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梦的路》——文革经历,催人泪下的情感故事

罗顺发长得比较黑,不苟言笑,脾气倔强。
罗顺发每天的劳动是搬砖,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大约有百米。如果使用手推车或用箩筐挑,这点活并不多。但不给工具,只能用双手搬,每次要搬10块砖。罗顺发的两只手都磨出血了,他要求过给一副手套,得不到。更可气的是,好容易把砖搬完了,又有新命令:把砖搬回去!管教者想的是,不能让这些“牛鬼蛇神”过得太舒服。
批斗会是经常的,台上被批斗的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几个人。群众的情绪总是那么高昂,口号声不断,群众中谁愿意谁都可以领着大家喊几声口号。喊口号时,人们握紧右拳,举起右臂,不管喊什么口号,台上挨斗的人也得跟着喊。有的挨斗的人懂得配合群众的情绪,老实、谦卑,这样可以少受罪。罗顺发却不够配合,性子犟,比如大家喊“打到特务罗顺发”,他就不喊。不配合的结果就是经常遭受拳打脚踢,甚至用皮带抽、用自行车链条抽。罗顺发遭的罪最多啦!
一天,在牛棚,有人通知罗顺发说他妻子来看他了,他说不见,他知道自己怎么被抓进牛棚的。飞飞妈妈还是进来了,并带来换洗的衣服、毛巾被,还有一条普通香烟和一副工人劳保用品纱手套。罗顺发板着脸不说话,飞飞妈妈拿着纱手套说:“搬砖时你戴上它!”
“你是真关心还是假关心哪?”罗顺发没好气地问。
“老罗,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他们对你这么狠,我看着也很心疼!”飞飞妈妈又说,“你性子也别太犟了,顺着他们点儿嘛。好汉不吃眼前亏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
“我是人,我还有人格吗?我还有尊严吗?”罗顺发虽然压低声音,仍让人感觉怒火熊熊。
“看守”听到,过来命令不准吼。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7 14:16:18 +0800 CST  
又一天,吴四看罗顺发正在搬砖,过来说:
“罗顺发,今天你去修一辆车!听到了没有?”有一辆汽车其他人修不好。
罗顺发放下一摞砖,面无表情地说:“我是你的棋子,想放哪儿就放哪儿吗?”
“怎么,你还不服吗?”
罗顺发冷笑着不回答。
“你是不是想再背一个破坏生产的罪名?”吴四说。
“是你无理剥夺了我工作的权利,是你在破坏生产。”
“你别给脸不要脸啊!”吴四咄咄逼人,“我再问你,你去还是不去?”
“不去!”
“好哇,你还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等着瞧!”吴四悻悻而去。
吴四起初还真怀疑罗顺发是特务,但查来查去,什么证据也没有。他已经清楚罗顺发不是特务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良心发现,内心生出一点歉疚。错了也要继续错下去,似乎这也是革命的需要。他想,不管怎样,一定要把罗顺发整服了。
上面来了通知,几天后,全市各单位的“牛鬼蛇神”要统一押出去在市内游街,并要求全市人民出来观看。这是一场极大规模的游街,空前绝后。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7 17:04:50 +0800 CST  
这天一早,吴四就调来了几辆卡车。本单位“牛鬼蛇神”有几十人,吴四一个个点名,然后一个个被押上卡车沿两边朝外站着,每人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了罪名和姓名。
当点到罗顺发时,他却站立不动。吴四再点罗顺发时,他干脆取下牌子一下砸在了地上,嘴里叫着:“我不是特务,我是爱国归侨!”
吴四示意,很快上来两人,一人扭住罗顺发一只胳膊。吴四恶狠狠地说:“今天我要看看谁更硬。给我跪下!”
后面扭住罗顺发胳膊的人使劲往下按,罗顺发挺直了,就是不跪。罗顺发说:“你算什么东西!我只能跪天跪地跪爹跪娘,岂能跪你?”
吴四瞪着罗顺发,眼露凶光。他转到罗顺发背后,对准罗顺发膝盖后面,猛一脚踹去。罗顺发重重地仆倒,额头碰到水泥地,鲜血直流。罗顺发挣扎着爬起来,指着吴四说:“你作恶多端,会有报应的!”
