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西部》连载43: 唯一一次没有选择的选择



雪漠


不久,好多人都知道了我们的事,其中有一些人,后来也当了东客。

闲言碎语就像沙尘暴一样,卷向了我们。好多以前不议论我们的人,也开始反对我们相爱。有些人甚至认为我在玩弄她,不可能跟她结婚,因为,他们总是觉得我不可能娶一个农民。多年之后,拍《大漠祭》电视剧时,有人说灵官即使回来,也不可能娶莹儿时,我就说,咋不会,我都娶了农民,他为啥不会。

虽然我们还没有定下婚期——我一直怕结婚会将我拴在这土地上——但我对她是认真的,我从来没想玩弄她,也不觉得她的农民身份有啥不好。如果不牵挂梦想,不牵挂修行,我会毫不犹豫地娶她。我不怕别人的闲话。那时节,就算没有任何绯闻,人们也会说我坏话的,我已习惯了,甚至把它当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但鲁新云不是这样。她只是一个初三的学生,没有经历过大风大雨,也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洗练,她的世界,曾经非常安静、简单。但是,在和我相恋之后,她就像突然被卷进了沙尘暴。她虽不脆弱,甚至有些倔强,但她能经得住多少流言蜚语呢?要知道,在我们那儿,唾星总是会喷向女人。我们毕竟是师生。当时,有很多不堪入耳的话,泼向了她。

舆论的压力,给我们的爱情蒙上了阴影。当时的天空,也好像罩着一层浓雾,总想吞噬我们。

那时,我总是做梦,梦里梦外都有人在造谣,可见,那时节,舆论给了我们多大的压力。不过,这压力也让我们更坚定了。如果环境很温暖,我或许就会更加长久地陷在爱和事业的纠结之中,但是环境的反对,给爱情编织了一道光环,让它变得更加诗意了。守住它,似乎也变成了我的信仰。我们都不想对外界屈服,不想被外界同化,更不想放弃。

所以,从一定程度上说,那些逆行菩萨们也成就了我的爱情。

有时,我还会约上鲁新云,趁夜色正浓,躲了喧嚣的人群,到沙枣林去——是的,就是“大漠三部曲”中兰兰和花球约会的生活原型——《白虎关》里,就有我当年的影子:

他们带个大衣,铺在沙丘上,并排躺了,望月。那月光会伴了情话,渗进心里。若是在春天,就有了沙枣花香。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和月光,和情话,给了兰兰许多回忆。

那朝天吠的老山狗,就养在她家的后院里。我们的暗号也跟兰兰和花球一样,她啪啪——啪——啪啪,我啪——啪啪——啪。不过,当年的我们,不像现在的年轻人那么放纵,我们的聊,真的仅止于聊,并没有发生兰兰和花球那种让人脸红的故事。我们也不在沙枣林里过夜,每次聊到半夜,我都会送她回去。

有时,我还会跟她一起练武,她家的后院里种了花,我便趁着月色,在花丛旁练武,她在一旁看我,时而跟我一起练。人们那些带有恶意的声音,就远到心外去了。



当时,除了梦想,我最重要的一个念想,就是不要叫人望了笑声——这是一句凉州话,意思是不要叫别人幸灾乐祸地望着我的失败发出笑声。我身边有一些看不起我的人,他们不一定比我强,但不愿意认可我。他们经常在背后嘀嘀咕咕,嘲笑我的梦想。所以,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快实现梦想,成就事业,证明自己。在1983年的日记中,我写过这样一句话:“我真怕我将来成为一个言过其实的吹牛大王,那样,我将无颜留于人世。”那是我当时最大的动力之一。

从小,母亲就告诉我,娃子,要努力,不要让人望笑声。所以我一直很要强,总是不肯认输。高考的落榜,是我第一次叫人望笑声,那种感觉很不好受,它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我曾答应过自己,有一天,一定要给自己、给父母、给所有相信我的人争一口气。为了实现这个和自己的约定,我不断调整自己,总想找到一种很好的规律,让自己能有更好的学习状态。后来我发现,学习和修行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假如我能坚持禅修,学习效率也会很好;假如哪一天我撒懒,不禅修,学习的状态就会非常糟糕。所以,我一直在禅修。禅修教会我必须放下万缘,做好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件事。

