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2005-5-21 阴转晴
连续下了几天雨，墓坑里都积满了水，昨天虽然将水都舀了出来，本希望能顺利发掘，可人下到墓坑之后，像掉进泥潭。发掘是不行了，只好做别的事情。今天有几项工作要做，一是有些墓葬即将要塌方了，负责支护的人员加快速度进行支撑，以免出现更大、更糟糕的局面。二是M１的墓边还没搞清楚，它已影响到整个墓地的发掘进程，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难题。
主持M１发掘的是具有丰富经验的汪艳明，当时安排他来主持这座墓的发掘就是考虑他的经验，现在竟连他也摸不着头脑，可见这座墓的与众不同。在前期的发掘过程中也曾招集所有的工作人员进行分析讨论，没有一个明确的意见，难以找出一个合理的方案。根据这座墓的情况，大家认为在后面发掘中要细致思考的几个问题。一是这座墓有很多的盗洞，这些盗洞是干扰发掘的一个重要因素， 所以先要解决盗洞的问题；二是这座墓从上至下都有大量的青膏泥（青膏泥是楚墓的一种特殊填土，它一般放置于墓葬的下部，用于封盖棺椁）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按楚墓的规律，青膏泥会处于墓底，而此墓却在开口就出现大量的这种泥土，且分布面积大，所以现在要搞清楚青膏泥的问题；三是墓葬前方的墓道还不明朗，这更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像如此之大的墓葬，墓道应该是非常清楚的，可这座墓至今如雾里看花，所以现在要搞清楚墓道的问题。与汪艳明交流想法，将这几个问题提了出来，希望他能从这几个方面进行工作，先找出墓边，再往下发掘。

今天虽然不能开工，几座等待清理的小墓已经见到随葬品，让我非常心焦，几天雨将计划全盘打乱。我们几个穿着又笨又大的雨鞋，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工地巡视，当走到M18时老汪指着这座墓说：这个人真幸福，娶了三个老婆。我们笑他想老婆了，他实在，说想。并反问你们不想吗。说归说，笑归笑，谁不想？但考古发掘就是这样，只要下工地就是几个月，中途回家的可能性不大，不想老婆才怪，人嘛有这种生理需求。说实话，想老婆只是一方面，更想家。大家都是男人，离开家这长时间了，家里的情况如何能不惦记吗？这是男人责任。男人的责任不仅是工作，不仅是挣几个钱养家，男人应该是棵树，为家撑起一片天，让老婆和孩子在这棵树下生活，家人累了可以靠在树上休息，热了可以在树下乘凉，天下雨了可以在树下避风躲雨。可考古的男人难得做到这点，他们自己到乡村野外，像个野人似的，还拖累老婆，丢弃孩子。所以他们累，他们苦。苦的不是自己，是老婆孩子。累的也不是自己的身体，是心。但他们做了这项工作，能怎么办呢，只有将这一切先放在一边，等回家后再来做个男人。

墓地的墓葬早已全部揭露出来了，墓葬的分布也清晰明了，这个家族的人物及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已显现出来。M1墓主人是这个墓地的最高人物，他有四个儿子，这四个儿子分别处于墓主人的两侧。左边是老大和老三，右边是老二和老四；这四个人都有媳妇，老二至四都是一夫一妻；而老大一人竟娶了三房媳妇。他老婆虽多，却只有一个儿子，它就是老汪所指的这座墓。我们笑着说，他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他爹强多了，因为他爹只娶一个老婆。这四儿子每个人都占有一片自己的地盘，各家人都埋在一起，老婆都并列在一起，而他们的儿子埋葬在两边。这个墓地将来对研究古代埋葬制度将是不可多得的资料。
这时周老师也来到工地，他并不知道我昨天醉了，还一个劲地夸我酒量好，我昨天出的是怎样的洋相，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


