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西部》连载61: 对成功的渴望是心里的一口气



雪漠

1992年5月,我参加了陇南成县举办的同谷笔会,认识了著名诗人公刘老先生和他的女儿刘粹。公刘老先生是我很尊敬的一位诗人,我们见面时,我充满感情地谈到了凉州文化。公刘先生对我说,雪漠,要是你想成为大作家,必须用批判的目光看家乡文化,不能沉浸在里面,一味地热爱。他这么一说,仿佛醍醐灌顶,我猛然惊醒,立马有了另一种参照。

这次相遇,让我进入了了解家乡文化的一个重要阶段。

过去,我对家乡文化有一种盲目的热爱,总是一味地欣赏,一味地赞扬,从来不去思考它的不足之处。所以,我始终不能全面地了解家乡文化。就像面对人性的时候,你要知道它有善美的一面,这一面代表了人在神性方面的追求,也要知道它有邪恶自私的一面,它代表了兽性对人的诱惑。这两种追求,糅合成了一个完整的人,有时,它们也经常纠斗不休,这时,人就会变得非常复杂。如果你不了解这种复杂性,你就很难了解人性,也很难了解人这种存在。这个道理听起来很简单,但是从来没有人能给我指出这个错误。在公刘老先生告诉我的那个瞬间,我就知道他是对的。

我很感恩命运在我如此迷茫的时候,让我遇到了公刘老先生。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与大师交往的乐趣。真正的大师不用说很多话,只要点你一下,你马上就会明白好多东西。要是你能融会贯通,有时就会一下子开窍。过去我的环境中,是没有大师的,虽然也有人能发现我的问题,他们发现的所谓问题,只是一些我根本不在乎的东西,因为,那些问题对应的,只是一些他们所在乎的人际关系、升官发财等,我不需要这些。我需要的,只是实现我的梦想,做点我觉得有意义的事。

那次同谷笔会,我的收获不仅仅是认识了公刘老先生,我还认识了作家李本深。

李本深是八九十年代走红的著名作家,我们很投缘,而且,那次见面,他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当时,我表现出一种对名人的崇拜,他就告诉我,雪漠,你不要崇拜他们,你越往前走,你打倒的人就会越多,不要怕。第二天我们一起跟朋友聚会,他又问我,你今天有什么收获?我说,我记下了好些不错的故事。他就告诉我,不对,最有价值的,是那些人物,故事是可以编的。他的话,同样点醒了我。

但是,一回到武威,那种满载而归的感觉就消失了,生活又回到了原点,除了记忆之外,我的生命中,仍然充满了失落、迷茫和焦虑。环境仍像是一团巨大的糨糊,时刻想要吞了仍在“闹腾”的我。教委的人事关系很复杂,烦琐的事情很多,一不小心,我就会像《无死的金刚心》里的琼波浪觉那样,陷入魔桶生活。我不一定有一百五十岁的寿命,经不起二十二年的折腾——琼波浪觉在魔桶里过了二十二年,才重新开始寻觅——所以,那时节,我即使焦虑,也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生怕自己被环境给吞了。

我保持警觉的方法,除了平时的坐禅和读书之外,还诵《金刚经》。跟我同办公室的黄炳林老先生有个资料箱,那箱子很大,可以坐一个人,我就坐在上面禅修,每天晚上都那样。有时,一坐就到天亮。早上,我就在办公室里诵《金刚经》,怪的是,我一诵经,就没人打搅。佛陀说得对,“深入经藏,智慧如海”,经典让我的心趋向安宁。可是,一旦我面对写不出东西的现实时,心里就会充满了忧虑。虽然经上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但是仅仅记住这句话,还是不能让那时的我得到解脱。
那时,我看了六祖慧能的故事,知道他原来是一个不识字的砍柴人,我很惊讶,他闻经开悟,悟后渐修,最终从心里流出了《六祖坛经》中的智慧。可见,禅修是有益于创作的。当你连通了一个伟大存在的时候,你的笔就能流出天籁般的景致。这个景致不是想象出来的,而是一种巨大的诗意。当这种诗意充盈了你的心,击碎了小我的存在,让你融入了大我,融入了宇宙间的神圣,融入了大爱无我的精神时,你就能流出最美的文章。在这之前,你的所有东西,都不会超过你自己的心。我当然也希望自己能像慧能那样,从灵魂中流出伟大的作品。

不过,那时节,我还做不到这一点,虽然我一直在读经,但想要写出好小说的功利始终捆绑着我的心,让我得不到自由。我有太多东西想要展示,反而什么都写不出来。能写出来的东西,总是离我的心很远。

与公刘老先生、刘粹、李本深等人的相遇,还在我的心头晃着,写作的感觉,却像水中的月亮,怎么捞,都捞不着。虽然曾经得到了启迪,有了新的眼光,但写不出东西的挫败感,又让那时的我坠在梦想和现实织成的雾里了。我在当时的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游山玩水不留我,回到武威又进入梦中。”可见,那时的我,没有希望,没有光明,只有一颗充满了热情的心。

