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耍钱”是美国的文治,“玩弹”是美国的武功(转载)

李零:“耍钱”是美国的文治,“玩弹”是美国的武功

李零 活字文化 今天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北大中文系教授李零的文章《环球同此凉热——我的中国观和美国观》。李零教授在文中写到:“美国领导世界,靠的不是别的,无非是“耍钱”和“玩弹”。“耍钱”是美国的文治,“玩弹”是美国的武功。”

在今天的大背景下,我们应当如何历史地、公允地看待美国?又该如何认识中美实力之消长对未来世界的影响?李零先生此文,将会给予我们很多启发。



本文节选自李零《环球同此凉热——我的中国观和美国观》

我的美国观

美国是个全世界人民爱恨交集的国家。我说的是国家,是国家代表的利益集团,即美国的1%,而不是它的99%。美国的1%,人虽然不多,但能量很大,同时又代表全世界。我和大家一样,也很关注它,不是以专家的身份关注,而是以看客的身份关注,坐在电视机旁关注。

美国观是世界观、大局观,最能反映立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别谈什么超立场。

我到过美国,20世纪90年代,几乎年年去。9•11之前那一周,我还在华盛顿。9•11那天,我在北京。我是从凤凰台,眼瞅飞机撞大楼,浓烟滚滚,马上给朋友打电话。这是惊天动地的一夜,轰然倒塌,倒的不仅是楼。


9•11

后来,我就不去了。2007年是最后一次去。我同美国接触较多,主要是汉学家,只谈学术,不谈政治。

我是个只读书,不看报,也不上网的人。天下大事,主要来自电视。我对美国的了解很有限,只限惊天动地的要闻,和大家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讲的全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而且是最简单的事实。

1﹑普世价值是个道德制高点

现在的美国是什么?有人说,那是天堂,那是普世价值。什么叫普世价值?从字面看,就是全世界公认的价值,求同存异,剩下的同。全世界的脑瓜,一人一主意,纷乱如麻。宗教五花八门,势同水火。有人鼓吹说,咱们搞个世界宗教吧。宗教是信仰,最难统一,非往一块儿凑,他们说,没别的办法,只能在道德的箩筐里挑一挑。比如猪八戒的八戒,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奸淫,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这八条,头三条最普世。摩西十诫,其中第六、第七、第八条,也是这三条。

它的第四条,星期天不许工作,现在也很普世。《动物农场》,造反成功的动物不是也有七戒吗?八荣八耻,是新八戒。古代讲道德,主要是止人为非。孔子叫“非礼勿……”。不干坏事,当然就是好人。孔子把好人叫“仁人”。仁人就是拿人当人的人。现在讲人道主义,还是这个意思。



不要杀人,不要偷盗,不要奸淫,这不仅是道德底线,也是法律底线,谁也不反对,也不应该反对。但千百年来,这种好话和废话根本不管用,杀人的照样杀,而且是以道德的名义。只要你占领了道德制高点,谁敢说个不字。

普世价值是个道德制高点。

2﹑两种“普世价值”

我酷爱自由,包括自由散漫的自由。但“君子不党”,我最讨厌拉帮结派。自由变成党同伐异的党,那不叫自由,叫专制。《阿Q正传》里有个“柿油党”,我不是“柿油党”。

普世价值=民主、自由、法治、人权。这是21世纪中国知识精英的发明,9•11之后的大发明。但西方的普世价值本来不是这个意思。这八个字,上面还有上帝。

英语中的普世价值是ecumenical value或oecumenical value。Ecumenical来自拉丁文oecumenicus,意思是“有人居住的世界”。
这词有点儿像《诗经》的“普天之下”。它强调的是,普天之下,都信基督教。你听美国总统讲话,你听布莱尔在北大讲话,他们满嘴都是这一套。近二百年,基督教普世运动(ecumenical movement)开过很多大会。所谓基督教普世说(ecumenism或ecumenicism),就是全世界基督教大联合(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大联合)。

我们要知道,这才是普世价值的本义。

过去我们有个口号,叫“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现在叫“全世界华人大联合”。过去我们唱的是“我们工人有力量”,现在宣传的是“我们公司有力量”。“我们公司有力量”,就是“我们老板有力量”,或“为我们老板服务的红黑二道有力量”。

有人说,现在信基督教的越来越多,物欲横流的西方文明对中国传统文化构成威胁,咱们得跟它对着干(其实是跟着它干),孔教以中国的亿万富翁为依托,以中国的新教伦理加宪政精神为理念,一教(儒教)包容四教(佛教、印度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才是真正的世界宗教,赶快行动吧,把孔子的旗帜插遍全世界,这才是普世价值,这才是中国的软实力。可惜,这只是一部分中国知识精英鼓吹的价值,十足仿冒的普世价值,除了中国人,没人承认的普世价值。普世,只是为了抢地盘,跟对手一般见识。

有人说,儒教最传统,但老实说,立教才最不传统,完全学西方。康有为立教,就是受了西方的刺激。这样的教,古代根本没有,近代想立没立成,现在也没批准。民国也好,中华人民共和国也好,都没批准。国家宗教局登记在册的教,根本没这个教。

一个立都没立的教,还要统一中国的教,领导全世界的教,这不是狂想是什么?

3﹑美国的榜样:耍钱玩弹,才是硬道理

美国是世界民主的榜样。它给全世界树立的榜样是什么?大家都看到了吧。

动物世界,老虎、狮子是生物链的高端。发达国家,发达到一定水平,就不事生产,实体经济全部转出去,光剩服务业、军工、高科技,卖专利、卖品牌、卖金融产品,当赌场的庄家。你吃草,我吃你。在这方面,美国的确是代表。很多东西,它早就不玩了,就连美国人最钟爱的汽车业也正在衰落。全世界玩的,哪样不是它玩剩下的?它坐在产业链的高端,耍钱玩弹,耍钱帮玩弹,玩弹帮耍钱,别提多爽。

(1)美国的文治是靠耍钱。世界是个大赌场,美国是庄家。美国是个穷奢极欲的国家,层层放债,层层欠债,你提前消费他,我提前消费你,藏负于民。1997年的亚洲金融风暴、1998年和2011年的世界金融风暴,它拉下一屁股屎,大家都得帮它擦,还得美其名曰“互利共赢”。

(2)美国的武功是靠玩弹。我说的弹是各种炸弹、核弹、先进武器。美国是个穷兵黩武的国家。美国人爱玩枪,历届总统,不问哪个党,都酷爱打仗。美国有战争依赖症。它的武库总是不断更新,它把过期的武器卖出去,自己跟自己玩剩下的玩,谁都玩不过它。美国也有哭鼻子的时候。

朝鲜战争(1950~1953年),重创美国,阿灵顿公墓躺着一大片美国孩子的亡灵。韩战纪念碑上说,他们是为他们不认识的人到不认识的地方打仗,Freedom is not free(自由不是白来的)。越南战争(1961~1973年),它又自由了一把。结果是,国内国外,不分左派右派,一片喊打。它是好了疮疤忘了伤,记吃不记打。这是冷战时期的热战,两次都和中国有关。


朝鲜战争照片

后冷战时期,苏联没了,中国软了,美国可以撒疯了。美国有四大战役:老布什发动的海湾战争(1991年1月17日~2月28日),43天;克林顿发动的科索沃战争(1999年3月24日~6月10日),78天;小布什发动的阿富汗战争(2001年10月7日~),没完没了;伊拉克战争(2003年3月20日~2010年8月3日~?),没完没了。前两场还有人叫好,后两场怎么样?只有中国的知识精英才为它叫好。

我说过,中国的知识精英走的是与美国工农兵(红脖子)相结合的道路。许多连美国知识精英都嗤之以鼻的话,许多连美国右派都羞于启齿的话,他们全大言不惭。我们这个世界,“好东西”全在美国,是吧?可大家别忘了,美国的“好”靠什么,全靠两条:第一,全世界都认美元;第二,美国在全世界驻军。

什么最普世?美元、美军最普世。但美国说了,谁也不许学。

4﹑美式民主

民主,希腊文的本义,是老百姓当家做主。但后来,女子、小人,凡难养之辈,都得排斥在外,请大富大贵的聪明人替他们做主。村级选举,往往如此,国级选举,也往往如此。

现代民主,都是由政客代表老板,替普通人做主。这种民主,只是选战民主,不是社会民主。

社会是老板的财产,可以世袭,可以专制,用不着选举。

老板领导白领,白领领导蓝领,这是自由社会的梯级结构。老板说,人就分两种,一种叫打工仔,一种叫失业者。只要打工的中产阶级占多数,社会就稳定了。没工作而待救济的穷人,翻不了天。他们都是loser,不是懒汉,就是笨蛋。他们说,穷人都是我们养活,不让他们穷着,就没有社会效率和经济繁荣。

中国人有唐人街,说新,比母国新,说旧,比母国旧。美国是个大“英人街”。他们的白人(WASP)是逃过来的,黑人是掳过来的,也是如此。

美国的特点是没有历史:优点是没有历史,缺点也是没有历史。一方面很新,三无,没有教皇,没有国王,没有贵族,让人觉得年轻而富于活力;一方面很旧,宗教上最保守,政治上最右翼。欧文曾到美国建“和谐公社”,但社会主义在美国最没土壤。它连达尔文都受不了。麦卡锡时代,就连卓别林都驱逐出境。它最反共,反共的理由用不着太多,“共产党不信上帝”,光这一条就够了。


