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留影】衣橱记


我站在猩红色的大衣橱前,一直在傻想一个简单而纯粹的问题:每个人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要穿着衣服在世间行走一遭呢?百科全书里对这个问题的解释是:保护身体,避免侵害,维持体温,追求美观。总之,既有现实的功用,又有审美的考量。我以为,衣服是文明社会的产物,是人们从蒙昧走向开化的标志,也代表着一种生活观和价值观。你看当代的衣服五花八门,五颜六色,鲜艳的,朴素的,保守的,新奇的,传统的,时尚的,放在一起就是一个展览馆,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却各得其宜,各取所需。但要追溯起来,不过是东方远祖的粗麻绳细葛布,是西方伊甸园内亚当夏娃的那片遮羞的树叶。街头飘动的衣裳,遮蔽了一种天然的真实,不也创造了另一种五彩斑斓的真实吗?
服饰无小事。外在点缀得好,形象表达得当,就是一种看得见的美,取悦自己的同时也愉悦了他人。怪不得今天的人们愈来愈讲究穿着。服饰店里永远不缺顾客,设计师也身价倍增,而时装周时装秀已成为追赶时尚潮流的都市青年的盛大节日。就是居家过生活的街坊邻里一见面,打个招呼后也会为对方的着装点评一番,说说得与失,也让别人分享自己的买衣经验。买来一件,就可以淘汰一件,所以衣橱总是一道流动的风景线,是家庭故事的收集站。事实上,新衣是穿不尽的,穿不完的,它是永远的诱惑,也是永远的期盼。一次听同事讲,爱人近来买衣服很是频繁,衣橱都快装不下了,然后悟出有哲理感的一句话:女人的衣橱里永远少一件衣裳。听罢,我不禁哑然失笑了。
而衣裳的新旧交替,故事的堆积演变,都是在衣橱里完成的。衣橱,就像一个乖巧的兽物,爬行在时光的幽暗处,不动声色,姿态低调,却不断地吞吐着花花绿绿的衣料。又像一个有形的容器,它以超大的容量、非凡的气度吸纳不同年份、不同年龄段的服饰,进行重新诠释。其实它容下的又何止是衣裳呢?间接地说,它也照样容下了我们或渐瘦或渐胖的身体,容下我们多年累积的情分,容下我们每个人身上独有的气息与味道。
我家的大衣橱还是当年做木工活的爷爷一手打造出来的。爷爷个高,脸瘦削,不苟言笑,对晚辈严苛,令人畏惧。但爷爷做活时一丝不苟,极其认真,不管是干自家活还是揽别人活,有十分力使十分力,有十分本事使十分本事,不会偷巧误工。奶奶说,六十多岁的爷爷身子骨还算好的,他站在院子里,上身是一件小单褂,下身穿一件墨蓝色裤子,先用木尺量,用墨斗画,用心算,在图纸上反复设计,再用刨刀刨,用凿子凿,用锯子锯,一捶捶,一下下,来来 ,对比接榫,晃当晃当的声音,吱呀吱呀的声音,就传到院外面了,清晰可闻。爷爷不急不慢地敲打,从从容容地打,期间也不吸烟,也不擦汗,也不歇息,很快衣橱就有了初步的形体了,凳椅、床榻、桌几也一一呈现在眼前。奶奶做饭之余说,几十年的手艺差不了。我虽然不知道衣橱是不是用上好木料制成的,但二十多年过去了,它们还是防虫防腐的身板,经久耐用,成了穿越时光后没有消耗掉的明证。
儿时的我眼中,大衣橱很高很高,很笨重,外观是油漆的酒红色,摆放在老屋里似乎轻笼着一层冷幽幽的氛围。夜晚躺在床上,清晨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它庞大的身体,魁梧的架势。因为色彩的缘故,我怎么看怎么想都觉得像一潭凝滞的浊水。唯有大衣橱中间镶嵌的一面镜子反射着明亮的光。衣橱两边各有一扇门,右扇门常常锁起来,铜色的锁孔仿佛锁住我所不知道的神秘世界。左扇门经常被母亲打开,中间一层隔板,上面摆着叠好的衣服,挂满又宽又厚的外套或又薄又短的衬衫,而那些臃肿的棉被和被单被满满地塞在下面的空间里。母亲是一个勤快的人,看到衣服脏了就要马上洗掉,晾干了衣服一定会及时整理在衣橱里,她会把每个季节里适宜的衣裳全部放进浅红色木箱里,或是灰色皮箱里。日子就这么如水流般淙淙过去,我的个头又长高了些,可以拿到挂在架子里上的衣服了。
