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妙津19岁成名作:《囚徒》

邱妙津《囚徒》

这根本是个不设门的笼子,你应该可以从那个偌大的缺口走出来的,但是你为什么不?这个笼子有单人房间那么大,看样子你是个喜欢简单的人,除了缺口边垂直的另一面“墙”角挂着一方及地的镜子,镜子的斜对角长出一条很粗重的锁链外,你别的东西也不要,很好,简单接近自由。你愤怒了,那样子使人不敢怀疑你能把四周的铁条像掀棉被般掀开,你愤怒的表情很特殊——把嘴张开成船型,上下齿紧力嵌咬住,鼻孔撑大两倍,眼珠似要撕开后面的血肉弹出来,十根手指则纠缠住头发,突然张大嘴发出擂动天地的“啊——”声,你一直“啊”了好久,从粗暴到凄厉到沙哑,你心中像有座火山爆发了,将熔浆不断地从嘴里喷出。你一向不敢离开你的宝贝锁链的,这次却突然在笼里旋跑起来了,显然你终于下定决心要逃出这个鬼笼子,你很积极地往前跑呀跑......

他妈的,自从二十五岁那年生日可笑地爬到某十二层大楼顶想干跳下去的那种事,碰巧遇到萍后,我就不再是原来的李文了。那晚我在水塔后面坐了两个小时,把我脑里的整袋记忆都倒出来点数一番,头顶上的乌云被冷风刮出好几道伤痕,这时有个人影从侧面爬上水塔,我本能地摸上去,从背后把这个人按趴在水塔上,“小姐,你为什么要爬上水塔?”“你不要管我,让我去死。”我惊呆了,我自己不是也想和她一样吗,为什么还要阻止别人?“我也是来寻死的。”“好,那我们结伴一起去死吧!”“不,我们互不认识,先自我介绍一下,谁先到也好先替对方报名一下。”她突然噗嗤地笑了出来,就这么一笑驱散了两个人淤积纠结的死欲。“萍,你是为了什么事?”“没什么,只是严重缺乏欲望活下去,在现代这是一种流行病。”“没别的慢性病因了吗?”“有,记忆,就是这本活着的账簿,没这本东西,我们随时都可以从下一秒钟活起。”就是这句话给了我如上帝的暗示,我突然相信自己能把那整袋的过去都丢到垃圾桶,像小学时唱的“快乐地向前走”。

于是我收拾起家当折叠营帐,将自己所制造的垃圾和别人的赠与全都抛弃在废墟里,迅速谁也不惊动地踏上新的陌生地,只背着一只简单的行囊,五年下来,我半工半读完成了我的硕士学位,并在一家报社从小记者干到社会版主编,从一个穷酸的破大学毕业生,到一个云翳香杉周旋于社会名流间的青年才俊,正如毛姆说的“我是有计划地在赢取虚名”,想起这五年的积极经营,我就掩不住我的得意,当我为自己绘出这样的蓝图那刻,我就预感到我的成功了,因为一个虚无鬼必然是一个最专心生活的成功者。我活得很简单——一个人,一张书桌,一张床,几张榻榻米大的地方,和一套可以一个人活上十年的生活模式;我要的更简单——就是当一只栅栏一打开就狂奔向前,去拾回最远的一块狗牌,这样一只命运脚边俐落的好狗儿。我就是为了扮演成功之巅的攀登者这一角色而活着,其余无它,我甚至鄙视自己不活得理直气壮的任何时候。