为了做好该做的事,一生里,我放下了无数的东西。

在武威师范读书时,我跟同学们学会了抽烟,而且抽得很凶。那时,我抽的是莫合烟,劲大,也不贵。但是,慢慢地,我发现自己没了烟就写不了东西,而且抽烟对身体也不好。要是再这样下去,成为大作家之前,我就会给烟熏死了。于是,我毅然决然地戒了烟,下决心的那一刻起,就一根都没有再抽过。我也喜欢看电影,喜欢弹吉他,但我的生命中容不下那么多东西,就只好放下了。我还放弃了挣大钱的机会,放弃了当官的机会,远离了天伦之乐,因为,在我的生命中,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几十年来,我不断为自己做出各种选择。爱情,几乎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没有选择的选择。但现在看来,那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因为,如果没有谈过恋爱,我是不可能写出那些美丽爱情的。《白虎关》中,月儿倚在沙枣树上等待猛子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了许多读者的心里;莹儿在沙漠里埋下蓝外套,上面写着“莹儿爱灵官”的那份纯真和坚守,也感动了许多的读者。这些女人之所以那么美丽,就是因为,她们像坚守信仰那样,坚守着自己的爱情。如果我没有经历过爱情,所有的美丽和鲜活,就不会存在了。说不定,我永远都写不出“大漠三部曲”那样的小说。而且,有些人虽然不喜欢《无死的金刚心》中的那些情书,但他们不能否认:琼波浪觉的寻觅中,如果少了这样的一种存在,少了一个为他苦苦守候的女神,就定然会多了一份孤寂,少了一份温暖的。所以,莎尔娃蒂,既是他寻觅的牵绊,也是他寻觅的动力,真的很难把她当作修行中的情魔。

我也是这样的。我爱上的,也是一个莎尔娃蒂那样的女人,一个值得用生命相待的女人。对她的爱,曾扰乱了我的心,但也是那份爱,推动了我的寻觅,让我更加进取,更加向上,更努力地追求觉悟和成功。所以,面对“情魔”这个说法时,我也只能像琼波浪觉那样,深深地叹一口气。

爱情是一把双刃剑。

我明明白白地感觉到,爱的温馨正在软化我的寻觅之心。有时,我真想什么都不管,跟她好好地爱一场。人生太短了,一口气提不上来,人就死了。为啥不好好地爱呢?我无法坚决地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仍在挣扎的,只有一个词:寻觅。我对寻觅的坚持,让我始终像是罗网中的鱼那样,不肯屈服于自己那颗渴望沉浸在爱情里的心。但少了她的世界,总是少了一种味道。所以,我总是矛盾。

身边也总有人劝我放弃她。

有些人的劝,是不怀好意的挑拨离间,而有些人,却是真心为我好的。我分得清,但觉得两者都一样。因为,他们无论如何劝我,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替我做决定的,都是我自己。我不会受他们影响的。我有一个特点,就是主体意识非常强,很多像我那样的人,后来活得非常平庸,除了跟我在梦想上有区别外,最重要的,就是他们不一定有主体意识。一个没有主体意识的人,是很容易被环境改变的,因为他们有时分不清是自己错了,还是环境错了。当他们发现环境也有道理的时候,就有可能会改变自己的观点。说得直接一些,就是他们没有自己的立场,没有非常坚定而不可动摇的东西。但是,我很感谢他们对我的关心。而且,有些人劝我的话,确实很有道理,我自己也是那样想的。

比如,1984年的某一天,我进城去买染发剂——年轻时,我的头发是黄色的,像外国人一样,走在人群里,总是很扎眼,《少林寺》刚开始流行时,我索性剃了光头,但后来头发长了,就不想剃了,想把头发往黑里染——那段时间,父母的一个老朋友,金川的吴叔叔,刚好在城里住院,我就跟舅舅畅国喜去看他。吴叔叔见我手上拿了瓶东西,就问我是啥,我说是染发剂。吴叔叔就皱着眉头劝我,他说,你不要追求外表,要好好学习,你还没有成功,没有打扮的资格嘛。舅舅告诉吴叔叔,我正在谈恋爱,吴叔叔又劝我,你不要早恋,要把心思放在学业上。舅舅也一起劝我。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他们都觉得我是好苗子,有很好的将来,都担心我会因为恋爱荒废了学业。

我跟一般的年轻人不一样,我虽然自信,也很倔强,但我并不盲目,我分得清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别人对我的有益提醒,我总能虚心接受,而且能放在心里。所以,虽然我不会因为别人的一两句话就放弃爱情,却仍然非常感谢吴叔叔对我的忠告。那时,正是我摇摆得最厉害的一段时间。他们的忠告提醒我:无论如何,都要以学业为重。所以,虽然那染发剂很贵,但我一直没有用它,还在瓶子上写下了“立志成才”四个字,摆在我的书桌上。它就像座右铭一样,时刻提醒着我。我每次看到它,都会想起吴叔叔的那番话,然后提醒自己,不要追求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更不要忘掉人生的方向。

现在,那瓶染发剂早已过期了,但我仍然留着它,为的,就是纪念吴叔叔当年的一份心意。前些年搬家,我偶然翻出了这瓶染发剂,记起那段往事,心里很是温暖。在那段岁月里,每一个鼓励我、鞭策我的人,都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他们都陪我走过了人生中的一段时光。没有他们,或许就没有今天的雪漠。

这次陈亦新办婚事时,我很想请吴叔叔当东客,但我却再也找不到他了。在我的生活中,他只出现过这一次,就给了我正面的影响。

——选自 《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4-24 21:59:07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字数:3538

发表时间:2018-04-25 05:59:0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4-28 00:51:49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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