吴四叫人拿来手铐,把罗顺发两手铐在了头顶。吴四说:“就凭你这恶劣态度,不是特务也是反革命。今天我非制服你不可,你说,你服不服?”
“老子不服!”罗顺发吼着。
“你还真有点像黑李逵呀,那好,我成全你!”说着,吴四拿来墨汁,用排笔在罗顺发脸上刷起来。顿时,罗顺发满脸墨黑,已无人样,墨汁顺着脖子流遍全身。
对罗顺发来说,这是最黑暗的一天。
周围的“牛鬼蛇神”都看得心惊肉跳。
吴四还不解气,他把牌子挂到罗顺发胸前,并在名字上用红墨水打了个叉。
最后,几个人硬把罗顺发架上了卡车。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7 19:28:21 +0800 CST  
罗家婆婆被飞飞拉着来看游街了,他们站在巷子口。罗家婆婆心里七上八下,想见着儿子又怕见着儿子。
游街队伍来了,好长好长,难以想象有那么多的“牛鬼蛇神”。有些“牛鬼蛇神”站在卡车上,有些步行,那步行的竟然还能组成一个个大大的方阵。
载着罗顺发的卡车过来了。人们看到满脸墨黑、手铐举过头、姓名打上红叉的罗顺发时,内心震颤,窃窃私议,都以为他是罪行严重到要枪毙的人。罗家婆婆和飞飞开始都没看出那是罗顺发,直到卡车开到身边,车上吴四揪住罗顺发头发对观看人群喊着:“罗老太婆,看看你的儿子吧!”
罗家婆婆看见了儿子,泪水奔涌而出。飞飞看见了爸爸,“哇”的一声大哭。罗家婆婆搂住飞飞,退出了人群。
罗家婆婆吃过很多苦。像她这样年纪的老太太,大都缠过脚。可她没有,她有一双大脚板。她老家在广东沿海,因为穷,女人要顶男人用,要下田种禾、上船打渔,缠了的小脚如何做得来。罗家婆婆十七岁嫁给了罗顺发父亲,婚后不足一年,罗顺发父亲就独自下南洋了,当时她怀罗顺发有五个月。生下罗顺发还没坐满月子,她就下田耘禾。罗顺发父亲一去多年没有音信,公婆都是她送终。虽然家里不富裕,她还是让罗顺发读了私塾。在罗顺发十五岁时,同村有人从南洋回来,说看见了罗顺发父亲。她又 让罗顺发跟着熟人下南洋找父亲,期盼着某一天父子一起返乡。
罗顺发找着了父亲,可父亲已在那里与当地女子另组家庭。罗顺发在那里打工,学了修汽车的技术,但深感华人受当地人歧视。新中国成立后,他向往祖国自由的天空,想念勤劳、慈祥、受苦的母亲,他毅然返回了祖国。他把母亲从穷苦的山村接出来,在南昌安了家。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7 21:50:57 +0800 CST  
人世无常,世事难料。一个月后,罗顺发平反回家了。头两天,他不跟飞飞妈妈说话。第三天,他拿出一张离婚协议书要飞飞妈妈签字。飞飞妈妈一看就哭了:“老罗,求你原谅我!”
“叛徒!”罗顺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们折磨我,我实在受不了啦!”
“那就可以出卖我吗?”
“怪我软弱,吴四说,只要你回来说清楚,他们会实事求是。”
“他的话,你也信?”
“我被他骗了。”
“反正我要跟你离婚,你把字签了吧!”
“我不离婚!”
“我现在看到你,就会想到这一段我受到的侮辱,我心里就难受。我没法同你生活在一起啦,你走吧!”
“老罗,是我害了你,你有气就打我一顿吧!求你不要跟我离婚,不要让我离开这个家!”