麦卡锡主义是指1950年至1954年间肇因于美国参议员麦卡锡的美国国内反共、极右的典型代表,它恶意诽谤、肆意迫害疑似共产党和民主进步人士甚至有不同意见的人,有“美国文革”之称。

二战,美国接收了大批犹太难民,美国的军工、金融、科技、学术,都受惠于这批高级难民(如爱因斯坦、奥本海默、阿伦特)。以色列的移民,最有影响力的是美国移民。这决定了它和以色列的特殊关系。这个国家,没有直选,只有共和、民主两党轮流坐庄。就像飞机送餐,点头微笑,“chicken or beef(鸡肉或牛肉)”,让你随便挑。打仗是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谁也不敢反对(除非死人太多)。共和、民主两党都酷爱打仗,对外没任何区别,区别只在收税和利益分配。但就是对内,也是大同小异,无论怎么收,怎么分,都绕不过三个代表,一是犹太集团,二是军工集团,三是金融大鳄。他们说,他们才是美国,他们就是美国。

欧式民主,至少容纳左翼,社会主义在欧洲还有一席之地,美式民主,绝对不许讲。

5﹑什么叫民主国家

美国是个“全球鹰”,它成天想的是全球打击,随时随地打击,想打谁就打谁,几乎如科幻小说一般。

美国战争方式:外交穿梭—联合国制裁—国际法庭通缉—设立禁飞—收买反对派—然后给你下及时雨,兵不厌炸,带火字旁的炸—不服,再派地面部队,或派特种部队,“千里之外取上将首级” —然后寻找“大规模杀伤武器”和“万人坑”—最后是开刀问斩,公审太麻烦,还是直接杀了省事,什么老朋友,该翻脸时就翻脸。这些步骤,大家都看到了吧?他们觉得侠肝义胆,特牛仔。

美国当然相信,枪杆子里面出民主。在它看来,民主支持战争,战争传播民主,太合情合理。枪杆子和民主,一点儿矛盾都没有。


伊拉克战争场景

美国有一批盟友,核心是八国联军的老班底(除把奥匈帝国换成加拿大,俄国换成以色列)。大家别忘了,八国联军就是当初的民主国家。当年的道理还是现在的道理。打仗亲兄弟,首推英国和英联邦国家,它的前辈和亲戚。其次是欧洲大陆的老邻居,法国和德国。以色列是英美在中东打下的楔子,半个儿,视同己出,别提多亲。亚洲的铁哥们儿是日本。

其次是地区代表。首先是北约28国,包括东欧的新盟友。其次是伊斯兰世界最保守的沙特等国。比如波兰,为王先驱,美国打伊拉克,它最先进入。利比亚战争,沙特等国也立了二等功。利比亚战争是新模式:老大运筹帷幄中,老二老三往前冲,北约飞机天上炸,反对派在地上打,天上地上有分工。帕内塔说,战绩辉煌,零伤亡,当然是说天上——至于地上,利比亚人死了多少,伤了多少,难民有多少,无所谓,就连反对派,照样忽略不计。美国人还有一种很传统的说法,是“我们的狗崽子”(our son of bitch),如蒋介石、李承晚、吴庭艳、巴蒂斯塔、诺列加,都在这个名单中。他们真是这么叫。走狗不走,随时可换。这些人,全都碰到过大麻烦,有些人还丢了命。

萨达姆帮美国打伊朗,本•拉登帮美国抗苏军,结果都被美国干掉了。卡扎菲,扛不过了受招安,招安了也照打不误。这些人的命运,全看有用没用,特别是对保卫以色列的大局有没有用。

台湾老说“矮化”,谁把它蹬了?恰恰是美国。中美蜜月那阵儿,美国支持训练的藏独游击战也被叫停。

谁说美国选盟友都是民主标准?

6﹑美国理解的世界秩序

小布什,说话最坦率,非敌即友。美国的恐怖定义最简单,谁反对美国,谁就是恐怖国家。他们的民主标准也很简单,只有参加美国为首的军事集团和金融集团,才有资格叫民主国家。

美国共和党总统竞选人罗姆尼(Willard Mitt Romney)讲得最清楚,21世纪是俺们美国的世纪。什么叫美国世纪?他说,就是美国领导自由世界,自由世界领导全世界。领导的精神,我来解释一下,就是美国领导联合国,北约领导俄国,日本领导中国,以色列领导伊斯兰世界……这才是美国希望的民主秩序。

这几条,除了头一条还差不多,哪条都没搞定。请注意,如果美国、北约和以色列把伊斯兰世界搞定,腾出手来,它马上就是收拾俄国与中国。

1989年后,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说,美式民主是“历史的终结”(the end of history)。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说,他真是个使徒,他的书是资本主义福音书。“终结”是什么意思?


随着“冷战”结束,狂乱的二十世纪终于趔趔趄趄走到终点,福山重提过去几个世纪来伟大哲学家提出的问题:人类历史是有方向的吗?如果是有方向的,它将通向什么样的终点?相对于“历史的终结”,我们正处身在哪儿?

那不是完蛋了吗?电影打出end,大家只好散场。结果怎么样?他自己也后悔失言。

事情只是刚刚开始。

7﹑天堂建在地狱上

我们这个世界是个穷富相依的世界。没有富人的世界,大家不敢想。其实,没有穷人的世界,才最不可能。羊都跑了,狼就得饿死。狼的责任是维护生物链,帮羊搞计划生育,控制它的种群数量,功劳可大了。

中国古代闹饥荒,有个皇帝说,“何不食肉糜”。美国也是这个逻辑。它说,落后国家之所以欠揍,就是因为“不食民主”。吃肉当然好,谁都不反对。但它提供的是什么?不是“肉糜”,而是“何不食”。语云,“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西向而笑;知肉味美,则对屠门而大嚼”(桓谭《新论》引谚)。它光让你“对屠门而大嚼”。听话比效仿更重要。

美国,富足强大,比其他国家过得好,这条没人反对。问题是,它是建在什么样的基础上。天堂建在地狱上。

最近,“占领华尔街”运动,美国人民的呼声很清楚,即使这个世界老大,也是1%欺负99%。其实,它不光欺负本国,也欺负外国,更主要是欺负外国。没有外国的穷,就没有美国的富。美国围剿全世界,今天制裁这里,明天制裁那里,但我们不要忘了,这个世界还是被穷人包围。美国首都华盛顿,就被黑人区包围(唐人街以北就是)。芝加哥大学,也被黑人区包围。“自由世界”是被“不自由世界”包围。“农村包围城市”,到处如此。美国很强大,也很脆弱。假如美国被围,它比朝鲜还惨。美国是叶公好龙。它希望全世界都流哈喇子。但大家学习美国好榜样,光这么一学,就要了它的老命。大家都当美国人,它更吃不消,移民局不急,布雷维克式的杀手也得跟你急。


占领华尔街

环球同此凉热

现在的世界,还处于方生方死之际。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时代还没开始。我们仿佛又回到了20世纪之初,一切都从头来过。环球同此凉热,我说过,这不符合科学,地球上的各地如果是同一个温度,地球就完蛋了。但诗不是科学。这里,我想说的是,世界已成一盘棋,中国的事,无论好坏,都不是中国一国的事,而是整个地球上休戚相关的事,就像全球的气候变化,这儿旱了,那儿涝了,这边刮台风,那边掀海啸,这不是哪一国的事。这个地球上的事,越来越有同步性,看似相反的东西,往往是一回事。黑影都是强光照出来的。

比如,大家都还记得吧?1968年,中国在闹文化革命,批刘邓路线;捷克在闹“布拉格之春”,反社会主义;法国在闹“五月风暴”,反资本主义;美国则有大规模的反战运动和嬉皮士运动。现在的各种乱也是如此,有“阿拉伯之春”,也有“华尔街之秋”。

美国有病,大家都有病,病情不同,其实是同一种病,同一种传染病。

1﹑冤有头,债有主

2010年,我在台湾中研院文哲所演讲。同一天,乔姆斯基(Noam Chomsky)也在中研院演讲。台湾人管他叫杭士基,真怪。他说,美国是邪恶帝国(evil empire),台湾是美国的帮凶,中国大陆也在美国的掌控之中,把台湾人吓了一跳。

我认识个挪威人,著名的语言学家。他老骂中国,说中国是唯一的吃人国家,成天欺负少数民族。我问他,语言学家,美国谁最棒。他说,乔姆斯基。我说,他的政治立场,你赞同吗?他说,赞同。我说,很好,那你们欧洲就是这个邪恶帝国的最大帮凶。结果,他突然变得谦虚起来,说我们已彻底衰落,老二,绝对不敢当。有些人批评美国,老是以奥威尔说的那种“上等人”自居。他们说,要批评,也只能由他们这些了解西方社会的“后现代”来批评,生活于“铁幕”之下的“前现代”不配批评“现代”。他们喜欢玩理论,保护地球,保护动物,保护女性,保护同性恋,自以为超现代。但这个世界,最应保护的是谁?恰恰是他们视为不民主的穷国和穷人。他们的反对,尽是虚招子。这些虚招子,全是在西方主流意识形态能够容忍的限度内讲话。

