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沙湾的阳光

在坚硬如生铁的大海上突遇风暴,在茫茫林野中被暴雪席卷入无边的黑暗,在飞沙走石之后又突遭冰雹,大抵才能与在响沙湾与阳光碰触时产生的感觉相媲美。因认出风暴而激动如大海的人,不仅仅是里尔克,同样,因为响沙湾这浩瀚沙漠的形成乃是自己疏忽所致而倍感懊恼的,也不仅仅是张果老。不管那些喜欢还是不喜欢文学艺术的人在响沙湾的放肆游玩和激情四溢,是不是真的意识到了黄色汪洋一般的响沙湾会激起他们内心的风暴,也不管开发者的目的是什么,旅行者摩肩接踵地到来又是为何,但凡心有灵犀和性情柔濡者,都会意识到,要不是这大块大块的阳光,响沙湾的魅力会折损不少。至于因响沙湾是距离北京最近的沙漠,有无数热爱首都和热衷于环保的人士动不动都要哀叹并斥责环境破坏者一番,愤懑或激动如暴风中之飞沙走石,但谁也没有法子解决问题,更没有人愿意看到沙尘暴淹没任何一座城市和村庄,以及在无数人梦中永远碧绿辽阔的草原。要怪就怪某些国人太过贪婪和荒谬,一边是每年以多少亩的面积植树造林,向沙地讨要绿洲和清水,一边却又以几乎以同样的量,甚至是超过植树造林的量而乱砍滥伐。在既成事实面前,在地广人稀的鄂尔多斯一侧,在黄沙漫漫与当代物质文明的互相抵拒、蔑视和利用之间,在游客一如既往的肆无忌惮和旁若无人的喧嚣、跋扈之中,我有意无意地独辟蹊径,从另一个层面亲近并意会响沙湾,而我确实也只意识到了兜头而下的阳光,成了我在响沙湾最直接最入心的抒情对象,充满了大块大块的诗意,以及比雕刻艺术更具快感的孤独。
我是在上午十点前到达响沙湾的,由于鄂尔多斯老城区东胜没有直达响沙湾的班车,我只能乘过路车前往。当我走下大巴,一抬头就被阳光给实实地拍了一下,先前在东胜,阳光还软软和和的。下车的地方到响沙湾还有两公里路程,而且没有三轮车等短途交通工具,无奈,我只得步行进去,回来时,亦然。头顶毒日头,我疾步朝前走,新修的柏油路像日深月久之后的沙地,变得坚硬无比,却在万有引力和阳光的作用下,状如起伏不定的黑色波浪,在颠簸中一点一点将我引领到响沙湾。当我结束响沙湾的游玩,重新踏上这条柏油路时,波浪再起,闪烁着扎眼的光线,将我带离了金色黄沙蔓延的地界。当然,我没忘记回头再看看响沙湾,而且又被太阳给猛拍了一下。感觉是一样的,不奇妙,但很有意思,那就是来去的两个时间段里,阳光的淡青色的,或者说是青灰色的光束,从蒙古高原清朗的天空中一丝丝一缕缕地掉下来,被时间和风编织成了色彩素雅的丝绢,而团在响沙湾上方的那些光色,同样的是淡青色的,与柏油马路的黑色杂揉在一起,形成三四种不同的,层次分明的色泽,宛若列宾的油画。这种淡青色或青灰色光线,我只在闷热无比的重庆、长沙、武汉和杭州领教过。当然,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完全没有被沙漠不管是金黄或者是浅褐色的颜色所左右,大抵还是跟心情有关,进来时因没有车辆可以搭乘而心中不爽,离开时却又因离开而生出一些属于旅行者的恋恋不舍的情绪而已。而环抱着响沙湾的那些绿色植物,在进来和离开时,都酷似一抹抹随意点染的水墨,层次分明,铺排得疏密相间,让沙漠顿地有了勃勃生机。显然,这些水墨植物,将站在响沙湾之外的我给“骗”了。即便如此,我想,要是能在这些灰色的植被和越来越白的阳光中见到海市蜃楼,就更美妙了。
