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理由及其他 2:长篇小说《白虎关》后记



雪漠

对我的小说,誉者称“真实”,毁者也嫌“真实”。需要说明的是,我的小说并不是照搬现实世界,它们是我创造出的精神世界。只是因为它比现实世界更显得真实,才招来一些非议,认为我在临摹现实。这是很滑稽的事。一个作家的想象力,不应该体现在故弄玄虚和神神道道上,而应该把虚构的世界写得比真实的世界更真实。我的小说中那扑面而来的生活和呼之欲出的人物,都是我熟悉并消化了生活后的创造,是更高意义上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的表现,更是一种极深的生命体验后的产物。虽然我没叫人物长尾巴和翅膀,没叫他们变成虫子,没把主人公分成两半…不是我不会,而是我有自己的追求。当满世界都追求神异和玄虚时,我更向往和崇尚一种质朴、干净、超然和清凉。相较于满世界的神异和夸张,我更喜欢六祖慧能的那种质朴安详的微突。这正是我有意拒绝怪诞和神异的原因所在。

时下,当你翻开杂志和书籍,你就会发现满世界都流行着一种所谓的时尚叙述腔调,当然也不乏精彩大气之作。有时,我们不一定进入文本深层,只看那份长舌妇的神韵,就会倒了我们的胃口。所以,虽老有朋友劝我,时下已进入叙述时代,你的写法太陈旧了,我感谢他们的真诚,但我宁愿展示生活的本真画面。我想,世上已有了那么多的时尚叙述,也不缺我一个。就让我遵从心灵,流淌出质朴和真诚吧。成了,叫世上多一种另类的文本;败了,我自会窒息于搅天的信息里,也污染不了人类的生存环境。

由于一些大奖和“大师”们的误导和引诱,文学中故弄玄虚者日众,渐渐远离了文学该有的那种质朴和高贵,也将读者吓得所剩无几了。相较于时下红得发紫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大师”,我还是怀念俄罗斯文学,还是敬仰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向往文学曾有过的那种精神。许多时候,对传统的追忆和学习其实是一种进步。比如,韩愈曾领导的古文运动,表面看是复古,又何尝不是最大的进步呢?

当然,在题材需要时,我也愿意进行一些文学形式方面的探索。这一点,读者会在我的小说《西夏咒》中看到。

我认为,一个作家最重要的的,是如何让自己大起来,有大的境界,大的格局,大的眼界,大的胸怀。只有在你成为梵・高之后,在别人眼中司空见惯的向日葵才会燃起生命的火焰。我眼中的每个人物、每个家庭都是一个世界,作家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写出万一。这世上,最大的迷团其实还是人自身。任何一个自认为写尽了某个领域和行业的作家只能说明他的弱智。按我自己的选择,我倒愿意穷其一生写好一家农民,写出他们的灵魂、命运和追求。因为,他们的身上,承载了人类的重要信息。

时下,文学界对西部作家的说法颇多,非议者说西部作家“倚西卖西”,将西部符号化了,不是大漠,就是戈壁。这种说法很可笑。难道要我们不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反倒要去写陌生的纽约和上海外滩?其实,题材并不重要,《红楼梦》也不过写了些日常琐事。哪怕面对一朵小花,不同的心灵也会折射出不同的境界。重要的是,写作主体如何摆脱渺小、媚俗和卑下?如何让自己的灵魂伟大起来?如何叫你感受到的独特世界跃然纸上,给世界带来全新的善美?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的写作,更多的是为了享受灵魂酣畅流淌时的那份快乐。生命很短暂,我实在没有时间和心情去计较别人的好恶。我的作品能否传世固然重要,但对我的个体生命来说,享受当下的宁静和快乐是超越一切名相的。我真是为自已的灵魂写作的。我不会为了叫一些也许是智者、也许是混混的有着各种称号的“他们”的叫好而扭曲自己的心灵。

无论哪个时代,充斥世界的,多是些不明生命意义的“混世者”——对这个词,我没有丝毫贬义。我父亲就自谦为“混世虫”,我仍然很尊敬他,并羡慕他的活法——当满世界时尚的“阳春白雪”泛滥成灾时,选择即将绝种的“下里巴人”,是需要清醒和勇气的。但我从来不六神无主地观察世界的好恶。我只想说,我不会迎合世界。我只求能在死亡追到自己以前,说完自已该说的话,哪怕固执的结局是被搅天的信息掩埋。我明白,被掩埋的璞玉仍是璞玉,被摇成旗帜的尿布还是尿布。

因为我清醒地明白,岁月的飓风正在吹走我们的肉体,无论我们愿不愿意,都会很快地消融于巨大的虚空里。你可能留下的,也许只是你独有的那点儿精伸。所以,每一个有灵魂和信仰的个体,都应当明确地告诉心外的花花世界:我不在乎你其实。

许多时候,不迎合世界者,反倒倒可能赢得了世界。世上有好多这样的特例,如孔子的儒学,如罗曼·罗兰的反战,如托尔斯泰的勿以暴力抗恶等,在噪音搅天的那时,他们都没有迎合世界——孔子甚至被讥为“丧家之犬”呢——但终于,世界却迎合了他们。再如德国哲学家康德,在他活著的很长一段时间,没几个人知道他。人们只看到他在那条小路上走过来走过去,像闹钟一样准时,却没人理会他。但后来,全世界都知道他,他成为哲学史上绕不过去的桥梁。时代的喧嚣并没有淹没康德。那个固执而不明智的“丧家之犬”,更成为“万世师表”了。

前不久,我接受了美国旧金山一家电视台的专访,梁国书先生问我:“在全球化的文化大背最下,有多少人能体会或是欣赏你所向往的那种精神呢?”我这样回答他:“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能承载人类精神的,只有少数人。在任何时代都这样,无一例外。可是,当你翻开历史,就会发现,人类历史的每一个时代,闪光的,就那么几个名字,就那么一点思想。跟他们处于同一时代的绝大部分的人都被淹没了。被淹没了的,多是混世者,多是追赶时尚和潮流的人。他们只有欲望,却没有思想,也没有灵魂追求和信仰。他们占绝大多数。他们制造的喧嚣和噪音也最多。在他们所处的时代,他们总能淹没一些声音,就像现在的追星族可以淹没我的声音一样。但历史上留下来的,恰恰是那极少数人的声音,它是人类文化中最闪光的东西。哪怕世上的人大多变成追星族,大多成为混世者,但这茬人死去之后,留下来的,仍是那个时代最清醒的灵魂。这些灵魂的数目并不多,像俄罗斯的某个时期,留下的,也不过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但正是这几个名字,代表了俄罗斯大地上最宝贵最精髓的东西。现在,时代的喧嚣惊天动地,一些外来文化、一些时尚文化、一些追求及时行乐的文化总在淹没真正的智慧。但随着这茬人肉体的消失,那些声音就被岁月的飓风吹得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留下来的,仍是一种清醒的智慧的声音,它可以穿越历史的时空。”

—选自 《前言后记》雪漠著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6-27 19:09:55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字数:2539

发表时间:2018-06-28 03:09:5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7-01 12:23:2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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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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