他们自说自话,说了很多年,早就被主流社会消化吸纳。年轻人,荷尔蒙过剩,你是嬉皮也好,前卫也好,摇滚也好,野合也好,这叫商业文化,这叫大众娱乐,根本伤不了主流社会的一根汗毛。中国为西方打工,苦熬苦挣,突然变得阔起来。但人民币还不是世界货币,中国也没有海外驻军。钱再多,也还不是个世界体系,相反,它是在这个体系的掌控之中。中国,虽被美国视为另类,但并不是一个成心与美国作对的国家。相反,它正一步步靠拢和加入这个以美国为首的国际社会。它也有和美国一样的问题,也有1%和99%的贫富对立,也有潜在的金融风险和泡沫经济,也有种种令人痛心的不公平、不公正。

现在,中国已告别革命,但革命的影响尚未绝迹。如果中国的执政者代表的只是中国的1%,只帮资本家做蛋糕,不帮穷人分蛋糕,失去对他们的监管,问题是一样的。这样的“大国崛起”,站倒是站起来了,但奥威尔说了,这是像猪一样站起来。

说实话,我并不担心中国会不会当老大老二。我担心的是,中国的强大是不是还是美国式的强大,中国会不会与它联手,共同宰制这个可怜的世界,一块儿欺负穷国和穷人,不管是本国的穷人,还是外国的穷人。
发达国家的发展道路都是靠盘剥外国穷人,养本国穷人,污染外国,环保本国。我国的大城市和小城市,城市和农村,也有类似问题。

这是资本集中的优势在作怪。美国是借“中产阶级”维护国内秩序,借“中产阶级国家”维护世界秩序。

维稳都是这么维。现在,我们已经学会像美国一样讲话,“咱们应该相互尊重彼此的核心利益”,这是外交辞令。我不是政治家,我不会用这种方式讲话。天下不负美国,美国负天下久矣。美国欠下的债,不只是钱。我对美国的批评,不是基于利益,而是基于道义。基于利益的作对,其实是亦步亦趋,紧跟和追随。

我也批评中国,但绝不是以美国定黑白。相反,我是以美为鉴,我是把美国当作源,中国当作流来批评。我对中国的批评,是从这个源头上批评。
2﹑改革的前提是解围

这个世界坏透了,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是从头上坏。现在,谁都说要改革。但我说了,关键是美国改不改。皇上不急太监急,都是瞎急;上面不改下面改,都是白改。它不改,我们只能先凑合着改,用釜底抽薪的办法,从外面促它改。

冷战,失败的想改,战胜的不想改。社会主义国家是失败者,问题成堆,积重难返,当然是率先改革者。改革的前提是解围。

中国和苏联闹矛盾,请美国帮忙,既帮中国解了围,也帮苏联解了体(注意:这不是一个国家的解体,而是一个半世界性的体系解体)。我们这才恍然大悟,“苏修”才是美国的大敌,中国也好,苏联也好,所有问题,全都和围剿有关,光从里面改,肯定改不动。


苏联解体

苏联解体,东欧易帜,美国很得意,但好戏还在后头。这个世界,真正的铁幕是美国。凡是解围的国家,发展都很快,无论经济水平还是文明程度,都会有所改观。这足以说明,解围是改革的关键,围剿才是民主的障碍。一种保守主义只能引起另一种保守主义。

解围,难免妥协。彻底妥协有三条,一是卷旗,二是解体,三是缴枪。这事,小国容易大国难。

解围有解围的难处,入围也有入围的难处。

发展中国家有个共同点:小国必须傍大国,一通乱傍。思想,也是东南西北,根本找不着北。社会主义(国营经济)、资本主义(私营经济)、传统文化(主要是传统宗教),三味药,换着吃,混着吃,一锅乱炖。最后都是以传统宗教为主。

前社会主义国家(如苏联、东欧、中亚五国和蒙古),现在还打社会主义旗号的国家(如中国、越南、朝鲜和古巴),现成的药也是这三味药,差别只在配伍,也是一锅乱炖。所谓新经济政策也好,新民主主义论也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也好,全是扛不过人家的体系,为了解围,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的口号。现在,全世界都重归保守。保守,是因为无路可走。

我说过,病笃乱投医,西医不行看中医,中医不行看巫医。资本主义、社会主义都是西医。西医不灵,只能乞灵于传统。大家开药方,谁都跑不出这三味药,特别是最后这味灵丹妙药。人家俄国,现在是双头鹰、三色旗、彼得大帝、东正教、上帝保佑俄罗斯。吉尔吉斯斯坦,推倒列宁像,换自由女神像,推倒自由女神像,换玛纳斯像,最后都是回归传统。我们这边儿也有通三统的说法:毛统、邓统加孔统,反正没外国什么事,全是咱们自己的传统。

金雁《从“东欧”到“新欧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最后讲精神追求,俄国和东欧知识界的精神追求是什么?大家走投无路,也是回归传统。




社会主义国家,前社会主义国家,乱归乱,毕竟在改革。伊斯兰世界,也乱,说明也在变。保守,都是保守疗法,用不着大惊小怪。

美国,你越乱,它越挑;你越虚,它越给你下猛药,目的是操控乱局,当世界改革的总设计师。改到啥样叫好,上面已经讲过。

这个世界要变,一定要变。但大家都变,就你美国不变,好意思吗?冷战的局面并不是单方面。

1991年,戈尔巴乔夫说,全世界最不想改革的国家,只有美国。但后来怎么样?2008年,奥巴马绷不住了,大呼Change we need,we can。美国想改?哪儿那么容易?耍钱、玩弹,这两条改了,还有美国吗?美国的政客能答应吗?的确很难。

“华尔街之秋”,美国老百姓的诉求主要是两条,让失业者就业,给富翁加税,多么可怜,多么有限。但富翁说了,穷人太多,拿我们开刀,缓不救急,没准更坏,特别是坏了中产阶级的好日子。抗议者,很愤怒,也很无奈。

这样的问题光是美国有吗?不是吧。马克思,咱们就不提了,孙大国父教导我们说,起码也得“节制资本”吧。

改革难,难就难在它是个世界体系。这个体系最难改。怎么改?大家在摸索。俄国是卷旗解体不缴枪,只要不缴枪,就不算民主国家,在美国心目中,它还是大敌(谁让它国土太大,弹比我们多呢)。前两年,有人提出,共产党可以改叫社会民主党,这是学北欧。好些东欧的共产党就这么改。但北欧的哥们儿,人家自己都讲了,不敢当。你要改名,何不一步到位,干脆直奔美国,改一字就行,叫共和党,或玩变脸,同一人,两张脸,一张共和党,一张民主党。还有个方案,玩中国特色,改叫中华复兴党。改名容易,但解体难,缴枪更难,哪个中国政治家敢这么干?如果这三条都不动,当然属于异类,而且是最大的异类。

汤因比说,世界上的“大一统”被西方大卸八块,全都解体(比如奥斯曼帝国),唯一还在,就剩两个“红色帝国”,一个俄国,一个中国。现在,俄国去红,领土的裙子边让人扯了,但块头还很大,手里有家伙。结果如何?并没解围。

中国也没完全解围,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

3﹑中国得了失语症

中国为了加入主流社会,不得不(或巴不得)按美国的方式讲话,不得不(或巴不得)引进美国意识形态,传播各种美国神话;中国为了统战台湾,幻想第三次国共合作,也不得不(或巴不得)按国民党的方式讲话,不得不(或巴不得)引进台湾意识形态,传播各种台湾神话。

普世价值说,后面是典型的美国意识形态。新儒家立教说,后面是典型的国民党意识形态。

别以为光咱们这儿有意识形态。

最近,美国的陶涵(Jay Tailor)替国民党写了两本传,一本是蒋介石的传,一本是蒋经国的传。台湾出版者说,陶氏的蒋介石传把以往的旧作全盖了,以前美国人写的传,总免不了负面评价,现在才公正客观。汪荣祖读后,把陶传批了一通,说不够史家水准。大陆只敢出后书,不敢出前书。其实后书才有更多的当下所指。



蒋介石去台湾,共产党帮一大忙。共产党把他赶到台湾,中国的割据势力,全都归了一统——躲进小岛成一统。他痛定思痛,第一搞整风,第二搞土改,全是学共产党。国民党的这个小一统,一靠韩战,二靠杀人。不傍美国,不杀人,没有今天。陶涵说,蒋大总统虽赍志而殁,但可含笑九泉,因为在精神上,他的反攻大陆已经成功了。蒋经国掌情治,替他爸爸杀人,杀共谍、杀左翼、杀本省人。反对的人,一个不留。在的,只投美,不投共。

他说,好,时机到了,一党训政可以结束了,咱们搞宪政吧。现在怎么说?时髦话叫“华丽转身”。他在台湾这个T台上刷地一转身,就成了民主之父。这对理解“民主”可太有帮助。纪念抗战,纪念辛亥,都是替国民党歌功颂德的好时机。过去,国共相争,双方都是殊死战,血腥残酷各一半。战争状态下,谁也不可能给对方讲好话。现在,恢复历史真相,好呀。但既言恢复,就不能是单方面。你不能光扯大陆掩盖,自己捂着就不说了。1947~1949年的历史,过去在台湾,讲都不许讲,课本是空白,这是不是掩盖?