对于顽皮的我而言,什么都喜欢翻看,只有衣橱是我唯一不感兴趣的事物,所以,我很少主动打开衣橱,也不会仔细瞅瞅,看看,问问里面有什么。某一天放学后,几个小伙伴相约着到我家玩,说着说着就玩起来捉迷藏的游戏。其他同学都找到藏身之处,唯独我没有想到躲的地方,眼看来找的人脚步声渐近,我慌乱中呼啦一声打开旁边的衣橱,惊喜地发现下面的棉被没有填满空当。于是索性钻了进去,带上门。关上衣门的顷刻间,无边的黑暗就围拢过来了,好在我留了一道门缝,漏出一点光,以便了解外面的动静。蜷缩在衣橱里,视觉受到了限制,我看不见衣裳的颜色,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真正有用的是嗅觉。种种气息像乡里人赶集似的朝我的鼻孔奔袭过来,我闻到衣橱本身散出的木头味,樟脑丸的清香味,附带上肥皂水味,洗衣粉味,阳光的干爽味。我在气味的围裹中,开始想象这些衣物依附在人身上的味道:种田的农人衣裳有泥土的甜腥味,盖房子的工人衣裳有汗渍的浊重味,做家务的老人衣裳有油盐味,果蔬味,而上学的孩子衣裳有笔墨书卷的味道。各种气味,既在大衣橱里保持独立,使人嗅出其来源,又在亲密接触中趋于混杂,渐渐浓烈,让我暂时忽略了外面的世界。
衣橱或许真是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小伙伴没有找到我,是我自己急得跑出来了。玩尽兴了,各自回家,我有些困倦地坐在地上,背靠着大衣橱门,我对背后的世界开始有点熟悉,有点亲切,有点兴趣了,潜在的记忆被唤醒,心里似乎可以想象里面清楚地挂着哪些从我们身上退下来的熟悉的服饰。我想起那条蓝色有花纹的领带,是一个在我家租房子的浙江佬送的,想起一件蓝墨色的中山装,是父亲参加工作特意请裁缝做的……关紧橱门,我感受到它们变化的姿态,先是缄默着,匍匐着,悠然的,然后是嬉笑之声,窃窃私语,开始一些惊扰。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在衣橱旁经历了四季的轮回。春天,听花蕾绽放的轻柔声,布谷鸟的啼鸣,夏天,听蝉和青蛙的清脆声,秋天,听风吹麦浪此起彼伏的涌动声,冬天,我细细捕捉雪花坠入土壤深层的窸窣声。我在衣橱边沉沉睡去,又沉沉醒来。睡梦中,我拥有一件自己可以拿出来向小伙伴炫耀的衣裳,这件衣裳让我充满了自豪。
在那个年代,穿新衣裳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只有逢年过年才有可能遂了心愿。几年下来,新衣服不多,旧衣服不少。母亲说,节俭是我们的传家宝。衣服掉线了,开裂的,母亲找来小箩筐穿针走线一番,或是把缝纫机搬到光线足的房门口缝补一会。难得有空闲了,自己买来衣料裁裁剪剪,做衬衫。我不喜欢衬衫的款式,太古板了,不好看,怕在同学面前丢丑,在父母的劝说下,最后还是不情愿地穿着去学校。在我家就这样,旧衣服今年穿了,明年肯定还要穿,哪怕是实在不能再穿的衣服也舍不得丢弃,母亲会把大衣服改成小衣服送给亲戚小孩穿,还有一个办法是把衣料拿来做拖把,做擦布用,特别是拖把,各种颜色长条布的大集合,也很实用。我每次看到同学添了一件新衣,就暗示母亲给我买,母亲总说家里还有一件可以置换,我心里就酸酸的不是滋味,心底只有羡慕的份。我就知道,不到非买不可的时候就不买。生活就这样朴素地过着,没有过多的惊喜,只有漂白的衣服和重复的日子。在这个不大的小镇,别人鸡鸭鱼肉,我自粗茶淡饭,别人锦衣绸缎,我自粗布短袄,别人骑车开道,我自徒步而行,现在已然明白,物质的贫乏反而能带来一种简单而纯净的快乐。