听到两口子吵,罗家婆婆、飞飞、圆圆都跑来了。飞飞、圆圆求爸爸不要让妈妈走,罗家婆婆劝儿子原谅媳妇吧,说她也是受了大罪呀。
正在此时,吴四、“红眼病”被人押着来到罗家门前。两人对着罗家人,左一掌右一掌不停地扇起了自己的嘴巴。两人嘴里说着:“我有罪,我有罪,我赔礼道歉,我赔礼道歉!”
罗顺发大喝一声:“滚!”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8 08:35:08 +0800 CST  
@兰莎你好 2016-01-17 22:44:06
支持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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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支持!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8 09:00:16 +0800 CST  
六 父亲和母亲

叔叔从乡下来了。以往叔叔来家里,看见方木,总是笑呵呵的,他带方木回老家有几次。这回不同,叔叔的脸是阴沉沉的,父母的表情也是愁云密布,似乎一场“暴风雨”正在逼近。
吃过晚饭,大家进屋围着炉子烤火。外边的风“呜呜”叫,从门缝里钻进来,凉飕飕的。叔叔对父亲说:“村里有一伙人正在酝酿重划阶级成分,说要揪出漏网地主和漏网富农,并说第一个揪的就是你!”
父亲面色严峻,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水,说:“前几天我才听说有的地方重划阶级成分,我正担心呢,没想到这么快祸就要降到我们头上了!”
“那怎么办呢?”母亲焦急地问。
“虽然是听天由命,但也要早做准备!”父亲转脸问叔叔,“现在谁在台上?”
“还是歪头。”叔叔回答,歪头是大队书记。
“歪头跟我有仇,土改时我让他丢了面子,这一回肯定他不会放过我。”父亲说。
“还有我们屋子里的老五,”叔叔说,“他最不是个东西,仗着他是贫农,最会做害人的事!”
“这种人你少惹他。”父亲说。
“谁愿意惹他呀?”叔叔说,“可住在一个屋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想躲都躲不掉。”
父亲又问叔叔:“重划阶级成分,公社有没有指示呀?”
“这倒没听说,”叔叔说。
“附近有没有已经重划成分的?”父亲再问。
“有,对新划的地主、富农还抄了家。”叔叔对父亲说,“有的新划的地主、富农都离开农村进城了,那也不放过,一伙农民进城来抄家。”
这也是父母现在最担心的。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8 13:22:43 +0800 CST  
@玉林风行 2016-01-17 23:31:20
不错,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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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8 13:49:36 +0800 CST  
第二天一早叔叔走了。走前,父亲让叔叔叫他儿子进城来拉粗糠,顺便带点东西给方木外婆。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解放初期他进城在运输公司谋了个工作,不久当了科长,入了党。后来为了哥哥、姐姐有个好读书的地方,才全家搬进了城。刚进城,父亲告诉母亲自己换了个岗位,现在是人事科长。母亲没听懂,听成是临时科长。她问父亲:你犯什么错误了,怎么从科长变成了临时科长?这让父亲好一顿解释。
后来父亲调动了工作,去了一家粮库当会计主管。父亲一直在这个岗位,他勤勤恳恳,奉公守法,工作上让人挑不出错来。虽然在单位父亲的干部级别是最高的,党龄也是最长的,但他从没去谋求当领导。
文革中,派别林立,父亲哪派都不参加,真正是个“逍遥派”。而各派也都不找父亲的事,因为父亲没有得罪过谁,对谁也都不构成威胁。父亲既不与人争执,也不曲意逢迎。