什么时候国民党替共产党讲过好话?哪怕现在。总之,在所有现实问题上,中国都得了失语症。除了上述话语,剩下的只是传统,不是古代传统,就是红色传统。中国的复古狂潮,我不说了。所谓传统,都是人造传统。就是红色传统又怎么样,照样失真。我们现在的主流话语,很多是沿袭文革结束时的思维定势:

宁右勿左反左,什么时候都不会错。即使代表主旋律的正面歌颂,也是沿袭那时的心情。比如领袖剧,“毛周打天下”:两个伟人笑哈哈,其他领袖围一圈,陪着笑。这个调子,就是从十里长街送总理发展而来。这是心情,不是历史。潜伏剧,倒是与时俱进,主题清一色,都是国、共谈恋爱,而且几乎都是男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女特务谈恋爱,据说叫“人性化”。这种革命史,老同志看得懂吗?反正老同志也不在了。
奥威尔说,自从外号“拳击手”的老马被他的猪领导连哄带骗,说是去医院,送进屠宰场,动物农场中的动物已不知革命为何物。鸟儿歌唱,无产者歌唱,但党却不歌唱(奥威尔语)。

传统为什么这样红?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传统可以抚慰心灵,但解决不了现实问题。

现在的中国,官、商、黑三结合是最大的现实问题。腐败分子,很多是共产党员。反党是他们的专利。他们骂党比一般人更凶:升官发财,谁挡道,谁是共产党。他们把党吃光喝尽,然后给党挖个坑,说是救党。
我不是共产党员,我不会参加他们的反党大业,更不会参加美国领导的反共大业。

对于一个有独立思考的知识分子来说,主流意识形态才最值得怀疑。

附记:

血腥的利比亚战争刚刚结束,这是美国和北约利用地区内乱进行武装干涉的新模式,目的是扶植亲美政权,在以色列的左邻右舍吃子连片,创造安全带。卡扎菲不过是这一战略部署的牺牲品,即使他想投诚归顺,也无济于事。他的死,既与国内的利益冲突和矛盾激化有关,也与外交政策的倾侧反复和没有出路有关。


美国叫他死,他就没法活。

end
楼主 随意说说2014  发布于 2019-05-30 22:28:35 +0800 CST  
现在的中国,官、商、黑三结合是最大的现实问题。腐败分子,很多是共产党员。反党是他们的专利。他们骂党比一般人更凶:升官发财,谁挡道,谁是共产党。他们把党吃光喝尽,然后给党挖个坑,说是救党。
我不是共产党员,我不会参加他们的反党大业,更不会参加美国领导的反共大业。-----北大退休教授李零如此说,我认同。
楼主 随意说说2014  发布于 2019-05-30 22:43:44 +0800 CST  
普世价值说,后面是典型的美国意识形态。新儒家立教说,后面是典型的国民党意识形态。

别以为只有我们有意识形态,因此这个意识形态的有就是大逆不道
楼主 随意说说2014  发布于 2019-05-31 07:31:14 +0800 CST  
什么最普世?美元、美军最普世。但美国说了,谁也不许学。
楼主 随意说说2014  发布于 2019-05-31 21:14:17 +0800 CST  
我的中国观

近代,世界上的文明古国大多灾难深重。中国,近百年也是血流成河,泪流如河。研究中国,是我一生的事业。我对中国有刻骨铭心的爱。

1.中国历史,一头一尾最重要

我的专业不是研究美国,而是研究中国。美国研究中国,分三段,Early China(商周到汉),Medieval China(魏晋到宋明),China Study(明晚期到现在)。前两种是旧学,看家本事是philology(他们的考据学),这是欧洲汉学的延续;后一种是二次大战后,为美国地缘政治服务,带有情报性质的新学和显学。我在华盛顿碰见一位语言学家,他说战后,从前研究印第安方言的学者,全部转向汉语、日语、朝鲜语,就是政府导向。后来,他给《星球大战》配宇宙语。我是研究第一段,不是后两段。中国历史好比一条龙,一头一尾最重要。一头是走向帝国,一尾是走向共和。我是顾头顾不了尾,侧重早段。在我看来,周、秦、汉,太重要。西周大一统、秦代大一统,是中国历史的底色。制度整合、学术整合、宗教整合,走向帝国的三件事,全部做下来,要到东汉结束,就连造反的模式,也固定下来。从此,大局已定。后面的历史,格局没有变。民国以前,没有变。研究早期中国,要靠考古、古文字、古文献。

我是学考古和古文字的,但在北大教书,却教古文献,很多东西都是带着问题学,不知不觉,闯进了别人的菜园子,如历史地理、军事史、科技史、艺术史和思想史。中国太大,历史太长,我的生命太渺小。我想用最简单的语言讲最简单的事实,说说我自己的感想。

2.读万卷书

西汉国家图书馆,藏书约有1.3万卷,见于《汉书·艺文志》。这是现存最早的图书目录。我给学生讲课,写过一本《兰台万卷》,就是考证这批书。

我不但读传世古书,也读出土发现的简帛古书。现在读古书,两者必须结合。我写过一本《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就是综述这方面的心得。

我读古书,非常重视读经典。我答应三联,要写一套小书,叫《我们的经典》。它包括四本小书:《去圣乃得真孔子》、《人往低处走》、《唯一的规则》、《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第一本写《论语》,第二本写《老子》、第三本写《孙子》,第四本写《易经》。这四大经典,讲中国思想,最有代表性,海外译本最多。

读《论语》,我写过《丧家狗》。我是从人入手,把它当孔子的传记读,把它当孔子的思想历程读。破宋学道统,破立教狂言,去圣还俗,当然是前提。读《老子》,我的正标题是“人往低处走”,副标题是“《老子》天下第一”。《老子》用妇女、小孩、玄牝、溪谷和水解释大道,都是强调低调。我是学古文字的,牝字的本义是“牛×”。低调,才是最牛的思想。

读《孙子》,前身是《兵以诈立》、《〈孙子〉十三篇综合研究》。古人说,“人道先兵”(《鹖冠子·近迭》)。中国,人琢磨人,学问最大是兵法。战争,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法,挑战道德,挑战规则。人怎么在瞬息万变的环境中快速反应,不读兵法不明白。

读《易经》,也是为了研究古人如何看世界,特别是天地万物。古人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左传》桓公十一年)。人脑都是由知和不知、疑和不疑构成,不全是科学。占卜是古人头脑的的一部分,现代人,打仗、玩股票、赌足球,脑瓜也还装着这个部分。研究《易经》,不光靠啃文本,还要了解中国的占卜史。以前,我写过两本书,《中国方术正考》和《中国方术续考》,就是讨论这类东西。

这四本书,还差最后一本,2012年可以问世。

3.行万里路

研究中国,脚踏实地,有地理感,非常重要。中国的千山万水,我跑不过来,重点放在北方五省: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跑遗址,跑博物馆,跑考古工地,看出土文物。

比如,中国的名山大川,有五岳、五镇、四海、四渎,我几乎跑遍,剩下个北岳(大茂山),2012年一定要去。太行八陉,它的出入孔道,我曾穿梭往来。中国古代最能跑路的两个皇帝,秦始皇和汉武帝,他们的祭祀遗址,除密布于八百里秦川,还有山东的八主祠,我也跑过。2007年,我还沿着孔子走过的路走过一遍。

不跑路,你怎么知道,什么叫中国。我要写本《我们的中国》。

4.两次大一统

西方人有个根深蒂固的偏见。他们说,国家的size很重要,小才民主,大必专制。国家只能是自治城市、自治州的联合体。我们中国,有个他们看不惯、想不通的地方,就是它很大,不是一时半会儿大,而是两三千年,一直都很大。其实,校正世界历史,这正是最重要的参照系。

研究中国,过去有个死结,就是老拿孔子和秦始皇作对。要么你站在孔子一边,要么你站在秦始皇一边。特别是在西方中心的话语下,有一种无知妄谈,孔子代表民主,秦始皇代表专制。这是政治,不是历史。历史哪有这种一黑一白?这全是今人拿古人说事。

为了解开这个疙瘩,我在秦俑馆(现在叫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做过一个演讲,叫“两次大一统”。一次是西周大一统,一次是秦代大一统。我说,孔子的梦是周公之梦。他要恢复西周大一统,这个梦没做成,有人接着做。真正再造大一统,不是别人,是秦始皇。这两次大一统,都是从陕西征服东方。大家说,周公是山东人,秦始皇是陕西人,秦灭六国,齐地最后,这是陕西人打山东人。但司马迁说,周公的老家在岐山,嬴姓的祖庭在曲阜。周公才是陕西人,秦始皇才是山东人。最近,清华简也证实了司马迁的说法。其实,商周之际有大迁徙。商末,秦人的祖先离开山东,先去山西,后去陕、甘。周初,周公封曲阜,是占了嬴姓的老巢。他们正好调了个个儿。你要知道,八百年后,秦始皇回山东,这是一次伟大的历史回归。从此,中国才走向帝国。

中国的帝制,中国的疆域,都是这两次大一统的遗产。秦始皇是中国的亚历山大。它的帝国,和亚历山大的帝国一样,也是昙花一现。但后面的事,还有人接着做,汉武、王莽、汉光武,一直到东汉末。

5.什么叫反封建?什么叫反专制?

