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县公路段往事之 余 师 傅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养路工人——是那种严格意义上的工人:用铁锹铲砂、拌粘土,铺在路面上压实,藉此养护公路路面。那时的公路,除了国道省道是柏油路面之外,县道和次要公路都还是以砂石路为主。
一九八二年夏天,我十七岁,中专毕业,被分配到随县公路段,再下放到环潭镇所辖的柳林河道班。道班一般都不在集镇上,管理的公路大概在三十公里左右,有一台拖拉机,兼上下班的客车和运输材料之用。
在那里的三个月,只记得两件事。一件事是,某天下午外出劳动,道班的班长很关切地问我有什么困难,我说,那铁锹太重了。他笑笑,说,那是的,是要比笔重点儿的。另一件事,我知道了涢水,和她南面临水的小镇:涢阳。通往涢阳的一条支线公路也归我们养护。那时喜欢看闲书,在一本书上看到说春秋时期某次吴楚战争,吴国一支部队的前锋直抵涢阳,不确定就是此地,但是记住了这个地名。

三个月后,我调回随县公路段机关。所谓机关,也就是一个大杂院,有一栋五层的楼房兼办公和单身宿舍两用,有几排平房,住家,另外一排作为汽车队和修理车间。
对我来说这件事情意义重大:不仅从农村户口转成城镇户口,有了一份固定的工资,还在县城了有了一间属于我的小屋,一张大床。用来招待南来北往的同学,经常是,一张床上睡四个人。
在这里认识了余师傅。
如果有人专门研究中国的称谓的话,师傅,一定是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不限性别,不限长幼,不限职业,不限朝野,而且是一种尊称。“同志和师傅,对谁都可以用”,这是余师傅跟我总结的。
那时公路段有一群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十七八岁,年少不识愁滋味,漫无目的的人生,无处消耗的旺盛精力,肆意挥霍的青春,都是从乡下进城,远离父母,下班之余无处可去。余师傅的家就在离公路段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关键是他家里有一位极其贤惠的老伴儿,我们叫她“晏妈妈”,很自然地,我和另一位小伙伴,廖君,便成了余师傅家的常客:去坐,去看电视,去蹭饭吃。我们乐此不疲,余师傅夫妇应接无怨,那时风靡一时的电视剧《上海滩》,我就是在他家从头看到尾,每天准时——他们是老派的传统中国家庭,夫唱妇随,待人接物礼数周到,哪怕对不谙世事的少年。
公路段大门右手边就是我们单位的油库,余师傅是油库管理员。油库里有张他休息用的床:每当我有同学来,寝室住不下,我就占用油库的休息室。如果有更多的同学来,廖君的寝室就要同时被征用,我和廖君两个都住在油库。
有天晚上,和廖君借宿在油库,偶然发现了一袋蜜枣——随州有段时间盛产此物,用大量的糖腌制而成,极甜。一包蜜枣被我们两个分而食之,又没水喝,几乎整晚做梦都在找水。这个笑话被笑了很久。
余师傅是那种性格随和,极富同情心的人。曾经有一位武汉的知青,年幼下放到随州,深受余师傅生活上的关照,乃至于很多年后,很多人去武汉找这位知青的父亲看病,只要有余师傅的介绍,就管用。
一个人如果在一定范围内受尊敬的话,一定是私德较好,有些见识,能把事情做好,又热心帮忙的。余师傅大抵如此。
那时他在管理油库。八十年代初期,计划经济还是占主导地位,物资的配给依旧紧张。公路段有一个庞大的运输车队,和众多的施工机械,汽油柴油全部仰仗余师傅想办法,他把这个比较困难的工作完成得很好,至少单位领导不为燃料发愁。