父亲不抽烟、不喝酒,只喝一点清茶。一撮茶叶泡一杯茶,不断续水,可以喝一天。文革中,当许多人忙于运动的时候,父亲找到了一个休闲的好方法。父亲喜欢听京戏,也喜欢拉京胡,但家里却没有一台收音机。当时,在中学生中,掀起了一股装半导体收音机热。父亲向屋子里的中学生们请教,理论上一起探讨,实验中一起摸索。父亲最先是装了一台矿石收音机,当然已经用锗二极管代替了矿石。当从自己制作、调试的矿石收音机听到广播信号时,父亲喜笑颜开。但毕竟矿石收音机音质差,经常会几个广播电台的声音混在一起。父亲装的第二台收音机是四管来复式收音机,音质大大改善,父亲经常捧着它听“样板戏”。父亲还想进一步,想装七管超外差收音机。但这种收音机无论是理解还是制作都比以前的难了很多,父亲的办公桌抽屉里就打开了一本讲解超外差收音机的书。无事时他拉开抽屉就可以看书,常常凝神细思。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8 15:31:23 +0800 CST  
叔叔走的这天是星期天,父亲在家休息。由于怕农民进城抄家,必须把家里与“封资修”(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有联系的东西都清掉,以免增加罪状。旧社会,父亲当过几年私塾先生,教孩子启蒙知识,比如《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增广贤文》、《论语》等,学得好的孩子再学《古文观止》和唐宋诗词。这些书父亲都保留着,这次拿出来烧掉,因为它们和封建主义沾了边。父亲入党以后,也学过一些政治理论,有苏联教科书《政治经济学》、《苏共(布尔什维克)党史》、《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等。这些书和修正主义沾边,也要烧掉。家里还有一大捆毛笔和一大包墨,这些东西容易同搞资本主义联系起来。解放初期,九江姑姑做过摆摊的小生意,合作社后就没做了,姑姑把没卖掉的这点笔墨送给了父亲。父亲不舍得把笔墨全毁掉,留下了约二十支毛笔,十块墨。其余的笔让方木掰断了,其余的墨让方木扔进了垃圾桶。家里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差不多有两块砖厚,它是解放前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源》,早年父亲节衣缩食花了十块银元才买下这本书。现在,父亲又翻开这本书看着,手爱惜地抚摸着,他实在舍不得把它烧掉,又把它放回去了。
掰断的毛笔装了半个箩筐,再加上要烧的书,一箩筐快满了。父亲和方木抬箩筐到了平台上,点着火,把它们都烧了。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8 17:21:25 +0800 CST  
叔叔只有一个儿子,后边是几个女儿。堂兄比方健小两岁,在老家务农。叔叔回家的第二天(星期一),天还没亮,堂兄就拉板车上路。他在下午赶到父亲单位(粮库),父亲再带他到旁边的粮食加工厂用麻袋装了约1000斤粗糠。农村原来种的是高杆稻,近几年改种矮杆稻,粮食增产了,但稻草少了,分到家里的稻草不够烧。粗糠可以烧,适合农村的灶,堂兄经常进城拉粗糠就是为了解决烧的问题,当然没有父亲的关系弄不到粗糠。
第二天一早,父亲先让堂兄吃饱,再在食堂买了一斤多馒头和一点咸菜让堂兄在路上吃。这一天堂兄会非常辛苦,天黑了才能到家。
堂兄走前,父亲给他一包东西,让他放好。那包里是四十块银元,父亲让他回家后送方木外婆家。这四十块银元是父母多年的积蓄,解放初期没舍得换成人民币。现在怕抄家,所以要转移到外婆那里。外婆家的阶级成分是贫农,不会有事。
堂兄打着赤脚,穿着草鞋,拉着板车上路了。父亲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拉一会儿车就会出汗。草鞋是自己打的,每年都得打不少。打草鞋是有讲究的,打得好穿着舒服,打得不好硌脚。当时农村人没有皮鞋,有布鞋和胶鞋,在家里穿或走路穿。拉车挑担,上山下田,节俭的人都穿草鞋。拉车穿草鞋好,不打滑。堂兄还多带一双草鞋在身边备用。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8 19:36:06 +0800 CST  
叔叔一家是很节俭的,这是传统,是从公公、婆婆那里传下来的。叔叔、堂兄在生产队还没挣够家里的口粮,要买油买盐买肥皂,更需要另想办法找钱,通常是一家人白天黑夜纺纱织布挣点零花钱。钱来得不容易,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家里每天早晚喝粥,中午吃饭,菜是自己园里种的。园里的菜品种有限,有时十天半个月就吃一种菜。比如芥菜熟了的时候就天天吃芥菜,吃不完再做成咸菜。芥菜本身就有点苦味,天天吃,口能不苦吗?有时卖豆腐的在门口叫,谁不想吃块豆腐改善一下,但舍不得花钱。自己养的鸡下了蛋,也舍不得吃,要拿到集市上换钱。
