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公粮记忆(河边故事之五十一)


在生产队交公粮根本用不着我们小孩子,即使大人们也总是由队长挑选身强力壮能肩扛手提的年轻人,但是分地单干以后,播种收割是自个儿的事儿,交公粮也是。从那以后,每年的麦秋两季忙过以后,各家各户就急火火地晒粮食、扬去灰尘,筛掉稻糠麦麸,装袋过称,拉着地排车,在要求的时间到指定的粮站——交公粮。

通常是忙收还没有结束,每家都会收到一张交公粮的小纸条,上面有家长的姓名、人口数、田地亩数以及交公粮数,并限定时间,注明需交至的粮站。不写也知道,距离我们村最近的粮站在八里庙,是个村子,也是我们镇的一个管区所在地。

每年两次的交公粮是一件重要甚至近乎庄严的事儿,交公粮前的准备,以及拉着粮食送到粮站自不必说,至于当天漫长的排队和焦急的等待、检验的严格和人情的冷暖,大人们可能有更深切的感受,而那时的我,一个十岁冒头的小孩子,虽仅有几次陪着父母交公粮,但每一次却历历在目,至今想起不胜感慨。

有的人家用拖拉机或者马车,但是大部分还是拉着地排车去交公粮。我们家5口人,再加上和两位叔叔家一起承担奶奶的公粮,大致算是5.3口人的公粮,每一次都是满满七八袋子。去八里庙大约有五六里的路程,一早就动身,天黑前回来,有几次我也跟了去,拿根绳子拴在车子旁边拉偏套,来时坐在车上,有时手里还拿块冰糕,滴滴哒哒舍不得一口吃下。

路程虽不算远,何况出村向西经过一段田间小路,就是一条纵横南北的省道,水泥路面,平整通畅。吃过早饭,天蒙蒙亮出门,到粮站附近停下地排车,太阳还没有升上来。但我们出门早,还有很多更早的,从粮站门口拐弯,沿着公路的边缘排着一辆辆的地排车和三三两两的农家人。后面的地排车一辆辆地靠过来,一辆辆地排成队,歪歪扭扭,看不到头。

排队的地排车走走停停,一点点地向粮站的方向挪。太阳从东边河堤蓊蓊郁郁的槐树林慢慢升起,又大又圆,渐高渐小,越来越热,直到头顶。路边一行白杨垂下的绿荫却越来越小,只剩下片片搭搭的阴凉地儿,根本起不到遮阳的作用。地排车旁等待的人们,不管是认识的,还是陌生的,男劳力聚在一起聊,女的找女的唠,除了聊家长里短,另外一个共同的话题就是抱怨队伍行进缓慢,像蚯蚓爬,像水里的蚂蟥攀在草叶上;抱怨验收员的严苛,以及对熟人的蛮不讲理的照顾;谈自己村里谁谁谁的麦子湿的像淋了雨,却顺利通过验收,谁谁谁的咬在嘴里都崩牙,却愣是没通过。随车来的小孩子们事不关己的轻松,凑在一块儿玩,有的躺在车里,在父母用衣服遮挡的荫凉地儿里小睡一会儿,满脑门的汗珠。

终于看到粮站了,拐进大门,就见各种车辆横七竖八挤作一团,拉车向里涌的,推着车向外挤的,人头攒动,脖子上迸出青筋与验收员争吵的,满脸灰尘蹲在树荫下四处逡巡的,扛着粮袋沿着木板向粮堆上面送的,拿着麻袋边走边抖落的,还有小孩子跟在大人后面既慌张又好奇地跟跑。手里拿着铁签子一脸严肃的那几个,就是验收员,就站在粮站门口过磅的地方,轮到谁家了,验收员背着手踱到地排车前,像屠户把牛耳尖刀捅进猪脖子一样,铁签子一晃,划出一道弧线,又快又准,插进粮袋子,向后一拉,铁签子凹槽里就残留一些麦粒。验收员手指来回翻动,看底部残留物,凑到鼻子上闻一闻,捏几粒扔到嘴里,嘴巴翕张,慢慢咀嚼,眼睛却瞄着远处,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才给出是否通过的答复,或者定一个什么级别。

其实,验收员无非是一看公粮干净与否,是不是掺杂了土砂石子,是不是还残留过多的稻糠麦麸;二看干湿情况,是不是晒干,是一嚼嘎巴脆,还是依然有点儿发潮;三看颗粒是否饱满,是不是以次充好。在验收员一系列的程序性过程中,地排车的主人却把一颗扑腾腾的心脏提到嗓子眼儿,眼睛紧盯着铁签子和验收员的嘴巴和表情。如果一次通过还好,否则还要拉回来,重新晾晒去尘,再次踏上交公粮的路,有的干脆就在粮站附近的公路上趁着太阳晒上半天,傍晚再收起来重新拉倒验收员身前,还差多少,第二天再拉来补上。

一般情况下,验收员身经百战,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他们用像铁签子一般的冰凉和严肃,以及自个儿灵敏的嗅觉,保证公粮的质量;但是也有时候,在相同的铁签子和同样的嗅觉下,以次充好、蒙混过关的现象也时有发生,而且这种情况就发生在拥挤的人群中,就在晴朗的太阳和无数双明亮的眼睛下,他们说一不二,毫不隐晦,脸不红心不跳地坚持己见。父母和更多的农民只能是敢怒不敢言,唯有盼着自家的粮食能够顺利过关。

终于验收过关了,就把粮袋子摞在磅上,扶稳了,几双眼睛聚在地磅上的一排数字上,谁都想伸出手指推动那个明晃晃的圆柱形的标尺铁块。有人陪着笑,有人说着好听的话,有人说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拉关系套近乎,过磅员面无表情,也不搭话,像蹲在地上的磅秤一样冰冷。

过磅结束,登记好重量,多退少补后,谁家的由谁扛着粮袋子,沿着铺在粮堆上的一尺多宽的跳板,有时要走上百米,把粮食扛上去倒在粮堆的最上面。有的人偷懒耍滑,走到半路,趁人不注意,就松开手把粮食倒下。我家是父亲向上扛,母亲在下面解开袋子口,把粮袋子架在父亲的肩上。我走过那个跳板,溜光剃滑,不容易迈步。

返程是轻松的,我和母亲坐在车厢里,父亲拉着车。傍晚的风是凉爽的,也可能是手中的那块冰糕的缘故。
楼主 有任京杭  发布于 2018-06-05 16:22:34 +0800 CST  

楼主:有任京杭

字数:2078

发表时间:2018-06-06 00:22:34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6-08 23:42:3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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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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