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

在河西小学的那时，虽然我不教书却教人治病，是明显的不务正业，但由于得到了很多病人的拥护，学区领导也没有批评我，甚至教委领导也没有批评我。他们对我，真的是太宽容了。不过，对我的事，教委主任蒲龙还是很好奇——毕竟，老有人找他开批条。不久，他就叫教委副主任沈建华来调查此事。

沈主任来时，正好是我上体育课的时间。

1990年前后，按乡下小学的规矩，所谓的体育课，就是让孩子们打篮球，自己去玩耍，教师是不用上课的。那时的体育课，不像现在城里这么严格，不列为学生的必修课。所以，每到体育课，我就让娃儿们去打篮球，而自己则在房里修行或是读写。

有一天，正是体育课时间，我在房里用功，有人忽然砸门。我开了门，见一年轻人，显得很激动，他喝问我，你为啥不上课？那表情，显得有些怒不可遏。

我觉得面生，不明其来意，就拍拍他的肩膀，说，安静！安静！

那人显得越加生气，因为我那拍肩膀的动作，一般是长辈对晚辈的。在他眼里，这显得有点放肆。旁边的一个年轻人赶忙介绍说，这是教委的沈主任。

我请他进屋，洗了两个苹果，一个我自己吃，一个给他。他接了咬了一口，气也渐渐消了。





那便是我跟凉州教委副主任沈建华的第一次见面。沈主任人非常好，能干事，是个人才，做人一直很率性，虽然很年轻就当了领导，但一直没有得到太大的提升。这一点，很奇怪，我接触过的人中，凡是我认为非常好、有才干者，进入官场之后，都很少能真正得到提升，而那些我认为不怎么样，甚至品质很差的人，却在官场中混得如鱼得水、节节高升。这种现象，不得不令人深思。

第一次见面时的沈主任看起来非常年轻，猛一看，根本不像是领导，倒像是哥们儿。我并不知道，那时，沈主任其实带了一个任务，是来考察我的，教委想调我进城。没想到，我竟然没有上课，所以，这第一印象显然不好。

后来，他回去复命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向领导汇报的。便是我自己，也知道那时的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倒是对娃娃们的文化课，我一直没有放松。误人子弟，如杀父兄。

除了文化课，对于体育课啥的，我就叫娃儿们自己去玩，玩得越痛快、越开心越好。

沈主任走后，我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夜里，除了修行，我还系统地读那些丹经。虽然也在进行着所谓的写作，但在那段日子里，我并没有写出啥作品。我说过，我没有捷才，我的所有作品，必须经过十年怀胎，才能出世。这个过程中，我必须不断地增补营养。





到了第二学期，我就不再治病了。虽然没有人限制我，但我自己觉得真有些不务正业了。老有病人来找我，我都一一拒绝了。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想当个给人治病的气功师，我有着更高的追求和梦想，我不会满足于那些雕虫小技。我明明知道，那些东西根本不究竟，与我追求的终极解脱有着天壤之别，所以，此后，我很少再涉及这些东西。后来，那些曾显赫一时的气功大师们都一个个销声匿迹了，有的甚至还灰头土脸了。所以，若是不从心性上下手，一些功能性的东西，永远改变不了人的本质。

那些我曾经救治过的人，虽然延长了生命，不会再受到疾病的折磨，但是，也仅仅如此而已，他们的命运仍然没有改变，仍然被穷困、愚昧、热恼笼罩着。

那时，看到像父母那样的农民贫困苦焦、时不时受到欺负和愚弄、被生活逼得狼狈不堪的现状，我就想写一写他们，让外面的人知道，还有这样一群人，就这样活着。但那时候，自己在智慧方面还没有完全打开，对生命、对命运、对生死等问题，还没有完全彻悟。那时的我，也处在一种痛苦和挣扎之中。后来，我就全身心地注重心性方面的修炼了。

我一直认为，不管怎样的修行，都以人格修炼最为重要，如果没有人格上的完善，没有智慧上的顿悟，仅仅靠一些花拳绣腿来哄骗自己，只能白白浪费生命，对己、对人、对世界都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

当年的病人里，也有人一直跟我保持联系，这次也成了我的东客。





二十多年前的又一天，我正在河西小学的宿舍里读书，忽听有人大喊：陈开红！陈开红！其声如雷，响彻校园。

出得门来，见院里已多了一辆车，一人正大喊着我的名字。那人很胖，很高，很严肃。

校长介绍说：这是蒲主任。蒲龙对我吼：去取你的教案！

我一听，头皮都麻了。我没有认真备课，因为我教的是一年级，对于那些拼音啥的，我很精通，就懒得备课。为了应付检查，我也写了些，但按教委的要求，肯定是不够的。

我将教案递给他。

他翻了翻，说，你咋备了这么一点？

我说，教拼音a、o、e，其实是用不着备课的。我小时候就精通拼音了，都烂到脑子里了。

他笑了笑，又说，你要好好发挥你的特长，好好教娃娃写作文。

我说，蒲主任，一年级没有作文。

这一说，蒲主任笑了，对校长说，你给人家安排个高年级教教。

这是我跟蒲龙的第一次见面。大概过了一个礼拜，我就接到了调令，进了城。听说，学区的刘站长还想压我，但蒲龙怒了，说，陈开红要是不来，你就叫站长来。

站长这下急了，亲自来催我进城。你瞧，有趣吗？其实，生活有时候比小说精彩多了。所以，有时候，我都迷瞪了，不知道自己是在搞文学，还是在演戏？

从那时起，我又进了城。在河西小学，我只待了一年多时间。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