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精的故事


我家村南有一个生产队的场院,常年闲置。到了秋天,队里所收获的水稻、玉米、谷子、黄豆便源源不断地拉进来,有序地堆放,直到把场院堆满。等风干几天后便开始打场,就是用不同的方法把庄稼依次脱粒装袋,有的分到农户,有的用胶轮车送到公社粮库交公粮。
这个时候,很多农户家里已经断顿了,难免要惦记这碗边的肉;各家各户的畜禽开始放养了,少不了要挑大堆的吃;还有一些野生的动物和飞禽,也都是饥饿难耐。所以从第一车庄稼拉到场院开始,队里就要派人看守。看守员一般都是老弱病残,力气不足以干地里活,看场院就不用强体力。这一年选中的是魏三。15岁的魏三刚不念书了,干地里的活只挣别人的一半工分,农村叫半拉子。
年轻人精神头足,好奇心强。别看干活不行,看场院魏三倒是特别认真。每天天黑,他都支着手电筒,绕着场院不停地巡查,有一点动静他就立马冲过去看个究竟。
这天半夜,刚刚巡查一圈的魏三返回原地,坐在两个稻垛中间背风的草堆上想眯会儿。突然,他听到背后有撕扯稻草的声音。他马上站起来,一手拿手电,一手拿一截小木棒,悄悄地绕过去。想必是听到他踩稻草的声音,还没等他走近,一个黑影便蹭地蹿了出去。用手电一照,是一只金黄色,和山羊一般大小的动物。虽然没见过,但总听大人讲起过,这是一只狐狸。山村里虽然少,但是还有。
天刚蒙蒙亮,魏三便来到村西头的猎户老肖家。据说老肖家是满族,世代都是远近闻名的猎手。老肖头已经年近七十,跑山路不灵便了,猎枪便传到三十多岁的儿子肖长山手里。魏三说:肖叔啊,场院昨晚来了一只狐狸。什么?肖长山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听魏三详细地说完,肖长山悄悄地说:这事儿谁也别告诉,今晚咱俩把它打死,卖钱一人一半。
一个猎杀行动开始了,一场噩运也开始;不知道是狐狸的,还是这二人的。

有人问,猎手总能打到猎物,是不是他们的枪法特别准?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的。农村猎手所用的,是一种叫洋炮的土枪。它发射的不像步枪是单发子弹,而是几十粒甚至上百粒小铅弹。在开枪所形成的扇面之内,猎物都有可能中弹,有时打中的还不只是一粒铅弹。
农村的野生动物逐年减少,往年洋炮的用处也就是打打家雀之类的小飞鸟,虽然有收获但不尽兴。能打一只狐狸,这可是多年没有的事儿了。想起这过瘾的事,肖长山便格外兴奋。但他并不急于去场院,祖上和自己的经验告诉他,不到后半夜,狐狸是不会到村边冒险的。所以他收工后按部就班地吃完晚饭,然后开始做必要的准备。他把火药从枪筒装进枪膛,再用绑着布条的长铁丝压实,之后抓一把铅弹,也从枪筒送进枪膛;拉开枪栓,压上纸炮,再轻轻把枪栓合上。这些工作完成,就等着瞄准目标开枪了。
到了半夜,家家熄灯进入了梦乡的时候,肖长山拿起猎枪到场院找魏三。二人在距离前一晚狐狸来过的地方有五六米处并排趴下,然后在身上盖上稻草。魏三依然是一手拿手电,一手握着木棒;肖长山把猎枪的枪管从稻草下面向前探出,双手放在枪托上,保持着随时可以射击的姿势。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直到天要麻麻亮的时候,二人同时看见有动物从远处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等走近时二人才发现,不是一只,而是四只!
四只狐狸两大两小,明显是父母带着两个孩子出来觅食。到了稻垛旁,其中一只大的四处张望,另一只紧紧护着两只小的,两只小狐狸边吃边发出撒欢似的呼呼声。
四处张望的一定是爸爸,就是它昨晚来踩点儿了。魏三这样想到,狐狸爸爸,狐狸妈妈,带着两个狐狸孩子来找吃的,多幸福的一家人呀。他真后悔把肖叔叫来打狐狸了。
砰!魏三正在遐想的时候,肖长山手中的洋炮响了。狐狸们先是一楞,然后便四散奔逃。二人看见狐狸爸爸的一条腿被打瘸了,于是同时跳起来,向瘸狐狸追去。