一进入响沙湾景区,便看到形形色色的各路游人和停放在景区大门口一侧的各色车辆,他们让地广人稀的鄂尔多斯刹那热闹甚至狂野起来。下了空中缆车,迎头撞上的,便是响沙湾,像一块镶嵌在草原旁侧、还未经打磨成型的黄金,更像博尔赫斯凝视终生的那轮黄金的月亮,当然,鄂尔多斯人兴许就那么直接将其看成是他们性灵世界中的伟大图腾。眼下,高天上那轮威力十足的太阳也跟着我在走,那些光就是胶体,或者说是太阳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吸盘,将我和众生牢牢地吸附住了,我们到了哪里,它也到了哪里,但始终受它的控制,最为直接的,就是如波纹一般荡漾的沙丘将它灼热毒辣的光芒毫不客气地反射在我脸上身上。一道由方形木条拼装的走廊非常富有艺术性,弯弯扭扭地深入沙漠的深处,给人以曲径通幽之感。走廊两侧极具时尚特色的巨大太阳伞,与其说是替游人遮挡阳光,还不如说是一种艺术化的呈现,而且衬托出沙漠独特的个性气质和不可战胜的魔力。我跳下走廊,落脚在热度、软度和神秘都达到饱和与深远的沙土中,极力体味双脚在脱离了硬地、改变了前行节奏、专注度极高的微妙感觉。除了偶尔拍拍照,我就这么执拗地行走在软软的沙漠里,深一脚浅一脚,速度很慢,汗水却出得很多,阳光似乎也有了黏度,与衣服一起黏糊糊地贴在肌肤上。不管是在仙沙欢乐岛跳起潇洒豪放的蒙古舞,在散发着令人一时难以适应的骚味的骆驼身上慢慢悠悠地畅游沙海,还是在悦沙岛欣赏那些着装休闲又古怪的艺人制作的沙雕,或者美美地喝着一碗纯正的鄂尔多斯酸奶,我的身心都在阳光全方位的包围之下,在干燥中风动不已的沙漠也开始湿润起来,似乎每一粒沙子都浸满了酸奶、汗水、果汁或矿泉水。但我看不到雾气,先前在柏油路上看到的青灰色光线完全变成了湿度与柔韧性适中的线条,密实地汇聚在响沙湾,重复着干燥和风动之后的那点黏糊,把我、沙漠、风和被风和岁月过滤的干干净净的蓝天,温婉地糅合在一起,没有丝毫沙漠地带的蛮荒和贫乏。那几个度假区看样子是刚建造不久,除了保留着蒙古人的习俗,比如饮食,狩猎和婚姻之外,还有不少贴近当代文明的项目,那显然是为旅游开发服务的。但见来自各个地方的游客,不管老少,只要口袋里不缺少银两,都要尽情地游玩一番。包括莲沙度假岛在内的度假区,集中了绝大部分游客,从他们黝黑发亮的脸膛和生动活乱的眼神中就能看得出来,他们游玩尽兴,心满意足,都说不虚此行了。那是一幅幅因为极端快活而将自己搞得湿漉漉的画面,十足的写实主义风格。我甚至还想,他们在度假区的疯狂玩耍,早已经将他们的感觉带出了沙漠和太阳的控制范围,进入另一番旁若无人,说好听一点,就是忘我的境界。我自然也要玩耍的,要跳舞的,吃东西的,喝矿泉水的。一个动作,一个音符,一块烤肉,一口甘甜的泉水等等,全然地带来了诗意,显然,这些诗意一次次升华成阳光,那是接近中午时分的,让我身心互相黏贴着,又渴望与万象分离的阳光。
去莲沙度假岛,得坐沙漠火车。铁轨蜿蜒,时隐时现,酷似一条在沙漠中出没的绝大的蟒蛇。火车是将过去和现在的列车造型加以改动和拼装而成的,也只有在沙漠地带,才可见到它们的艺术性和美来。显然,这些观光列车,也是一条条的大蛇了,与身下的大蛇一起,互相摩擦、挤压、抚摸,以期得到彼此的温度和温暖。蛇是冷血动物,除了通过阳光吸收热量,温暖身体,在发情的时期有足够的力气和柔韧度去追求异性之外,就是通过身体之间的相互按摩获得相应的热量。我坐上了火车,清凉迅速弥漫了周身。这个时候的沙漠在我眼里才是真正的干旱之地,空气和沙中的水分极少,不过,只要不裸露在阳光下,人的体感还是相当舒适的,渐渐地,便有了冷血的感觉。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叹。蛇们通过互相摩擦获得温度,与所有生灵抱团取暖和度过一生,没有区别,只要是生命,都不可能真正与其他生命没有联系。在响沙湾的火车上,我也变成了一条蛇,和它们互相挤压和抚摸,彼此之间便有了感应,只是这些感应只可意会,难以言传。耳边是火车的轰鸣声和擦耳而过的风声,车外白花花或金灿灿的阳光一时间就跟蛇信子似的,一次次地从苍天的嘴巴里吐出来,让人不胜风凉,却又心生恐惧。很快,诗意感消失了,沙漠中温差剧烈的对比,使得我胳膊上,脊背上,腿上,一次次生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令人好生不爽。