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先生曾言：“娼伎中人阅历较深刻，从痛苦忧患中出来，往往善于谈情说爱，过于那些生长于安乐之中的女子。”诚然，这些薄命女子从被卖到青楼的那一刻起就开始遍尝人间心酸，历尽苦楚，看惯世态炎凉，现世悲欢，其阅历与经验肯定远远高出寻常女子。但是，其中也不乏重情重义、灵秀聪慧的倾城佳丽、一代红妆，比如京剧里的玉堂春、秦淮八艳里的李香君，若论传奇色彩和巾帼气概，我以为当首推柳如是。
柳如是一生的开始就像风中之絮、水中之萍，飘飘荡荡，飘零无根。她本是湖州嘉兴人，自幼家贫，被人诱拐贩卖，辗转到归家院，遇到江南名伎徐佛，徐氏教她长歌善舞、琴棋书画、吟诗写字，有了文学艺术的滋养，这一朵冷傲的梅花便郁郁芳芳，更显得气韵非凡，与众不同。不料14岁又被吴江故相周道登霸占为妾，周死后她被逐出周家，又沦落苏州，再入秦楼楚馆，重操旧业。她的这段遭遇其实是明清之际扬州瘦马们悲惨命运的缩影。瘦马比喻的是那些贫苦出身的女孩，她们身形瘦弱，家中无以抚养，被迫卖给牙公牙婆，牙公牙婆专门请人调教，培养她们才艺，待长大后卖给扬州富商作妾或卖到烟花之地献艺，从中获利。明清两代扬州盐商富甲天下，生活奢侈，竞相以买瘦马为风气，过着一种歌舞升平、养尊处优、从容享乐的优裕生活。
在那个男性话语权占主导地位的世界里，绝大多数女子默默无言，沉沦一生。而柳如是算是极具叛逆色彩的一位，她虽然沦落下尘，但孤高自许，决不甘心成为男人的附庸和玩物，她有自己的追求。很快，她攒钱为自己赎了身，以“相府下堂妾”自居，毫无自卑之感，且购置一只画船，如不系之舟，治游于湖光山色之间，专与那些才子名士诗文唱和，往来于江浙金陵之间，结识了复社、几社的诸多文人，又常常女扮男装，以儒士身份纵论天下兴亡。她的相貌如果用花容月貌来形容太俗气，我想那应该是那种书卷书香濡染而成的清秀典雅之美，是“风姿逸丽，翩若惊鸿”的内涵之美。据说她曾在游西湖时路过桃林，赋诗自信地夸自己的美貌：“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连凋零的桃花也在美人映衬下重焕生机，而被称为一代文宗的钱谦益也和诗赞美她：“近日西冷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其实，长得再美都是皮相，最重要的是她的文学才华，倾倒了江南诸多名士。她与徽商汪然明交情颇深，汪然明虽是商人，但文学修养不低，他对柳如是既爱慕又推报，但心知此人孤傲，故以知己相处，且多次相助，成人之美，颇有君子高风。而柳如是写给他的31通信札文辞练达，文风渊雅，底蕴深厚，令人称赏。请看一则尺牍：“鹃声雨梦，遂似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只桃花千尺也。”廖廖数语，把这份知己难觅之情写得动人心扉，一点不减唐人高处。
后经汪然明等人热心牵线，她与年长自己36岁的虞山先生钱谦益相识相知，情投意合。在尊卑有序、士庶有别的朝代，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子， 能不被传统束缚，冲破年龄差距，冲破出身界线，挑战世俗冷眼，以24岁的青春妙龄嫁给已有妻室和子嗣的花甲老者，应该说是极为大胆也极富勇气的。在别人一心渴望嫁入权贵豪门的时候，她却不为钱财，不慕外表，只是因为对方的才学和人品，才决定以身相许，实在是难能可贵，她又在婚姻大事上叛逆了一回。而钱谦益对她也是敬重有加，以匹嫡之礼迎娶柳如是，丝毫不惧可畏的人言，家庭的是非，还花银子为她盖了我闻室和绛云楼，专供她读书居住，可见她在钱谦益心中的地位。
柳如是不仅寻觅个人情感的归宿，也苦苦寻觅家国民族的前途。晚明江山到了崇祯帝手中，已经积重难返。在农民起义军和满清八旗铁骑的双重夹击下，国运岌岌可危。她在游览岳武穆墓时以如椽之笔写下“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的诗句来，以表明效法田横、挽救艰危时局的心志。后来南京被攻占，她在游船上力劝钱谦益殉国以尽忠臣之节，钱以“水太冷，不能下”为借口拒绝殉国，考虑留得有用之身，尚有大事可做，不肯殒命。他不仅献城、受降，又变节仕清，这可是丢掉了读书人的根本，此事一直被士林学界诟病，也是柳如是耿耿于怀而不能原谅他的地方。现在看来钱的价值观里应包含积极实用的现代生命观，惜命尊生，无须过多指责。颇有戏剧性的是，他仕清五个月就南归了，随同他一起归来的还有士人精神。晚年在柳如是的感染下，他联络义士在南都城中准备接应攻袭清兵的郑成功，不想郑在京口失利，令遗民志士扼腕。但钱的人格至少苏醒了，没有被驯服，这些转变未尝不是在柳氏的大义感召下带来的结果。
如果我们大胆设想一下，她生来是男儿身，一定会学岳飞、韩世忠，或是陆游、辛弃疾，自幼熟读兵书，习得一身武艺，然后向朝廷请命，披坚执锐，策马疆场，赴国难，杀敌寇，做出一番大事来。可她偏偏是一个女儿身，又出身烟花之地，面对家国之难，她只能激荡文字，陡然叹息。如果她生在汉唐盛世，没有动乱不息的烽烟，没有民族家国的仇恨，她也就不需要愤激成诗，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无双才貌嫁给一位如意郎君，享受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悠游生活，但她不会被历史铭记，不会被后人怀想，只会被洪流淹没，被荒草掩盖。正是有了时局的风浪，才有了柳如是的大爱大恸，有了毁家纾难的壮举，有了让多少须眉男儿汗颜羞愧的铮铮诗文。
“明月愁心两相映，一支素影独堪怜。”柳如是曾在青楼被评为花榜状元，力压寇白门和董小宛。但她不是一朵随季节荣枯开谢的繁花，而是一根柳丝，一朵柳絮，在河畔夕阳晚照之间，她柔柔媚媚，缠缠绵绵，在猎猎西风中依然摇曳轻摆；她在寻找自己的理想归依，寻找一棵可以维系世道人心的大树，以实现自我价值，不负平生所学。可她总是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也逃不出颠沛流离的多舛命运。好在钱谦益待她不薄，用情专一，在迷路中并未走远，也算没有辜负她了。她也曾热血涌动，在时代的前台为正义事业鼓与呼，留下了一声声柔弱但清晰的呐喊和呼吁，在天崩地裂、纲常大变的时代里，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