叔叔经常到城里收购旧棉絮,做适当处理后再弹棉花,再纺纱织布,再卖钱。堂姐、堂妹们纺纱,婶婶织布。这种土布幅窄,只有一尺多,叔叔家、方木家冬天都穿这种布做的内衣裤。这种布表面不够光滑,有较多小疙瘩,穿在身上刺得人痒痒。
婶婶是童养媳,小时吃过很多苦。方木来老家时,婶婶会讲古代故事,也讲公公、婆婆和自己。
公公、婆婆解放前去世的,方木当然没见过,哥哥、堂兄见过,但没多少印象。公公、婆婆前两胎生的是两个姑姑,可是两个姑姑很小就送出去给人当童养媳了。他们认为养女儿是给别人家养孩子,养大了嫁人时还要一笔陪嫁费,不划算。两个姑姑到老了都在埋怨她们的父母心太狠了。其实,公公、婆婆家境算是比较富裕的,有田、有房子。而外公、外婆家里穷,却能养女儿(方木母亲)到18岁出嫁。
公公有一个典型故事。公公一次走亲戚,在亲戚家喝了不少茶水。回家的路上,尿急,但他憋着。其实在乡下,找个地方撒尿是很容易的。最后尿都要憋不住了,他干脆跑起来。路上熟人问跑什么,他也不回答。终于跑回了家,一泡尿撒在了自家的尿桶里,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松快。公公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8 22:09:59 +0800 CST  
婶婶作为童养媳是可怜的,如果是女儿可以在父母面前撒娇,童养媳却不行,地位只相当于丫头。婆婆管她很严厉,要她一天到晚纺纱织布、洗衣做饭。婶婶虽不识字,但从小就喜欢看戏,喜欢听人说古,并且很用心。她给方木讲过“薛仁贵征东”、“薛丁山与樊梨花”的故事,还会用某些文雅的词语,比如:衣衫褴褛、敝舍、令尊等,让方木感到吃惊。小时候婶婶贪玩不听话时或事没做好时,婆婆会用缝衣针刺她的手指头,或者用纱缠住她手指,捉着在油灯上烤一下。那时的婶婶经常抹眼泪,恨婆婆恶,也恨自己的爹妈不要自己。直到和叔叔拜堂了,婶婶地位才有所改善。在生下堂兄后,婶婶地位才彻底改善,从此才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下午,堂兄拉板车在路上,婶婶织布在堂屋,叔叔的生产队在队部开起了批斗会。
批斗的对象通常是地主、富农,但这次不是,地主、富农只是在旁边陪斗。叔叔以前老看人家挨斗,今天却稀里糊涂地被推上了台,成了批斗对象。主持会议的是生产队长老五,他个子不高,声音挺大,阶级成分是贫农,与叔叔住同一个大屋子,共一个太公。他对叔叔说:“你老实交待,为什么念念不忘走资本主义道路?”
“我不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道路哇。”叔叔茫然。
“纺纱织布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现在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大家都不做了,就你还在做。”
“不做,那不是买油买盐的钱都没有吗?”
“不许你污蔑社会主义!”老五厉声呵斥。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9 07:37:00 +0800 CST  
群众喊起了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坚决反对走资本主义道路!”
叔叔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懂得过日子,不懂政治。堂兄年纪也不小了,最近说好了一门亲事,但女方家庭要求600元礼金。叔叔愁哇,家里的钱凑不够这个数,不纺纱织布到哪里去弄钱哪!叔叔也知道最近得罪了老五。方木父母进城后,在老家的两间房就给叔叔用了。当时老五住房紧张,叔叔就借了一间给老五。现在堂兄要娶亲了,叔叔找老五想要回那间房,老五一听,脸立刻拉下了。叔叔心里也不高兴,房子让老五住了十几年,没收过一分钱房租,老五也没送过任何一点东西表示一下,甚至一句好话都没说,好像这房子本来就是老五的。
面对老五和群众,叔叔不说话。老五又说:“你不仅走资本主义道路,还贪污了祖宗留下的老古董砚台。你把那块砚台藏起来了,还是换钱了?”
