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剑江湖——刀光乍现，江湖未远
三十九 君山再临
在蝴蝶离开京师的前一天，余至嚣终于杀死玄秘塔中的看守者，越过剑丛逃出了这个囚禁他将近十年之久的牢笼。他施展出寒冰真气，可谓是杀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而当对手倒下之后，他眼中的寒气却久久未曾散去。这种反噬的力量使人感觉如堕冰窟，寒冰真气在筋脉中游走，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似透着阴寒之气。后来余至嚣慢慢发现，邪功甚至会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当寒气深入血液骨髓，人会变得冷血嗜杀。
余至嚣忍受着体内寒毒的痛苦折磨，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京师繁华的大街上。猛烈的太阳刺得人不敢睁眼看它，行人的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余至嚣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热力，太阳似乎离他太过遥远。谁能想到在茫茫人丛之间，竟然会有这么一个浑身上下、由内而外都冷若冰霜的怪人存在呢？眼前的景象亦忽然变得阴沉起来，余至嚣不由得停下脚步，抬头看天，但见厚重的云层倏忽遮蔽了太阳，云下忽然落下一阵急雨。街上行人连忙四散奔走，躲入街道两旁的屋檐之下，余至嚣转眼瞧见“剑雨”二字的酒旗招牌，于是转身走进了剑雨楼，心想喝一碗酒或许会感觉暖和一些。
余至嚣推开一间厢房的门，坐在里面，很快就有一个少女抱着一坛酒进来。看见少女的第一眼，余至嚣不禁想起数年前曾经出现在他塔中的小朋友，很难相信是慕容莲城的女儿拿来寒冰真气的内功心法才助他逃离玄秘塔。而后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小女孩儿，就是曾拜他为师的小耳，不知道这十年里她又经历着怎样的人生。
女孩儿过来坐在余至嚣身边，揭开酒坛的封口，向碗里倒了一碗酒。余至嚣端起酒碗仰头一口灌下，烈酒入肠，果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刺激之意从喉咙间冲涌上来，身子也仿佛暖和了一些。女孩儿又为他倒酒，却见他闭上了双眼，皱眉凝神良久。一方面余至嚣在对抗着身上的寒意，一方面脑海中又在思考一些纷乱的问题，未曾理会身边的少女，喝酒也是时快时慢。那少女倒也显得很安静，坐在那里等候给他倒酒，静静听着窗外的雨声。
等到入夜之后，余至嚣体内寒意的反噬渐渐消退，一坛酒也喝得所剩无多，他才缓缓睁开双眼，皱眉盯着身边的少女，道：“酒是好酒，可惜没有酒钱，怎么办？”
“不要紧的。”少女微微一笑，“这里喝酒也可以不用给钱。”
“哦？”余至嚣不禁小小惊讶了一下，似笑非笑道，“我身上确实没有钱，但是也不想让你为难，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杀出去。”
“杀出去”的想法又让少女轻笑起来，蹙眉问，“你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难道不是一家酒楼吗？不收钱又怎么做生意呢？”
但听那少女道：“剑雨楼的确是一家酒楼，但也不是一般的酒楼，而是由一帮剑客聚集在一起共同开设的酒楼。京师乃是天子脚下，不同于江湖上其他地方，那些京漂的剑客不能肆意妄为，平时甚至都不敢带剑在街上行走，只能等待朝廷招录，又或者得到某个大人的赏识，入府当个门客，暂时谋一份差事。但是这种机会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遇见，那些无处可去的剑客甚至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常常露宿在别人屋檐下。可能是惺惺相惜的缘故吧，于是他们就凑在一起开设了这间酒楼，当有人风光得意的时候，便会回来喝酒，多打赏一些酒钱，而让那些失意的剑客不至于无家可归。对于那些剑客而言，这里有酒也有女人，他们很愿意把钱花在这里。”女孩儿说着，忽又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叫剑雨楼吗？”