余师傅口德很好,非常注重说话的方式。随县方言,有很多不雅的口头禅,男人说话,司空见惯地使用,大家也见怪不怪。但是他跟人说话,无论男女长幼,都很少使用那些口头禅。那时候大家也没什么消遣,同事之间、男女之间经常开一些无伤大雅的荤素玩笑,尤其是我们那种体力劳动的单位,大部分都是目不识丁的工人,相逢之后的亲热,就是那些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玩笑,甚至经常占点别人的“便宜”,挖点坑“坑”别人。有些的确是非常不雅,颇有些“少儿不宜”内容,至少对那些涉世未深的少年工人来说。但是余师傅很注重回避这些在他看起来是“孩子”的我们,我们在场,他都尽量回避那些用词用语玩笑。现在想来,他跟别人,还是很不一样。
有一次,他跟我聊天,大意是说,他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没文化、不识字上,如果有点文化,应该不是这个样子。我想应该是这样的,他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与人交往极其得体,心地又善良,办事又很有办法。很多年后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叹,曾经跟一位晚辈说,我吃亏就吃亏在外语水平太差,不然也不止这个样子。人大概都是如此,对自己的优点未必尽知,但是对自己的不足是非常清楚,所以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告诫亲近的人,希望他们在发展的路上,应当避免自己曾经的弯路。
不过人在涉世未深又无人指导时,往往会伤害对你很关心的人。大概是一九八五年的冬天,他很热心地给我介绍女朋友,我也跟那女孩子见了面,印象不好也不坏,但是当时已经决定再高考,想拒绝又不好意思跟余师傅说,勉强应承之后,跟那姑娘说,我要考大学了,未来可能不在随县。结果那女孩投诉余师傅,大意是我不尊重她,既然没有意思,那为什么又答应约会呢……。必须承认那时候男女之间的雷池很严,约会以谈恋爱为目的,谈恋爱以结婚为目的,否则就是耍流氓。我因此被余师傅很严厉的训斥——他大光其火的不是我拒绝人家,正大光明地拒绝本不是问题,问题是没有跟他说实话。他很有一段时间不理我,只是我抗打击能力强,安之若素,该去他家吃喝的,照去不误,该喊他的一样喊他,他不搭理我,我也不当回事,他也拿我没办法,最后还是跟我“和好”了。
但是真正让我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更早之前的一件事。某次我清早外出办事,办完赶回单位吃早饭,再晚一点就赶不上了。我骑着单车飞奔,赫然看到晏妈妈大概是买菜回家的路上,双手满满地拎着,非常吃力地步履蹒跚,我只管飞奔,听到晏妈妈在喊“要你余叔叔来接我”——但是我只想到自己的早餐,浑然不觉一位六十岁的老年妇女那一刻多么需要一个年轻人的帮助,况且我还骑着单车。更过分的是我居然不记得喊余师傅去接她。等我早餐吃饱之后,才幡然意识到刚才的举动似乎不妥,立即去他家探视时,但见余师傅对我怒目而视,不发一言,我知道自己错了。那次,真正令我感到羞愧,至今依然羞愧。人在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是不会要求别人原谅的,因为即便别人原谅了你,你自己也未必能够原谅自己。