三只没有受伤的狐狸很快便没影了,受伤的狐狸爸爸跳着三条腿,一会儿跑进收割后的大地,一会儿又跑进不高的草丛中,但始终难以逃出二人的视野。二人便瞄着它的踪影,死死追着不放。这种竞赛整整进行了一个小时左右,人困狐乏之后双方的速度明显放慢了。肖长山喘着粗气告诉魏三不要跟着他,分开来堵。这一招果然奏效,不一会儿狐狸就被围到了河岸边的一株孤树之下。二人手中握着家伙,慢慢向前逼进,随时准备给狐狸以致命的一击。
当二人都走到了攻击位置的时候,意外情况发生了。只见从来不会爬树的狐狸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竟然噌噌地爬到树上,三只脚死死抓住树杈,向远处望去,它的双眼满含着泪水。顺着狐狸爸爸的视线,魏三发现刚才没了踪影的三只狐狸正齐整整地站在远处,向这里张望。
魏三瞅瞅正拿着木棒要爬上树的肖长山,开口说道:肖叔啊,你看狐狸都哭了,怪可怜的。肖长山说,你没看杀牛吗?不但被杀的牛会哭,所有看见的也跟着掉眼泪。别怕,整死它!
魏三拿长杆在下面捅,不让狐狸反抗伤人;肖长山爬近了用短棒照脑袋一顿暴打。打了一会儿,狐狸的叫声越来越微弱,最后扑通一声掉到地上,蹬了两下腿就再也不动了。看到这个场景的另外三只狐狸转身离开了,嘴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已经大亮了。听说二人打死了狐狸,半村的人都来看热闹。孩子好奇地看着它那张狡猾的脸,老人则稀罕地摸着它光亮的皮毛。这时候一位妇女挤到近前来,对肖长山说:肖大哥,我心脏不好,能不能把狐狸心送我治病。肖长山一看,是高校长的老婆李淑芬。这李淑芬是有名的病秧子,一年在在炕上躺大半年。既然是真的有病,又是校长家里的,这还有什么说的呢?肖长山说:行,你回家等着吧,一会儿我打发孩子给你送热乎的!

农村人认为有三种动物具有灵性,它们分别是蛇、黄鼠狼和狐狸。由于黄鼠狼和蛇个头太小,灵性也有限。而这狐仙可是十分了得,它显起灵来,轻则让害它的人生病遭灾,重则置人于死地。但话说回来了,世代生活在充满黄蛇狐的环境里,哪能不打交道呢。再者说,三仙显灵的事毕竟只是传说,没有人亲眼看见。所以人们对它们是心怀敬畏的,轻易不敢出手伤害;而一旦发生了冲突,人仙之战也是难免的。
和魏三一起把狐狸扛回家,肖长山扒拉口饭就去队里收秋了。魏三和乐得合不拢嘴的肖爸爸磨好刀就开始收拾狐狸。肖老汉既是好猎手,也是上等的屠夫,不一会儿功夫,剥皮、开膛、取下水,麻利干净。魏三打着下手,眼睛都看呆了。
收拾利索之后,肖爸爸开口了:三啊,这一半肉你拿回家;这颗狐狸心送给你高婶;这皮等卖了再分钱。
魏三把狐狸心送给住邻居的李淑芬,乐颠颠地扛着半扇狐狸肉向爹妈报功去了。
单说这李淑芬多年就有心慌的毛病,大夫没少看,药也没少吃,就是不见效。看着还冒着热气的狐狸心,她好像看见了自己脱离病痛的希望。
乡村医生曾告诉她,这狐狸心最好不要洗,要让心房的血保存住并一起吃下去效果更好。按照这个办法,李淑芬把狐狸心放在锅里,再添上能盖住心的水,盖上锅盖煮了半个小时,然后拿出锅趁热切成几片,沾着盐一口气吃了下去。
有效果没有啊?高校长看老婆吃完了,急切地问。李淑芬没有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丈夫,就像从来不认识一样。突然,她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接着便大哭大喊起来:哎呀我那可怜的哥哥呀,你咋就死得这么惨啊!我的天啊,让我怎么活呀!
看到这个场面,孩子们吓得跑没了踪影。高校长也惊得后背冒凉风:她是一个独生女,哪来的哥哥呀,这是怎么了?
高校长的吃惊远没有结束。李淑芬一面哭着,一面回身从柜里掏出两块白布,一块缠在头上,一块披在身上。
淑芬,你这是干啥呀?高校长怯生生地问。李淑芬不但不回答问题,而且就像丈夫不存在似地找来笔和一张纸壳,写上“胡天龙之位”,供在饭桌上,然后就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不停地哭着说些什么。
联想到今天肖长山和魏三打了狐狸,老婆又吃了狐狸心,高校长似乎有点明白,媳妇儿这大概是村里人常说的狐仙附体了。但他是一校之长,家里搞迷信活动那可是要治罪的。这可怎么办呀?
有病乱投医,心乱如麻的高校长突然想起一个人。