余至嚣眉头一动，“有点意思，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那少女道：“以前那些露宿街头的剑客，如果遇见像今天这样下雨天儿，他们手中的剑就只能淋在雨中，那时候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余至嚣想象这番凄凉的情景，不由得轻轻叹一口气，转眼望向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忽听那少女又道：“你要担心的不是酒钱，那应该是另外一件事。”
余至嚣顿时心头一懔，不禁转头过来盯着少女，问道：“那是什么事？”
少女蹙眉盯了余至嚣一会儿，方道：“其实看你的模样，倒不像是在京城混生活的剑客，而像是一个……”她忽然忍住没有说下去，又或者心头不是太确定。
“像什么？”余至嚣追问。
“像一个刚从牢里逃出来的囚犯。”少女说罢，自己不禁笑了。
余至嚣此刻的模样显得十分邋遢，那少女作此猜想也不足为怪，但是她接下来补充的一句话却令余至嚣心头一惊。少女转眼望向窗外，接着道：“不然对面那个人为何要一直盯着这边呢，好像生怕你逃走似的？”
余至嚣亦转眼向窗外望去，但见对面楼上的窗口中正站着一个人，果然正向这边盯了过来。余至嚣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逃出生天，想不到被人跟踪监视他却毫无察觉，还是一个小女孩儿提醒了他。他不由得拿剑起身，走近窗前，与对面楼中之人一阵对视，而那人却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完全不在意被余至嚣发现。看那人的模样应该是宋剑堂的人，余至嚣猜想跟踪他的人可能不止一个，看来他并没有逃出慕容莲城的控制范围之内。这让余至嚣心头感觉到一丝凄凉，围困他的牢笼绝不仅限于玄秘塔，而可以随着慕容莲城的意愿无限扩大，大至整个京师，甚至远至江湖，仿佛一直延伸到他的全世界，令他无所逃遁于天地之间。这种绝望的凄凉继而化为忿忿不平的一昧肝火，他忽然从窗口中跳了下去。
在对面楼上之人的注视下，余至嚣纵身落在街道中，开始了逃亡。他走出几步随即转入一条巷道，夜雨中果然听见有脚步跟在他身后。后来旁边的屋顶上也传出脚步声响，余至嚣抬头看了一眼，屋顶上似有一道黑影在行走，待他转入下一个巷口，屋顶上的黑影忽然飘落下来挡住了他的去路，而身后之人亦跟踪过来，两人一前一后截住了他。
前面之人问道：“走得这么着急，去哪儿？”
余至嚣没好气地回道：“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何用你管！”
身后之人却冷笑一声，道：“堂主大人还有话要跟你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余至嚣忽然拔剑，道：“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留住我。”
前后两人亦双双拔剑，暗夜雨巷之中传出剑斗声。在快速晃动的剑招之间，雨水四散飞溅，当雨点飘落正好打在剑刃上的时候，发出幽幽叮咛之音，仿佛是死神的声音，让余至嚣心头忽然起了一股杀意。这是他对慕容莲城企图控制他的反击，就像杀死玄秘塔中的看守者一样，对于派来跟踪他的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就杀一双。
余至嚣催动体内寒冰真气，将寒气倾注于手中长剑之上，使得落在剑刃上的雨点瞬间化为寒冰，待他挥剑一记横扫，剑上寒冰飞袭而出，纷纷打在对手面门之上。由于两人距离太近，迎面袭来的寒冰其威力不亚于飞镖暗器，而且几乎令人猝不及防，冰渣打在脸上犹如针刺一般剧痛，一旦刺入眼中，那一只眼睛顿时就会瞎了。但听一声惨叫，中招那人连忙伸手捂住眼睛，而余至嚣手中冰冷的剑锋已然掠过他颈下。
