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欧迈拉斯的人

按:迈克尔·桑德斯在《公正:该如何是好?》的第二章中引用了这则故事,以说明边沁式的功利主义原则与个人权利之间所存在的冲突。这则小说的大意是:欧麦拉斯城是幸福而欢乐的城市,但这座城市的所有幸福和欢乐都建立在一个被囚禁在地下室的孩子身上,一旦将这个孩子放出来,欧麦拉斯的繁荣、美丽和幸福将会毁于一旦。于是,欧麦拉斯的市民往往在成人之后才知晓这个“秘密”,当然,大多数人是安于现状不作为,但也有人会独自离开欧麦拉斯城,他们所去的地方,“我不知该怎么描述。有可能那些地方根本就不存在。可他们似乎知道自己要去哪——这些离开欧迈拉斯的人知道”,作者说。


《离开欧迈拉斯的人》
The Ones Who Walk Away from Omelas

作者:厄休拉.勒奎恩 Ursula K·Le Guin
翻译:艾小柯

随着一阵惊飞燕雀的喧嚣钟声,夏季庆典在海滨城市欧迈拉斯开始了。海港里船只绳索上彩旗飘扬。红顶房屋与彩色墙壁夹道的街上,藤蔓缠绕的花园之间的林荫道上,游行队伍缓缓前进,经过一座座公园与公共大楼。有些人盛装打扮:穿灰紫硬长袍的老者,神情严肃的工匠,抱着孩子边走边聊安详快乐的妇女。有些街上音乐节奏加快,锣鼓喧天,人们全跳起舞来,游行就变成了舞蹈。孩子们钻来钻去,欢叫声像燕子一样穿梭在音乐声与歌声中。
所有的游行队伍都往城北进发,那儿有一片极棒的湿草地叫“绿原”,小男孩跟小女孩们在明媚的阳光里光着身子,脚上胳膊上都是泥巴,在马赛开始前遛着自己的骏马。这些马身上只有一根不带嚼子的缰绳,马鬃被编上银色、金色和绿色的饰带。它们鼻孔翕合,欢腾雀跃,一个个兴奋异常——马估计是唯一将人类庆典引为己用的动物了。再往西北,群山半绕欧迈拉斯。清晨的空气是那么清爽,十八峰顶上的白雪在深蓝的天幕下仿佛被阳光点燃的金白色火焰。习习微风里,跑马场上的条幅时不时翻卷舞动。寂静的绿草场上,你几乎能听到城里蜿蜒街道上的音乐声,忽远忽近,越来越清晰,空气中有股令人愉悦的甜味,随着音乐颤抖聚合,爆发成一阵欢乐的钟声。
欢乐!该怎么描述欢乐?该怎么描述欧迈拉斯人?
他们并非头脑简单之辈,你看,虽然他们的确快乐。我们现在是已经不怎么说“欢快”这个词了,似乎所有的微笑都已成了远古之事。像这样的描述难免会让人产生某些假设:这样的描述会让人想起国王,身骑高马,武士环绕,或者坐在健壮奴隶高抬的金輦之上。但并没有国王。没有刀剑,也没有奴隶。他们绝不是野人。我并不知道他们的社会秩序和法律,但我认为肯定少而又少。就如同他们既不专政也无奴隶一样,他们没有股票交易,没有广告,秘密警察,或炸弹。然而,我重复,他们不是简单之士,他们既不是兴高采烈的牧人,也不是未经开化的蛮夷,更不是温和的乌托邦派。他们绝不比我们单纯。我们的麻烦在于我们有个被空谈者和老油条们教唆出来的坏毛病,认为快乐很蠢,只有痛苦才明智,邪恶就更有趣。而这其实都是艺术家们的鬼把戏:拒绝承认邪恶的陈腐与痛苦的平庸——如果你打不过敌人,那就倒戈;如果觉得不甘,那就重复一遍前面的话。但实际上赞美绝望就是背叛欢乐,拥抱武力就等于放弃其他一切。我们几乎沦陷:我们不知该如何描述一个快乐的人,也不懂该怎么欣喜欢庆。我该怎么向你描述欧迈拉斯人呢?他们并不天真,也绝非快乐的小孩——尽管他们自己的孩子,事实上,非常快乐。他们是成熟、智慧、热情的成年人,他们的生活并不悲惨。啊,奇迹!但我希望我能讲得更为准确。我希望我能说服你。我口中的欧迈拉斯听起来的确更像个童话之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也许,最好还是你自己想象,假设有这么一座城市,我可满足不了所有人的想象力。比如,科技水平如何?我觉得街道上不会有车,天上也没有直升机。这是由欧迈拉斯人都很快乐一点推测而来的。幸福基于一种合理的划分,什么必须,什么既非必须也非有害,什么则是损害性的。中档那些——非必须且无害,比如舒适品,奢侈品,种类繁多的替代品等——欧迈拉斯人很可能有中央供暖,地铁,洗衣机,还有各种各样我们还没发明出来的新奇玩意,悬浮光源,无燃料能源,感冒的终极克星。或者,他们一样都没有,无所谓,随你喜好。我倾向于想象夏季庆典前几天,沿海城市的人们如何乘坐快速列车和双层轻轨涌入欧迈拉斯,欧迈拉斯车站是城里最漂亮的建筑,尽管比起辉煌的农贸市场稍嫌平庸。但就算有了火车,我还是担心现在有些人会认为欧迈拉斯是个守旧之城。