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西部》连载51: 双城中学的东客们



我在双城中学时,气功热渐渐出现了。我老去松涛寺,跟吴乃旦师父学习观想、念诵和宝瓶气之类,接触到了香巴噶举文化。我资粮道的圆满,正完成于这一时期。同样,一般人只知道我写作和练气功,对于禅修啥的,知者并不多。现在想来,那时的密修是必要的。否则,我会招来更多的违缘。因为那时,我公开地练武功,招致了辅导站刘站长持续不断的批评,他老是在会上批评我不务正业,文不文,武不武的。当然,从他的角度来看,我确实是有点不务正业的。此人,总是举着命运的鞭子,驱使我成长。

在双城中学,有一些很有政治抱负的老师,现在想来,他们仍然非常优秀。平日里,大家闲谈的,总是国家大事,话题大多不离政治,都有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气派。许多话题,甚至超前了。有时,在国家的某些改革措施出台之前,我们就已经想了许多实施细则,有些甚至早于国家的正式公开好几年。平子和飞子是其中两个最有见识者。

平子一向有政治抱负,且显得十分老练,若是遇到好的机缘,他也能在政治上成功的。后来,他当了一家中学的副校长。在双城的同事中,有好几位当了校长,级别虽然不高,但在教育界,能大小当上个官,总比上课吃粉笔灰强。

凉州人是很容易满足的,这一点上,我就不同。我非常愿意过一种跟现在不一样的生活,所以,一旦发现某种生活差不多要定格时,我就想换一种活法。有时候,我的读书,甚至也是为了感受另一种活法。我喜欢将某一类的书读透,然后再读透另一类的。我的这种读书法,效果很好。我总是在某个阶段集中地读某一类书,而且我尽量会读完能找到的所有这一类的书。所以,当我读完某个领域的书后,差不多就能跟这个领域的专家对话了。从某种程度上说,读书成了我体验另一种活法的方式。

每天饭后的一段时间,便是老师们“打白铁”聊天的时候,话题总是很大,大家总是各抒己见。我一向对政治兴趣不大,我知道那是一个游戏,我不喜欢玩这种游戏,因为不同的政客会制订不同的游戏规则,我不想浪费生命。我只喜欢跟自己的内心玩。那时,我所有的风暴都发生在我的内心里。我喜欢自造的一副对联:静处观物动,闲里看人忙。除了每天上两节课外,我把大部分时间都用于修行、读书和写作。但那时,我的创作效率一向不高,我很少有大块成篇的东西。这一点,陈亦新也像我。在十六岁时,他就写一部长篇,每天写,每天写,自己一成长,就对写成的东西不满意了,就再重写。只有到四十岁后,我的效率才真正提高了,时不时地,就能出一本书。有时,读者甚至会埋怨,我出书太快,他们根本读不及,原因是,我这时的创作,已经不是写,而是在喷了。稍稍喷一阵,就是一本书,看上去,沉甸甸的,倒也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我一向有收集资料的习惯,无论从民间,还是从书本,我都收集到了很多东西。大部分虽然没用,其实有好些已经融入我的血液了,写小说时,就会渗入文字,流入笔意,让作品有了另一种味道。所以,真正写作的时间并不多,而读书、体验生活的时间比较多,这也就是“功夫在诗外”的意思吧。

在双城中学,有很多老师爱好文学,我就叫一些老师帮我抄稿子。金兰的字很好,为我抄过小说。为我抄过文章的,还有一位叫高万梅的女教师,可惜没她的联系方式,这次我没有请到她当我的东客。当然,没请她还因为我有顾虑,因为一般人总是害怕被人请,甚至有人戏称那请柬为罚款单,都说先是人情后是债。

在凉州,好多人收到婚宴请柬之类的,总要掂量一番,是赴宴,还是不去,总会在心中打上一阵算盘,看值不值得去。如果相互之间都有子女婚娶嫁迎之类的,那请柬便是维系其交往的象征。因为我请了,他来了礼,随后,如果他的孩子遇到婚事等,那我必须要还人情的,这就是民间的礼尚往来。很多时候,亲戚朋友之间关系的维系,便是这样的潜规则。而我的请,却有着一种品尝或凭吊岁月的意味。虽然这样,那些我难找的朋友,我也就懒得去找了——尤其在给瑞文打电话却不接之后。也许,他们真是将我的请当成罚款了。

我只希望,在这部书出版之后,要是他们有机缘能读到这些文字时,希望他们能够理解。很多时候,我们心中要有一份美好、一份诗意、一种超俗的东西,放下一些功利,感受心灵之间的那种温暖和感动。我觉得,保留一份纯真和浪漫,就是最好的。生命很快就会过去的,活着时,好好珍惜。虽然我们身处世俗的世界,但是也要相信,还有一种纯粹的情感。