那时节,我试着写了一部叫《黑谷》的小说,后来虽然发表了,但不算成功。写它时,真的是在写,而不是喷,没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味道,也达不到《长烟落日处》的水平。

这样的探索,就像是梦魇,那时我的心中没有乐,只有苦,只有热恼,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五年。


正式调入教委之后,我读书的时间渐渐多了起来。

1991年11月,能正常禅修了,我给自己打考勤,为了怕引起一些麻烦,我只要完成一天的禅修——我一般是一天早中晚各一座,约两个多小时——就会在那项目上画个圈,而不明确地注明其具体内容。毕竟是机关,我得注意影响。在那个月里我读书时间有六十六个小时;到了1992年2月,读书九十八个小时,写作五十六个小时,写材料只用了六个小时。但我仍然在尝试一些让自己效率更高,也能省下更多时间来做事的方法。例如辟谷,就是修炼一种特殊的仪轨,让自己好几天不用吃饭。我发现,不吃饭能省下大量的时间,头脑也会非常清醒,就开始节食。

节食的习惯,我到现在仍然维持着。每顿饭,我都吃得很少,主要吃菜,也不会吃得过饱。所有东西,我都是尝尝便好,从不贪多。唯独坚果、黄豆等,我会多吃些,因为,我们家多吃素,需要补充蛋白质,而且,我脑力劳动的时间很长,也需要补脑,但我仍然不贪嘴。

年轻时,抽过烟,而且很凶,但是,一旦我发现那样对身体很不好,就毅然决然地戒掉了。现在虽也喝酒,却很有节制,葡萄酒对身体好,也是一天一杯。我觉得生命里的好多东西都是这样,我不分别它好还是不好,只看它会不会对我造成负面影响。不能完全控制心灵,还会对它形成依赖,或占用过多的生命,影响我做正事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戒掉它;能控制心灵,不再依赖任何外物、外力时,我就会随缘地吸收一些我需要的东西,但仍有选择——一方面考虑到健康,另一方面也考虑到生命的容量。

我始终提醒自己,生命很宝贵,不值得浪费在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即使在心无挂碍之后,我每天仍然很早起床,有时也觉疲惫,但从不懈怠。因为我知道,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痛苦地死去。既然我还健康地活着,也知道了一些别人不一定知道的东西,就该趁自己能写时,多写一些别人需要的东西,多帮一些需要我帮助的人。除了这些,生命中的一切都留不住,对我来说,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包括物质、利益、名声、享受等等。

但1992年时,我还不是这样。当时,我还执着于写作,始终想写出很好的东西,始终想要成功。那种对成功的渴望,就像是我心里的一口气,这口气不能断,断了,我就会放弃,没法继续下去。我的梦想也会死亡。我始终牵挂着它。无论我在干什么,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受到了怎样的质疑和打击,我始终牵挂着它。我不想失去它。即使我被包裹在浓浓的黑暗里,即使我的心里还会出现一些我并不随喜的东西,即使身边的一切都想让我放弃,即使世俗的一些东西还在牵扯我的心,即使心灵陷入了一片暗无天日的死寂,我也不想失去它。对我来说,它不仅仅是梦想,也是灵魂本身。我不能想象没有它的世界——那所在,该是一片黑暗吧?我愿醉死在梦里,却不愿沉睡在黑暗里。

1992年6月,我常到各个乡镇去检察工作,也经常跟着舅舅畅国权到处去拜访凉州的奇人,搜集大量的民俗资料,还不时到寺院里去,但修行仍然没有大的进展,写作也停滞不前。

我始终等待着顿悟的来临,也始终期待着再一次的豁然开朗。我想,要是能再一次遇到公刘老先生那样的大师,能得到一种新的启迪,该多好!但我拜访了很多文人,都发现他们自己也是盲人,并不比我更加明白。其实,那时节,我已接近开悟了,只是我自己并不知道。我读过很多佛教经典,也拜访了很多的佛教人士,其中虽有明白人,但我们没有师徒的缘分,所以他们没法叫我也明白。那时节,我的心里,始终有一种焦虑。

我已渐渐步入中年,这是那时我陷入焦虑的一个重要原因。我的自信和现实之间的落差,总是像铁锤一样敲打着我。心里总有一个刺耳的声音,会在不期然间惊扰我,让我开始怀疑自己。落笔很难了,我只能拼命地战胜自己。我知道,自己还没有放下对世俗的牵挂,有担忧,有畏惧,有渴望,那六根未净、充满热恼的灵魂,是不可能像雄鹰般飞翔的。

一方面,我非常渴望自由,丝毫不亚于我渴望成功,但是我仍然在挤压自己,因为不想放弃梦想。哪怕没有任何感觉,我也要求自己写作,用一种堪称严苛的标准,狠狠压榨着自己。我的心里还有诗意,因为我一直要求自己不要变得麻木,不要变得冷漠,但我还是写不出东西。那时节,有一种压力正狠狠地压着我的心,唯一让我没有放弃的,就是积极向上的生活观,还有修行所修出的毅力。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5-15 20:51:47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字数:3670

发表时间:2018-05-16 04:51:4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26 14:56:3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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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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