解放前,父亲替村里记家谱;解放后,父亲离开老家就不再做了。他把家谱和祖上传下的一方古砚让叔叔交到村里。当时贫农团管事,叔叔就把这些东西交给了贫农团。可现在老五说叔叔贪污了砚台,这是从何说起?叔叔备感委屈:“你不能冤枉我啊!家谱和砚台我一起交的。”
“一起交的?现在家谱在这里,砚台会长脚走啦?”
“这我不知道,反正我交了。”叔叔坚持。
“我知道你喜欢古董,喜欢藏东西,”老五又说,“我们屋子的那块匾不就是你藏起来了吗?”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9 10:07:17 +0800 CST  
一百多年前,老祖宗在外做了官,回家建了三进的大屋子。不知是谁送了一块匾,上写“清直名家”,一直挂在门口。文革初期破“四旧”,红卫兵要烧掉它,叔叔想这是老祖宗传下的东西,就把它藏起来了。叔叔说:“匾是我藏起来了,但我没藏砚台。”
“那你说砚台交给谁啦?”老五问。
“家谱和砚台一起交三叔了。”当时三叔是贫农团成员。
“交三叔?三叔都不在了,能证明吗?”老五又问,“你有收条吗?”
“三叔和我都不识字,怎会有收条?”叔叔说。
“你不能证明你交了砚台,那就是你藏了或者卖了。”老五下了结论,“你或者交出来,或者照价赔偿!”
“冤枉,冤枉啊!”叔叔喊叫着。
“你一点都不冤!你哥和你,一个是漏网地主,一个是漏网富农,这十多年,让你们逍遥法外了,你们还喊冤?”老五越说越激动,嘴角都出白沫子了。“土改让你们逃脱了,文化大革命你们别想逃脱。解放前,你们过得比我们好;解放后,你们过得还比我们好。岂有此理!穷人要翻身,就要革命,就要斗争!你为什么对搞资本主义那么积极,这是由你的阶级本性决定的。今天,我们就要彻底斩断你那资本主义尾巴。”
说着,老五手一挥,叫一声“走”,一伙人跟着他出了队部,进了一个大屋子,来到婶婶织布的堂屋。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9 12:47:24 +0800 CST  
婶婶正在织布,织布机旁边正堆着织好的几匹布。老五叫人把布抱走,婶婶扑在布上不让抱走。但一伙人对婶婶连拉带抢硬把布抢走了。老五拿来一把剪刀,把织布机上正在织的布横着就剪过去。婶婶气得哭叫着,疯了一般冲到老五面前,手在老五面上抓了一把。老五疼得“哇”叫着,脸上有几道血印子。老五暴怒,拿来一根竹杠,砸向织布机,接着又砸向旁边的两台纺车。
起初,叔叔被控制在队部。等老五闹完了,叔叔回家,见一片狼藉,欲哭无泪。婶婶哭着:“这日子没法过啦!”