所以我始终说不出我究竟有多鄙视他。“他”是谁,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我一向懒得问,只记得不知道哪天晚上他闯到我的狗窝,满嘴酒臭、满口疯话,抵死赖在我的床上不走,没被我扫出门后,他就食髓知味地常夜半三更来造访,每次总不脱这个德性,仿佛我这里已成了他注册的“酒窝”。“你为什么每次都收留我?”“我也说不清楚,是满足自己的优越感吧?”“哦,只是这样吗?难道你一点都不寂寞?”“你这酒鬼,也有清醒的时候,别想刺探什么,我没有寂寞的借口。”“倒是你为什么偏偏往我这里钻,这么久了,我也没有承认你是我的朋友过。”“这你就不懂了,我喜欢来嘲笑你!”就这么地我鄙视他、他讥讽我,我们都是对方的玩具,两人相依的关系是互相充当掷射飞镖的活靶,飞镖上蘸着恨。通常我起床时他已不见踪影了,我又打起他所谓的“脖圈儿”上我的班。

主编的工作必须等到记者们的稿交齐后才开始,所以大白天我有许多时间可以交际应酬,“长袖善舞,交游广阔”绝对是干我这行的基本条件,这也是它吸引我的所在,举凡能让我在这世界面前做淋漓尽致演出的任务,我都有着一种酒神的狂热。所以老实说,我的生活是多彩多姿的,每天要握的手和每天要接下的名片,做大大小小的演讲,参加大大小小的宴会,就是这些多彩多姿背后的浪潮,过去把我簇拥到哪里我就必须站在哪里,如今我有点尝到拨弄它们的小小快感了。总编辑对我的赏识已在眉目中,我太清楚所谓“平步青云”的滋味,这全凭着我性格的张力和吸附力,我就是能把我的面皮张成别人所喜欢的,并且吸附上我所需要的人,常年征战下来,我已积出一个角色备换的“纸牌盒子”,这盒子里有“好下属”、“好上司”、“好工作伙伴”、“好倾听者”、“好开导者”、“好朋友”,甚至也有“好情人”。

这天傍晚,我在等小张出去采访刚发生的跳楼新闻。电话铃响起,“小张,搞什么鬼,还不快回去,跳完了吗?”“主编,你快来呀,那女孩说非见你才肯下来,人命关天哪!”一辆闪红灯的警车赶来载我过去,手忙脚乱的警方已布下重重保护网,围观的群众也叠成厚厚的肉垫,我在警察的护送下爬上那栋我曾爬过的十二层大楼,果不其然萍坐在水塔上,把两脚垂出塔外,看到这一幕我的胸膛猛然“砰”一声像中弹一般,差点站不稳,这五年来我发现自己第一次感觉和另一个人“活在一起”,也是第一次感到爱从我心中复苏。“你既然决定要死,干嘛还找我来?”“你忘了吗,五年前我们在这里相约‘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活下去,谁再想到要死一定要通知对方’。”这番话,甚至她这个人我确实忘得差不多了,因为要如我这样有魄力地活是承受不住这种温暖的,总要强迫自己遗忘。“这么说,我只有眼睁睁看你跳下去的份了?”“你告诉我,像我这种活法也该跟别人一样继续活下去吗?”我不假思索就说“该”,“好,我愿意让你害第二次。”她马上从水塔上跳下来,因为虚弱而晕厥倒在地上,我把她抱起来,发现她刚强的脸庞上挂着一滴泪,只有眼角的一滴。我这已经是第二次阻止她的解脱,却没有半点道理,只是受制于我那虚伪的仁慈,唉,我是欠她的。

我在医院看护萍到深夜一点才回到家,门户洞开,翻在桌上的书一页页翻起,又落下。他把脸贴在地板,上半身伏趴着,下半身却勾在我那张只剩弹簧的沙发背上,床单上把我吐得花花绿绿,地上则倒着一支拖把、一只水桶和一滩污水。我怒血沸腾,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掴了两巴掌扔在沙发上,自己跌坐在书桌前的高背白椅子上,点上一支烟,他一向只是借酒装疯,从没喝到烂醉的程度,想到这次他可能需要的同情,我就更加鄙视他。“你不要活得那么没有尊严好不好?活就活,不活就不活,干干脆脆的两件事。”他张开一只眼,又闭上,“哈哈......尊严?你是最没有资格跟我提着两个字的人。人哪有什么狗屁尊严,还不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矫作地要为某一种意义而活,却又轻易地将赖以而活的意义弃如敝履,然后大刺刺地活得更舒服,说跟猪狗有什么不一样那是自欺啊!”我实在招架不住他这堆堕落的话,不过这种思考上的英雄、生活中的狗熊不管说什么,我的原则一概是——丢到垃圾桶,毕竟我才是真正的英雄。

