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0一六年底，我在湖南衡山乡下老家有一个筹建自己的小农场的计划，那都已经谈妥了。我要翻遍一座占地超过三亩的山包，去除原有植被，换种四季鲜花，在鲜花盛开的农场上建一幢外观老旧的新房子。我的合伙人是老朋友，在深圳，他认定这就是做一个“民宿”项目，依托五星级旅游景区衡山，可以招揽外来游客。我们的理解方向稍有差异，当然也没有太大冲突。他前期准备投入五十万元，我告诉他，至少是八十万，他也同意了。然后意外发生，老朋友夜半驾车失事而终于不治，我们的小农场至今湮没在杂草丛中，春日绿意盎然，秋冬满目枯黄。我独自留连在山头，偶尔追怀故人，目光迷离之际，经常将秋冬的草色想像成大片金色。
我是个诗人，也许是当代最出色的旧体诗人之一。小农场将建而未建之初，我曾经赋诗两首：

五绝 农场两首
2016-11-25 08:46:38
一
白墙带青瓦，
隐隐旧时风。
此地居高士，
日常自闭中。

二
早晨垂露重，
雾尽一身轻。
佳丽三千众，
相依且莫争。
也许这还算不上梦想破灭，或者说，在我破灭的那些梦想中，它不算什么，虽然它也不无痛感。我在深圳和北京漂泊过一些年头，对喧嚣的城市已经丧失从前有过的激情，对乡野则充满依恋，此刻我就在乡野平静而安宁的怀抱里，这一方天地不会塌下来，不会突发任何难以逆转的意外。我仍然可以重新振作。几年前我刚回来时，甚至是这样一腔诗兴：

七律 秋兴
秋山不禁烟霞绕，
如瀑如凝巨手描。
几处寒虫声未息，
一壶温酒泪已消。
残墙久颓双眸近，
破镜犹存半面焦。
长歇此身即此地，
夜凉再忆旧童谣。

七律 孤村
孤村僻地无奇事，
但见叶黄簌簌飞。
兴起狂追三五丈，
心闲漫步几来回。
蜻蜓点点寻常见，
斑蝶翩翩却久违。
一隼凌空高欲下，
称王此地竟为谁？
我沉浸在故土和它的杂草杂树之中。即使我的升级版小农场梦碎，我照样有非常充实的事情要做，这就是我在美国未完成的长篇小说《重归汶川》，我要完成它。我是一个作家，有时候，我还会说“我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在多少声名赫赫的写作者不由自主地沦为庸常之辈的当下，我有决不放弃的理由。但是，前人有过这样的经验：“不如意事常八九”，似乎是失望的事情可能会一浪接一浪地来。
七绝 春末寄魏心宏老师
2017-04-13 17:04:32
昔年沪上重文名，
争待魏公签死生。
狭路多闻寒士过，
纷飞化蝶小毛虫。

我在蜇居的衡山乡下联系上海的魏心宏老师。上海人是很高傲的，当年的上海文艺出版社，更是出版界的高门槛，不过，魏心宏老师曾经终审签发过我的长篇小说《民国叛将》，这部书在书店里早已售罄，我因此寄诗一首，略陈心迹。另外，我有事情要找上海文艺出版社沟通，拙著《民国叛将》为什么不继续再版呢？答复是不会再版。实际上，我也能预知这个结果。上网一搜，我自己写的关于《民国叛将》的文章，其他人写的评论文章，都已经无影无踪，悉数被删除。我向文学刊物投寄的稿件（包括约稿），也一律被拒。那么，现在我完成的长篇新著《重归汶川》，将会是什么情况呢？这部书稿在中国作协副主席何建明手里，他即将卸任，卸任后要回江浙乡下老家去陪伴他的老母亲，卸任前很愿意帮助我，而最后竟然是爱莫能助，这部小说不能出版。
我透过自己的经历，相信当代中国文学的彻底凋敝，很大程度上是人为的。庸常之辈占据了一些关键位置。但是，小说创作并不是文学的全部，唐宋时期的文学前辈们，写的就是诗词，在崖壁上写，在客栈墙壁上写，笔酣墨饱，从不费心寻求发表或出版。我想如今我就应该是这种状态。