很快第二个人也倒下，杀完两人之后，余至嚣心头忽然生起一阵快感。回想当初他被慕容莲城擒住而废掉他右手的时候，他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以为自己一生尽毁，就算他后来练成左手剑法，依然感觉逃生无望，直到练成寒冰真气杀出玄秘塔之后，他才终于找回了久违的信心。这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的神奇武功，虽然在发功的时候不得不忍受寒气反噬的痛苦，但是摄人心魄的寒气可以令他杀人的时候感觉得心应手，此刻就算是面对慕容莲城本人，他也有胆量拔剑跟他拼一拼。
余至嚣抬头望向屋顶之上，大声道：“既然你有话跟我说，何不自己现身？”虽然他杀死了跟踪他的那两人，但是他感觉暗中监视他的恐怕不止两人。等了一会儿，夜雨中没有人回应，余至嚣还剑入鞘，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忽纵身跳上了屋顶。他继续在夜雨之中四处奔逃，本来打算就此离开京师，但是却不经意间碰见一位旧相识。这或许是天意的安排，余至嚣在屋顶上奔走一阵，忽然看见一处宅门之前有人打伞站在门口，一个曾经令他不能忘怀、如今深藏心底的名字倏忽从心口跳了出来，伞下之人乃是燕雪。
雪园门口，燕雪举伞悄立雨中，她身边的灯笼里散发的柔光映照着她美丽的容颜。她的容颜虽然有一些改变，但是岁月却不曾留下侵蚀的痕迹，只是为她的身影增添了几分神秘而优雅的气质。相比十年前那个令余至嚣念念不忘的少女，如今看在他眼中的已是一个美丽的少妇。燕雪一手拿伞，另一只手中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活脱脱一对母子。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不知为何，余至嚣心头竟涌起一阵感动，心想十年不见原来燕雪早已嫁人，而且生儿育女，正如当初慕容莲城对他所言，她已经找到一个好的归宿。
燕雪站在雨中与儿子一起望着某一方向，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的光景。余至嚣心想，妻子应该是在等待丈夫，而孩子则是在等待父亲归来。在两人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儿，一手拿伞，一手提着一只灯笼，看样子是府上的侍女。余至嚣俯身在不远处的屋檐边，看着雪园门口的三个身影，竟然有点儿舍不得离开，很想知道燕雪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幕场景曾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可惜他却不能成为燕雪所等待的那个人。
孩子忽然欢呼起来：“娘，你快看！”伸手指着巷子口。在他所指的方向，但见一个人影悄悄走了过来，手中举着雨伞。余至嚣一时看不见伞下之人的模样，一直等到那人走近燕雪身边，伸手抚着妻子脸颊道：“你们怎么跑出来了？”余至嚣才倏忽察觉这个人说话的声音竟然十分熟悉，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心头忽然害怕起来。
燕雪微笑回道：“本来做好了晚饭等你回来，燕儿却说外面下雨，一定要出来接你呢。他说你早上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怕你被雨水淋湿了衣裳。”
那人又蹲下身子，轻轻捏一下孩子的小脸儿，说一声“乖”，然后把儿子抱了起来。此时余至嚣才看清楚伞下那人的模样，原来燕雪所嫁之人竟然就是慕容莲城，正如余至嚣之前心头所担心的一模一样。慕容莲城所谓好的归宿，想不到就是他自己娶了燕雪。或许慕容莲城说的没错，燕雪嫁给他总好过跟着余至嚣在江湖中颠沛流离，如今她在京城中有自己平静安宁的生活，笑容中充满幸福喜悦，余至嚣还有什么不痛快的呢？
慕容莲城眼中透出温柔的笑容，把伞收起给小五拿着，小五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慕容莲城则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妻子进了雪园。宅门关上之后，余至嚣仍自怅然了良久，涌动在他心头的感动倏忽被慕容莲城的出现给扭曲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痛快。回想当初，他在少林寺中被慕容莲城擒住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看见燕雪，不知道后来她是如何变成慕容莲城的妻子的。余至嚣心头一直有个异念在作祟，心想一定是慕容莲城发现了燕雪的美貌，使用了什么手段来迫使燕雪就范。这或许就是他心头的不痛快，总感觉这样对自己不公平，他大胆潜入雪园，想了解更多一些燕雪的生活。