口号是口号,历史是历史。近代,中国学西方,学会两词,一个叫封建(feudalism),一个叫专制(有人说翻译despotism,有人说翻译absolutism)。封建的特点是四分五裂,专制的特点是中央集权,两个词,本来相反。中国闹革命,是以反封建、反专制为旗号,这个旗号是从日文转译,从西方借过来的。过去,大家一直把封建和专制当一回事,甚至干脆捏一块,叫封建专制,这是误读。中国和西方,历史的路子不一样,最大差别是在政教关系。中世纪欧洲,简直是五胡十六国,小国林立,书不同文,车不同轨,封建贵族,比部落长老强不了多少,欧洲只有宗教大一统,没有国家大一统。我们中国,正好相反,特点是国家大一统,宗教多元化,宗教归国家管。他们的革命是分两步走,先借专制反封建,奉我们为榜样,再借民主反专制,连榜样一块反。所谓专制,不是despotism(专制主义),而是absolutism(绝对主义)。绝对主义是他们的“初级阶段”。

这是殊途而同归。中国是亚洲的第一个民主共和国。肇造共和,有立宪派参与,没错,但孙中山领导的国民革命有大功,还是不容抹杀。中国革命是激进的革命,皇帝打倒就打倒了,没留尾巴。凡卖立宪后悔药的,后悔去吧。从此,中国史才融入世界史。一头一尾的尾在这里。这是历史的结合点。

中国的现代化,不是原生,而是后发,不是主动,而是被动。这个过程,血流成河,泪流成河。但中国毕竟迈出了一大步,最重要的一步。我们没必要把一切头疼脑热都归罪于传统,说秦始皇的专制尾巴割不断,也不必一阔脸就变,说是讬了孔子仁义道德的福。一会儿赖,一会儿拜,一会儿骂,一会儿卖。说好说坏,都是厚诬传统。

6.走向帝国,也曾经是革命

中国革命,“反专制”一直是旗号。国民党、共产党都打这个旗号。专制和民主,两种政体,西方都有。它们怎么变成一黑一白,太值得研究。专制,本来是古典时代希腊对波斯的诬蔑,小国对大国的诬蔑。近代,这个概念被泛化,又被帝国主义拿来诬蔑东方古国(东方专制主义),诬蔑亚非拉,诬蔑伊斯兰国家,诬蔑共产主义。他们把专制主义与绝对主义、共产主义与 主义(法西斯主义)一锅乱炖,混合了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概念。有人说,民主是西方的基因,专制是东方的基因,更是扯得没边。如果西方光有雅典,没有斯巴达,没有马其顿,没有罗马,没有中世纪,还有欧洲吗?如果西方从来就民主,它还闹什么革命?

芝加哥大学有个东方研究所,我去过好几次。他们对波斯考古、波斯铭刻研究最深。现在事情很清楚,希腊跟波斯根本没法比。希腊化在亚历山大以前早就开始,是万邦来朝,波斯接纳的少数民族文化(小亚细亚半岛的文化)。马其顿并不民主,亚历山大也很残暴。他是酒鬼,经常借酒撒疯,乱杀身边的人。有人抵抗,他就屠城。波斯波利斯就是让他一把火烧掉。波斯败于希腊,是因为疆域太大,疲于应付,这边平了,那边又乱。有个美国专家说了,问题和美国差不多。美国样板戏,《五百壮士》、《亚历山大》,大家别上当。特别是《亚历山大》,活脱脱就是美国打伊拉克。

亚历山大的大,罗马帝国的大,是西方的旧梦,新梦是资本帝国的全球化。

中国,帝制最发达,两千多年,硕果仅存,当然可以戴上一顶“专制”的帽子,但这个标本,在古代绝对代表先进。18世纪,欧洲的绝对主义,即所谓开明专制,就是效仿这种专制,咱们一点儿也不必脸红。中国,近代闹革命,很多人说,中国骨子里就不民主,一无是处。

钱穆想不通。他是个文化保守主义者。他说,中国历史,岂能用“专制”二字一棍子打死。此公保守归保守,但话并不全错。因为革命有革命的道理,历史有历史的道理,古代有古代的道理,现在有现在的道理。我们不能执古律今,但执今律古也不对。更何况,当时的中国正饱尝凌辱,这个概念还包含了太多的西方偏见,基本上是个骂人打人杀人的藉口。

其实,专制主义作为学术概念是一回事,作为政治概念是又一回事。历史怪圈,很多人都转不明白。他们不知道,当年的走向帝国和近代的走向共和,同样是历史上的革命。革命就是翻天复地的大变化。近现代的革命,从长程的历史看,其实是二次革命,一个革命革了另一个革命的命,以前的地变成了天,以前的天变成了地。我们和西方走上的是同一条路。

7.革命是民主他爹

民主、自由、法制、人权,全是进口好词,没错。咱们引入这些好词干什么?全是为了宣传革命。它们是和革命二字,一起从国外进口。

革命的追求是民主自由,没有革命,就没有民主自由。这事本来很清楚,谁都清楚。现在不同,大家革了一百年的命,革命革伤了,革命革怕了,有人说,革命就是不民主,不自由,不合法,反人权,等于专制,这不是满拧?革命是个社会矛盾的释放过程,释放出来的毒素,当然有专制。

它引发的乱局,也是新专制主义的温床。以毒攻毒,此事太正常。你不能说,暴烈的革命都不算革命,只有不流血的革命才叫革命。

其实,英国革命照样流血(前面流了太多的血)。美国革命更别说,那纯粹是个例外,最没代表性。谭嗣同都知道的道理,现在怎么全忘了?

造反,有林冲、宋江、卢俊义这号的,也有时迁、李逵这号的。即便资产阶级革命,也不是“君子革命”,民粹也好,暴力也好,这是革命的真相。你说民主、自由、法制、人权得温良恭俭让,但你不能说,革命也得温良恭俭让,“小人”绝对不许参加。革命,没他们什么事,民主、自由、法制、人权,也没他们什么事,有他们就坏事。

现在,我们吃够了“小人革命”的苦,但你不能全赖“小人”,忘了“小人”是在围困下“革命”。你就是杀鸡取蛋,也得先有个鸡。

我们别忘了,民主、自由、法制、人权,这八个字全是欧洲革命的遗产。革命是民主他爹。你要讲民主,就别骂革命。骂革命,那是数典忘祖。

革命是西方民主他爹,也是中国民主他爹。你骂这个爹,就别谈什么走向共和。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都是以民权和共和为号。

特别是后一场革命,社会动员空前广泛,不仅群众基础比从前大,就是“君子”,也比原来广。1957年的右派,原来都是左派。中国革命,千不该,万不对,毕竟给中国立规矩。从此,中国才一洗耻辱,自立于世界之林。中国反专制,前赴后继,死了多少人,你就送它两字:专制,有良心吗?

中国古代史,几千年,就两字:专制,一笔抹杀。近百年的革命,还是两字:专制,一笔抹杀。你拿这两字就把中国灭了,行吗?历史不能这么讲。

8.“专制”被滥用

专制被滥用,主要是被政治滥用。比如美国说的反专制,其概念并不是欧洲历史上的专制主义,也不是18世纪的绝对主义。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群众有如洪水猛兽,19~20世纪的欧洲,被革命吓坏,国王留下一堆,教会的势力也没倒。今欧洲44国,还有12国是君主国。美国的盟友,沙特、日本等国,也有不少是君主国。英联邦国家,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仍尊英王。这些都是保守主义的历史遗产。美国反专制,不是反王权专制,不是反教会专制。它,殖民地出身,只要摆脱宗主国,就全都甩掉了。美国说的专制,根本不是这类东西。

美国说的专制,甚至也不是法西斯主义。法西斯主义是凡尔赛和约和1929年经济大萧条逼出来的,源头是英美的制裁和围剿。法西斯主义,反犹也反共(共产主义的领袖,很多都是犹太人)。反犹,美国最在乎,反共巴不得。二次大战后,法西斯主义的残余影响主要在欧洲,根本伤不着美国。要反,它也得去欧洲反。

非西方国家的专制,它也未必反。反不反,全看听话不听话。它要反的是共产主义和伊斯兰世界的反美活动,靶心在这里。

民主是现在的道德制高点。美国就是民主的化身。反美就是反民主,反民主就是独裁专制。这是典型的美国逻辑。

9.中国精神

小说比经史更能反映中国精神。鲁迅的学术着作就是研究小说。它的《故事新编》,其实是思想史。

中国人的不守规矩是出了名的。《三国演义》里的英雄都是乱世枭雄,《水浒传》传里的英雄都是绿林好汉,《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是中国的自由神,《红楼梦》的主人公,以当时的标准讲,那是败家。他们都是不守规矩的人。我有个美国朋友,在美国讲小说。美国学生说,他们不喜欢贾宝玉,因为他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不守规矩,可以从负面理解,也可以从正面理解。这是中国精神的两面。