想来,我到底是个怕冷的人,即使在高温下突然获得一点清凉,感觉都有些异样。当然,我也不至于就敢永久在高温下生活、旅行或写作,就像此刻的响沙湾,而中午时分的响沙湾,地表温度已经在五十度以上,我还是忌惮中暑的。但在火车上,在日本人新修的那座极具现代风格的酒店外面乘凉时,我确实感到了蛇信子一直在我四周吐个不停,那么多,那么密集,那么尖锐,却在触碰到皮肤之际变得软软的,也就那么轻轻地嘬了一下之后,又迅速吞了回去。车厢里是一群来自于南方的游客,全然被沙漠壮美的风光所吸引,两个男人还激动万分地在胸脯上擂打。巧的是,一个女子的体恤上印着一条蛇,身子盘成一蚊香状,只将脑袋探出,嘴里吐出分叉的舌头。那是太阳鲜为人知的另一类形象,布满鳞片的圆满的躯体,肆意倾吐着冷冰冰的光焰的嘴巴,一圈一圈呈现出宇宙年轮的纹路。在不快不慢地行驶着的旅游列车上,那些形象让列车咕吱咕吱的列车变得不再那么燥人,同时让先前被阳光暴晒的身心获得一丝凉爽。是的,那是响沙湾难得的、凉悠悠的阳光,那一小段时间里,它就是从蛇嘴中呲地一声吐出来的淡青色的信子。
午后,游客走的走散的散,没走的,不是躲在度假岛的房间里,就是在文化区乘凉,或与亲人或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除了一些尖声叫嚷着,永远不知疲倦地在沙地和游客服务中心之间奔来窜去的小孩子外,很少有人再度表现出对沙漠的兴趣。当然,还是有一些年轻游客,在沙漠冲锋舟中肆意挥洒青春,饱享着属于年轻人的时光,而从他们身边迅速退去的沙漠,却始终冷着那张闪射着锥人光芒的脸孔。沙漠阔远的意境和永生的寂寞,在人气泛滥时显得更加充分,尤其是在人们锻造了永远不肯屈服于大自然淫威和始终不忘向大自然索取高倍“馈赠”的精气神之后,只是人们大多不会注意到那些意境,更不会在意那些寂寞,旅游开发和游玩的目的不是这些。
我继续超沙漠深处走去,身上是两瓶农夫山泉。骆驼刺偶尔像一只只绿色的兔子一般毛茸茸地“跃出”星月型沙丘,或者龟缩在低凹处。还有一些星星点点,寂寞但顽强地生长着的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远看就像洒在宣纸上的深浅不一的墨点。还看到过一只蜥蜴,一动不动但警觉地趴在灼热的沙梁上,不管它怎么变化皮肤的颜色,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它的本来面目。没有马,更谈不上汗血宝马。也没见到鸟和它们令人惊叹的巨大翼展。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甚至连一丝杂质也没有,只有一片被时间过滤过的蔚蓝。但身处沙漠时横在头上的蔚蓝,与在图片上看到的蔚蓝,感觉是不一样的,当你身临处沙漠时,才能真切地意识到,这里的蔚蓝,是诗意、孤独、绝望、信仰、美和艺术的完美结合,离你很远,却无时无刻不俯瞰着你,凝视着你,给你宁静,优雅,惬意,也给你镶嵌于其间的太阳的毒辣与疯狂,有时也让你产生焦灼、迷惑、不甘与忧郁的情绪。就这样,我独自勉力前行,因为这是沙漠。我没精确地计算我走了多远,估计也就几公里,也不清楚我走进沙漠腹地,是冒险,还是假想功能作祟。走着,走着,沙漠变成了一块不规则的圆盘,黄玉或玛瑙制作的圆盘。骆驼刺的刺似乎不再扎人,一碰就弯曲。星月型沙丘越发显示出星月的柔美,地平线也弯曲了,远处高低起伏、看起来像人形的沙丘,猛然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拉直了,又在一刹那间被某种神秘的力量从两端朝中间压挤,变成一张张硬弓。更让我惊讶的是,阳光也弯曲了,像无数根晶莹透亮的粉丝,密密地黏贴在一起,摆动着,忸怩着,弯曲着,将我困在沙漠之中,或者说是将沙漠无穷尽地裸露在我面前,是我们在曲线的无限缠绕和封锁中,永不止息地行走在属于自己的性灵空间里。“光在质量大客体处弯曲!”爱因斯坦在物理学上的这句名言,却在响沙湾应验了。是什么样的“大客体”,让阳光在这里弯曲了呢?孤独,也只有孤独。我这番看起来漫无目的、无欲无求,只顾朝性灵所指,孤身探访危机四伏的沙漠,原来是为了寻找内心那些柔和曼妙的诗意,渴求大自然与心灵作一次有关美的契合与呈现。这种呈现是孤独的内核,也是响沙湾的内涵所在。
