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河边故事之四十六)


每年七八月间,是大雨密集的季节,而且有时一连持续好多天。现在的大雨或者暴雨比较少见,但我小时候那会儿的雨好像更多更大。

没有天气预报,农家人看天识雨总是依靠习惯式的经验,上了年纪的人尤其如此,但并非总是应验。夏天的暴雨常常不期而至,让人猝不及防。或者是在闷热的午后经过一番电闪雷鸣的喧闹后轰然而降,或者是在清爽的傍晚先经过滴答小雨的试探后逐渐加码成倾盆大雨,有时明明是艳阳高照,顷刻间乌云遮天蔽日,听到集结号似的,不分青红皂白地聚拢来,好像有人把天给硬硬地拉下来一截,闪电划破长空,响雷在耳边轰鸣,狂风把大树像揉面一样的摆弄,我们躲在房屋里一次次地听着沉闷的撞击声和怒吼声,好像这一切都来自于宇宙深处和遥远的天际,让村里的小孩子们真实体现到了童话世界的惊险,和孱弱的房屋、泥泞的胡同、稀疏的篱笆、野外的庄稼,一起接受暴风雨的洗礼和考验。

暴雨时节的村子内外到处是水,以及被水淹没的、冲垮的。雨水像发泄积攒的怒气一般,粗暴地敲打冲击着农家的门窗和土墙,肆无忌惮地汇集在村里的各条胡同和街道,形成湍急的河流,横冲直撞地从各家各户的门前呼啸而过,汹涌地流向村外的沟渠。电线杆或者木桩上的大喇叭没白没黑地响起村干部嘶哑的吼叫,让村里的壮劳力都扛着铁锨到村外挖沟泄洪,村东北角的大沟渠是雨水汇聚并流向运河的地方,也是村民急慌慌地会合地点。所以经常看见许多的青壮年戴着斗笠或披着塑料布——在暴风雨中这种防雨的器具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一走出房门全身就被浇透了——斗志昂扬地向村外跑去,同仇敌忾保家卫国的样子,趟起的水花像吹起的战斗号角。留在家里的,也闲不住,倾注的雨水冲进了门槛,或者冲破了砖瓦和屋顶,屋里进水了。洇水还好说,拿个脸盆或铁桶接着滴答的水滴就行,就怕漏水太多太大,那就遭罪了。低洼的住户都在门前筑起堤坝,拎着铁捎和脸盆,与凶猛的水流抗争。我小时候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年夏天都会经历,而且不止一次。

如果大雨接连下上几天,村里汪洋一片,水坑满了,街道淹没了,院里也成了池塘,人来回走路都是赤着脚凭着感觉在趟水,如果一不小心就会倒进水坑里去,头脸身上都是黄泥水。雨停风住雨水外泄时,水从各家各户的院子里、猪圈里、鸡窝里流出来,整个村子的街道和每一个角落,堆积了许久的垃圾和杂物,或许还有竹篮、粪筐之类,汇集在街道上,又在僻静处聚集。

小孩子睡得实,有时大雨在我们的睡梦中来到,又在我们睡醒之前离开。在清晨起床时双脚直接伸到水里,才知道昨晚一场暴雨已经过去。那时候我还小,经常地,早晨会在母亲的惊叫声中醒来,睡眼惺忪地下地,鞋子已经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屋子里到处是脸盆、鞋子等杂物浮在水面上,堆积着,撞击着。

我家的房子是在村子东北边盖得较早的,当初打地基的时候,村里的干部指定一个地基的高度,一次次地警告说不能高出什么什么,否则怎么怎么。老实巴交的父母严格按照要求打地基盖房子,谁知等周边的房子逐渐盖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我家的房子不仅是村子的北面,甚至也是全村最低洼的地方。有两次垫高屋里的地面,房门上提了半米多高,好像是房梁向下降了许多,现在父母还住在老房子里,三角形的房梁好像就在头顶,很亲近人的样子。每年的夏天父亲都要在院门和房门前筑起一道堤坝,来防止街上的雨水倒灌进我家的院子和房屋。但是却几乎没有一次能挡住暴雨的侵袭,一次次我们全家齐上阵,拿起脸盆、水舀子等,父母顶着塑料布在大门口向街道上刮水,我和弟弟在屋里向院子里泼水。每年的夏天我们都在重复着同样的战斗场景,雨停之时往往就是我们全家精疲力尽的时候,终于父母在一次暴雨过后彻底地爆发了,怒气冲冲地在一个清晨光着脚踹开了村支书的大铁门。经过一番长期艰苦的拉锯战,村里答应给我家一万块砖作为补偿。