余至嚣落在燕雪的花园中，借着夜雨的掩护，躲在假山之后，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屋里其乐融融的一幕——丈夫为妻子夹菜，妻子脸上透着迷人的笑容，父亲在问儿子问题，儿子则停下碗筷皱眉凝想，忽然说出一句令人忍俊不禁的话来，餐桌上不由得笑声连连。看着这温馨的一幕，余至嚣忽然感觉自己心头再怎么不痛快都已经不重要，或者说他的想法早已对燕雪失去了意义，而无须再去探究燕雪究竟是如何落入慕容莲城手中的。
吃过晚餐之后，小五帮着燕雪收拾盘子碗筷，慕容莲城则来到窗边，皱眉望着窗外雨中的花园，似乎是在假山暗影之间感觉到了什么东西的存在。慕容燕跑到父亲身边，亦踮着脚尖趴在窗台边上，问道：“爹，你在看什么呢？”
慕容莲城道：“好像有什么东西跑进来了，你听到什么没有？”
慕容燕侧耳聆听，隐隐听见两声小猫的叫声，顿时眼眸中不由得闪出好奇的目光，睁大眼睛望着窗外的花园，道：“是一只小猫咪！晚上又下着雨，它可能迷路了呢。”
慕容莲城微笑道：“是吗？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慕容莲城撑开一把雨伞，在儿子的注视之下走进了雨中的花园。余至嚣不由得悄悄往假山之后退了两步，却听见那猫的叫声竟然离他越来越近。侧头但见雨中果然是有一只迷路的小猫，身上毛发已被淋湿，似乎是在余至嚣这里寻到了一点儿人气，躲在了余至嚣身边的假山之下，可怜地叫了一声，正将慕容莲城引了过来。
慕容莲城来至假山旁边，看了一眼小猫，轻声道：“出来吧！”原来他早已察觉了余至嚣的闯入，或者说余至嚣从来都没有逃出宋剑堂的监视，只是慕容莲城没有想到他会偶然间碰见燕雪，还闯进雪园里来，他必须要亲自出面见一见这个人了。
余至嚣从假山背后转身出来，眼神中透着一股阴寒，显出心头的忿忿不平。
慕容莲城微笑道：“你终于逃出来了，还多杀了我两个人。”
余至嚣冷声道：“你到底要控制我到什么时候？”
“难道你忘了我们十年之前的协议？你只有为我做事，才能抹掉你的罪名，回归正常的人生。如今你的武功更胜从前，终于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余至嚣先不管这些事，又问道：“当初我问你燕雪的处境，你是怎么跟我说的？说她已经找到好的归宿，其实根本就是你娶了她！”
“的确是我带她来到京师，给她想要的生活，这难道不好吗？”慕容莲城眉心一动，显出一丝不悦的神情，“当初你自身难保，什么也给不了她，根本没有资格留在她身边。她现在已经是我的妻子，也用不着你来关心，你还是先顾好自己的事情吧。不要忘了，有一个人已经为你等候了十年，还在苦苦等待你的消息呢。”
慕容莲城说的是小耳，余至嚣此刻并不知道的是，慕容莲城今天刚刚指导小耳完成了她生平第一次的杀人任务，明日就要派她去英雄帮执行更危险的任务。余至嚣愣了一下，隐隐然感觉他与小耳两个人的命运早已被慕容莲城捆绑在了一起，这十年中小耳或许接受了另外一番教养，不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不禁问道：“她在哪里？”
慕容莲城淡淡一笑，“这就对了，你是她的师父，很应该关心她的处境。”继而又轻轻叹一口气，“她学成剑法之后，我安排她到金禅身边做卧底，你知道金禅这个人有多危险，但是她为了寻找你的下落，竟也不惧怕这种危险。你现在去找她应该还来得及，只有你们合力杀了金禅，才能洗脱你的罪名，也让她远离危险，岂不是两全其美？”
余至嚣却眼色一寒，心想慕容莲城这般做法分明是拿他和小耳当作棋子来对付金禅，此时他的话当然说得好听，谁能保证他日又能否兑现承诺呢？他突然挥手一掌袭来，其实在他掌心早已凝聚起一道寒冰真气，他要在慕容莲城身上试验一下寒冰掌的威力。慕容莲城倒不惊慌，伸手接了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余至嚣却感觉掌心的寒气遭遇到什么攻不破的屏障倏忽反弹回自己身上，慕容莲城的功力当真深不可测。
