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垭墓地考古发掘日记摘录(13)

(接上期)2005-6-5 晴
今天全力清理M2。这座墓是刘志军负责发掘的,墓葬因没有塌方且保存很好,是整个墓地为数不多的没有塌方的墓葬,这主要得力于支护。在发掘时,为了保全这座墓的整体形制,墓葬从上至下三层呈网格状支撑,用的木材和钢管达整整一车,整个墓葬如同钢管撑起来的网,使十米多深的墓壁一点残缺都没有。当然,发掘的认真和细致也为它完整地保存下来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

昨天做了清理的最后准备,今天大部分的工作人员将投入到这座墓,民工也安排到位。墓葬的清理是墓葬发掘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最为重要的一个步骤,它关系到文物和资料的保护和完整,尤其对室内的整理研究具有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大家都非常重视。清理墓葬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一般情况下,都需要多人协作,所以凡在清理墓葬时,整个工地的人员要进行调整。考古发掘是一项非常专业的工作,它需要多方面的专业人员。考古工地的人员配备也是经过认真思考过的,各种技能的人员要做到均衡搭配,长期在考古工地发掘的人皆各有其长,若不是能画,那就是能写。在清理墓葬时尽可能发挥个人的长处,如绘图好的就绘图,会照相的就照相等。今天安排汪艳明绘图;刘志军照相和录相;高旭旌负责文字记录,这三项工作最重要,不能含糊。田野绘图是要将墓葬中的每一件出土物准确地绘制在坐标纸上。换句话说,就将整个墓葬完整地、按比例,精确地搬到坐标纸上。要求误差只能按毫米计算,最好是没有误差,但这太难了,似乎难以做到。照相是要将每一件随葬品进行拍照,使其保持在墓葬中准确的位置,它与绘图相互补充,相互校证。照相的目的就是要真实记录下墓葬最原始状态,它是最客观、真实、准确的记录形式,所以照相资料最能反映考古发掘的真实性。照相也是最忙的,每取一件器物都要照几张照片,即有黑白的、彩色的、数码的,还要进行摄像等多种记录;文字是表达和记述每件出土物在墓葬的准确位置。当然任何事情也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为了尽可能做得更真实、更准确,所以才要这三种记录同时进行,三者之间互为佐证,互为补充,一旦一方出了问题还有别的记录进行验证和校证,所以考古资料的严肃性和准确性是不容质疑的。除了这三个人外,还有写标签的、包装的,在墓葬下面清理、取器物的人都是发掘经验丰富、对楚文物很了解、做事小心谨慎的人。清理墓葬时,民工基本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一般就在一边打下手。由于准备工作做得很好,加上这个墓地陶器火候较高,陶器质量非常好,清理起来非常顺利且快,清理工作只用了两个多小时就结束了,M2共出土文物上百件之多,是截止目前出土文物最多的一座。

像M2这样质量好的陶器在楚墓中极为少见,它不仅使清理起来方便,即使将来修复也会顺利许多。这座墓出土的陶器组合是典型的鼎敦壶,共四套,另有盘等器物。墓葬还出土有一组青铜车马器和几件兵器,其中有剑一把,戟一组三件,上面还有铭文。有意思的是,在一件陶壶上有铜质铺首,这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铜、陶融合于一起的器物少之又少,它是一件颇具特性的文物。

2005-6-12日 晴
发掘工作已近尾声,现只剩M1还没有结束,老汪带几个人去了,相信他有办法能按时完工。我今天有空闲时间,正好可以整理已往出土的小件(所谓小件,是小而精,且便于保存的出土文物。小件一般都是较珍贵文物,所以在考古工地要进行特殊保管)。这些小件上含有丰富的信息,如有些青铜器残留的丝织品痕迹,青铜剑的竹鞘、木鞘等。尤其是这些遗物上的竹鞘、木鞘花纹。它们已经碳化,仅剩某些局部痕迹。而且这些痕迹还是依附于器表,有的甚至是依附在泥土上。只要稍遇干裂就会自然脱落,从此将不复存在,所以对其处理已迫在眉睫。前期因发掘正忙,没有时间处理,只好将其密封起来,存放在保险柜里,今天有时间来处理这些遗留工作。

