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西部》连载60: 熬过生命中的噩梦阶段



雪漠


正式调入教委之前,我的工作很杂,主要写材料,也处理一些展览、公文性质的东西。后来,教委搞希望工程时,我还写了一个宣传片的剧本,那宣传片在电视上播了很久,为凉州的希望工程吸引了大量捐款。

现在看来,那也是一种学习,它给了我一种难得的经验,让我有了另一种思维。但是,在当时的我的眼中,这仍属于一种消耗。因为我正专注于创作《大漠祭》,任何跟此事无关、又会占用大量时间的事情,我都觉得是在消耗生命。

那时节,我的家里也发生了很多需要处理的事。
鲁新云的父亲得了病,到城里检查,发现是晚期食道癌,他只好留在城里治病,我就陪着他到处找住处,还帮鲁新云的弟弟办了民办教师转正的事,这样,老人要是走了,也能走得安心些,我也报了恩;鲁新云得了肝炎,我帮她买了几瓶药,吃完就没钱再买了,她妈妈就叫她大量吃胡萝卜,她一边吃红萝卜一边修行,竟把肝炎彻底治好了。另外,我还帮着朋友处理了一些事情。
总之,那段日子里,我完全被俗事牵绊着,心也受到了牵扯,但是我不能拒绝。因为有些事,你一旦拒绝了,或是无动于衷,修行也就失去意义了。像《西夏咒》里那个修了三年密法的老和尚,就是因为见死不救,所以失去了解脱的机缘。所以,我常对学生们说,失去人格追求的寻觅,是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信仰最重要的就是奉献,是无我的大爱,而不是别的。当你做了一些看似对自己毫无好处,甚至会伤害自己,却能帮助别人,让别人渡过难关的事情之后,你也就得到了最大的好处:提升了人格。所以,对上面的那些事,我都没有拒绝。那些事虽然干扰了我,让我无法安心写作,却给了我写作之外的一种营养,它是另一种生命体验。

不过,那时的我跟现在不一样,我还不能安住于当下,享受生命中的一切,我的分别心还很重,所以就感到了巨大的焦虑。那时节,《大漠祭》的创作整个停止了,我写不出一点东西。怎么办呢?我只好读书,但读书的时间也很短,整个1992年10月,写作只有五个半小时,写材料达到了五十八个小时,读书四十六个小时。我的创作,几乎看不到一点出路。

那时,我尝到了梦想停滞不前,但生命却不断消逝的滋味。那感觉,真不好受。

那是我生命中最关键的一个阶段,我时常想要放弃,时常觉得生命没有意义,时常陷入极度的焦虑,因为我见不到未来的曙光,也没有人能告诉我,希望在哪里。幸好我有信仰,还能坚持禅修,要不,我就会被生活和困境给迷了,失去了向往,失去了自省和警觉,就可能被生活的黑洞给吞噬。好多人就是这样被吞噬的,他们从此再也写不出东西了。我的信仰,让我心里始终有另一个声音,它一直在对我说,梦想虽然很远,但它就在你的脚下,继续跋涉吧!于是,那苦,也成了上天对我的一次考验。

就这么熬着熬着,到了11月,我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那时,我终于被正式调入教委。之前的六个月,是借调。在那段时间里,教委领导一直在审核我的人品和工作态度,如果他们发现我有一点懈怠、懒散或不负责任,他们就会立马叫我回去教书,但六个月后,我通过了考验。他们认为我的人品很好,也能干活,就结束了对我的考验。

调入教委没多久,蒲龙就大幅减少了我的工作量,让我专心编写《武威教育志》。这是一本差不多编好的书,不用我花多少时间,只是补充一些资料而已。虽然,他偶尔也会让我写一些重要材料,但一般的材料,我已不用去写了。我顿时从困境中解脱了出来,读书、修行、写作终于回到了正轨。而且,在教委,我能看到大量的旧报纸,它们为我提供了无数的创作素材。

可见,有时就算生活陷入了困境,也不用太担心的,只要你不放弃,困境有一天就会过去。只有那些在上天的试用期内,能一直坚持下去的人,才能收获最后的成功。

11月起,我读书的时间大量增加了,我就开始读一些西方现代小说,像卡夫卡的作品等等,也看一些《正大综艺》之类的电视节目,吸收当代的营养。我的工作比较自由,就采访了很多人,包括《西夏的苍狼》中老梁爷的原型和《西夏咒》里的一些人,还采访了一些非常神奇的人物,收集了很多神奇的故事。

那时的每天晚上,我整理完录音资料,都会在日记里描写这些人和这些事,尝试将它们变成小说,但写得仍不顺利。客观环境的改善,并没让我的写作走上正轨,我仍然写得非常热恼,因为我始终对自己有一种期待,希望自己能写出比《长烟落日处》更好的小说。每次翻开那书,我就会变得很伤感,很感慨,我想,那时的自己竟写出了这么好的东西,以后,还能写出这样的小说吗?当我这样想时,压力就更大了。

