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宋词人物系列之】 一生赢得是凄凉


柳永作为北宋时期第一位有影响力的专业词人,原来是一名科举不第、多次落榜的考生。他奉儒出身,和古代所有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文士一样,都想在十年寒窗后金榜高中,蟾宫折桂,从而积极用世,扬名显亲,以不负平生所学。他第一次进京参加进士考试时才21岁,这真是一个踌躇满志的年纪,“簪花多在少年头”,前途不可限量。可惜这一次未能及第,第二次再考,仍然榜上无名,这回他心底很不是滋味。似乎功名本是他囊中之物,现在却不翼而飞,不免怒气冲冲,发了一些牢骚,写了一首《鹤冲天》。在词中,他把“功名”说成是“浮名”,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文人醋劲,又说“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意思是凭自己不凡才情,照样能笑傲王侯公卿,诗酒逍遥,又有一种大志难展的自我嘲解和自我宽慰。
没办法,不甘心,只能再等三年。可是他的《鹤冲天》流传甚广,不久就传到仁宗皇帝耳朵里了,皇帝也是爱才惜才之人,但他觉得有大不敬之意,这不是在蔑视科举、冒犯朝廷吗?他不喜欢这种狂傲性格,愤青作派。第三次本已顺利过关,皇帝圈点放榜时眼尖,用朱笔将其除名,还御批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这下柳永栽了一个大跟头,他再次与金榜题名失之交臂。就如同一个人爬山接近山顶时突然被推到深谷,宋仁宗的一句话无疑是一盆凉水,浇灭了他燃烧在胸的一团烈火。
他唯有长长地苦笑一声,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忧伤的面容,转身走向东京的茶楼酒肆,走向艺场教坊,走向更广阔的市井天地。但他并非是去寻花问柳,而是在烟花巷中树起一块金字招牌:奉旨填词。按照最高指示,他开始了接地气的底层写作。很快,他与歌舞伶人打成一片,融入其中,为她们写词谱曲,品评她们才艺的优劣高下,他把她们当作朋友,真正触摸她们的喜怒哀乐,感知悲欢离合,并成为她们的代言人,而歌妓们则为他提供一切生活开支,赠以金银之物。这里面,固然有各取所需的成分,但也有天涯沦落之人同病相怜的精神勉励。就像白居易和琵琶女,一个仕途见弃的士人 ,一个卑微低下的歌女,在暗夜里相识,彼此为对方照亮归途。柳永在下层生活圈里找到生计,找到尊重,找到自信,可谓如鱼得水,他的词也名闻天下,真是草根明星了。
时光一闪,十七年过去。在柳永四十七岁那年,他竟然梦想成真,中得进士。本以为仕途梦离他越来越远,谁想竟在迟暮时照进现实。这既是他自身的不放弃,也有朝廷照顾的成分。我想,这十七年中,他是不是有一种饱尝飘零江湖的辛酸和无奈呢?不然何以为了一官半职等待了二十多年,也坚持二十多年呢?不管怎样,这一迟到的喜讯,足以让他好好扬眉吐气,一扫心头阴霾。就像孟郊,曾经两次落第,及第时已经46岁,那心情好似从冰凉的谷底飞升到傲视群山的巅峰,心中有说不尽的狂喜,于是放马高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但对柳永而言,迟到的喜报也是迟到的报偿,他已不再年轻,内心也波澜不惊。 等候他的是中年的尾声,垂暮的开始,等候他的是推官、县令、判官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散官闲职。嬉笑之后,换一身新衣裳,须发飘飘,奔赴官场与仕途。也许审理了一桩冤案,也许调节了一场纷争,也许保得一方百姓平安,让百姓称颂,但都不如四方传唱的一曲新词让他更有成就感。他的人生,就这样渐渐定格为八个字:“政坛得意,民间走红”,他成了民间文学的抗鼎之人,这段曲折故事用西方的一句谚语解释就是:“当上帝为你关闭一扇窗户的同时,也为你打开另一扇窗户。”用中国一句谚语形容就是:“东方不亮西方亮。”做官没有起色,我另辟 径。世间道路千万条,总有那么一条道能让我大放异彩,留名青史。就像我们今天说一名学生,理科学不进去,可以在写作方面有所突破;文章不是专长,体育方面可能出众;体育不出众,音乐方面可以发展。总之,天无绝人之路,任何事情其实都有绝处逢生的可能。就怕你一条道走到黑,画地为牢,固步自封。