没想到萍竟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严重贫血,医生建议我让她住院一阵子,医院里的护士知道是报社主编后,常常会偷空带着报纸来和我闲聊,我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如冰库的地方,却让我的心前所未有地温热起来,或许是因为有萍这个人在这里。从跳楼事件后,我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萍的看护人和唯一亲人,有些平日和我过不去的小杂志,甚至明示我和她有暧昧关系而大作文章,这些日子来明显地我金镀的外漆剥落得有点悲壮,但我却躲在病房里,冷观别人任意砍伐我塑造出来的雕像,而不疼惜。“李大哥,你为什么还不结婚?”“累积资本,抬高身价啊!”她突然噗嗤地笑了出来,这一笑使我仿佛可以闻出五年前那一夜风的味道。

“说谎,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吧?”这句话正是他对同一个问题的答案,我掴了他,他还笑着,天花板上的镁光灯有好多个小灯泡,映在地上却像盘子碎了,他爬上我的书桌盘腿坐着凝视窗外,“你说的没错,我是废物。除了慧外,我脑里实在容不下什么新的记忆,我对这种固守有着无可救药的执着和怜惜,然而我知道无论是努力向前走,或停留在原地,都没有什么意义可言,都同样寂寞。”“原来你只是这样一个庸俗的家伙,庸俗到只能用这种廉价的情节来供应你‘痛苦品质’的享受,这种‘长久的孤独只为了一次美丽的错误’,听得耳朵都长茧了!”他竟然没有反唇相讥,我不耐烦地点起第二根烟,院子里那棵大榕树突然左摇右摆,我擦了擦眼睛,“唉,李文,你是石做的,我是肉做的,只有痛不痛苦,没有什么品不品质的。”

我天天从早到晚陪着萍,除了上班时间回报社编稿。早上我给她提她爱吃的豆浆烧饼到医院,固定讲五则笑话作为她起床的条件,陪她到复健室使用器材做运动,一起读我编的报纸,并且和护士们口沫横飞地讨论时事,而下午则经常让她换上我的运动装,骑着摩托车载她偷跑出医院,假装成记者去采访社会新闻。“李文,如果你要改行当探长,我一定是你的最佳拍档。没有我这个知晓各地民情的万事通,你那副傻头愣脑的样子只能当司机。”“好啊,这样你当探长好了,我当你的司机兼保镖。”我似乎在开玩笑,一下子就毫不拒斥地将这个女孩放在我的生活里,像张开双臂的堤岸拥抱每一波浪潮的湿润——我居然在用我的每个细胞去感受人,用我的每分钟去亲近生活,这对我毋宁是“结构性的革命”。

“李文,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嗯,岂止哟,上辈子可能是一起抢劫被枪毙的兄弟!”“从小我就相信世上有那种一见面就仿佛早已认识的人,果然你就给我那份熟悉感,所以第一次我面临死亡时,居然就能在短瞬间信任了你,还跟你躺在顶楼看了一夜星星,天亮时也没问你的联络住址,因为我有预感我们还会再见面,我常常提醒自己‘人与人的聚散要舍得才会获得’啊!”“那么第二次你是在什么情况下想起我这号人物的?”“我们约好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活下去后,我心里有个声音好像在说‘我又能活下去了’。我们家算穷,因为有七个孩子,其实哪一个也照顾不到,我寒暑假必须到工厂做手工艺,学期中利用晚上帮邻居看小孩,也算自己供养自己念完高中,虽然不可能念大学,但是我高中时代对文学很感兴趣,所以自己跑到台北来——白天在一家补习班里当班导师,晚上就到大学的中文系上课,这就是咱们分手后我活着的方式。但是我把课都上完后,发现空虚还是一口一口咬着我,像个无底洞,不是我以为可以用对文学的热情填补起来的,所以我又放弃这场生的搏斗了。”她斜卧在病床上就睡着了,我将她扶正拉上棉被,走出去,拉开门,又踱回来把她那一头长发藏到棉被里,才放心回家。