余至嚣退后一步，感觉这一次寒冰真气的反噬来得更加猛烈，不由得咬紧牙关，兼之又淋在雨中，浑身上下顿时打起哆嗦，真儿个是身心俱凉，面如死灰。
慕容莲城皱眉摇了摇头，道：“我劝你搞清楚现在谁能够帮你，谁才是你的敌人？你的武功应该是拿来对付金禅的，试图对抗宋剑堂唯有自取灭亡而已。我能容忍你到此刻已经是仁至义尽，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你自己想清楚，千万别再走错一步。”说罢，但见余至嚣转身惨然离开。慕容莲城捡起地上的小猫，转身离开花园回屋里去。此刻燕雪在厨房里收拾完了正好进来，看见这只湿淋淋的小猫咪不由得流露出爱怜的目光。儿子抚摸着小猫，抬头说他想收养这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燕雪微笑点头表示同意。
慕容莲城忽然伸手落在燕雪肩头，道：“忘了跟你说，明天我要出一趟远门。”
燕雪不禁回头凝望着慕容莲城，问道：“要去多久？”
慕容莲城柔声回道：“这次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可能要耽搁一些日子，我也说不准。你要照顾好自己，还有我们的燕儿，知道吗？”
燕雪蹙眉一笑，眼中透出一丝幽怨，“你也要多保重，我和燕儿等你回来。”说时，将肩上慕容莲城的手拿过来握在手中。面对燕雪迷人的笑容，慕容莲城依然感觉难以抗拒，不禁心头一动。在两人微笑的注视之下，小五帮助慕容燕将小猫梳洗干净。是夜，慕容燕将小猫抱在被窝里入睡，慕容莲城则感受着怀中娇妻的温存，竟然有点儿难舍难分。
数日之后，余至嚣在赶赴洞庭君山的途中，出现在了英雄帮江城行馆之中。
那天到了晚上，忽又下起雨来，余至嚣入城后还没有找到栖身之地，于是撑着一把破伞寻找英雄行馆的所在。当他来到行馆门口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人正慌张地从行馆之中跑了出来，颓然跪在雨中，手臂上带着血迹，应该是刚刚经历过一番死里逃生的拼杀。余至嚣在年轻人面前愣了一下，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回想当年他从首席剑客的位子上跌落下来被人赶出行馆的时候，要比眼前这年轻人悲惨得多，几乎丢掉了性命。
余至嚣走进行馆，只想进来避一下雨，却嗅到空气中犹残留着一丝血腥的味道，方才厮杀的气氛还未完全散去。余至嚣找到一个位子坐下，发现行馆中只有一个人没有抬头看他，那人头上的斗笠压得很低，看不见他脸，身子一动不动，却让人明显感觉透着一股十分谨慎的意味。事有凑巧的是，那人面前的一碗酒还满满没有动过，灯影映照在酒水之中，从余至嚣这一边的角度瞥去，正好窥见了投映在碗面上的一张脸孔。余至嚣永远不会忘记这个长着一副和尚脸孔却暗藏一颗恶魔之心的人，当年唐门三公主唐直很可能就是死在他手上，而后驱赶余至嚣走上刺杀慕容莲城这条不归路的也正是此人。真个儿是冤家路窄，一股强烈的报仇的念头顿时袭上余至嚣心头，以至于他将手中的酒杯都捏爆了。
此人乃是周鹰，当时正乔装潜行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就是从华山带回来少帮主金旗十年打磨的一把剑，这是姜羌大剑师交给金旗的一个作业，据说可以从一个人打磨的作品来观察这个人的心性修为，周鹰将此剑带回交给帮主金禅品鉴，由其决定是否撤销十年之前对金旗所下的那一道江湖禁令。周鹰此行自然是小心谨慎，却未曾认出身边的余至嚣。余至嚣害怕自己的身份过早暴露而无法接近金禅身边，于是暂且压下心头的仇火，决定先完成一次身份的转换，因为他突然转眼瞥见了行馆中堂之上一块“左手神丁”的招牌。
“左手神丁”是江湖上一位左手剑客的名号，此人名叫丁青，余至嚣所学的左手剑法正是此人所创。在慕容莲城讲述给余至嚣听的故事之中，丁青收了一名徒弟将左手剑法相授却不料遭此弟子暗算，后来这名弟子取代了丁青的名号开始在江湖中行走，当初余至嚣练手剑法的时候就暗自发誓，如果让他遇见此卑鄙之人，他必定会为丁青前辈报这个仇。想不到今日苍天开眼，竟然让他在此遇见这个冒牌儿的丁青，就是江城行馆的坐馆，余至嚣心头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计划，他要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