骤雨初歇,村子里到处都是水,在释放最后的力量,缓缓流向村外。村里男女老少走出房门聚在一起感叹和议论,说雷声之响、闪电之亮、雨水之大,说自己心里的震颤,说谁家的土墙砖墙倒塌,说谁谁谁家暴雨之夜的稀奇事儿,最为神奇的是有一年暴雨之中一道闪电把邻居家的大槐树从中间劈开,一道火光顺着房檐钻进了西边的卧室,像夜间的老鼠一样,迅捷又神气,点燃了蚊帐和毯子。火被扑灭了,大家在雨后聚集过来,惊愕地审视大槐树被劈开的裂痕,齐刷刷的,才发现两人合抱的大槐树中间竟然是空的。有人就说里面有一个修炼的狐狸精,被天神发现,在一场狂风暴雨中把她给铲除了。以后我们见到邻居家的小伙伴,就问他和狐狸精在一块儿有多长时间了。

雨后的清凉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没有难以忍受的闷热,天地间一下子清爽了许多,大人小孩子们都迫不及待地走出房门,大人扛着铁锨去庄稼地里看看能否把水放出来,在狂风暴雨中闷在屋里像蹲禁闭一样的小孩子,最爱是雨后的时光,打水仗是常玩的游戏,在街道上来来 地趟水,抬高了脚丫狂乱地奔跑,像一艘艘军舰在浩瀚的海洋中劈浪前行。鸭子用扁平坚硬的喙过滤着浑浊的水洼,像机关枪一样的扫射。猪躺在积水里,抽搐着鼻子,哼哼唧唧,闭着眼睛,很舒服的样子。鸡像踩高跷一样走过一条条街道,搜寻泥水中的虫豸。过上几天,泥泞的路上布满了人和牲畜的脚印,像是一个激战过的战场。

运河的水已经漫上了河坡,淹没了庄稼和槐树,还有看庄稼的木窝棚,细弱的白杨东倒西歪,青草被淹在水里,只有较高的草茎一棵棵的透出水面,兀然孤立着,孤芳自赏地看着轻风吹动雨水在自己的身边旋起一道道的觳纹。槐树林清新光亮了,树梢上挂着迷人的彩虹,少女般羞涩又娴静。多少年没有见到这样清晰和纯净的彩虹了。三十年后一个夏日的午后,在伊春一个蓊郁的森林公园里,我见到过这种彩虹,在青翠的山峰间,在葱茏的松树上,行人忘我地驻足观望,好像自己和彩虹一样,都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

等雨水慢慢渗入地面,被雨水冲刷过的原野,树木更翠,青草更青,运河两岸的旷野中升腾起一种迷蒙的色彩,像黎明的微光,隐约又清凉,有一股清新的味道。云彩依旧很低,天地间湿润的空气低垂,好像随时都能凝结成水滴飘落下来。河坡上一泓泓的水洼,和野草浑然一体。我们沿着路两侧青草漫上土路而不湿滑的那一部分,在河堤的沙质地面上感受一份直刺骨髓的清凉,到河坡上的水洼处捕捉那些迷了路的小鱼,经常还会有其他的收获,例如捡到一些地衣。

至今也不知道这些地衣的确切名字,就是那些在阴暗潮湿的地面上生长出的一种类似木耳的植物,颜色是墨绿色的,比木耳要薄,贴着地面像一层塑料纸,滑溜溜的,柔和又新鲜,富于弹性,散发着绿莹莹的光泽,像城堡里的精灵。它又是透明状的,像磨砂玻璃那样的,透过它可以看清地面。雨后的河坡上,那些大树底下,野草丛中,一层的地衣。我们小伙伴们,通常提着水桶或竹篮,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揭开匍匐在地面的地衣,缓缓地用力,揭开一片直到断裂,然后再揭一片。在潮湿的地面上,我们赤着脚弓着腰,体验着原始社会采摘生活的虔诚和纯洁。回到家,母亲在清水里洗一下,用辣椒炒着吃,或者下汤,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
楼主 有任京杭  发布于 2018-04-24 08:28:05 +0800 CST  

楼主:有任京杭

字数:2804

发表时间:2018-04-24 16:28:0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4-27 21:37:3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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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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