高校长想到的是远近有名的王大神。
据说这王大神也是狐仙附体,来神的时候能喝上一大盆足有五斤白酒没有一点儿醉态。他的身体轻得能蹿到房梁上,还大气不喘地说着众人听不懂的话。这些绝活让大家都相信他有神仙之体,也就常请他降妖治病。高校长之所以想到王大神,是因为他想让大神和老婆交流一下,看看能不能人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处理掉。这样老婆就不再疯疯颠颠,自己也不会背上搞迷信活动的名声了。
不一会儿,儿子小胖把王大神请来了。高校长刚要说点什么,就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王大神站在屋地中央,眼睛直直地看着李淑芬,满脸怒气;李淑芬依然笔直地跪在地上,仰头盯着王大神,眼神里显出了恐惧。接着二人便开始了象外星人一样的对话。
王:老实说,你是谁?
李:我叫胡玉仙。
王:为什么这样闹人?
李:我大哥胡天龙被肖长山和魏三给打死了。
王:嗯--,死了不能复生,你这么闹有什么用?
李:我要给我哥报仇。
王:报仇可以,你找肖长山和魏三去,把李淑芬放了吧,她还有一家子人呢。
李:不行,她吃了我哥的心,我要让她遭报应。
高校长在旁边呆呆地听着,手里像攥着水,心里像放进冰。 这报应会是什么样的呀?他不敢问二人中的任何一个,而且大气也不敢喘一下。老婆已经不是老婆,王大神也已经不是老邻居了,这是另一个世界中神与仙的对话。
神:那咱们就抓紧了结,你想怎么做?
仙:我要让肖长山给我哥披麻戴孝,让我哥入土为安。
神:这事办完了你就离开吗?
仙:是。
说到这儿,王大神才恢复了正常人的状态,转过身来,用另一种语气说话了:高校长,没别的办法,你媳妇被附体了。去把肖长山找来,按它说的办吧。
听了这些对话,事情已经由不得高校长多想了。他说:行倒是行,你自己在我家没事吧?王大神说:它的道行没我深,伤不了我,你快去快回吧。