七绝 旷野
老干风中垂劲腕，
新枝取势欲挥毫。
暮云舒卷来天外，
我自趋前不必邀。

五绝 野生
野生即天道，
造化岂由人。
独向丛林老，
如鱼近水亲。
我将即兴写下的诗稿发布在网上，而不是挥洒在崖壁上。前人有一种说法：“藏之名山，传之后世”，虽然也曾经是我的一闪念，它很浪漫、充满诱惑力和想像空间，但我清楚，这是空想。唯一可信的现实是，在这片荒野间，我将很快老去，最终无声无息地老死牗下。我的母亲正在亲历这一过程，她的腹腔内有一团巨大肿瘤，十年前被怀疑为恶性肿瘤，医生建议不必动它，十年后却是非动不可了。但接连两家县市医院认为手术风险极高，拒绝收治。我母亲同时患阿尔茨海黙氏综合症，不能确认此时是上午或下午，记不住两秒钟以前的事情，却伸出大拇指，很赞许医生的理由和推拒。我们仍然不放弃，随后辗转来到湖南省肿瘤医院，这是负有盛名的医院，医生们无惧任何风险。一位女护士告诉我，“这里做手术，年龄无上限”，语调中有一种令人瞬间如释重负的轻松。入院一星期后，母亲机警地察觉到要动手术了，她的说法是“开膛剖肚”，而我摇头否认，终于勉强送她进了麻醉中心。接下来是一场惊人的打斗。我后来在微信上写道：“在省肿瘤医院麻醉中心，我妈独自与十余名医生护士抗争，从推搡到殴打到撕咬，以弱胜强，全身而退。稍后在邻县衡东人民医院，在手术后，从昏迷中醒来，再次迎战医生护士，挠伤、撕咬多人。纵然身为高龄阿尔茨海黙氏综合症人士，也要拒绝庸常。我妈是一名不屈的斗士。”


用短短半个小时利索地完成一台高风险手术的是董碧珍医生。她还很年轻呢，这简直令人震惊。不过我也能理解，就像真正出类拔萃的作家，未必就得在中国作协大楼里出没；很高明的医生，也不一定非得在北京的医院，她就在一所县医院里。我有感而赋诗：
五绝 赠董碧珍
妙手自纤纤，
藏刀在箧间。
威名何以著，
剖腹竟闲闲。

我也在毛边纸上，或者是普通宣纸——有时候是价格更高、纸质更厚实的宣纸上——挥毫书写这些诗。我还有一方价值过十万的老坑大端砚为此增色。这使我意识到，我的书写也许另有与当代书家们不一样的价值。我观赏过一些当代名家的书写，多数情况下，他们是更职业化的演示，在线条、墨色、形式上动很多脑筋，在文本内容上，不甚介意。余秋雨先生曾经在其书法展览上无所忌讳地批评当代书法家没有文化，引起书界异议甚至是一些名家的恼怒。当然这个问题复杂。事实上，文本内容与书写者的关系是如此重要，相形之下，老坑端砚或玻璃碟子，昂贵宣纸或毛边纸，就不重要了。我能够做的，或者我渴望做的，就是像唐宋时人那样书写自己的心迹，回归传统意义上的书写。
七律 习书
僻野无凭手任挥，
孤灯长对月西垂。
体追馆阁谈何易，
迹近江湖应自危。
由浅渐深窥至境，
夹生半熟读残碑。
习书撂撂惟一炬，
久绕青烟似梦回。

我尝试和追求一种返璞归真的自然书风，需要尽可能弃绝习练阶段形成的矫揉造作之态，就像我的生活，原始而自然。我从我妈身上观照出人生不加雕饰之后的本来面貌，大致就是这几点：首先能吃能睡；能在邻里之间走动；最后在家门口的岔路上能不迷路，等等，就够了。我妈如今就是这个状态，我也效仿她，生活简单而纯粹，每一天都静静地过，让时间缓慢流逝。

