肚子上狠狠一夹,马加快了速度,在草原上奔驰起来。每个在马场上奔驰的游客都被自己的勇气搞得亢奋无比,尽管他们和我的技术远逊于蒙古人,但尽情体验马背上敞怀呐喊、催马扬鞭的快感,便滋生了一股纵横四野、驰骋疆场、俯瞰天下、大杀四方、唯我独尊的豪气,而遥远的地方,也不再遥远,苍天也不再那么高,只有蒙古长调,不管时间走得多快,马匹跑得多远,都追不上它,它始终在心灵最深远处,在信誓无法抵达的远方,传达着蒙古人和他们钟爱的生命的声音。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9-03-09 23:09:05 +0800 CST  

楼主:罗锡文

字数:5113

发表时间:2019-03-10 07:09:0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5-22 03:53:3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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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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