天都黑了,一家人谁都没心思做晚饭吃。叔叔越想越难受:不能纺纱织布,今后日子怎么过;本来自己一身清白,现在还背个贪污的罪名;如果重划阶级成分把自己升为富农那更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叔叔万念俱灰,拿了根草绳,向村西头走去。
堂兄拉车一整天,天黑了才到了村西头。快进村时,看见歪脖树下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在做什么,感觉不正常。堂兄停下车,朝歪脖树走去。叔叔正拴一根绳子到歪脖树上,然后引体上升,要把自己挂在绳子上。可绳子不够结实,身体刚挂上,绳子就断了。叔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堂兄上前一看,是自己的父亲,忙问:“发生什么事啦?”叔叔这才哭出了声。此时婶婶也带着女儿们找来了。
堂兄怒不可遏,操起一根扁担直奔老五家。
老五坐在堂屋中间的饭桌旁喝茶。其实,关于古砚台的事,他心里明镜似的,正是他多年前偷偷把古砚台换钱了。歪头书记最近追问此事,为了洗脱自己,他就想把赃栽在叔叔头上。
老五呷一口茶,一抬头,忽然看见堂兄拿着扁担气汹汹闯来,他“嗖”地一下滑进了桌子底下。堂兄被旁边的人拉住了。老五在桌子底下说:“好哇,你胆子大了,我是你叔,你敢打我了,有种的你就打呀!”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9 17:22:07 +0800 CST  
星期六晚上,父亲回家了。方木半夜醒来,母亲没在身边,母亲同父亲坐在床另一头说话。父亲说:“形势紧张啊!要是阶级成分升了,往后我们一家的日子可就难了。”
土改时,土改工作组先是划定父亲的阶级成分为地主。父亲研究过土改政策,当然不服,半夜与工作组激辩。激辩无果,父亲告状告到了县委书记那里。经县里干预,父亲的阶级成分改为小土地出租。小土地出租和地主差别大了去了,可谓天壤之别,一个是团结的对象,一个是专政的对象。
母亲说:“你再想想办法!土改时你不是把事情挽回了吗?”
“不一样了,”父亲说,“那时有土改政策,我可以根据政策据理力争。现在乱了,没地方讲理呀!”
“方才怎么样?土改时,他不是帮过你吗?”母亲问。
“方才现在是走资派,靠边站了。”
方才是父亲的堂弟,土改时在县委工作,父亲正是通过他告状告到了县委书记那里。他后来是县党校的校长,半年前,他半夜里从单位逃出来,在方木家躲了一个星期。
父亲说:“要是升了成分,我们这个年纪,就对付着过吧。但孩子们就可怜了,会影响他们一辈子,他们今后的日子还长啊!以后哇,好事摊不上,坏事躲不掉。”
父亲和母亲都沉默着,不时一声长叹,那是为将来发愁。
父亲握着母亲的手说:“到时候,我们告诉方红吧!”
方红就是方木的姐姐。母亲警觉地问:“告诉什么?”
“告诉她……她的亲生父母哇。”
母亲的眼泪出来了,她激动地说:“不,不行,方红就是我的亲生女儿!”
父亲冷静地说:“她的亲生父母是贫农。让她去认亲生父母,以后填表,家庭成分这一栏就可以写贫农,这对她有好处哇!”
母亲抽泣着,不停地摇头:“不,我不同意!日子过得好,我们要在一起;日子过得不好,我们也要在一起!我们就是一家人,谁也不能离开!”
方木听到母亲说这些,躲在被子里偷偷地流泪。
父亲为母亲擦去眼泪,回想起了那共同走过的路——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9 19:22:10 +0800 CST  
父亲年轻时喜欢读书,不喜欢种田;叔叔相反,喜欢种田,不喜欢读书。父亲成人时,公公、婆婆要为他说亲,他没答应,要自己先见一下人,看上了再去提亲。父亲不愿像别人那样,到揭盖头时夫妻才第一次见面。公公、婆婆要提亲的那家,就是外公家,外公就一个女儿,就是母亲,母亲有一个哥哥(大舅)和一个弟弟(二舅)。
外公与婶婶父母有点亲戚关系,所以与公公、婆婆就有点关系了。父亲认得外公,但没见过母亲。父亲听说开港了,外公打了很多鱼,母亲正在船上替外公卖鱼。父亲以买鱼为借口,要看一下母亲。
父亲找到了外公的船,向外公招手:“老伯,我要在你这里买点鱼。”
“上船来,上船来!”外公招呼着,又对身边的女儿说,“这是你方家哥哥。”
母亲穿着一件蓝底花衣服,扎两个长辫。母亲问:“方家哥哥,要买多少鱼?”
“买一斤鱼。”
“多买一点嘛!现在的鱼又好吃,又便宜。”
“那好,那就称一斤半左右吧。”
母亲称了一斤六两鱼,秤尾是翘起的,并很快算准了价钱。
父亲付钱后,提着鱼就走。走到船头,父亲又回头看一眼母亲。正在此时,一个浪打来,船晃得厉害。父亲摇摆着站不住,母亲赶紧上前抓住父亲的胳膊,父亲这才没掉到水里去。母亲说:“方家哥哥,走路小心哪!”