我沿着一条辉煌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远处传来猫像婴儿般的可怖叫声,我无法不想起那晚他接下去所说的......“今晚我是该烂醉的,因为今天是我和慧分手的日子,整整十年了,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我想站起来再掴他一巴掌让他清醒些,却发现他一动也不动的脸上流了两条平行的泪河,直延到脖子才扭曲了,然后他就用一种婴儿般的细声哭出来,显然已极尽他的力量在压抑了。“离开慧后,就没办法为什么而活了,只能忍住这种‘自己已死’的悲痛流浪来流浪去,没有地方可以让我再安心睡着,也没有人再是我想属于的,可是我这个狗娘养的,就是没有勇气了结自己。”他转而哀嚎起来,月光下像极了一匹狼,“你无法相信这一切有多荒谬,我们莫名其妙地相识,莫名其妙地分手,相处不及一个月,彼此都不成熟更谈不上互相了解,连当时相依的情景都残破得有如一幅只有画框的画,我的理智甚至无法证明我们相爱过。但是我的感情却被慧囚禁了十年,她的名字像一种刺青,而我就这样用孤独把自己与她链起来。哈哈,其实我不过是被记忆的诡计成功嘲弄了的荒谬鬼!”——我快跑起来,甩甩头,想甩掉这段分外清晰的影像,那只怪叫的猫竟紧追着我。

萍也在医院住了好些天,医生不知催了几次出院,我们却很有默契地合作调皮赖在医院。这几年来随着职业上的接触,不知见过多少各色女子——风华绝代的、冰清玉洁的、才华横溢的、楚楚动人的,不一而足,然而我只有一年比一年更懒得区分这个女人和那个有什么不同,“懒”,对于女人我只有这个字可以形容,我曾打破头去想女人对我的需要,但是很好笑我想不出来,我对性的兴趣也没浓到要找个女人来累自己。萍也是个女人,但我还是懒得去区分她和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想到她把我暂时改良成善良、有爱心、闻得出阳光味道的品种是有点不甘心,因为我最痛恨被别人参与,但是也唯有自我解嘲,说是在生死关头原本容易被人攻入之故云云。我当然不会纯洁到不懂孤男寡女的情投意合、朝夕相处,最后会沦为什么关系,所以我每天都回答自己的检查:“我只是有点孩子气地依恋这种完全不同风味的生活,跟萍对我有何特殊无关。”编报纸时我总是对奸夫淫妇的新闻下很恶毒的标题,虽然我承认人确实会产生爱的感觉,但这种与人结合的渴望如想再回到母亲的子宫一样,完全是原始的冲动。活到一定岁数后还不能诚实面对“人就是自己一个”的真相,仍不能超越于原始冲动之上,是我认为最大的悲哀!

天气突然骤转,走在路上落叶就纠缠不清地捲跟着一路,医院中上下电梯遇到坐轮椅的病人也披上厚厚的外套,台风季又来了,我载着萍回家取衣服。她住在一条很窄的巷子里,一栋两层日式建筑加盖的小阁楼,阁楼外虽然喧嚣破旧,里面却布置得清爽温馨,地上虎虎铺着宝蓝的厚毛毯当床,一套矮木桌矮木椅娴淑地侍立着,窄窄的一堵墙钉上四块黑老的木板——这是她的书架,床头有盏可以用拉绳调升降的帽状灯。“怎么样,还喜欢‘寒舍’吗?”“不喜欢,因为这使我家变成‘寒’舍了。”她向外推开两扇小木窗,涌进两怀的风,“李文,这种感觉真好——好风好水好人,是吗?”“好吧,既然被‘拔擢’为好人,似乎就该露出一手来,今晚我们别回医院吃饭了,我来下厨。”我出去采买用品,预备在屋外她搭起的小厨房一展身手。