柳永拾起的武器是词,以词来为自己的才华正名。词这种艺术形式,本来就是娱乐的载体,供酒席宴前娱宾遣兴之用。特别是在关河宁定、海内承平的时期,词作大兴,蔚然成风,它代表的是温柔富贵乡的歌舞升平和缱绻风流。可是,词的地位不如诗,诗词虽然同根同源,本为一家,然而“诗庄词媚”,诗显得庄重典雅,词则媚俗不堪,不登大雅之堂。在词的靡靡之音中,美酒易醉,美梦不长,误功名,误归期。何况,他走近的是歌楼妓馆,勾栏瓦肆,与一群毫无地位的青楼女子厮混在一起。青楼是什么地方?是声色犬马的地方,是花天酒地的所在,是沉沦堕落的象征。男人们或年少多金,听歌买笑;或一时潦倒,花钱买醉。于是柳永的词难免沾染了一股香艳浮夸之风。这就注定了柳永的创作在当时无法得到官方正史的认可,也不可能赢得主流文学界的首肯。一部《宋史》,传有千百人,唯独没有柳永传,只能在笔记文里才能搜得只言片语。但他已不在乎,一头扎进脂粉堆里,以真诚的心平等地对待歌妓舞女,听其声,感其言,抒其情,把她们心头的哀怨缠绵,化作一首首绝妙好词。他以青楼作为自己的舞台,以民间作为自己的背景,不遗余力地为底层人物写作,为此,他特意创用了一百多个词调,又把小令扩展为慢词,从而成为民间词坛领袖。他以自己的真性情赢得红颜的真心,甚至在当时的开封城里,歌舞女子都以柳永为偶像,爱慕不已,暗暗以身相许。有词为证:“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他们不爱钱财,不慕权势,不嫌七郎穷困,甘愿抛下一切,生死相随。这份情感至今都显得珍罕和高贵。而柳永六十六岁那年突然去世,没有妻室,家无余财,裙钗们合资出钱把他安葬在南门外,每年春月还上坟祭奠,时人称为“吊柳会”。在那个世态炎凉的社会,这群无权无势的红颜,演绎了一出回报知己、铭谢知音的千古佳话,它无关风月,只关乎心灵。在人情薄如纸的年代,留下浓浓的人情味,传接千年。这让我联想到古龙,以武侠小说闻名于世,在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中放浪形骸,不受节制,既阅女无数,也抛弃无数。临终前不无寒凉地问:“我这一辈子那么多女朋友,怎么没有一个来看我?”他一辈子对得住读者,却对不起爱他的女人。同样是作家,相比于古龙,一辈子没有婚姻的柳永能有一群红颜知己不离不弃,也足以含笑九泉。
照此说来,柳永赢得粉丝无数,芳心无数,掌声无数,鲜花无数,尝到活着的欢乐和喜悦,不枉来人世间一遭,应该是幸福中人。可他却在《少年游》里说自己“一生赢得是凄凉”,一句话是一生的总结,外表的无限风光饱含了多少酸楚,多少惆怅,多少喟叹,多少感慨呢?
柳永的第一重凄凉就是边缘化的行走。他暮年得官,虽有一些不俗政绩,却始终得不到升迁,根源就在于仁宗的那句御批,吏部就是想擢升他,也不至于跟仁宗作对吧。所以,他只能沉沦于下僚之列,小官之中,不被官场圈子容纳。而文人集团中的重量级人物对柳词一直是排斥的,比如晏殊,官居宰相,又是文坛大佬,但他见到柳永时却暗暗讥讽,不肯举荐,柳永自然难堪,退了出来,心内满是愤懑和屈辱。文坛的其他人物也就自然疏远了他,不愿与之交往,他有一种被冷落的孤独感。当他被官场和文坛两个圈子拒之于门外,他就唯有在体制外徘徊、在市井人家萍踪浪迹。虽然柳永在民间声望很高,不愁吃不愁穿,但这样的生活朝不保夕,今朝有酒今朝醉,万一哪天不再走红不再受欢迎,可能就不知道去往何方,如何安顿自己了。填词是柳永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如果没有这项专长,他就什么也不是。所以,他在闾巷草野里的每一步,都是被挤到边缘的行走。他经常四处干谒,一路奔波,在羁旅行役中抒写漂泊的悲伤。比如《雨霖铃》,《八声甘州》。我们不妨想象,行色匆匆的路人,一袭青衫的柳永,为稻梁谋,为官职谋,就这样挥别熟悉的城市,从市井巷陌走来,向偏远江湖走去。曾经,在这花堤柳岸旁,那位多情的女子为他把酒饯行,在那个清秋凉薄的季节,她为他采摘过离别的柳条,流淌过相思的泪滴,抒写过动人的诗句。从此之后,灯花挑尽不成眠,高楼望断人不见。再也寻不到当初的笑语嫣然,寻不到当初的清词佳句。原来,相聚的欢娱,终究敌不过人生的苦寒和冷寂。他就是古龙小说里的浪子。在心的最深处,他有一种惶恐,他缺少的是稳定的安全感。
柳永的第二重悲凉是尝尽男女情爱的苦痛。在青楼中固然有一些有才有德,重情重义的女子,比如柳如是、李香君,但也不乏薄情寡义,趋炎附势之辈。在《少年游》中,他写到与一位交往多年的佳丽从相恋到相忘的经历。共度良宵之时,词人一片痴情,情深意重,原以为可以地久天长,两情不渝,谁料她抛下词人,亲近贵胄子弟,在权势富贵中沉醉不归。词人用情至深,却被无情所伤,就像一片锋利的刀刃,不经意间划破他的血肉,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当然,还有一道难以愈合的心灵伤口。千载之后,谁能抚慰这位落拓文人凄切伤怀的情感遭际呢?唯有一首首口耳相传的婉约之词,唯有盛开在青楼废墟旁的寂寞烟花。



楼主 太平钟义民2016  发布于 2018-07-02 11:31:20 +0800 CST  

楼主:太平钟义民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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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8-07-02 19:31:2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16 11:55: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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