我和刘志军、高旭旌三人今天就做这项工作。刘志军照相,高旭旌作文字记录,还有几位发掘工作已结束的人也主动投入进来。大家将文物从保险柜中一件件取出,摆放在光线较好的地方。难得的轻松使大家格外愉快,工作中有说有笑。约九点左右,工地上打来电话。接通后,只听到那头说话既紧张急促,声音又非常杂乱,虽听不清楚,但知道是出事了。我大声重复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好不容易才听清,吉家院M10塌方了,将一个民工埋了进去。我像是听错了,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电话那头的杂乱准确地告诉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只是说“快把文物收起来”,就百米冲刺般往工地方向跑。刚跑不多远就遇到一位骑摩托车的熟人,我要他送一下。没等摩托车停稳我就跨上去,坐在摩托车上老远就能听到工地嘈杂声,似乎哭声、喊叫声都有。好在车快,眨眼间就到了(估计最多一、二分钟)。

我跳下车,见整个工地乱成一锅粥,的确是有哭的、喊的、叫的,还有人瘫在地上,吓得不能动弹。墓坑边到处都是人,皆手足无措,乱喊乱叫。我问:埋了几个,不知谁说只有江德军。接着我喊道:除我们的工作人员和M10的发掘民工外,其它零散人员必须立即离开,回家、到安全地方去。
当我跑到墓边,墓坑的状况令人触目惊心。整个北面墓壁从中部全都掉了下来,塌下的土几乎填满北部已挖空的区域。江德军除了头部露在外面,身体的其它部分全都埋在土中。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形,但如此糟糕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就发生在自己的工地上。没见过也得要面对,我的思想完全是一片空白,眼中只有乱嘈嘈的一片。对面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没有多想的时间,也不容许多想,更不知道想些什么,脑袋一片空白。就在这完全的空白中,我在一瞬间作出了一系列的决定:首先安排医院,让人与镇医院联系,要求他们做好抢救准备;并请求十堰市太和医院安排医务人员及救护车前来救护;让财务人员取出现金,准备必要花销;让拉土的拖拉机起动,并停在墓道口,不得熄火,只要江德军一救出立即送到镇医院;让负责工地安全的人清理现场零散人员,不留任何非工作人员,以免再出现不测;安排人员向省所汇报情况,尤其要向李桃元详细、具体地汇报所发生的一切。还有一些其它安排,这一切似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是在边跑边走时做出的决定。

我沿墓边跑到墓道处,纵身跳到墓道,又从墓道跳入墓坑,几步跨到江德军边,好在下面还有三个人围着江德军不停挥锹挖土。当到了下面才知道,塌方的区域比上面看到的还要大,好在土是滑下来的,而非倒塌下来,所以只是将人掩埋。若是像倒墙一样倒塌下来,后果将不堪设想,墓坑里的人可能一个也跑不掉,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在墓坑下面往上看,情况更令人心惊胆跳。北面墓壁的上部还悬空着,没倒塌下来的部分像楼房伸出的阳台一样,那承载千钧的“阳台”已摇摇欲坠,并不停地掉着土碴、小土块,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倒塌下来。江德军对着我说,一定要救他。我见他面部都是血,一种不祥之兆摆在眼前。我心里非常紧张,真担心他的生命。
江德军虽然露出了头,但从脖子往下还在黄土之中,他们三人虽然奋力用锹挖土,却又怕伤到他,有劲也不能使出来。见此,我叫他们放弃锹改为用手扒,因为刚塌下来的土很松散,扒起来并不费力,效果比锹更好,尤其是不会伤到他。我们四人奋力扒着黄土,不一会工夫江德军的肩膀露了出来,我决定放弃扒土,直接将他拖出来。于是大家抱着胳膊连拉带扯将江德军拉了出来。就在此时,那些悬空的“阳台”呼的一下全塌了下来,时间距我们将江德军拖出来的时间似乎是同时,或许是略晚,总之土来得非常快,来得让人思想完全没有准备。尽管我知道上面即将要倒塌下来,但还是没有预料到就在这个时候,这不是文学中的语言,而是真实的现场。就在拖出江德军之时,只感觉一阵风过来,紧接着倒塌声和大块的黄土同时砸了过来,我和另一人被土埋到大腿处。此时又有几个人下来,有人将江德军抬到拖拉机上,有人将我拖出来。此时我确实懵了,似乎听到上面有人喊,要我躲开,直到有人来拖我的时候我还没有回过神来。