这也难怪他们,因为在双城中学,我仍然是与世隔绝的,同事们并不完全了解我。

虽然,我有些懒得再找人了,但我倒是想找到高万梅老师。那时节,她是双城中学的一道风景,长得很清秀,也很清高,总是独来独往。她那儿有很多名著,我没有直接向她借过书。我是从她的学生那儿转借到了《复活》等书的。有时的寂寞里,我也想去跟高老师聊聊天,但每次一见面,却又拘谨。所以,我一直没有跟高老师深谈过。一天,我的儿子来学校,她问,陈老师,这是你啥人?我答,我的作品。她听了,掩口而笑。这一切,有种历历在目的温馨。

我记得的,还有个叫希堂的人,他是刘站长的儿子,很胖,娶了一个老师,就成了双职工。那时节,双职工是许多乡下老师的追求。有些人,为了“双职工”的梦想,可以熬到三十多岁。虽然在凉州的乡下,三十多岁没结婚是件很不好的事。

那时,希堂能娶到双职工,跟他父亲当站长有关。那女子,原跟一位诗人有感情,但他的父亲是农民。几年后,希堂死了,妻子很快嫁人了,正应了《红楼梦》中的那词儿:“昨日黄土垅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可见,世间的情感,真的是没必要执着的。



希堂是我弟弟同学的同学。我弟弟死时,他的一位同学叹道:陈开禄那么好,却死了。不久之后,他也得了白血病。他死时,他的同学希堂也叹道:他那么好,却死了。希堂叹过不久,也忽然死了。死前,他已经当了学校的教导主任,这是个很忙的差事,在学校,也是相对有权的一个位置。我一直没有担任过啥具体职务,即使后来当了甘肃省作协副主席,也是挂名的,我不爱操心任何具体的事务。现在想来,这倒真是件好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做了这个,就做不了那个,所以,我一旦确定了自己的梦想之后,就会将所有跟梦想无关的事情舍去,这样才能保证我有足够的生命长度来实现梦想。很多人,在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那样的梦想,但是在实现的过程中,往往就会受到各种世俗利益的诱惑,金钱呀、官权呀、名利呀等等,忽而东,忽而西,忽而要这个,忽而贪那个,最后,将最为珍贵的生命搞得支离破碎,就一事无成了。

双城中学的同事中,我请了平子、寿堂、飞子等人。

我还请了存年。那时节,存年在辅导站上工作。他媳妇搞培训班,为当地培训了许多裁缝人才。几年前,我见过存年老婆,发现她也不干裁缝了,开始做直销。

我在双城中学时,辅导站还请了两个天水女子,当草编老师。天水女子很美,皮肤很好,跟凉州女子不一样。我觉得应该会有人追求她们,哪知,几年之后,直到她们离开武威时,也没见谁追过。她们想请我带她们进凉州城,我拒绝了。没人知道,我拒绝的原因,是没有钱。那时节,她们即使真的跟我进了城,我也请不起她们一顿饭的。除了吃饭,我的钱几乎都买书了。

在双城请的另一位朋友便是飞子了。我专门去双城请过他,那天他不在家。他到了小学,听说他在一所小学,管伙食。在学校里,能管伙食,也很好,因为一些贪权的教育局长,甚至会把手伸到乡下的小学,安排一些职务。我希望管伙食的飞子,能少上些课,多一些写作时间。

在双城中学工作的那时,我和飞子老是在一起聊文学、聊政治。他很有见识,也写了许多文章,可惜没有出版。飞子有大抱负,写了很多书。现在想来,那些书其实也不差,至少有了骨架,但飞子的毛病是不坚持,他是坚持一阵,写上几部,发表不了,就不再写了。我是一遍一遍地写,不在乎结果。二十年后,我就成了作家,飞子调到了家乡的一个小学。去请他时,他正好不在家,我将请柬留下就回来了。



在双城中学时,飞子是我很好的朋友,他有很多好书。那时节,我因为爱买书,老是没钱,时不时就紧张了,每次没钱时,我就飞快地跑到飞子那儿借钱,他也总是会借给我。发工资后,我最先做的事,就是先还飞子的钱。那段日子里,我常常是借了还,还了再借,成轮回了,但是飞子从来都不烦,也从来没有表示过拒绝,他是很好的人。他有个开理发店的老婆,日子过得很滋润。

飞子有正义感,老爱对时事发表评论,其见地极高。他的那些话,即使现在想来,仍是很好的,尤其是对政治的评论。一天,他说他发现了马克思的错误。他说,马克思认为的那些剩余价值,其实不全是工人创造的,其中大部分可能是机器创造的。他举了很多例子,来证明机器是创造剩余价值最重要的因素。我虽然觉得他不一定对,但在那时,我没有办法反驳他。

在双城时,我的修行仍然抓得很紧,一直没多少人知道我在修行,即使在我写出了《大漠祭》,完成了从一个小学老师到作家的超越,很多人还是不知道我的信仰,包括我周围的亲戚朋友。后来,我陆续出版了“光明大手印”书系等书籍之后,人们才注意到我的信仰。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5-08 18:46:08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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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8-05-09 02:46:08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09 15:42:32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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