1999年,我许过一个愿。我要写三本小书:

《绝地天通》,写中国人为什么敢挑战鬼神。

《礼坏乐崩》,写中国人为什么敢挑战制度。

《兵不厌诈》,写中国人为什么敢挑战规则。现在我想,可能没时间了。也许我会用一本小书了却心愿。题目是《绝笔春秋》。假如我还活着。

10.中国历史的另一半

我这一辈子,他生未卜此生休。假如我能多活几年,我真想研究少数民族史和妇女史。

中国疆土,少数民族占一半;人,妇女占一半。中国历史,必须包括这一半。
楼主 随意说说2014  发布于 2019-06-01 22:08:19 +0800 CST  
真佩服此教授,以最简语,说透最深理。
楼主 随意说说2014  发布于 2019-06-01 22:58:05 +0800 CST  
关于中国人对规则的守与不守

读得北大教授李零的《我的中国观》,其中一段“论中国精神”,说道,“小说比经史更能反映中国精神。”“中国人的不守规矩是出了名的。《三国演义》里的英雄都是乱世枭雄,《水浒传》传里的英雄都是绿林好汉,《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是中国的自由神,《红楼梦》的主人公,以当时的标准讲,那是败家。他们都是不守规矩的人。我有个美国朋友,在美国讲小说。美国学生说,他们不喜欢贾宝玉,因为他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不守规矩,可以从负面理解,也可以从正面理解。这是中国精神的两面。”“1999年,我许过一个愿。我要写三本小书:《绝地天通》,写中国人为什么敢挑战鬼神。《礼坏乐崩》,写中国人为什么敢挑战制度。《兵不厌诈》,写中国人为什么敢挑战规则。”本意是清楚的,却未料,就规则之守与不守,引得小一阵争鸣。甚至有伙计干脆来了点引灾乐祸表达,说出“中国人是出了名的不守规矩。说得太对了,中国人最喜欢规则,但自己又不愿意遵守规则。”之句。那我也由此得说说我的观点:

关于规则的守与不守,其实,环球同,灯塔不守原住民规则,不仅不守,还全盘破坏,才有了今日之美国。至于中国几千年的治乱循环,则从另一面,说明了,规则与不规则本身,是如何服从历史本身之力学规则的。

就规则的论述,零此文中说法,过度文学化,缺少哲学性分析展开,本意在强调中国人骨子里的革命性,以便反对一些人常说中国人奴性。却被一些人误读成他们定见中的“不守规则”----

当然,更可以引射今日贸易战中美国标准话语,不论灯塔如何强盗般定义规则与破坏规则,就图个灯塔奴才说法为得计,这类,我劝,省省心,毕竟,此处,大家的智商一般还是过得去的。

如果一个民族,只有守规则,估计也不会有历史了,早灭得没踪影了。人类为什么要革命,要创新,要做前无古人的思与行,要力争上游,不就是因为,人类还想生存下去吗?!若几千上万年没有这一切,近几百年没有科学创新,还有人类的今天与明天?

就西方骄傲的小机缘看,西方目前流行的规则,无非是: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上智的百分之一,给下愚的百分之九十九,按需定制。我们如若不愚,实在不必刻意去守。

而简单地说“中国人不守规则”,显然是一种混话,五千年的事实,中国人当然既是最不守规则而不断创造规则----不守规则,因为,本来就没有规则,得先创造了规则,方才可守,所以,规则的来历本身,就是最不守规则的证明----又是最讲究规则,最服从大自然法则的民族,所以,老子的道,是非常道,就一直流传了下来,悟空的学习来历,永生守口如瓶,成了道馆的秘闻,五千年文明,也就成了这蓝星唯一一下还不曾中断的文明。这样的守则民族,还就没有第二!因为,他们坚守的,首先不是这样那样被定制的规则,而是直接大自然的规则:天是可以补的,火是可以取的,太阳是可以追与射的,水是可以治的,人是要自强不息的,革命是为了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为亿万劳苦人民谋幸福翻身得解放,这又是何等崇高的规则!怎么可以说中华民族不守规则呢?中华民族,事实上是这世界最守规则的模范!经常不受神鬼禁忌,互鉴互助学无止境为规则,经常挑战权威而破旧创新为规则,甚至敢于与敌人血战到底为规则,为了生存与发展,我们中国人最善于规则之守,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天道人心,和而不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因此,在讲“规则”的时辰,相对三国的英雄,水浒的绿林,花果山的悟空,还是怡红无的宝玉,或者,还不妨来点美国的《爱国者》,这一切,得首先掂量一下,谁的规则?是大自然的,还是你的?是善守,还是愚守?是求生,还是找死?!

罢,总而言之一句话,人还能愿意被尿逼死?!
楼主 随意说说2014  发布于 2019-06-02 07:19:18 +0800 CST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着眼全球斗争局势,怎可能正确理解中国命运前途。如今几十年,见识了美元美媒美军三位一体在这个世界各地发生的威力,想想当年是何等地书生迂腐,才惊觉,相对历史的沉重,还没有足够强大的中国人,真来不得半点想当然的轻浮。
楼主 随意说说2014  发布于 2019-06-02 22:59:26 +0800 CST  
强世功:全球法律帝国与司法霸凌主义——读《美国陷阱》

北京大学法学教授

关键字: 美国陷阱长臂管辖司法霸权

从中兴通讯事件以来,特别是孟晚舟在加拿大蒙狱,我就一直关注事件的进展。一方面是由于中兴通讯事件和华为事件让深度卷入全球经济的中国企业家和普通民众感受到了美国动用司法武器来介入企业竞争的巨大压力;另一方面是在中美贸易战的大背景下,面对美国在全球治理建构法律帝国并推行赤裸裸的司法霸凌主义,如何保护中国企业乃至外国企业在全球的合法权益,成为中国积极参与全球治理中必须面对时代主题。

在这个意义上,《美国陷阱》的出版在中国具有划时代的标志性意义。在此之前,我们在建设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相适应的法治秩序的历史进程中,不可避免要学习和借鉴西方尤其是美国建构市场经济秩序的法律体系和制度,我们由此往往看到美国建构全球市场经济法律秩序的积极一面,以至于法律界主流的开明人士自觉不自觉地形成美化、神化美国法律制度的意识形态,完全臣服于美国建立的全球法律秩序,从而主张中国的法治建设要与美国法治无缝“接轨”,而完全忽视了美国法治和美国建立全球法治秩序的本质是维护美国的全球霸权地位、保护美国资本家在全球的垄断利益,忽略了美国建构全球法律帝国过程中采取的司法霸凌主义的黑暗一面。

因此,当中兴通讯事件发生后,不少法律界、经济界人士怀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批评中兴工作缺乏法治观念和契约精神,完全不考虑美国长期僭越法治,将其国内法凌驾于国际法秩序之上,更无人批评中兴通讯聘请的美国犹太律师竟然突破法律职业伦理的底线,违背信托义务充当告密者,将客户资料交给美国政府。直到孟晚舟在加拿大蒙狱,特别是美国没有任何证据却以危害国家安全理由围堵私营企业华为时,人们才直接感受到美国司法霸凌主义的本质。

《美国陷阱》在这个时候出版就是一本生动的教科书,让我们认识到到美国法治的两面性,即对内保护资本集团的利益,对外维护美国霸权。美国所推动的 “全球法律治理”,无论是高调宣扬“海外反腐”,还是扩展“长臂管辖”原则,其实质都是将美国国内法和司法权凌驾于国际法和国际社会之上,通过建构全球法律秩序来维护其不可避免走向衰落中的全球霸权。唯有认识到美国建构全球法律帝国的本质,我们才能“师夷长技以治夷”,积极参与到全球的法律治理中,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建设迈向一个新台阶。

一、“美国陷阱”的双重含义:“司法陷阱”与“经济/政治陷阱”

法国阿尔斯通公司是世界工业巨头之一,也是法国传统工业的骄傲。这家公司在能源电力和环境控制系统等领域都处于世界第一。然而,进入二十一世界之后,公司在并购扩张过程中由于受到次贷危机影响而几度陷入财务危机。美国电力巨头通用公司很快就瞄上了这块肥肉,并展开了收购阿尔斯通的商业谈判。在谈判过程中,阿尔斯通公司的高管皮耶鲁齐被美国司法部门以违反《海外反腐败法》的理由逮捕,并由此陷入“美国陷阱”之中。


在这本书中,“美国陷阱”具有双重含义。第一层含义是指皮耶鲁齐被美国逮捕而陷入美国诉讼法中“辩诉交易”的“司法陷阱”。我们首先要认识到,美国诉讼法和中国诉讼法在理念、原则和操作操作等方面具有根本性差异。

中国诉讼法秉持大陆法系的法院主导原则,控辩双方无论哪一方强大,哪一方有钱,都不能决定判决结果,司法判决并持一种基于依据法律和事实的实质正义原则。而法院的司法判决由必须严格依照法律的规定,法官酌情考虑的空间非常小。

