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好,总能在我的生命里闪着,成了一种心灵的营养


雪漠


爹对陈银山和他家人的好,是真好,没半点功利的。里面除了善的本能之外,还有一种感恩。陈银山对爹也好,不但教给他驾车技术,还在爹困难时,给爹借过钱。

这一点,我跟爹很像。我也总是记着别人对我的好,哪怕是一个微笑。别人的坏——其实,了义地看来,哪有啥坏呀?——我总是忘了,因为我明白,那坏,仅仅是别人一点情绪的宣泄,情绪一过,坏就也消失了。别人的好,却总能在我的生命里闪着,成了一种心灵的营养。但是,很多人就是不明白这一点,一生里总是恨这个人,骂那个人,总是在心里一直纠结着,久而久之,本来是鸡毛蒜皮的一些琐事、一些小矛盾,因为天天念叨,天天挂着,便真成附骨之疽了,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烦恼着,折磨着自己的心。平日里,天天在一个村里,也总是明争暗斗,嘀嘀咕咕,搬弄是非,好没意思。常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事过了,境迁了,一切都会变的,那些恩怨,没必要压在心里。所以,该放下的就放下,该解了的就解了,活得从容一点、明白一点,让心舒坦一点。

爹的几十年里,也跟一些他称为穷恶霸的人有过交锋。他每次谈起,总有种惊天动地的味道。他老是谈起其中一位曾经的大队书记。那人,是《西夏咒》中谝子的原型。六〇年饥荒时,他正当大队书记,虽然村里有战备粮,但还是饿死了很多村里人。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村里人管此人叫贼骨头。我从来没叫过他的外号,每次见他,我总是会叫他爱年佬。

爹对爱年佬一直有仇恨。按爹的说法,爷爷便是在叫他斗过后得了噎食症。凉州人认为人生闷气,是会得癌症的。以前,我对此说一直有怀疑,后来,它竟然得到了科学的认可。当代科学也认为,情绪是影响健康的重要因素。一般得癌症的人,在发病前,定然有一段情绪低落期。这样说来,爹对陈爱年的恨,也是有道理的。我虽不赞同,却也觉得不能怪他。在凉州人眼中,世上的仇恨,最大的是杀父之仇。

于是,在某次跟爱年佬发生纠纷时,爹趁机教训了他。爹抡起一条棍,在爱年佬腿上抽了几下,爱年佬惨叫了许久,据说腿上青瘀了,但不至于受很重的伤。可见,爹虽然恨他,但还是有自己的底线,绝不会因为仇恨,做出底线以下的事来的。但爱年佬还是向当时的书记奎年佬告了状。后来奎年佬来找爹,爹理直气壮地说,谁叫他当初斗了我爹,我爹就是叫他气死的。爹这么一说,奎年佬不好说啥,打了个哈哈,这事就算完了。



此后的多年里,爹总是向我谈起他的这次复仇之战,每次谈到,总是眉飞色舞,会年轻很多。这是爹一生里最耍人的事之一。你想,他将村里曾经的谝子书记打了一顿,这是多么叫人扬眉吐气的事,在村里,这几乎是空前的。

我虽然练过武,但除过仅有的几次被逼无奈而出手,或仗义而为外,我轻易不出手的。我练武为的是强身健体,而非打人。于是,爹说我没耍过人。爹老说他年轻时耍过很多次人。七十岁那年,爹跟陈亦新谈起我,还说,唉,你的爸爸没耍过人。凉州话中的耍人,含义很丰富,当你做了某件事,叫人喝彩了,你就耍人了,此外,还有精彩人生、让人羡慕等诸多含义。现在想来,也倒是,我生命最黄金的二十多年,大都在关房里过了,现在到了岭南,仍是藏到森林边的关房里,经年累月地离群索居,想耍人,既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机会了。呵呵,难怪爹为我惋惜呢。

不过,即使有那时间,有那机会,我也不会耍人的。我没有那种耍人的欲望。在我的心里,对他人,除了有一种广义的爱之外,没有别的,我只想把心里最美的东西分享出去,能让人快乐开心。此刻,写出爹的耍人故事,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明净——无论多耍人的事,毕竟都恍若隔世了——还有对父亲浓浓的思念。我就将这些事记下来了。既然想起了,就记下吧。如果没有打开记忆的契机,我会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明净中,很少想到其他东西。

我对爱年佬一直生不起恨意。他瘦若鸦片烟鬼,总在自家庄门口蹲着,一见我过来,总是热情地打招呼。我很难将他跟饿死村里人、狠斗人的那个谝子书记联系起来。十多年前,我的《大漠祭》出版之后,有两个人最先知道:一个是瞎贤贾福山;一个便是爱年佬。他们两人老听收音机,便最先知道一些大事。爱年佬最叫我感动的是,某次我到他家采访一位客人,他总是替我发问,他问的,总是我最需要的那些事。他一边问,一边会心地望着我笑。他明白我得到了很多好素材。他的笑,至今还在感动着我。我不管村里人对爱年佬如何有意见,如何地恨他、骂他,但是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瘦弱的老人,我对他,总有一种悲悯。



我十九岁那年的某一天,爱年佬家来了几个外地人,很横,见谁打谁,村里几位老人都叫打了,还打了我爹。弟弟连夜赶到南安中学叫我,我赶回村里时,正碰上那几个二流子回屋。原来,他们一打我爹,爱年佬就急了,说,你们快跑,他儿子武功好得很,你们要着祸哩。那几人慌忙而逃,逃到后院的麦草堆中躲着。不想,南安离我家较远,弟弟一去,我一来,就一个小时了,时值冬天,他们扛不住冻,刚刚回屋,我就到了。