五绝 火塘独坐
山深天早暗，
夜雪却来迟。
不是轻然诺，
从无一诺时。

五绝 闲情
2018-01-26 17:27:04
瓦上初飞白，
阶前垂露凝。
新晴待补壁，
呵手试条屏。
冬天来了，在寂静的山野之间，我们仍然安之若素。有一些烦恼，比如我们在医院积欠的少量债务，新账旧账，暂时都置之不理。我妈在这一点上更有优势，她失忆，只记得她童年时的一些片断，那都是很遥远的趣事，经常让我在炉火旁捧腹大笑。我也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比如用毛边纸写字，首先用淡墨写，再换一面写；然后淡墨稍浓，层层覆盖，反复书写，能省很多很多纸墨，用不着老要去一趟县城的书店。此外，我多读旧藏书，几乎不碰书店里的昂贵新书。


七绝 读徐渭，步其韵而和之
不死穷年皆老翁，
已残书页任凄风。
由来率性乖时运，
却向荒丘放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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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律 读蒲松龄 步《客邸晨炊》韵而作
孤鹜几曾伴落霞，
若然湖上近人家。
丐仙泥鬼寻声至，
狐女山魈入眼花。
巨献无门长落第，
奇思何日足堪嘉。
贡生七十谁羞煞，
杯酒当年不欠赊。
前人的境况也大都不妙。有一些苦难，注定只能在后世触发人们的强烈悲悯，在当时，通常被视而不见。徐渭因而有“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之叹，他自叹或自吹的“明珠”，那都是货真价实的，却怎么也卖不动。


读龚自珍己亥杂诗，自题
来路苍茫醉影斜，
半昏老眼望无涯。
千沟百壑俱澄澈，
何计枝头三两花。


五律 读傅山 步《小楼寒夜》韵而作
浩气土丘间，
凛然自爬攀。
朱衣怀故国，
黄卷对空山。
强诏隆恩遇，
固辞虚位还。
昔时称大义，
今不甚相关。
与前人唱和，需要胆量。我当然不缺胆量，多年来桀骜不驯，很少瞻前顾后，敢于一条道走到黑，仰仗的就是胆量。但这是一种悲剧性格特点，来自遗传，也许不值得自诩。有时候，仅有胆量也是不够的，我在手捧旧藏书反复吟哦中，深深地感受到了另一些伟大先贤的勇气之外的傲人才气，令人服膺，我因此向她们致敬。


五律 读秋瑾 步《感事》诗韵而作
凌空飞乳燕，
赤日负新驼。
故国浑如昔，
沉疴奈若何。
往来争渡海，
为逆尽藏戈。
玉石俱焚罢，
血流逐逝波。


七绝 读林-昭 步其韵而作
暗室何由念北邙，
如魔戾气日高昂。
万千人里独无惧，
一死山高与水长。
这里不难看出，旧体诗，真正的旧体诗，决非故作生僻古奥卖弄旧辞藻之类粗浅招式能对付得了的。它的精髓来自于诗人们对外界独到而敏锐的感知。在现当代，它尤其应该是智性之作——
七绝 读顾准
曾惊刀斧寒霜近，
却向萤光暗夜行。
运动无凭随性起，
穷民必似失心疯。