几乎就在余至嚣闯上二楼杀死坐馆完成身份转换的同时，蝴蝶突然出手从周鹰手中夺走少帮主之剑。其实余至嚣能在江城行馆遇见周鹰绝非出于偶然，慕容莲城对此早有预计。慕容莲城截获了周鹰此行的消息，连夜带着蝴蝶赶到江城府，余至嚣并不知道他稍后遇见的杀手蝴蝶就是长大以后的小耳，对于周鹰在江城所遭遇到的麻烦，他只冷眼旁观，因为他的目标是接下来将要在君山总舵召开的英雄大会，唯有重新夺取首席剑客之位，他才有机会接近金禅身边。怪只怪他听信了慕容莲城的话，以为小耳此刻真就在金禅身边当卧底，却不知道他几乎是与小耳同时到达江城，而错过了师徒二人相认的机会。
周鹰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不惜围攻江城府衙，誓要夺回失去的剑。按照慕容莲城初始的计划，乃是连夜赶制出一把一模一样的假剑，剑中暗藏炸药，再让周鹰抢夺过去，带回交到金禅面前。但是慕容莲城发现假剑与真剑之间存在轻重的差别，这种差别虽然十分细微，却一定瞒不过周鹰这样的高手，于是不得不临时改变策略，先让周鹰将真剑带回君山，再由蝴蝶带着假剑于英雄大会期间完成偷龙转凤，当周鹰放松警惕之时，假剑却已然呈现在了金禅面前。直到蝴蝶在金禅面前引爆假剑，余至嚣才突然察觉她的真实身份，原来就是小耳。在那一刻，他竟然可以放下报仇的念头，一心只想救小耳逃离虎口。
师徒二人相认之后的剧情发展可谓完全失控，他们很想抽身逃离却感觉到一种力不从心的无助，就像风中之絮、水上之萍一般，只能因风起舞、随波逐浪。其间周鹰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挟持了小耳，试图揪出藏在她身后的指使者，结果却葬身烈火之中。而余至嚣和小耳为了摆脱慕容莲城的控制开始逃亡，转眼之间小耳又落入展龙的挟持，余至嚣不得不听从金禅的指使去杀一个人，此人乃是下江南微服私访的王安石，金禅得知王安石准备渡江南下的消息，猜想如果这位王相公不幸在江湖中遇刺的话，宫中太后她老人家一定会很高兴，此举或可成为英雄帮投靠朝廷旧党的投名状，在新旧党争之间依附一方势力。
金禅却没有料到剧毒入侵他体内后，他的化功大法也没能将其化解，体内毒素的聚积终于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直到夫人突然毒发身亡死在他怀中，他才察觉慕容莲城十年之后再临君山，对付他的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首先是处心积虑制造一把假剑，由蝴蝶在金禅面前引爆藏在剑中的炸药，当剑片乱飞之际，金禅为了救夫人而出手挡下剑片，他原本以为入侵体内的剧毒可以通过化功大法化解，却不知道另一方面蓝蓝又在夫人身上种下了一种毒性相对温和的毒素，当金禅与夫人温存缠绵之时，毒素慢慢侵入他体内，他竟然一时失察，等到两股毒素同时发作，化功大法所维持的平衡终于被打破，金禅已是无力回天。当连静和余至嚣返回岳阳城，带领分舵剑客闯上君山岛，金禅却依然躲在密室中不敢现身。后来在慕容莲城的注视之下，英雄楼终于倒塌，而后连静与余至嚣闯入密室之中，合二人之力终于将一代枭雄斩杀。金禅本来还有化功大法吸取对手功力作最后的顽抗，却不料吸入了余至嚣体内的寒冰真气，血液筋脉顿时被寒气冰封，下场可谓凄凉。
值得一提的是，在金禅临死之前曾预言余至嚣将步他的后尘，因为余至嚣所练寒冰真气与他所练化功大法同为TAIZU秘笈之中的禁忌武学，这正是慕容莲城一直念念不忘想要杀他的真正原因。换言之，余至嚣只是被慕容莲城拿来利用而已，而慕容莲城下一个将要杀的人就是余至嚣。当连静、余至嚣与小耳好不容易逃出地下迷宫，转眼却又陷入一帮官兵的包围，余至嚣果然被慕容莲城抓了起来，不幸被金禅言中。此事在余至嚣心头自然是十分不服，就连蓝蓝都感觉很委屈，因为当年是她发现寒冰真气的心法，而将其偷偷拿给余至嚣，如果寒冰真气的出现其实是慕容莲城的刻意安排，那蓝蓝岂不也成了帮凶？
蓝蓝感觉对余至嚣十分的亏欠，甚至试图协助小耳营救余至嚣，却不料弄巧成拙，小耳反而也落入牢笼之中，简直是自投罗网。为了平息余至嚣心头的不服气，慕容莲城竟然听信了小耳的话，说华山派中有一种紫霞神功可以化解余至嚣体内的寒冰真气，答应让小耳上华山取秘笈。而余至嚣甘愿留下来做人质，因为小耳此时已经身中剧毒，让她上华山或许可以找到姜羌大剑师为其解毒，尚有一丝活命的希望，至于他自己，他心知肚明所谓紫霞神功不过是华山派弟子口中的传说而已，他未必能够等到小耳回来的时候。