然而,美国诉讼法秉持的是一种当事人自由博弈的仲裁原则,即一切取决于控辩双方的博弈,诉讼更像是一个决斗过程,司法过程维持程序正义,法官只是消极的仲裁者。正是在这种诉讼原则下,美国诉讼制度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制度安排就是“辩诉交易”,即如果被控告方主动认罪,控诉方可以提出减刑或免刑,而一旦双方达成协议,法官原则上予以认可。加之普通法中法官拥有的自由裁量权甚至判例法的立法权,这就意味着当事人之间的相互交易提供了更大的空间。

如果我们比较这种大陆法基于法律的政府主导原则与英美法中基于当事人双方自由博弈的仲裁原则,那么就会看出美国的这种诉讼理念无疑更有利于有钱有势的资本家和拥有暴力的政府,因为面对弱小的个人,他们在这场决斗、仲裁中具有压倒性优势。

在这个案件中,皮耶鲁齐早年在印度尼西亚的项目操作中,完全按照公司的相关规定来处理,他自己本人并没有任何违规的行为,严格意义上并不构成犯罪。然而,皮耶鲁齐被捕之后就陷入到“辩诉交易”的司法陷阱中。要么以主动认罪作为交易条件,换取轻刑甚至免刑;要么他拒不认罪,那就意味着他自己必须在证据收集和法律辩护上足以对抗美国的司法机关。

然而,作为一个外国人,他在美国的辩护律师是美国人指定的,巨额的律师诉讼费也不是他能承担的,更何况美国监狱的私营化意味着必须交付大量资金来承担自己在监狱中漫长对抗。对于皮耶鲁齐这个弱小的外国人而言,他根本就无力对抗庞大的美国司法机器。而一旦自己的辩护失败,就意味着可能被处以125年的监禁。正是面对这种“辩诉交易”这种可怕的“司法陷阱”,他不得不选择违心地认罪,因为漫长诉讼的心身伤害和经济消耗以及不确定的可怕判决,不是每个普通人都能经受的。皮耶鲁齐在书中细致地描写了他所面临的心理煎熬,而我们在大量美剧中看到大量故事就是那种用坐穿牢底的勇气来对抗美国的司法腐败和黑暗。

然而,皮耶鲁齐选择认罪之后,他实际上将落入了“美国陷阱”的第二层含义,即“司法陷阱”的背后乃是美国与其他国家展开经济竞争和政治竞争所涉及的“经济陷阱”甚至“政治陷阱”。美国司法部对皮耶鲁齐的调查“醉翁之意不在酒”,若真的判皮耶鲁齐125年监禁对美国意义不大,但将皮耶鲁齐认罪作为筹码实现对阿尔斯通的低价收购却意义重大。从皮耶鲁齐被逮捕起,他就变成了美国政府在协助美国通用公司与法国阿尔斯通展开商业并购谈判的“人质”。皮耶鲁齐承认有罪就变成了美国通用公司与法国阿尔斯通公司商业交易中的筹码,要么阿尔斯通乖乖接受通用公司提出的商业并购方案,若不接受其方案,美国司法部就以皮耶鲁齐的认罪作为证据,对阿尔斯通违反美国的《海外反腐败法》做出巨额重罚。这才是美国将《海外反腐败法》推向全球,使其成为美国开展全球治理的法律工具所精心设计的陷阱。

由此,“司法陷阱”与“经济陷阱”实现了无缝连接,最终迫使阿尔斯通为了避免巨额罚款而接受美国通用公司提出的并购方案。而美国通用电气通过这笔收购业务,控制了法国75%的电力,这无疑控制了法国的经济和政治命脉。才是美国设计“司法陷阱”的真正目的。

正因为如此,皮耶鲁齐在书中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一场“地下经济战”。之所以称之为“地下”经济战就是表明美国不仅利用通用公司在地上的市场交易与法国公司展开竞争,而且通过隐蔽的“司法陷阱”来与法国展开经济竞争,以达到控制法国经济命脉的目的。皮耶鲁齐认为,“美国陷阱”就是美国利用法律作为经济战的武器,削弱其竞争对手,最终达致低价收购对手,从而维持其经济垄断的地位。

美国正是利用这种“经济陷阱”,成功地瓦解了欧洲的许多大型跨国公司。据书中记载,“自2008年以来,被美国罚款超过1亿美元的企业达到26家,其中14家是欧洲企业(5家是法国企业),仅有5家是美国企业。迄今为止,欧洲企业支付的罚款总额即将超过60亿美元,比同期美国企业支付的罚款总额高3倍。其中,仅法国企业支付的罚款总额就达到近20亿美元,并有6名企业高管被美国司法部起诉。”

让皮耶鲁齐备感遗憾的是,这场法律战和经济战中,阿尔斯通首先选择放弃了皮耶鲁齐,迫使他面对美国的“司法陷阱”而孤立无缘,最终不得不认罪。而阿尔斯通之所以放弃皮耶鲁齐,根本原因是面对美国司法部的压力,法国政府束手无策,只能屈从于美国司法部的压力而选择被通用公司收购。由此可见,个人诉讼的司法陷阱、公司并购的商业陷阱与国家关系的政治陷阱环环相扣,形成一个完整的链条,而这个链条就是美国以全球反腐败为名而精心打造全球法律治理体系。

待续
楼主 随意说说2014  发布于 2019-06-19 15:09:36 +0800 CST  
二、“美国陷阱”的本质:全球经济秩序的法律建构
《美国陷阱》所展现的生动个案刺穿了这些年来在中国流行的美国神话,揭示出了美国所推动和建构的全球秩序的政治本质。在这场诉讼中,我们首先关心的问题是为什么美国司法部介入到这个案件中,表面上看起来是打击全球腐败的个案行动,而这个个案行动却以“偶遇”的方式在配合通用公司并购阿尔斯通的商业行为。因此,在这场商业谈判中,阿尔斯通公司对手不仅是通用电气,而且是美国司法部。
这些年来,我们接受了美国关于自由市场神话的宣传,甚至否定政府权力干预市场经济,甚至发明“国家资本主义”的概念以区别于“自由资本主义”。然而,《美国陷阱》作为生动的个案揭示了美国动用国家权力介入全球商业竞争的真面目。美国司法部之所以逮捕皮耶鲁齐,表面上看起来是打击全球腐败的个案行动,而实际上是在动用政府权力介入到通用公司并购阿尔斯通的市场经济活动中。在这场商业交易中,阿尔斯通公司对手不仅是通用电气,而且还有美国司法部。
这个案例让我们认识到,美国实际上是这个世界上最隐蔽的、也是最大的国家资本主义。这种国家资本主义不是通过计划的方式或者国有企业的方式进行,而是以这种精巧的法律之手建构起来的。