七绝 读陈寅恪 步《赠吴雨僧》韵而作
狼奔豕突更无休，
兔死狐悲亦下流。
鹰犬经年难绝迹，
丛林往日任神游。
即使孤处一隅，在杂草杂树间穿行，我也与时代同步，始终保持着谛听与守望的姿态，从未懈怠。我将在这片荒野中老去，留下一首首诗，一件件书作，以及多种足以经受住时间淘洗的文学著述。我还将在母亲离世之前，让她亲眼看到一座四季鲜花绽放的小农场（时而也迷失在小农场里），在我最终也将撒手离去，埋入故土之后，留下一幢外观老旧而内室明亮的私人纪念馆。到访的游客也许有机会得到一本绝版诗集，翻开书页，读到诸如此类的诗篇：
七律 读鲁迅 步《自嘲》韵而作
琼楼到顶复何求，
犹有绮思天尽头。
雪月花时来大驾，
诗书赋就非中流。
墙边日暖讶雏菊，
垄上草茵卧老牛。
却下帘栊频四顾，
夜凉似梦近残秋。

而这一定是未来年轻一代文学教授们为之惊艳的诗——尽管曾经为时俗所不容，多有晦涩难解之处，却是真正的、才气横溢的诗，它来自又一位先贤，来自一颗崇尚自由、独立不羁的心灵，它将获得后世应有的评价。（我的个人微信号：zhengwuran333 网友可交流）

@上海高隐 2018-03-30 12:10:21
人间仙境，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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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

@纳兰狗剩0 2018-03-31 09:18:34
拒绝庸常是非常高贵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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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

@ 绝对不主流： 2018-03-31 09:02:13 评论
评论 论金 ：他把母亲的老年痴呆症引发的异常行为说成“拒绝庸常”，是一种乐观精神的表现，为他妈妈和他自己都是良好的正向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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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医院，顺利切除一个14x17x21cm肿瘤，此时“拒绝庸常”云云，也夹杂有狂喜中的诙谐成分。：）

@纳兰狗剩0 2018-03-30 21:21:28
此地居高士
日常自闭中
世间尽庸客
画地自为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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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句、末句两个“地”重复。改一改：
此地居高士
日常自闭中
人间尽庸客
世外自为雄

@关大蝈蝈 2018-03-31 13:26:57
人生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
浓浓的一大碗心灵鸡汤，赠与老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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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蝈蝈。此刻，我就在诗与远方之中。：）

@回形镳 2018-03-31 13:42:27

老郑的字真不错！
既随意挥洒，又在传承规矩之中。
颇有孔子对“自由”的解释之风：
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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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兄高见，很内行。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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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大头 2018-04-02 01:15:22
郑作家，说实话，您老的诗总体而言仅为中常水平
距离您自诩为当代最出色的旧体诗人远着呢，您可千万别把村长当首长
谨对文中庄重之处，赞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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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琴大姐：你能不能写个三两句旧体诗，让我判断一下你的旧体诗鉴赏能力？十几年前，你在书话贴出的“苏抱琴作品集”，最近在书话的一篇参赛小说，我都看过几段。另外，你有过一篇读网友小说的评论，被网友或圈内朋友发表在纸媒上，我也看了；你最近意外地贴出一篇好像是评“00后作家”的评论，我也看了两段。我很了解你，你不足以大大咧咧地“说实话，您老的诗总体而言仅为中常水平，距离您自诩为当代最出色的旧体诗人远着呢，您可千万别把村长当首长”。你的写作和鉴赏层次，很低的，对不对？

@郑午然 2018-04-04 09:29:06
我刚看到苏抱琴几年前已经声明与“冰大头”无关，可知冰大头确属故意假冒，因此，我收回此帖中涉及苏抱琴的全部相关言论，并致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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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售出一些书作，从极低价开始。但为什么不能赠出呢？也可以赠出，比如在读的学生网友，正在奔走中的求职者，或者其它特定状况。极低价是暂时的考虑，以后将分阶段稳定提价，以确保藏品升值。但为什么这些书作可以成为藏品并且有升值可能呢？这需要一些判断，尤其是信念。此外，我也将为收藏者们提供一些回馈，比如寄赠新版的小说著述，诗集，或者在我的小农场上的房子（民宿项目）盖好后，免费提供住宿，等等。多谢支持，尤其是现阶段，感念之意，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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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同一穴，
不弃不离身。
夜半无人扰，
呢喃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