太阳缓慢但仍强劲有力地向西斜去。
我决定在离开前体验一下滑沙的感觉。滑沙地点在在索道缆车下车处不远,名曰“沙港”。原本一下索道就可以来滑沙的,但我觉得还是在游玩末尾时来滑滑沙,更有意思。滑沙的沙坡垂直高度约一百米,角度四十五度。我买了票,走到出发点,也就是坡道顶端时,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太阳,它与地平线的角度大抵也是四十五度。这让我十分得意。在鸣沙山月牙泉那边能听到沙山的鸣响,据说在这里也能听到。前面还有三个游客,我趁机向旁边负责给游客讲解注意事项的工作人员打听,响沙湾真的名副其实吗?他愣了愣,说昨天晚上鄂尔多斯各地都下了雨,响沙湾也下了,沙子大多还没干,发出的响声不如以前。我抓起一把沙子,使劲揉捏了几下,没感觉到湿润,只是滚烫不已。我做出没关系的样子,内心却极力期冀老天爷一定要开开恩,让我听到响沙湾内心的声音。滑沙的工具是一只木头制作的,近似我老家用篾条编的撮箕的玩意儿。游客脚朝前,脑袋在后,身子半仰半躺在上面,双手自然伸出去,让身子呈大字状,双手轻抚沙面,保持身子的平衡。几个女游客虽说没有出现人仰马翻的情形,但看起来极为滑稽。轮到我了。我小心翼翼地坐在滑沙船中,刚刚准备躺下,就有一种近似呱呱的声音响起,一看,旁边几条滑道上的游客已经快速冲了下去,那些声音就是他们出发后沙粒发出的声音。那一刻,我预备着聆听我出发后沙粒的声音,抬头却见阳光劈头盖脸地拍了过来,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滑了出去,大约在十米之后,我就听到了声音,不大,不急,有点像虫子的声音,也很想一种呼吸的声音,越朝下,声音就有点像喊人的声音了。当我安全地抵达坡下时,那种声音还不绝于耳。太阳的四十五度角与滑沙道的四十五度角交叉在一起,就有了声音。我确信那不是沙粒的声音,也不是空气的声音,而是太阳的声音。响沙湾的魅力就在这里,沙漠博大的残忍和深沉的内腑,是靠万丈阳光才得以呈现的,而阳光有声,沙漠有色,才有了无数的追想者,祈祷者,才有了响沙湾的美名。
在响沙湾出口与鄂尔多斯国道交叉处等过路车时,我发现我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给晒黑了,隐隐作痛。这是太阳的质地,也是太阳的终极颜色。这与浪漫之极又宽远之极的鄂尔多斯相宜,与来了鄂尔多斯却走不出鄂尔多斯的心境一致,我们不仅仅能摩挲到太阳的色泽,还能聆听到太阳的声音。
楼主 罗锡文  发布于 2019-01-19 14:36:02 +0800 CST  

楼主:罗锡文

字数:5587

发表时间:2019-01-19 22:36:02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2-10 13:36:0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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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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