《美国陷阱》作者皮耶鲁齐
从理论上讲,美国司法部介入到全球商业争夺是由其资本主义的性质所决定的。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控制着国家和国家机器,私营企业的利益与国家利益进行了深度捆绑。因此,虽然美国市场经济的主体是私营企业,但它们的利益就是美国的国家利益,美国的两党都是华尔街利益的代表,美国的国家性质也慢慢从早期的军工联合体的利益发展到最新的科技联合体的利益。军工企业和科技企业在全球竞争的失败,也必然导致美国在全球政治竞争中的失败。因此,美国通过国家法律手段来捍卫这些私营企业在全球竞争中的绝对优势乃是其内在的必然逻辑。
这才是阿尔斯通、中兴通讯和华为所面临问题的实质所在。
在这个意义上,读《美国陷阱》恰恰要通过这个案例来认识美国建构全球霸权的政治法律逻辑。目前国内主流的自由主义经济学理论将企业、市场与政府割裂开来,将经济活动与政治法律活动割裂开来,这在理论上是有局限的,用来指导实践往往是有害的。因此,中美贸易战绝不是简单的经济商业战争,而是政治法律战争。在中美贸易谈判中,我们的代表团的重要成员是政府官员和经济学家,而美国代表团的首席代表则是具有长年国际法律实务的商业律师。这个差异就足以看出我们对问题性质判断的差异。
回顾西方资本主义兴起和演变的历史,私人海上贸易与帝国海军相伴而行,全球商业贸易与殖民主义相伴而行。私营企业之间的竞争就变成国家之间的政治和军事竞争,市场与战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全球市场经济秩序的发展始终与大国兴衰联系在一起,私营经济的争夺是西方列强帝国争夺的主战场。大英帝国崛起“海盗资本主义”就是用国家强力来支持海盗肆无忌惮地劫掠西班牙葡萄牙的商船,最后通过战争摧毁西班牙“无敌舰队”才取得全球贸易的主导权,建立起“日不落帝国”。而欧洲历史上争霸最后引发两次世界大战,都源于私营经济在全球市场上的竞争。因此,马克思主义系统批判了这种市场与战场紧密结合的资本主义国家形态,一旦资产阶级掌握了国家机器,就必然动用国家暴力来保护他们在市场竞争中获胜,资本主义在带来对内剥削的同时必然带来对外战争和殖民。
今天美国对中国乃是欧盟、日本、印度、墨西哥等发起不同形式的贸易战,实际上就是由美国的资本主义性质,尤其是美国建立全球霸权的本质所决定。这些年来,在西方自由主义经济学影响下,谈经济不谈政治,以至于遗忘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本常识。而《美国陷阱》的故事和中美贸易战活生生历史无疑有助于恢复我们在这些问题上的基本常识。
两次世界大战之后,“老欧洲”在市场竞争中衰落,美国代表的“新世界”开始兴起。如果说“老欧洲”基于赤裸裸的国家暴力和殖民来保持其在全球市场中的优势地位,从而形成资本主义与殖民主义相伴而行的初级形态。那么,从大英帝国晚期到美国全球霸权的建立,实际上将推动资本主义发展为高级形态。
这个高级形态就在于将赤裸裸暴力隐蔽起来,更多其采用法律规则、投资贸易、金融体系、知识产权、人权、法治和文化意识形态渗透等来征服和扩大全球市场。如果用布罗代尔的话说,就是基于一套复杂的法律规则技术建构起金融、证券、投资和知识产权等来控制市场经济的“上层资本主义”。如果用约瑟夫·奈的概念来说,资本主义的全球霸权更多借助于“软实力”和“巧实力”。
然而,这些概念都不如霍布森和列宁的概念更为传神,即资本主义已经从早期的“殖民主义”发展到“帝国主义”这个高级阶段。这个“上层资本主义”编制了一个超越于主权国家至上的全球金融、商业和法律网络,从而推动建构一个超越于主权国家的世界帝国。这个世界帝国的中心从早期的威尼斯、荷兰一直到伦敦和今天的纽约,以至于推动形成20世纪的英美世界帝国。
正因为这一套复杂法律体系建构的世界帝国体系很隐蔽,以至于在很多人看来,美国乃是自由的象征,而忽略美国的本质乃是资本主义的全球自由帝国。尤其在冷战时代,由于意识形态的对抗,美国的自由特征被无限放大,而帝国本质未能充分揭示出来。直到进入后冷战之后,美国成为唯一主宰世界的超级大国,其资本主义全球自由帝国的本质才逐渐暴露出来。
美国精英阶层毫无掩饰地宣称美国的目标就是建立一个主宰全球的“新罗马帝国”。而他不同于罗马帝国的地方就是他将赤裸裸的军事征服尽可能隐蔽起来,而采用各种“软实力”或“巧实力”来建构上层资本主义。比如挟持国际组织的权威来命令主权国家,从而主张国际法高于国内法,人权高于主权;利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的商业贷款附加私有化、市场化和民主化改革要求,并编织“华盛顿共识”的软实力来推动弱小国家的体质改革,从而让美国资本轻而易举地控制弱小国家的经济命脉和政治力量,将其固定在世界帝国体系的边疆地带。
为了推进全球帝国的控制,美国动用各种“软实力”来推动“颜色革命”,摧毁主权政权而建立依附于美国的“附庸国”。只有在这些“软实力”或“巧实力”无效的时候,美国才直接采取军事暴力来摧毁重建,比如美国入侵阿富汗和伊拉克,介入叙利亚战争,而今天有准备在伊朗、中国南海和台湾进行军事威胁,以配合对中国的贸易战。
美国正是依靠军事的、经济的、法律的和文化的复杂手段,维持其全球霸权地位。任何一个国家如果政治上不服从美国,在经济实力上开始挑战美国,就会遭到美国采取各种办法系统打压,即使连美国的盟国都不例外。美国打压日本而签署的“广场协议”是最著名的例子。
至于打压欧元也有各种例子,甚至包括对关键人员设计“司法陷阱”。比如法国人卡恩积极推动欧元与美元展开竞争,并主张欧洲与亚洲联合起来,在全球经济中拥有更大的发言权。当他准备参加法国总统竞选的时候,美国就在纽约以“性侵”的荒唐理由逮捕并起诉卡恩并最终无罪释放,但他经此打击已错失参选法国总统的资格,黯然退出政坛。由此可见,孟晚舟蒙狱和皮耶鲁齐的审判绝不是一个孤立的个案,实际上是美国用来打压其经济和政治的竞争对手以维持全球帝国霸权的常规手段。
楼主 随意说说2014  发布于 2019-06-19 15:10:01 +0800 CST  
三、“长臂管辖”:美国司法霸凌与全球治理的矛盾

四、“师夷长技以治夷”:积极参与全球法律秩序建构
读完这本书,很容易让人想到鲁迅的名言,“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鲁迅用“吃人”来批评传统文化无疑有些刻薄,但是,这句话里把“仁义道德”换成“自由法治”来看西方却刚好合适。中国文明是一个以农业为基础形成的以仁爱、和谐作为最高价值追求的文明,而西方文明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海盗、商业贸易的奴隶制基础上,而现代西方的兴起又建立在枪炮殖民主义、帐薄资本主义的掠夺基础上。因此,无论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对立,还是西方文明与中国文明的对立,始终充满着道德与资本之间的对立,这种对立在今天变成了人类命运共同体与西方种族中心主义在建构全球秩序中不可调和的对立。
人类历史是曾经分散在不同地区的国家、民族和文明不断推动全球一体的全球化历史。这个历史既是不同的国家、民族和文明之间相互交流、借鉴、学习和融合的历史,也是彼此竞争、冲突和战争的血与火的历史。“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每个国家、民族和文明都面临着挑战与应战、生存与毁灭的考验。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人类历史中的竞争、冲突和矛盾是现实的,永恒的,而和平、和谐往往是理想的,短暂的,而且每一次短暂的和平不过是为了下一次更为激烈的竞争储蓄力量、铺平道路而已。
今天中美贸易战绝不是发生在中国和美国之间,也不是局限于经济贸易,而是全球化进程中对全球秩序的不同利益、不同观念、不同价值之间的冲突和斗争。这场斗争将会深刻地影响全球秩序的未来发展方向。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是中华文明经历几千年兴衰循环中的历史经验总结。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该感谢特朗普发起的贸易战,让中国人从几十年和平繁荣中惊醒过来,认清我们身处其中的世界是西方文明所主导的世界,是由美国单极霸权支配的世界帝国,是一个技术、金融、贸易和法律所编织起来的全球法律帝国。
然而,随着中国的崛起,美国支配的世界帝国政治法律制度和文化价值形态作为上层建筑已经不能适应中国经济增加和美国经济相对衰落所带来的全球经济基础的剧烈变化。这种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导致美国建构的世界帝国处于衰落之中,世界出现多极化趋势。今天,我们正处在一个旧的全球秩序已经在衰落但新的全球秩序还未见雏形的大转型时代。
现在很多人喜欢用“持久战”来描述中美贸易战。若从这个角度看,1840年鸦片战争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的百年历史属于战略防御的第一个百年,从1949年以来的百年不过我们始终处在战略相持阶段,而中美贸易战不过是这场漫长的“文明持久战”中的一场战役而已,我们必须以更长的历史眼光来看待人类文明的未来发展走向。
从1840年以来,面对西方建构的全球秩序,中国始终以“师夷长技以治夷”的积极能动态度来学习西方的法律,从翻译《万国公法》、设立“总理衙门”乃至清末制宪改革和法律改革运动,都是在系统学习西方的现代法律知识,探索一条依法治国、建设现代法治国家的道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对西方法律(尤其美国法律)始终保持辨证的态度。
一方面,我们始终认为,西方法律制度是对人类文明做出了巨大贡献,尤其是塑造了现代制度,从而成为我们认真学习和借鉴的榜样。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在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过程中,始终坚持“市场经济就是法制经济”的原则,从而大规模地学习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的法律制度,正是基于这种开放的学习态度,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律体系初步形成,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体系出局规模,推动了国家治理现代化的进程,推动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日趋完善和定型。
另一方面,在学习西方法律的过程中,我们始终对秉持“师夷长技以治夷”的态度,基于现代法治的基本原理对西方法律中不合理的要素提出批判。在改革开放之前,我们对西方法律的批判集中在“不平等条约”问题上,而现在,当中国开始积极筹划参与全球市场经济建设,就必然要求中国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来积极参与构建公正合理的全球法律秩序。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所要面对的首要任务就是批判美国将其国内法凌驾于国际法的司法霸凌主义。而这个批判就需要基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政治理念,探索建立更加公正合理的全球秩序。
十八大以来,中国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建设进入了新的时代,这也是中国经济全面融入全球经济的时代。世界日益离不开一个开放、发展和繁荣的中国,中国的经济发展和国家利益也和全球经济的发展细细相关。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以理性开放、积极有为的态度来建构一个更加公正合理全球法制秩序。在这个过程中,“师夷长技以治夷”依然是我们的法宝,一方面要以开放的心态学习西方在推动全球治理进程中如何运用法律技术手段来建构全球秩序,另一方面要对美国的司法霸凌主义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为中国经济和世界经济持续繁荣稳定奠定法律基石。
如果说此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建设集中在国内法律体系和法治秩序建构,那么伴随着应对中美贸易战中的美国司法霸凌主义,我们需要加快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国际法律体系和国际法治秩序,从而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建设进入到历史的新阶段,为全球法律治理提供一个中国方案。
楼主 随意说说2014  发布于 2019-06-19 15:12:31 +0800 CST  

楼主:随意说说2014

字数:26513

发表时间:2019-05-31 06:28:35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11-30 12:59:5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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