微笑,钟声,游行,赛马,等等。如果你这么想,那么请加上纵欲狂欢。如果狂欢有所帮助,千万别犹豫。然而,我们最好还是别加上庙宇,在那里将达高潮的美丽裸体男女神职者愿与任何人交媾,不管是情人还是陌生人,只要他愿意与人身神首结为一体——虽然我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但我们最好还是别给欧迈拉斯加上庙宇,至少不是有人的庙宇,宗教,可以;神职人员,不成。那些美丽的裸体们当然可以四处游荡,将自己如同圣洁之光一样献给饥渴的欲望和狂喜的肉体。让他们加入游行。让他们在鼓声中交媾,在锣声里宣告欲望的荣光,而且(这可是非次要的一点)让这些欢乐仪式的后代们被所有的公民关爱照顾。有一点我敢肯定,在欧迈拉斯没有愧疚。除此之外还该有什么?我一开始以为欧迈拉斯没有毒品,但这也太清教徒做派了。对于个中之人,“茱籽”淡而持久的清甜能让整个城市变得芬芳,服用“茱籽”后先是头脑四肢轻松明快,几小时后梦幻般的松弛,最后是透视宇宙最深奥秘的神奇幻象,以及超出一切的性爱快感;而且“茱籽”不上瘾。普通些的食物中,我觉得该有啤酒。此外,此外还有什么该属于这座欢乐的城市?成功的快感,当然,这是对勇气的奖赏。不过既然我们排除了神职人员,那我们也该排除士兵。屠杀的快感不是正当的快乐;这类不行,太恐惧,根本不值一提。无边无际的丰盛满足感与巨大的成功并非来自于对抗某种外在敌人,而是与世上所有人灵魂中最完善最美好的部分和谐共存,与世上最美好的夏天共存;这才是充满欧迈拉斯人心房的快感,他们欢庆的胜利是生命的胜利。我觉得他们有些人也许根本不用吃“茱籽”了。
现在,大部分游行队伍都已抵达了“绿原”。准备食物的红蓝帐篷里飘出诱人的香气。小孩子脸上黏黏的,一个男人的灰胡子里也沾上了香酥点心渣。年轻的男孩女孩们已经上马,正往赛场的起始线处聚集。一个上了年纪的小个子胖女人正从篮子里给大家分发鲜花,年轻男子们把花插在自己闪亮的头发上。一个九岁或十岁的孩子坐在人群边,就他一个人,吹木笛。人们停下来倾听,微笑,但没人打扰他,因为他吹个不停,黑眼睛完全沉浸在曲调甜蜜轻盈的魔法中,根本没注意众人。
直到吹完,他才慢慢放下拿笛子的手。
这个小小的沉寂如同信号,赛场起点附近亭子里的号角突然吹响,高亢,悠扬,刺破云霄。马匹们前腿腾空站起,有几匹还对答似的嘶叫起来。一本正经的小骑手们抚摸着马脖子,轻声安抚:“安静,安静,我的美人,我的希望……”他们开始在起点处排好位置。赛场边的人群就像风中的草原与鲜花。夏季庆典正式开始了。
你相信吗?你接受这样的庆典,这样的城市,这样的欢乐吗?不信?那么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在欧迈拉斯一座漂亮公共建筑的某个地下室里,又或者在某个宽敞私家宅院的地窖里,有一间屋。它只有一扇锁着的门,无窗。光线从地窖那头结满蛛网的窗户里透进来,再穿过木板子上的缝隙,裹着浮尘照进去。屋里一角的锈铁水桶旁立着两只拖把,拖把头干硬纠结,发出难闻的霉味。地板是泥地,摸起来有点湿——地窖一般如此。屋子大概三步长两步宽:就是个拖把间,要么是个废弃的工具室。屋里坐着一个小孩。男孩女孩都有可能。它看上去大概六岁,但实际上差不多十岁。它有点傻。可能生来如此,也可能因为害怕、营养不良或遭遗弃而变得低能。它缩成一团坐在离拖把水桶最远的墙角里,扣鼻子,偶尔无意识的碰碰自己的脚趾头或生殖器。它怕拖把。它觉得它们恐怖。它闭上眼,可它知道那些拖把还在那儿;门锁着,没人会来。门总是锁着,从来没人来,除了偶尔——那孩子对时间的流逝完全不懂——偶尔门咔咔响着被推开,一个人,或几个人,会站在那儿。其中一个可能会进来踢它,让它站起来。其他人则从不靠近,只是又怕又厌的远远瞅着。食碗和水罐被迅速填满,门锁上,眼睛们消失。门口那些人从不说话,但那个孩子,那个并非生来就活在这个工具间,也能记得阳光的模样和母亲的声音的孩子,偶尔会说:“我会听话的,”它乞求,“请放我出去。我会听话的!”他们从不回答。这孩子过去还在夜里嘶喊着求救,拼命哭,但现在它只哼哼,“嗯——哼,嗯——哼,”而且话说的越来越少。它瘦得小腿肚子都没了,肚皮突出;它一天只能吃上半碗玉米糊糊拌油。它没穿衣服。因为天天坐在自己的粪便里,它屁股和大腿上都长满了脓疮。