那几个人见了我,想仗着人多耍横,我稍稍使了几招,他们便怕了。我就要求他们带村里挨了打的老人去医院检查。后来,在陈让年的调解下,他们给每个老人出了五十元医药费。

这五十元钱,让那些挨打的老人开心极了,马上要过年了,上世纪80年代的五十元,在乡下老人的眼中,实在不是个小数目。但后来,我一直为这五十元纠结,因为那些老人并没有拿钱去看病。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事了。后来,每次想到这事,我就觉得有些不该。

不过,那时节,能为村里人做这事的,也只有年轻气盛的我了。要是有我在,外村的那些二流子是不会来闹事的。倒是常有些人在星期天来找我,他们多是外村人,想找我比武。我很少跟他们比,我只稍稍露两手,他们就服了。那时节,我已练铁砂掌、易筋经多年,轻轻一拍,一堆当地的硬核桃就成了面粉状。我可以叫任何人打我的胸腹;我可以用胳膊跟钢筋对打,将它打得像面条一样;我能轻松地翻越任何一道我手指能够抓到的墙壁。二十五岁之前,这一切,曾让我在当地赢得了相当的尊重。



爱年佬的老婆身高力大,老是跟人家打架,一般男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养的娃儿多,几个女儿也跟她妈一样厉害,村里没人惹得起。偶尔要是有人惹了她,除了遭到一顿粗野的臭骂之外,一家人还会一窝蜂围了去,好不热闹。只有根喜不参与他家的战斗,所以村里人对根喜很有好感。

根喜是爱年佬的大儿子,但不是亲生的,是领养的。村里人管领养的孩子叫抱疙瘩。这称谓,有歧视意味,但村里人并不歧视根喜。

歧视根喜的,是他的后妈,也就是那个高大强壮的女人。小时候,老见他妈打他。他妈手中拿的物件总是很怕人,大多是很粗的棒子。他妈边揍他,边咬牙切齿地说,我砸绵你的骨殖。我虽然不知道啥是骨殖,但还是怕听到她的这类话。我的爹妈是很少打我的,至多会在屁股上扇我几巴掌。很小的时候,爹妈一般在鸡叫不久就会下地干活,下地前,总是会安顿,叫我做好山芋米拌面。我总是迷迷糊糊地答应,但很快就会沉入梦乡。有时,还在梦中呢,妈就会掀起被子,在我屁股上猛扇几下。小时候,我挨的,大多便是这种打。所以,一见根喜后妈抡了棒子砸他的骨殖,我总是感到很恐怖。我不知道,那后妈对根喜有啥深仇大恨,又骂又打,那打是实打,我看了都后怕。

刚开始挨打时,根喜会缩了身子死挨,至多举起手挡一下那飞来的棒子。一天,他正挨打时,一个老人叫,娃子,你咋不跑?跑呀,你又不是没有腿。从那以后,根喜知道了,挨打时,他是可以跑的。于是,老见根喜边惨叫边逃,后面跟着举了棒子追他的后妈。因为根喜满街跑的原因,他每次挨打,村里总是很热闹。后妈的声音,总是在满村里啸卷,让人不寒而栗。正是在根喜的后妈身上,我才明白了人们为啥把“后妈的指头”和“三伏天的日头”并列在一起。

某次,想逃跑的根喜逃得迟了些,叫后妈逮住了,叫他在自家庄子后面的园子里挖了个深坑。挖好坑后,后妈推下了根喜,她当然不敢活埋,她只是想惩罚根喜。她用土埋了根喜腿、屁股、胸膛,一直埋到脖子里。然后,后妈回家了。不久,村里一位老人发现根喜的脸已经紫了,马上叫人挖出了他。因挖得及时,根喜才没有死去。

也许是为根喜打抱不平的原因吧,小时候,我就一直不喜欢那后妈。

村里人和根喜后妈的纠纷,总是以村里人失败告终,只有一次例外。某次浇水,那后妈将我爹扔进了水口。我闻讯赶到时,爹还在水中,我还没问明缘由呢,她带着几人又向我扑来。那时节,我刚过二十岁,武功已很好,只几腿,就将对方踢翻在地。因为也想给根喜报个仇,对他后妈,我格外用了点力。怪的是,这一次,她们忽然蔫了,也许是没见过我这种打法,一下子叫镇住了。

根喜后来结婚了,他的老婆也老是挨后妈的打。多年之后,他们终于结束了苦难,跟后妈一家分家了。

据说,根喜什么也没有分到,差不多净身出门。没处栖身的他们,就住在队里的机井房里,很是可怜。后来,队长陈叶年号召队里人捐助,有钱的出钱,有物的出物,在一处空地上为根喜一家盖了房子。这事,是我们村里最能感动我的事之一。每次想起,心头都能荡起一晕温暖。

上次我回家时,爱年佬已经死了,根喜和他的两个兄弟还在。根喜家已经很富足了。他的儿子也在外地打工,老两口日子过得很滋润。倒是根喜后妈很疼爱的弟弟很潦倒,他说,我马上也贷些款,盖上一院子房子,,老子也好好过它几天。只是,一直想贷款的他,却一直贷不到盖房的款。倒是他一向看不起的抱疙瘩根喜,盖起了一院子很阔气的房子。勤劳的根喜,也赢得了村里人的尊重。

这次办婚事,受我的委托,陈亦新去请他们三兄弟。他们也或多或少地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大漠祭》中的白狗,就有他们的影子。

——摘自《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楼主 棒棒书香  发布于 2018-02-08 21:59:17 +0800 CST  

楼主:棒棒书香

字数:3830

发表时间:2018-02-09 05:59:17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11 22:02:5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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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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