2005-5-24　晴
天晴了，热得实在让人受不了，大家都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戴着草帽上工。即使这样还是解决不了热的问题，虽然用彩条布搭起临时休息的工棚，但在这个季节，太阳就是那样不饶人，而且越来越凶狠，像针一样全方位、狠狠的扎在人身上，工棚虽然可以让大家临时休息一会，但工棚却像蒸包子的竹笼。夏天的太阳总是那样骄纵，丝毫不考虑人的感受，似乎要将人困在室内。但农民是不能在室内工作的，考古人在田野发掘时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同样接受阳光的虐待，我们工作人员身上都晒掉了几层皮。有人戏称，走进我们工地就如同进入非洲大陆，看到一群黑人兄弟。虽然是笑话却并不为过。男人没有护肤的习惯，天热使他们将能脱的衣服都脱了，让能暴露的地方都暴露在阳光下，勇敢接受阳光的考验。但阳光太毒，几天下来身上的皮肉开始发红，再是发痒，接着是痛，之后就是开裂、起皮，数天之后身上那裂开翘起的皮慢慢地，在不知不觉中从身上掉下来，融入泥土，成为土壤的一部分。待这层皮掉完这之后，身体虽然显得更加光亮和油润，但数天后又发红、发痒、疼痛、起皮、开裂、掉皮，如此重复出现在他们身上，一层、两层……数层之后再也不会有皮起了，只有黑、只有亮，黑得油光放亮，他们与非洲兄弟在外表上真的没太大的区别。

而且太阳还一天比一天毒辣，太阳虽然如此与我们过不去，但工作人员依然坚守在王家垭这片没有半棵树的山坡上。考古工作就是这样，只要工地展开不干完不能结束，不管是遇到三伏还是三九，必需做完，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样热的天，大家除了出汗、喘粗气外，就是抓紧时间工作，争取尽快结束田野的发掘工作。但饭得一口口的吃，墓得一座座地清。为了尽可能避开一天最热的时间段，我们将时间往前提和往后推，即早上五点半就上工，十点下工；下午四点上工，七点下工，尽可能避开正热的时间段。只能这样了，看工作人员一个个身上翘起来的皮，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不知道如何处理好。
本来他们可以不到工地受这份罪，可以坐在有空调的办公室，品茶看报，一样拿工资。但他们明知是苦和累，还是来了，且无怨无悔、兢兢业业地做好自己的工作。这就是考古人，考古工地上的考古人。有人说，这是他们的工作，他们理当要接受这样的生活。这样说当然不错，也算有道理，若换个角度来看，回答就不一样了。因为他们也可以不下田野，不参加这样的考古发掘，同样拿工资，享受同样的待遇。所以我不接受某些人的观点，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应该不应该的问题，而是一个是否尊重他人，是否懂得尊重他人的劳动的问题。往大里说，是如何看待基层劳动者的问题。面对这些兄弟们，我又联想到橘花，他们就像那橘花，就是那橘花。他们小得不被人关注，小得没有人关注，但他们依然散发着自己的清香。洁白淡雅，芬芳四溢。一些人在享受他们的清香的同时，竟无视、忽视他们的存在，令人心情沉重。我非常敬重和感谢来王家垭发掘的兄弟们，这是从心底发出来的感谢。工地上除了时间可更改外，再能做的就是让做饭的师傅每天多煮些绿豆汤，让大家多喝些降暑的东西，并配备一些必要的防暑药品和物品。

天虽热，人也辛苦，工作不能不做。塌方已严重困扰工作进度，工地上用于支护的木材和建筑用钢管及脚手架都拉来了三车，依然无济于事。墓葬、文物、人员的安全面临现实威胁。尤其是人生安全问题，由于楚墓都特别深，一般小墓都在五、六米，稍大点的墓十米左右，在如此深的墓坑里工作，若一旦塌方下面的人想逃都难逃出来，这样的事故并非没有发生过，工地人员的人生安全确实受到了威胁。
本来有些墓葬应该前些天都要清理结束，因准备航空摄影而误了时间。根据我们的经验，一座墓葬从开始发掘到结束，如果在一周内完成，塌方的概率很小，若超过这个时间塌方的可能性极大。为保证安全除强调时间外，工地组成了一个支护小组，专门处理塌方问题。但支护也是顾此失彼，即支护了这座墓，那座墓又塌了，此起彼伏。即使是同一座墓中，支住了这一块，那一块又塌了，因为支护是用木材和木板来支撑，支护只能支撑住一个点，其它处依然会塌，根本解决不了塌方问题。但无论如何，支护还得要进行下去，它虽然不能达到期望的目的，但能为工作人员逃离提供宝贵的时间。最为头痛的还不是塌方本身，而是因塌方对墓葬造成的破坏，因为它严重影响发掘资料的完整性，造成大量信息丢失。