奶奶一直不习惯把她的衣物跟我们的放在一起。她有自己的木箱,木箱就是衣橱,棕黑色,长方体,一大一小,看上去有着数十年的历史了。从老屋搬到新屋,奶奶始终带着它们,没有换过,不离不弃,我们都觉得稀罕,是家中的古董。十年前,奶奶身子骨硬朗,能上街到店铺里买合身的衣裳,后来头发几近全白,腿脚不利索了,我们晚辈就主动给奶奶买衣服。奶奶是一个不讲究的人,哪怕是差一些的面料,也会安然接受,也不挑剔,也不恼怒。可能是过了大半辈子苦日子,懂得珍惜,也可能是不想辜负子孙的一番好意,懂得领情。我印象中,奶奶夏天穿的衬衫有浅白色的一件,有粉绿色的一件,春秋时节有一件深蓝色的单褂,这一件穿的次数最多了。寒冬里,那件黑蒙蒙的、蓬松的棉袄总是一直陪伴着奶奶,陪伴着奶奶在家中每个角落里穿过。我以为最好看的还是那蓝绿色的小夹袄。秋风渐紧的傍晚,凉意起来了,奶奶会把这件小夹袄套在身上,走出厨房灶台,坐在柔软的靠椅上打瞌睡,均匀的呼吸声传了开来,微微搅动宁和的空气。旁边的黑白电视机静止了,没有一点儿响动,挂在正厅的中堂画,松下的仙童捧上寿桃,甜丝丝地笑开,而透过雕花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的老石榴树簌簌地摇了几下,飘下三三两两的叶片。
见到木箱里奶奶的寿衣,一直让我心有余悸。那次奶奶做针线活的一天,为了找老花镜,让我把小木箱搬下来,掀开箱子,翻到了最底层,全白的寿衣出现的一刻真是吓白了我的脸,因为我的脑海里还没有一丁点儿有关死亡的概念,也不敢去想一个亲人躺在棺椁里会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请人做的,但我知道,在小镇上,长辈在年老时都要打一口棺材,做一套寿衣,等到入土为安的那天,穿上它,去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亲人见不到的世界。我不敢再看第二眼了,因为那种从头到脚的白色,会让我大脑嗡嗡地轰响,我仿佛听见葬礼上的哀乐。
奶奶老去后,那只跟着奶奶大半生的小木箱油漆脱落,色彩昏暗,蜷缩在屋子一角,显出寂寥而衰败的样子来,像个没人照看的孩子,可怜极了。可爸妈没有挪动过木箱子一步,一切照着奶奶生前的布局摆放在灰白的墙壁旁。我有时会呆呆地坐在小竹椅上,对望着奶奶的衣橱好久。它在诉说着什么呢?我听不到,我猜不到,我想不到。就算它说了什么,也是语焉不详,含混不清吧。我不敢打开它。它里面空无一物,再也放不进任何衣物,就像电影里的空镜头,音乐中的休止符。衣橱不再是一个活物,而是被抽取了灵魂。这怪不得它。就算没有淹没于萋萋荒草中,也会湮没于时间流沙中吧。
我在默视中问自己,人占有了衣橱,衣橱却从另一方面占领了人的身体,人与衣橱,究竟谁更久远呢?衣橱也会和衣服一样,装着我们生命每一次绽放的灿烂,盛着每一次凋谢的迹象,最终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吧,谁也分不开谁。我慢慢站起身,带上门,退出来,退到院子中。小镇中灯火疏疏落落地亮了,鸟儿开始归巢,人群开始回返,车辆来往的声音一会远一会近,家家户户在生火做饭了,沉淀一天的心情。我在恍惚中好像看到,一间间衣橱都张开了缝隙,张开了毛孔,曾经聚集的气味和温度,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游离开来,成为一股轻烟,随着一阵晚风,不约而同地飘向我头顶上那矮矮斜斜的天空。
楼主 太平钟义民2016  发布于 2018-07-03 20:16:23 +0800 CST  

楼主:太平钟义民2016

字数:4165

发表时间:2018-07-04 04:16:2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09 19:49:1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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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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