记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会自动过滤许多许多的细节,但是那些值得怀念,值得感恩的场景,终其一生都会深刻在记忆中。
一九八六年,对我来说是个重要的年份。其实对于中国来说也是个重要的年份。那时整个社会似乎都是蓬勃向上,我们传唱的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全国上下,各个单位都在组织职工文化教育,我们从道班选拔青年工人培训、培养,都要经过自己的文化考试。我是我们单位的“知识分子”,被委以“重任”,出题、阅卷都是我一手操办,从没有哪位领导来找我“打招呼”。
这年三四月间我被安排到省公路组织的“教师培训班”学习,对我来说真实天赐良机——因我已经决定参加当年的高考,正愁没时间复习。去省公路局报到不到一周,我对培训班老师说,我得了肝炎,要回去休养,骗取了老师的同情和同意,不耽误一分钟地跑回随州,但又不能回单位,只好找到余师傅的儿子——他在政府上班——帮我安排食宿,直到高考结束,这三个多月的时间,我没跟外界任何人联系过。
高考结束,我施施然地回到单位,蹙蹙然侧进办公室,似乎感受到大家都是一脸坦然,没人关心我干什么,去了哪里,好像就是真正出差几个月再回来上班一样,没有人问我什么,说我什么,甚至照常安排我的工作,似乎旷工四个月的事都没曾发生过,或者说即使发生了,大家也都原谅我了。乃至于连自己都觉得我没犯什么错误,依旧和小伙伴们整天疯疯癫癫。
高考发榜了,填好志愿了,通知书来了,问题也随之而来:那时要单位政审意见,还要把户口从集体户口转出来。单位领导完全有权力不批准的。愁眉苦脸的样子,当然也逃不过余师傅的眼睛。很快有一天,他跟我说,你上大学的事,去找谁谁领导申请,我已经跟他说好了。几乎是立刻,找到这位领导——他刚从工地回来,正在院子里歇凉。瞟了我一眼,说,你有什么事,早点跟我们说,难道不行吗?
就这样获准去读书了。
其实事情远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正如有句话说,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偷偷地在爱着你,在帮你。
其实就在我从省公路局培训班偷跑回随县不久,我们单位有一位领导去省局出差时就到去培训班看我,结果被告知“回家养病”去了,但是他们回来之后,并没有说破,更没有一丝为难我,丝毫没有打扰我备考。
其实我找余师傅的儿子安排食宿时,单位的同事和领导也不会不知道我在哪里、在干什么,但是我没有受到外界的任何干扰,安心复习。
其实我在单位上班时,也经常不务正业,上班时间大部分也被我作为学习时间,大家都知道我的小九九,也没人来干涉我。
其实高考完回单位时,首先就碰到的就是那位去培训班看我的领导,他也只是对我笑笑,什么也没说。
通知书来了,其实更没人想为难我。大家都尽量行方便,成全我的一点小梦想。想来人生一世,无论成就高低,境遇如何,都会在一些关键时候遇到贵人的帮助。奖掖后进,也是我在公路段的亲身感受,许多年后,当有人需要我帮助,或者我有能力帮助别人的时候,总会想到随县公路段的故人和往事,想到那里的余师傅。
我在中专就读的学校叫做“湖北公路工程学校”,所学的专业叫做“筑路机械”。但我在公路段的四年,没摸过一次、一种筑路机械。这个学校和这个专业,就只是给我提供了一个法定的工作机会而已,老实说我在公路段的四年,几乎没有给这个单位创造什么价值。
如果说有“贡献”,就是我“预知”有一天随州市公路段会升级为“随州市公路总段”——那是地区级的公路管理部门。当时随州市归襄阳地区管,我们的上级单位是“襄阳地区公路总段”。有次我去印刷厂印制报表,就在衔头为“襄阳地区公路总段”的报表上,用笔把“襄阳地区”改为“随州市”,变成了“随州市公路总段”的报表,就直接付印了。当然那是一批废物,仅仅给大家留下一点笑料。
离开随县公路段也有三十多年了,那时的小伙伴们多数如愿功成名就了,然而也有早逝的英年令人扼腕叹息。今年清明节,我跟原来的小伙伴聊天时也感叹说,我读大学时为我践行的八位小伙伴,已经有两位不在了。
余师傅离开我也有二十多年了。之前每次来回随州,总会去他家拜见老夫妇,陪他们聊天,有时住一晚。他家里也总有一盏灯会为我开启,会有一餐热饭为我预备,无论何时。但是自从随岳高速公路通车后,回乡下,不再经过随州市区,跟原来的同事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了。
二〇一六年去武当山,经过随州时专门去拜见了晏妈妈,她身体尚健。不知道今天如何了,如果健在的话,应该九十岁了。

黄 明
2018年9月12日于长沙
楼主 松坡嘴  发布于 2018-09-14 14:33:51 +0800 CST  

楼主:松坡嘴

字数:4248

发表时间:2018-09-14 22:33:51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9-15 18:18:0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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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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