四十 邪剑重生
小耳回到岳阳城寻找丁青，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
相比之前她中毒离开时几乎绝望的心境，如今她的感受已大不相同。姜羌前辈将自己修炼百年的高深内力转移到小耳身上，而且教会小耳剑气诀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剑法，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小耳此刻应是天下第一高手，甚至超越了宋剑堂。姜羌前辈所创剑气诀乃是超出taizu秘笈的新武学，兼之以深厚内力催生剑气，就连慕容莲城都自觉难以抵挡。小耳此刻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江湖地位，但是在她心里却很清楚地知道，只要她将紫霞神功的内力再转移到丁青体内，就可以化解他体内的寒冰真气，解除寒毒的侵袭，而且凭小耳现在的武功，完全可与慕容莲城较量一番，所以她决定把师父营救出来。
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小耳才悄然出现在府衙门口，观察府中的动静。结果发现大门口并无侍卫守候，府中甚至看不到一点儿亮光，半晌都不见任何动静，仿佛早已人去屋空。小耳于是又越过院墙潜入府中，但见到处都是黑沉沉的一片，果然没有了人的气息。她不知道在她不在的这两个月里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堂堂岳阳知府的府邸竟然成了一座空宅，也不知道慕容莲城等人去了何处，只是关心师父丁青的下落，于是连忙往地牢寻去。
地牢门口，也没有人把守。小耳径直推开铁门，便沿着向下倾斜的阶梯往牢中寻去，当急促的脚步声在甬道之中回响时，小耳忽然心头一懔，感觉似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她停下脚步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感觉自己进来得太过容易，而府中空无一人的情境又太过离奇，这或许只是慕容莲城的空城计而已，目的就是要引她踩进陷阱，她却竟然如此沉不住气，贸贸然闯进来，万一被教父抓住还谈什么营救师父呢？
小耳悄然愣了半晌，四周却依然静得出奇，最终发现是自己想多了而已。而当她来到地牢的最深处，铁门里面依然空空如也，丁青早已不在那里。小耳顿时感觉到心神恍惚，失落之中带着一股恨意。在她离开的时候，师父明明就在里面，而当她回来的时候，师父却已不知所踪，或许师父被慕容莲城转移到了其他什么地方，又或许师父已经被慕容莲城杀了，她恨自己回来得太晚，师父一直在等她回来，结果她却令师父失望。
小耳双手摸着冰冷的铁门，想象师父曾在里面失望的眼神，不由得泪流满面，膝头一软跪在了地上，竟然小声抽泣起来。凭借深厚的内力，小耳于黑暗之中仍可清晰见物，泪水却模糊了她的双眼，哭声在幽暗的地牢之中，显得尤为凄凉。哭了一阵之后，小耳伸手抹一把脸上泪水，忽然又想既然没有看见师父的踪影，她宁愿相信师父还活着，只是被慕容莲城藏到其他地方去了而已，此时不应该悲伤，而应该继续寻找师父的下落。
小耳走出地牢，深吸一口凉气，又幽幽叹一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该向何处去寻找师父的下落。待她正欲离开时，转眼之间却忽然瞥见有间屋子的窗户上倏忽亮起了灯影。小耳不由得伸手揉一下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眼花而出现了幻觉，但见黑夜之下果真有一扇透着亮光的小窗，顿时感觉寻到了一点儿希望，连忙悄然靠近过去。
小耳来至窗边，先听听屋里的动静，看是什么人在里面。以她现在的功力，自然可以做到落脚轻如飘雪、呼吸气若游丝，而令屋里之人不会有所察觉。不过屋内人的呼吸对小耳而言却是清晰可闻，她分明感觉屋里只有一个人在。待过了一会儿，远处忽然有脚步声传来，而且正往这边过来，于是小耳又翻身落在了屋檐上，然后轻轻揭开一片瓦片，透过缺口就可以看见屋内的情形。虽然只见一个头顶，小耳却一眼认出坐在屋里的人乃是英雄帮的副帮主展龙。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进屋，看模样乃是一名江湖剑客。