所有人都知道它在这儿,所有欧迈拉斯公民。有些人会亲自来看它,有些人仅仅听说。他们都知道这孩子必须得在这儿。有些人明白原因,有些人不懂,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幸福,他们城市的美好,他们友谊的温馨,他们子女的健康,他们学者的智慧,他们工匠的技能,甚至他们庄稼的丰收和他们的好天气,都完全的唯一的依赖于这孩子可怕的悲惨境遇。
这件事通常在欧迈拉斯的孩子们八岁到十二岁之间时解释给他们听,因为这时候他们就大概明白事理了;而且大部分去看那孩子的都是年轻人,尽管也常能看见一两个成年人。不管这事被解释得多完满,这些去看的年轻人也总被那个景象震撼并深感惊惧。他们觉得恶心,本来他们还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嫌恶什么;而不管怎么解释,他们也觉得气愤,暴怒,无能为力。他们想给这孩子做点什么,但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如果把那孩子从那阴森的地方解救出来晒太阳,如果给它洗干净,喂饱饭并好好安抚,那本身当然是件好事;可一旦如此,就在那一天那一刻,欧迈拉斯所有的富足美丽明媚就全得枯萎消失。这就是协议。用欧迈拉斯所有人全部的美好幸福来换取一个人的微小改善,用数千人的幸福来换取一个人的幸福可能——这简直就是犯罪。
协议的规定严格而绝对。就连一句好话都不能对那孩子说。
一旦那些年轻人见过那个孩子,明白了这个可怕的矛盾,他们通常会哭着回家,或者愤怒得欲哭无泪。他们可能会想上好几个礼拜,甚至几年。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开始意识到即使那孩子能被解放出来,它也不会从自由中得到什么好处:无非一些来自温饱的模糊快乐,当然,但并没多少。它已经退化低能到不能理解真正快乐的程度了。它已生活在恐惧中太久以致不懂什么叫无忧无虑。它已经习惯了那种怪异的生活方式而不能接受人道的对待了。实际上,这么多年后,真要去掉那些保护性的墙壁,眼前的黑暗和屁股下的粪便,它恐怕只会更可怜。一旦明白并接受了这可怕现实的无情,他们为恐怖不公所留下的眼泪也就渐渐干涸了。然而正是他们的眼泪与愤怒,他们出于慷慨的尝试与随后无奈的听天由命,大概才正是他们美满生活的真正源泉。世上并不存在乏味无聊且不用负责的幸福。他们知道,就如同那孩子一样,他们也不自由。他们懂得什么叫怜悯。但是这孩子的存在,并且每人都知道这孩子的存在,才使得他们这些宏伟的建筑,动人的音乐,深奥的科学成为可能。也正因为这个孩子,他们才无比温柔的对待儿童。他们明白如果那孩子不在黑暗中啜泣,那另外的孩子们,比如那个小笛手,就不能在夏天第一个清晨的阳光里,在小骑手们跨上骏马准备比赛之际,吹出欢乐的歌谣。
现在你相信他们了吗?他们难道不是更为真实吗?但还有另一件事,另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偶尔会有一个年轻女孩或男孩,在见过那孩子后并不哭着或愤怒的回家,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回家。有时候少数成年男女也会沉默上一两天,然后离开。这些人走上街,沿着马路独自前行。他们一直走,穿过漂亮的城门走出欧迈拉斯城。他们一直走出欧迈拉斯的郊外。他们每位都独自一人,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男人或是女人。夜幕降临,这些旅行者们必须沿着村庄小径,经过那些窗里透出橘黄灯光的房舍,走进黑暗的田野。孤独的,他们向西或向北,走向山峦。他们继续。他们离开欧迈拉斯,向前走入黑暗,他们不再回头。他们要去的地方对我们来说还不如这欢乐之城,我不知该怎么描述。有可能那些地方根本就不存在。可他们似乎知道自己要去哪——这些离开欧迈拉斯的人知道。

本文获1974年短篇小说雨果奖。

楼主 MegaRingo  发布于 2016-12-11 15:50:13 +0800 CST  

楼主:MegaRingo

字数:4915

发表时间:2011-10-01 17:46:36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08 12:55:0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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