当江德军被送往医院,现场的抢救工作算结束了,大家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这时整个工地的人都走了,我觉得有些疲惫,于是坐在草地上。老汪陪着我,抽了两支烟后,老汪说:回去吧,我才起身返回。我疲惫地拖着脚步,跟着老汪一起往回走,心里想着江德军,担心他是否能挺过去。这一点也不多余,当我到他身边时,他还能说话,还要求我救他,尽管满嘴都是血,但精神状况却很好。但当他被救出时却昏迷了,尤其是被抬上拖拉机,却完全像是死了。听说,人在逆境时有一股强烈的生存欲望,这种欲望使生命迸发出超出寻常的力量,若他知道自己被救后精神会放松下来,求生的意志也随之消失,此时才是生命最脆弱的时期,也就是说此时最可能出问题。江德军就处于这个关键的时刻,他的表现也颇与上述言论相符。他能挺得过去吗,我的确非常担心,希望他能渡过这一劫。

江德军的生死情况仍不明朗,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静静地等医院的消息。这段时间我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热锅上的蚂蚁。对江德军的抢救我是做了周密安排的,首先是就近安排镇医院做全力抢救,再与十堰市太和医院联系,请他们派出救护车前来接应。太和医院是鄂西北最好的医院,医疗人员和设备都极具实力。接近三小时过去,镇医院传来消息,江德军醒过来了,这时我才将心放进肚里。不长时间太和医院的救护车到了,通过专家会诊得到了明确结论,他只是皮外伤,嘴里的鲜血是牙齿碰到墓坑里的木板而流出的。此时我的心才算真正的放了下来,接着安排刘志军随车去太和医院护理。
抢救现场既杂又乱,大家的思想都在墓坑里面,都在江德军身上,这样的场面本应该有些记录,但直到结束也没留下一张照片。虽然没有任何记录,但我永远会记住冒着生命危险救人的张国营、闵新兵、江德银。如果没有他们冒死相救,江德军定会死于这次塌方,我从心底敬佩这三位兄弟,衷心地谢谢三位兄弟。他们是真正的汉子,真英雄,祝他们一生平安!
中午大家都没有食欲,草草敷衍一下各自休息去了。正在吃饭之时,龚红欣带着整整两车用于支撑此墓的钢管、木材等物品赶到,但遗憾的是晚了,仅晚了几个小时。我虽然躺在床上,却完全没有睡意,不停与志军联系,问江德军的情况。江德军到了太和医院后又进行了全面检查,进一步确认除了皮外伤外,没有任何问题,塌方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当然,后续应该还有很多事情,如赔偿、影响及下一步工作等都摆在眼前,或许还会出现其它不可预知的情况,要有思想准备。下午是不能上工了,大家需要调整心态,为后面的工作做好准备,尤其是安全问题要重新思考和部署。

本来这座墓不在王家垭,而是处于吉家院墓地,按理是可以不发掘的。但由于其处于消落区,墓坑又暴露出来,随时都有被盗的危险,出于保护的目的,才对它进行发掘。客观地说,当时也没有想到会出现如此情况,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动它,这是我对塌方估计不足而带来的严重后果。北泰山庙这一带的土质结构为第四纪黄土,这种黄土的结构非常紧密,按理不应该如此容易塌方。但事实上却正好相反,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北泰山庙这一带处于淹没区,洪水季节被水淹没,枯水时又退出,这种时干时湿环境造成其水浸面高度发育,以至于只要地层稍有松动就会塌方,也就是说,墓葬的发掘是诱发塌方的重要原因。
北泰山庙的地质有一个特殊现象,当地人称为“立土”。所谓“立土”,意思是说土像是站立着的。造成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是地层中的水浸面,北泰山庙这一带的水浸面特别发育,只要地层有所松动,水浸面就活跃起来,很快就会塌方。而造成水浸面活跃的原因是已发掘的墓葬,由于墓葬在此存在了二千余年,处于相对静止状态,因考古发掘将墓内填土挖空,使处于相对静止的地质结构发生改变,致使墓葬周围那些处于休眠状态的水浸面被激活,继而塌方,这才是塌方的根源。有地质常识的人都知道,水浸面是一种非常光滑的土质结构,它将自然堆积的地层分裂成人们无法观察到的很多碎块,表面上看没有任何不同,实际上只要周围的土层出现松动,这个面就会自然滑动,继而塌方。造成塌方的原因我们是清楚的,却无力阻止,尽管做了大量工作,但塌方依然如故。