回来见她已换上一条漂洗得泛白的蓝牛仔裤,上身着件同色的短牛仔外套,翻出两片红衬衫领子,披散的长发收束在后面,露出一张苍白洁净的脸蛋,一派令我嫉妒的帅气。我注意到以往她穿着麻袋似病服下的身体曲线,如今在紧身牛仔裤的勾勒中对我发出一股女性魅力的攻击,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正信赖又羞怯地望着我。闪过我脑中的是高中时那尊维纳斯女神的石膏雕像,我曾向美术老师借回家为她夜以继日地素描——我突然头痛欲裂,只好抱头靠在墙上。“李文,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可不可以告诉我?”她脸上近乎哀求的欲哭表情使我更痛苦得想尖叫起来,“你怎么知道的?”“我在医院太无聊,只好跑到你肚里当蛔虫啊!”我苦笑,“没什么,只是我对于美丽的麻痹被你攻破了。”我想奔跑出这里。

我马不停蹄地向前奔跑,却总是一不小心回头就看到他了。我收好计划出版的《编辑经验纵横》手稿转头要起身,他像游魂一样又飘进来,这次破天荒竟然没有酒味,并且第一次穿了套没有皱褶渍痕的衬衫长裤,只是脚下仍是那双底掀起一半的塑胶拖鞋。“老兄,我憋了整天没喝酒,是为了今晚请你一起去喝酒,赏个光吧?”我发现他脸上第一次出现笑细胞,虽然我老不大情愿跟他一起喝酒降低格调,但是为了想知道他怎么会培养出他的笑细胞,无奈出卖自己。“我今天请你喝酒的理由是为了庆祝我找到解放自己的钥匙。”我们走遍了附近的巷子才找到一家还没收的面摊,切了一大盘卤菜,开了两瓶米酒,整条巷子空荡荡的,怎么挤眼睛都看不到两个尽头。“你别找借口喝酒了,横竖你喝死了干我屁事?自导自演的戏还需要拉我来做什么观众?”“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喜欢嘲笑你!每当我看到你那张不会流汗的铁皮脸,就觉得自己能笑能哭能痛苦,相对地多么有尊严。哈哈,你对我真是太管用了!”“情绪这个东西跟排泄没什么两样,有什么好崇拜的?只有婴儿能任性地排泄,否则凡是人都必须学会用意志操纵自己的排泄器官,决不能让情绪感觉这个东西反过来操纵人的。”“可是你说那种害怕大小便失控而永远不敢大小便的人滑稽不滑稽?”我想他又在疯言疯语了,天下哪有“不敢大小便”这种无聊的比喻?“我一向以为我的痛苦是由于我太需要爱了,所以慧斩断了我爱的源头后,我就死了,因为我没办法再去爱别人。但是前几天我尝试让自己活得跟别人一样些,搬到一处宿舍里与人同住失败后,我才领悟到‘对我最重要的是孤独和自由’,欠缺爱和了解虽然是残缺,然而自由与孤独被剥夺却是活不成了。所以我现在知道我和慧分手的莫名其妙的理由就是‘我需要孤独与自由’。既然发现原来我并没有那么需要爱,也许一个人活着还是会漫溢出枯涩,但是我变得愿意耐心忍受,因为我明白这是我活着的最佳方式!”