天已经黑了。被老婆折腾了整整一天,高校长早已是魂不守舍、精疲力竭了。自己家在村东南,肖家在西北,他心乱如麻,漫无目的地挪动着脚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肖家门口。还没等伸手开门,他听到屋里有很大的咚咚声。他缩回手,走到窗前探头向里面望去。他看见肖长山双手抱着头,表现出痛苦的样子,还不停地以头撞墙,发出了他听到的咚咚声。肖长山的父亲和老婆在他身后,拉也拉不住。
高校长急忙推门进屋。肖老汉见他进来,松开儿子站起身说:高校长你坐吧。长山不知咋地啦,吃完晚饭就楞说有人拿棒子打他的脑袋,头和眼睛疼得总往墙上撞。高校长说,不坐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打狐狸惹的,我老婆也在家闹呢。快让长山上我家去吧。肖老汉说:你看他都这样了咋去呀!这时候肖长山停止了撞墙,连声说:走吧走吧,我能去。高校长和肖老汉对视了一下,二人同时说:那就穿上衣服快走吧!
肖长山本来个子就不高,此时双手抱头,猫着腰走路,显得猥琐矮小,猎人的神气已经荡然无存。村子不大,二人在恐惧和沉默中很快走到了高校长家的院门口。朦胧中见王大神站在院门旁:狐仙有话,让肖长山一步一磕头地进屋。
肖长山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顺从,扑通一声在门口跪倒,朝着高家磕一个头,向前挪动一步,再磕头。高校长家院脖子长,连噌歪再磕头,有10分钟光景才推开高家的屋门。
看到屋里摆的灵堂,肖长山心里一颤。更让他心里发颤的,是李淑芬也跪在那里,手里却举着一块盖房子用的砖。“这是要以怨报怨吧,我的小命今儿个可要交代了。”别无选择,他还是一噌一磕头地向灵位运动。咣当!正在俯身磕头的肖长山听到一声响,惊得赶紧抬头。李淑芬把砖丢在了自己的眼前,恶狠狠地说;往砖上磕,不磕出血不行!接着又开始痛哭:可怜的哥哥呀,就是这个人用棒子使劲打你的头哇,你死得太惨啦!
肖长山筛了糠一样,不敢听她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磕头。一会儿功夫,血就把整个砖头染红,开始向地上漫去。
行啦行啦,再磕就出人命了,你说还怎么办吧?王大神又现出了严肃的表情,就像是一个公正的和事佬儿。
仙:明天要给我哥哥下葬,肖长山你和魏三要给披麻戴孝。
肖长山连忙点头。
神:尸首没有了,怎么下葬啊?
仙:要扎一个和我哥哥一样大小的纸狐狸。
神:行。下完葬这件事就算了了吧?
仙:嗯。
王大神又朝向傻站着的高校长和不敢抬头的肖长山说:长山哪,抓紧让你家人准备吧,按它说的办好了。
肖长山站起身,不敢看任何人,急急地推开房门,正好撞见了在门外偷听的爸爸。
二人一溜烟地跑回家去。

也是大清早,也是扛着东西。肖长山昨天是扛着真的狐狸高高兴兴地回家,今天是扛着纸做的狐狸神情沮丧地送葬。为了让三代单传的儿子不出闪失,肖爸爸拼命讨好起狐狸精来。他不但找人连夜扎了纸狐狸,而且在胡玉仙的要求之外还雇了吹鼓手。肖长山和魏三戴着重孝,分别扛着纸狐狸和捧着写着胡天龙的牌位,缓缓向昨天打死狐狸的那棵孤树走去。后面跟着李淑芬和王大神,身后是吹奏忧伤曲调的吹鼓手和几个拿着锹镐准备挖坟的社员,最后是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幼。
到了树下,按着胡玉仙在地上画的圈,大家便开始挖坑,之后是下葬、填土、磕头、放鞭炮,程序和农村安葬老人没有一丝区别。
既然大伙都知道了,这件事也就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一切活动就绪之后,王大神开始问话了。
神:胡玉仙,按你说的都做完了,你也该让我们看看你的真身吧?
仙:可以,我明天上午在东山苞米地里现身。
神:这三家人都没事了,你就该放过他们吧。
仙:这不行。他们都应该根据罪孽的大小领自己的报应。
神:都是什么报应?
仙:这个天机不可泄漏。
说完这句话,李淑芬突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高校长没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抬着李淑芬,打道回府了。
农村难得有点新鲜事儿,第二天上午,东山上站着一片的人,他们急切地想知道胡玉仙说的准还是不准;这也从一个重要方面证明是不是真有狐仙存在。
“快看,真来了!”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大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众人果然看见一只狐狸正在横穿人们的视野。这只狐狸不同于一般狐狸的黄色,而是雪白色的。在日光的照射下,跑动中狐狸毛上发出晶莹透明的光泽,这光泽既好看又让人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儿,狐狸便进入一片草丛中,逃离了如痴如狂的观众的视线。
回家之后,李淑芬的病好了,被她和高校长视若心尖的独生儿子却突然发疯,最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冻死在了野外。
因为搞迷信活动,高校长被免职,求了好多人保住了民办教师的位置。
肖长山回家后头不疼了,但眼睛却没保住。最后用来瞄准的右眼被医院摘除,安上一只狗的眼睛。那只眼睛深深地凹下去,看着瘆人。
魏三倒没有遭受什么灾难,但从此不敢再杀生。
楼主 定海神针1122  发布于 2018-04-05 09:33:40 +0800 CST  

楼主:定海神针1122

字数:5687

发表时间:2018-04-05 17:33:4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4-10 17:52:0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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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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