最安全可靠的方式就是扩方，即将墓葬的上部挖走，使墓葬的深度相对降低，这样才能彻底消除塌方隐患。可问题又出来了，一旦扩方墓葬的原始状态将会破坏，这样就造成墓葬资料不完整和缺失，这是考古学的大忌。考古发掘并不是为了挖宝，而是要获得最原始、最完整的发掘资料，所以考古人员不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会进行扩方。王家垭的塌方搞得我们已精疲力尽，达到无计可施的程度，我们只有采用扩方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这虽然是下下策，但人员和文物的安全更重要。
对于塌方我们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和松懈，虽想尽了办法，但它要塌还是得塌，资料的丢失还是照样丢失，为了解决塌方对资料带来的损失，大家提出一个较为可行的办法，即抢在没塌方之前，将有关的发掘资料、信息尽可能的收集起来， 以备后用。具体做法就是当墓葬发掘到一定深度之后就绘图，照相，并做好各种数据的收集，尤其是在下雨前各墓葬的负责人都要将这些信息全部收集齐全，这样即使塌方了，还可以通过照片和图获取一定的信息，此法可谓是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不是办法的办法。

我们正在讨论如何处理一处塌方时，张重俊过来告诉我，说M39将要出器物了，要准备清理。我过去，看到下面有一些玉器已暴露出来，它的确需要尽快清理，否则会引来大量围观的人“围观”，不利于后面的发掘，我让他做好清理墓葬的准备。清理墓葬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完成的，需要多个人协作。我决定停下几座墓的发掘，工作人员及民工都集中到M39，要抢在天黑之前将其清理完毕。人员说到就到，接着开始清理。此时已不早了，担心天黑前清理不完，于是安排人回驻地取来应急灯，以备天黑之需。
清理墓葬对他们来说可谓轻车熟路，人员到后各做各的事，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M39不大，是座二鼎墓（二鼎指的是随葬品中有二个鼎。鼎代表墓主人的身份，它只有贵族阶层才能使用，或言之，凡用鼎者皆为贵族，而平民不能使用。最高为九鼎，二个鼎是较低的等级，一般为士阶层的低级贵族）。墓内陶器非常破碎，这是楚墓的通病，不太好清理。好在工作人员有处理这种陶器的丰富经验，只要看到陶片大概就知道是什么器物，知道如何处理。不一会时间陶器就清理完毕，接着就要处理玉器。玉器一般处于墓葬的中心，是死者随身佩戴的饰品。大家对清理玉器都表现出一股兴奋和热情，站在墓上面的几个人也下到墓里来，要求帮着清理。整个玉器很快全部出来了，基本都处在人体胸部这一片，看来此人虽然地位不高，却很富有，其下葬时，身前挂满了各种颜色、各式各样珍宝，仅此就足以推测，此人在世时生活之奢华。

大家边清理着玉器边说笑，感叹他（她）的富有，也有人说其张扬，还有人说墓主人可能是位姑娘，或是少妇，之所以身戴如此之多之精之美的珠宝是为吸引男人关注……大家各自发挥自己的想象或理解。我认为，此墓的主人不应该是一位姑娘，因为成年女性是要出嫁的，而王家垭是一处家族墓地，所以她不可能出现在自己家族的墓地中，若其的确是一位女性，那么她只能是这个家族的媳妇。
今天下班比平时晚得多，但墓中出土的宝贝让大家兴奋不已，尽管夜幕已经降落下来，大家的兴致丝毫不减，就在这样的说笑中，墓葬很快就清理完毕。我最后检查所有资料，确定全部做好之后，M39的发掘结束。此时夜色已深，月亮和星星争先占领各自的天空，大家带着出土的四十多件玉器，踩着明媚的月色返回。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