父亲尴尬地笑着说:“是,是。谢谢你呀!”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19 21:59:16 +0800 CST  
一个星期后,媒人来外公家提亲了。母亲问是谁?外公说:就是前些天来买鱼的方家哥哥。母亲心里高兴,她还记得那天父亲穿着灰布长衫,高个子,瘦瘦的,斯斯文文,是个读书人。外公、外婆问她愿意不?她害羞地说“爸妈替我做主”就跑了。
当在洞房父亲揭开母亲盖头时,两人相视笑了。
母亲很勤快,一天忙到晚,纺纱织布,洗衣做饭,侍奉公婆,人人都夸是个好媳妇。晚上,她还要点灯纺纱,但又怕多点了油,灯芯做的细细的,灯也就比萤火虫亮一点。父亲想教母亲认点字,但母亲的心思不在认字上。父亲费了好大的力,那斗大的字,母亲也就认得几箩筐。
不久,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在外婆村子一带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起因是:一天上午,一鬼子军官骑东洋大马在镇街上搜寻,他看见一对母女夹着红伞和包裹匆匆行走,立即下马拔出东洋刀横在这对母女面前;鬼子军官迫不及待要强奸女儿,因在大街上找不到拴马桩,就把缰绳系在自己的小腿上,省得马乱跑,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也能翻身上马逃之夭夭;母亲无力反抗,又不忍光天化日下目睹鬼子肆意蹂躏女儿,她本能地打开手中红伞遮挡视线;这时,马儿见到突然张开的红伞受惊了,倒拖着鬼子飞奔了100多米;事发突然,鬼子无力挣脱拴在腿上的缰绳,他的身体在沙石地面上磨烂了,面部及头部也磨得血肉模糊,最后一命呜呼。这件事很快传开,日本指挥官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当地村民的挑衅。为了报复,第二天,几百鬼子对附近一带进行了残酷的“三光”大扫荡。有860多人惨死,700多栋房屋被烧毁。死者中,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有怀孕的妇女,以及吃奶的婴儿。还有三十多位年轻妇女被先奸后杀。抚河岸边,尸横遍野,抚河的河水被鲜血染红。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20 07:26:12 +0800 CST  
鬼子如此残暴,谁还敢呆在家里,尤其是年轻的姑娘、媳妇。父母加入了跑反(逃难)的队伍。父母各挎着一个包袱,跟着人流匆匆奔跑,经常是饥肠辘辘。最恐惧的是日本鬼子追来了,大家到处躲藏。熟了的稻田里、草垛里、门背后、床底下都藏人,姑娘、媳妇这时不能忘了往脸上抹一把锅灰。这时最怕有婴儿了,婴儿一哭就会把鬼子引来,多少人要遭殃啊!曾经一母亲捂住孩子不让发声,竟把孩子闷死了。过后,这位母亲哭得呼天抢地!
父母最危险的一次是渡河。说鬼子就要追过来了,很多人往河堤的渡口跑。来的人太多,渡船就那么几条,严重超载。船到河心时,鬼子飞机来了。飞机扔炸弹,炸起的浪有几丈高;飞机还俯冲扫射,尖叫声比鬼叫更恐怖。有一艘船翻了,多少人葬身河底!父母在另一艘船上,他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目睹了这悲惨的一幕。
跑反去哪里跟各自的家境有关。家境好、盘缠足的,干脆往云南、贵州、重庆方向跑,次之则往赣州跑,再次跑到吉安就不跑了。父母就是在吉安附近的泰和停下了。当然更多的人,因为没有钱,只能在家附近跑一跑、躲一躲,过几天听鬼子走了又偷偷溜回家。
楼主 ffz8160588  发布于 2016-01-20 10:37:57 +0800 CST  

楼主:ffz8160588

字数:319719

发表时间:2016-01-02 17:0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6-07-12 23:54:2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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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来源:天涯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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