有时,我们总是喜欢自己折磨自己,而不能允许自己有一个成长的过程。但是,在我们追求完美、追求成功的过程中,却是必须要经历一个过程的。没有这个过程的成功,是乏味的,也缺乏内容,所以,真正重要的不是成功本身,而是积累的过程,是一个人为了成功而一天天地升华自己,一天天变得更博大,最后自成一个世界的过程。只有经历了这个过程,人才会真正地进步,才会有成功真正的资本,无论在人格、智慧、眼界还是学养方面,才会真正地成熟。少了这个过程的成功,只可能是小成功,不可能是打碎一切局限之后的大成功。打碎,是必然会让你承担痛苦的。你也很可能会承受嘲笑、轻视、排挤、冷落,等等。但经历了这些,你的心才能变成大海,迎接四面八方的水流。这时,你的整个生命就活了,成功就会扑面而来,你挡都挡不住的。

1992年,在我的生命中,是比较温馨的一年。
有时,我会搜集凉州的民间古籍,和鲁新云一起抄下来保存。有时,鲁新云会带上孩子,进城来看我,我就带了他们到城里转上一圈,享受天伦之乐。最初,我没法把他们接进城里,跟我一起住。因为我没有宿舍,也没有独立的办公室。我总想等到条件好些时,再把他们接过来,这样,他们也能过得好些。但是,8月里发生了一件事,却改变了我的整个计划。

8月的某个周末,我回家帮鲁新云干农活。当时,农民们正在收割麦子,他们总会把麦子拉到一个地方垛起来。可我天生不会干农活,我一垛好,麦垛就倒了,再垛,又倒了,我非常狼狈。我很希望村里人能帮帮我,可他们都不帮我,还望我的笑声。我觉得没意思极了,就想把麦子都烧了。幸好当时是个大风天,我怕引起火灾,就没这么做,但也不想在那个地方待了。好不容易收拾完麦子之后,我就对鲁新云说,走,我们进城。她就收拾好东西,带着孩子跟我搬进了城里。从此,我就坚决不种麦子了。

所以,鲁新云和陈亦新最初的进城,源于我的一时冲动。其实,我完全没有接他们进城的客观条件。刚开始,他们没地方住,我也没钱租房子,只好让他们跟我一起住在办公室里。幸好,当时跟我一间办公室的,是一个老头子,他不常来办公室。我就把行李放在角落里,在单人床旁边加上一块木板,拿两张凳子架住。我睡在木板上,鲁新云和儿子睡在单人床上,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他们总不能一直住在我办公室里吧?后来,我申请了一间宿舍。于是,在城里,我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栖身之所。

虽然那房子很小,只有十平方出头,放了一个大书柜,一张小床,一张沙发,就没地方放别的东西了,但屋子外面可以做饭,我们一家三口,就过上了相对正常的家庭生活,我也不用叫弟弟陈开禄天天给我做饭了。

每天早上,鲁新云很早就会起床,然后叫醒我和儿子。洗漱过后,我们就坐在铺在地上的毡上禅修。我每天仍给自己打考勤。晚上睡觉时,我们三口人两顺一倒地睡在床上,有时他们睡床,我睡沙发。那沙发,不像现在的海绵沙发,里面装的是弹簧,有点硬,不太舒服,我一动,它就叽里咕噜地响。但毕竟跟老婆孩子在一起,那小屋里,就充满了一种温馨。

当时,家里啥都很少,唯独书多——我的工资一直很低,生活就始终非常窘迫。有时,我们一家人连菜都吃不起,我只好在办公室里收些旧报纸去卖,才有钱买菜吃。我甚至连一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可是,不管过得多么困难,我都会坚持买书。很快,大书柜装不下了,我就做了一个小书柜,放在大书柜旁边。可没过多久,它也被装满了。我买书很快,看书也很快,发现重要的书时,还会一遍一遍地精读。

1992年,我重点读《十大弟子传》等佛书及经典,也读了一些《中国走出死胡同》之类的大文化书和哲学著作。文学方面,我侧重读俄罗斯小说,比如托尔斯泰的一些中短篇和《安娜?卡列尼娜》。

当时,我已读懂了托尔斯泰,能进入他的灵魂世界,能跟他对话了。他心灵的宽广和悲悯深深地打动了我,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在他的作品中,我甚至嗅到了凉州贤孝的味道:它们都有历史画卷般的气势和价值,对琐碎生活的描写都很到位,而且,它们的情感深刻而细腻,对人物心理的剖析也很深入,能让人产生强烈的真实感和灵魂共鸣。

发现这一点时,我想,能不能像贤孝那样写作呢?于是,我开始尝试。

这是我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无论面对什么,我都会有意地汲取营养,寻找它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如果实在没有,我就寻找它身上我可以避免的错误,而且我无论学到了什么,都一定会学以致用,这样,我就一直都在前进。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5-14 20:55:53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字数:3575

发表时间:2018-05-15 04:55:53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15 15:33:3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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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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