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


但在那个时候，明白道理的我，也总在受伤。这次的东客朋友中，有许多人曾经就伤害过我。

我从小就非常敏感，很容易受伤。

因为敏感，我有了成为作家的可能，我可以从一个很小的细节中，引申出大段大段的议论。比如，别人一个小小的眼神、动作、表情，或是一个小小的选择，包括气氛上一种微妙的变化，都能让我产生联想，这让我有了很大的创作空间。所以，你会在《白虎关》中，看到那么大篇幅的心理描写。没有敏感的心，是写不出那种作品的。这是一种作家的先天素质。

但是，对于早年的我来说，这也是一个巨大的心理负担。因为那时我没有智慧，不知道怎么面对，很难释怀。你想，一个敏感天真的孩子，突然发现社会上有很多的乱七八糟，怎么不会产生迷惑？如果这个时候，生命中没有一种向上的力量，一直牵引着我，让我放下烦恼，升华心灵，我就有可能会堕落。

之所以有那么多敏感的孩子，并没有成为作家或艺术家，却变得消极、孤僻，不断放纵自己，终而伤人伤己，活得非常痛苦，就是因为，他们在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时，没有得到很好的引导，反而受到了污染。

我的敏感除了天性之外，也跟家庭有一定关系，我的妈妈就很敏感。她有很多小心思，别人心里想啥，她很容易就能猜到，这一点上我遗传了她。你看《西夏咒》，就会发现，里面有那么多的人物，形形色色，善的，或是不善的，都有。如果作家没有敏感的小心思，他是不可能写活那么多人物的，所以我才说，《西夏咒》中所有的小人和恶人，都存在于我的自性中。我仅仅是通过修炼战胜了自己，清除了习气，破除了执着，完成了自己。



十七八岁时，我还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扰。世界在我心中的投影，还是会激起我各种各样的情绪。我甚至有些易怒。有时，我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细节而感动或受伤。我总能从人家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中，读到他当下心里的某种情绪。有时，那种情绪就会伤害我。当时，我当然不知道，情绪是最无常的东西，它随时都在变。过去望过我笑声的人，现在面对我时，还会是同一种情绪吗？所以，不要管别人的情绪，做好该做的事情，完善自己的人格，这才是最基本的。

我决定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虽然相信命运，但我觉得，命运怎么样，还是靠自己的心来决定。假如你是一个君子，就不会有小人的命运，就像甘地即使被偏激分子枪杀，也会活在人类的历史之中，人类忘不了他为杜绝暴力而进行的多次绝食，这远比人类的枪支弹药更加强大，它唤醒了无数个沉睡的灵魂。当你看到电影《甘地传》中，印度女人备好医疗用品，印度男人一批又一批地走向手拿木棍的警察时，你会发现，这才是真正有勇气的人类。他们明知前进就要被毒打，也不会像懦夫那样退缩。我总会想到甘地饿得奄奄一息时说的那句话：“当我感到绝望时，我总会想起，历史中最终获得胜利的，都是爱和真理。”一辈子奉行这句话的人，才是真正的伟人，他因为心灵的力量而唤醒他人，而不是借助外部的力量征服他人；他活着是为了利益世界，而不是为了侵略世界。

我一直想像甘地那样活着，在面对那些随波逐流的人时，总是觉得自己很强大。但在那时，因为贫穷，我是得不到尊重的。

穷人家的孩子想要得到一点东西，就得付出比富人家的孩子多好几倍的努力。穷人想办成一件事，比富人要难得多。每一个上了大学的穷孩子，背后都有一个为他牺牲的家庭，都有一些让人心酸的故事。

在当时的日记里，我记下了大量关于金钱的思考，也记下了各种贫穷导致的境遇。其中有三件事，发生的当下给我的打击特别大。

第一，某日，我买了一包白砂糖回家看母亲——那时节，白砂糖也算是很好的东西，所以，西部人回家时，都会带上白砂糖——结果塑料袋破了，白砂糖撒了一地，母亲舍不得扔，就把白糖和着土捧起来，用白开水泡了，等土沉下去之后，就把糖水给喝了。那情景，就像一根很钝的竹子扎疼了我的心。

第二，刚进教委时，我连八毛钱的公交车都坐不起，有时回家，就要骑上两三个小时的自行车，回到家，小小的儿子扑上来，抱住我的腿，开心地叫爸爸，我却连给他买爆米花的几毛钱都没有。当时，我只能对他说，对不起，爸爸没钱给你买爆米花。儿子却摇着头说，爸爸，我不想要爆米花。陈亦新在小小的时候，就已经很懂事了。

第三，我们跟父母分家之后，穷得吃不上鸡蛋，有一次，我母亲炒了鸡蛋给陈亦新吃，陈亦新就含在嘴里，偷偷跑回来，吐出来给他的母亲吃。

那时，我真想放弃了，可另一个声音又会对我说：不行，你不能放弃！一旦放弃，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我只能继续下去。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实现自己的生命追求。



有好几年，我一直在世俗情感和形而上的追求之间徘徊着。我一直在寻找心灵的解脱，寻找我的灵魂依怙，成功的渺茫也曾让我感到压抑，但我舍不下那寻觅。正是因为舍不下那寻觅，却可以舍下其他的很多东西，才终于实现了超越。

人的尊严，并不仅仅体现于一些关乎民族大义的事情，而首先是一件又一件的小事。当你能忍受生命中的一些小事，忍受一些很多人都会面对、却不能忍受的东西时，你才会拥有一种人的尊严，你生命中很多坚韧的力量才会一点点涌现。最后，你的心灵就会变得非常强大，比起那些用外在条件武装自己、让自己显得很强大的人，要更加坚不可摧。

这时，你的心就属于你自己，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所操纵了。

一个不被外物奴役的自由人，自然是有尊严的。

老祖宗说的忍辱，并不是叫你消解自己的尊严，盲目地顺从外界，而是叫你借助外物来修炼心灵，让自己超越变幻莫测的世态人心，超越一时的现象，放下，明白，证得智慧。

这时，你才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选自《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