前几年由于发掘的面积都不是很大,工作人员较多,所以单座墓葬发掘的时间相对较短,出现塌方的情况相对少些。南水北调文物保护工作开始以来,发掘面积要大得多,人员又紧张,单座墓的发掘时间相对较长,所以塌方频发。这次塌方使我们对北秦山庙考古工地的安全保护工作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要认真吸取,不能以牺牲安全来强求资料的完整性。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也就是说,该扩方的时候一定要扩方,能取的资料一定要取,但不能因为要资料而放松了安全。所以我决定以扩方为主,以支护为辅取代前期以支护为主,以扩方为辅的安全措施,以保证发掘工作的顺利进行。
晚饭后,我整理思绪,向省考古所写了一份详细的报告,将事故的前因后果做了详细说明,及自己所要承担的责任也作出明确表态。事故虽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作为工地负责人应该有自己的态度,该是自己的责任就要敢于承担。尤其要对造成事故的原因进行分析总结,不能再有此类事故的发生。没用多长时间就写好了,本想静静的躺一会,但室内的闷热和嘈杂,使我独自一人到江边去寻找清静。

夏夜似乎有一股特别的燥动,不仅只有闷热,更多的是各种虫鸟的嘶鸣。我来到水牛坡(北泰山庙墓群的另一个墓地),面对看不见的江面和款款而动的渔火,心情比朦胧的月更朦胧,水鸟的鸣叫让我想起了家,想到孩子。今天似乎很特别,有些不像个男人,多出了几分柔软和脆弱。说实话,我并没有被残酷的塌方现场所吓倒,而是被生命的脆弱所震慑,鲜活的生命体在灾难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实属震撼人的灵魂。自从事故现场处理完毕,我就开始后怕,后怕的是那悬空的黄土若将我埋了,我是否挺得住?是否有人下到墓坑来救我?当然我没被埋或说是没完全被埋进去,值得庆幸,也就不存在是否有人救我的问题。
问题虽然不存在,但在面对生死,面对灾难,面对生命与灾难产生严重冲突之时,令人看到许多平时不曾看到的东西。这次塌方并不算很大的事,却令我看出许多并不小的问题,如小到一个人的工作责任心,大到人情人性人品,都在灾难面前表现得淋漓尽致。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看到有人怕担责任而借机推脱,有人在事故发生之时有意无意地躲开,还有人借机找碴挑事……。总之,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在这次事故之中都显现出来。尤其让我看到了,有些人对他人生命的冷漠和无视,这使我心情犹为沉重。生命对于任何人都只有一次,当他人生命受到威胁,处于生死攸关之时,怎么能不抻出援救之手。

对于人来说,生命重要性自然不用多说。当他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每个人都有责任和义务提出援助之手,且必须要不遗余力,这是每个人最基本的道德底线。救江德军不只是因为我是工地负责人,要承担必须承担的责任,才使我下去救他,更大的成份是出于本能地救人。因为他需要援助,而我有能力对他抻出援助之手,所以我才下到墓坑去救他。我并不是主张,每个人都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他人的生命,这种要求是不合情理的,更是没有道理的。我说的是,在本可以施救,却又危害不到自己生命的情况下而没有实施救援的人,这是我不能接受,不可理解,更不能原谅的。这件事告诉我:做事不易,看人很难;做人不易,做一个敢于救人之人更难。在此,我要再次感谢那三位救人的兄弟。同时还要特别感谢桃元,他一日多次来电话对我说,所有责任由他承担。这是兄弟般的情意,谢谢!
志军从太和医院来电话,说江德军的情况进一步好转,想吃东西了。这的确是好消息,只是说钱花得太快,让明天送钱过去。钱不是问题,钱相对于生命来说完全可以忽略。志军的电话让我彻底放下心来,我真怕江德江抢救不过来,若这种情况出现他的家庭将会崩溃。江德军是我们多年的朋友,这些年的发掘每次都有他。他为人忠厚实在,做事肯出力,不怕苦。有一次巧遇进入他家,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困难出现在眼前,我似乎不敢相信今天的中国还有如此贫困的人家,后来才知道,他一家三口中有两个要随时都要花钱,且不能为他分担一丁点的亲人。一个是儿子,上初中,随时要花钱;再一个是他老婆,精神有问题,不仅要花钱,更要照顾。他既挣钱养家,还要照顾家;既要做男人,又做女人,微薄的农业收入仅能维持生计,想出去打工又因家庭的具体情况,永远也走不出家门半步。从那次巧遇使我对江德军添加了几分敬意,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令人刮目相看的男人。他虽然穷,虽然老实,却值得敬重。他没问题了,他的家也就不会有问题,相反难以令人想象。
我静静地坐在草地上,面对江中的渔火,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坐了多长时间自己都不知道,只觉得江边的温度渐渐降了下来,渔火愈来愈少,这时我才起身,往回返。

末完待续
楼主 秦风楚雨巴山月  发布于 2018-07-23 09:05:30 +0800 CST  

楼主:秦风楚雨巴山月

字数:6640

发表时间:2018-07-23 17:05:3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27 10:00:3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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