展龙转头看见来者，却连忙站起身来，拱手躬身道：“在下展龙，恭候特使大人！”想不到堂堂展副帮主竟然对一个剑客如此恭敬，看来这位特使大有来头。
特使在桌边坐下，展龙则在一旁垂手而立，竟然不敢入座。但听特使道：“展副帮主，堂主大人交给你的任务，你办得如何了？”听他说话的口气，屋顶上的小耳顿时明白了他的身份，原来是慕容莲城留下来的使者，乃是宋剑堂的人，难怪展龙对他如此敬畏。小耳心想他或许知道慕容莲城的去处，决定继续听听他们还会说些什么。
但听展龙道：“回禀大人，在下已于数日之前以副帮主的名义向各地分舵发出了英雄召集令，召集各处分舵剑客齐聚君山总舵，重开英雄大会，以选出新帮主。如今各分舵剑客已然陆续抵达城中，英雄大会随时可以召开。”
特使点一下头，“你确定所有分舵的剑客都已到齐，没有遗漏？”
“召集令上面不但言明要选出新帮主，而且还提及总舵收藏的四十八箱黄金珠宝的分割问题。就算他们自知没有本事当上帮主，但是为了抢夺这些黄金珠宝，各地分舵剑客可谓是倾巢而出，所以在下十分肯定并无遗漏。”
特使不由得仰头大笑一声，称赞道：“做的好，做的好！”
“多谢特使大人夸奖，在下不过略尽绵力而已。”
“那你可又知道，堂主大人为何要你重开英雄大会呢？”
“在下不敢妄加揣测，还请大人明示。”
“自从金禅死了之后，原本以为英雄帮会就此土崩瓦解，所有分舵便如一盘散沙，只等官府的收编，结果没有想到，失去帮主之后他们竟然十分顽抗不肯接受招安，甚至与官府发生激烈的冲突，造成死伤。朝廷本来打算派兵围剿这些流浪剑客，但是堂主大人不愿看到江湖变成一片血海，于是决定重新召开一次英雄大会，将这些剑客聚集起来。”
听说如此，屋顶上的小耳不由得暗暗冷笑，心想各地官府在与英雄帮分舵的对抗之中一定吃了大亏，慕容莲城虽然杀了帮主金禅，却也无力逐一扫清英雄帮所有剑客，所以才这么说的吧。杀一个帮主容易，但是想要重新建立起一套江湖秩序却非朝夕可成。这次让展龙召集所有剑客重开英雄大会，不知道背后又暗藏着什么阴谋诡计呢。
展龙又问道：“接下来该如何，还请大人示下。”
特使的脸颊微微扬起，让屋顶上的小耳看见了他眼中透射的光芒，但听他道：“既然人都到齐了，英雄大会就在明晚召开。到时候由你提出新帮主的选拔乃是以剑法定夺，剑法最高者才有资格当帮主，我会隐藏在剑客之中，伺机出战，夺取帮主之位。到时候你继续做你的副帮主，再提出接受官府招安的想法，我就以帮主的名义准许你的提议，使得英雄帮最终回归官府的管控，江湖也能回到十年前的模样，避免冲突的发生。”
“在下明白该怎么做。”展龙略一沉吟，却似有几分担忧，“但是在下恐怕到时候会有人不服招安的提议，万一发生动乱又该如何是好呢？”
“不服？”特使眼中忽一冷，脸色又阴沉下来，“然则展副帮主是在质疑我的能力，认为我的武功不如金禅，由我来当这个新帮主会有剑客不服是吗？”
展龙连忙拱手道：“在下绝无质疑大人之意！只不过到时候成百上千的剑客聚集在一起，万一有个闪失后果不堪设想。毕竟在金禅被杀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已经有分舵剑客不听总舵号令，所以为防患于未然，还请大人思虑应对之策。”
特使冷笑一声，道：“如果到时候他们真的不肯接受招安，那就请展副帮主放一把火，将君山岛烧成一片灰烬，就让这些顽固的剑客全都葬身火海！”此言一出，展龙连同屋顶上的小耳俱是一惊，原来这次英雄大会根本就是一个陷阱。特使见展龙愣了一下，又道：“这是堂主大人的意思，展副帮主你照办就是，事成之后必有你的好处。”
小耳心想，原来展龙早已出卖了英雄帮而投靠了宋剑堂这一边，看来他与慕容莲城之间有什么协议，帮助慕容莲城彻底铲除英雄帮，事成之后会给他什么好处。对此小耳却只能摇头叹息，心想他是不知道慕容莲城的行事手段，展龙在这件事中未必会有什么好处，因为他知道慕容莲城太多事。此刻展龙又何尝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在慕容莲城与金禅的对战之中，他赌对了最后的赢家，但是慕容莲城接下来让他做的事却让他心底发起怵来，只不过如今骑虎难下，有些事已经由不得他，他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