我在心底偷笑,从一条锁链换成另一条锁链也值得他像找到救世主般兴奋吗?不过这次我并不想戳破他的新希望,毕竟三岛由纪夫说的“想恢复健康的欲望”出现在一个曾厌弃健康的人身上并不可耻,只是用思想这只走狗来合理化自己的欲望,未免太多余,像把红地毯铺在泥泞路上。这条巷子还是没有尽头,旁边的垃圾越堆越高,传来恶臭。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就躺在那张宝蓝色的毛毯上,包围着我的只有漆黑。“萍!萍!你在哪里?”我诧异于听到自己张皇失措的声音,只见木门被推开,微弱的月光送进来一个我熟悉的身影,“乖,我在这里,不要怕!”我又安心的抱紧棉被,棉被的香味完全和萍身上的一样,我有点飘然。“宝宝起床吃晚饭了哦!”她跪在我的棉被上轻柔地喊我,随手拉绳把灯调到我头顶上,瞬间爆出蛋黄色的灯光,那一刻我们正热烈地寻找着对方的眼眸,如此突兀地目光交接,见她脸布上一片潮红。小木桌上点了一对粉红色的蜡烛,一阵平平砰砰踏木楼梯声从底下撞碎了宁静,萍把头枕在交叠的手上,趴在桌上侧着半边脸看我吃饭,一团一团的呼噜风声像大巨人鼻底下的鼾声,这个巨人似乎要让人们知道他就快要醒过来了。“李文,为什么你从来不告诉我你是谁?你来自何方?要往何处去?你又在想些什么?”“人与人不可能相互了解的,这些语言的材料充其量只是情感的调味品罢了,情感充其量又不过是生活的调味品罢了。我割除这些自我意识唯恐不及,怎么可能再给你这些材料,使你成为一面镜子,让我更无从遁形。”“其实你不用解释的,我全知道,你就像个铁甲武士,铁的四肢、铁的胸膛、铁的肌肉、铁的面容,连眼神也是铁的,你是不能软弱、不能寂寞、不能需要别人的,你必须加倍巩固你的生存意志,因为这在你比别人艰难——我愿意相信你所选择的必是最适合你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结尾几乎听不见,浓浓的哀怨据得烛火嘶嘶哑哑地,我觉得仿佛有人蹑脚走进我的身体来,不禁毛骨悚然。

屋顶突然叮叮咚咚像钉箱子般响了起来,滂沱大雨像千军万马滚滚践踏过红尘,我们的晚餐似乎是赶搭了台风的第一班车,急风骤雨将阁楼猛烈的摇晃起来,木板墙壁马上如发汗似地渗出成匹成匹的水来,外面的水泥地已像个澡盘了。萍拉着我披上撕开的塑料袋穿梭于重重雨帘间,将屋后备用的几个盛鱼的大木箱搬进来,拼起来搭成临时的高床铺,宝蓝色毛毯依然若无其事地趴在上面,果然如她所料,屋内的地板也成了澡盘的一部分领地了。“李文,我有个不情之请,今晚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自从上台北后,我要自己坚强地孤独面对任何事,要自己习惯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但每次台风我还是怕得哭一整夜,然而我没有什么人可以投靠。”我长叹一声,点点头,“想要不顾一切地疼惜她”的欲望在那里发出野兽的怒嚎要冲破我的心肺。这附近停电了,极目四望看不到一星灯火,我们俩坐在一张魔毯上凌游于无垠无涯的阗黑长空里,我眼前闪着一对闪闪发光的明珠,萍激动地拉起我的手,声音像酒醉般地兴奋。

“文,你没骗我,我是活对了!”她突然将手颤巍巍地伸到我脸上,顺着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抚摸下来,一遍又一遍,最后意犹未尽地停留在嘴唇来回摩挲着,然后把头倒在我怀里哀哀地啜泣起来,“文,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爱你的眉、爱你的眼、爱你的鼻、爱你的唇,在医院每当你在我旁边的军用床睡着时,我就忍不住下床把脸贴在你的胸膛,像这样抚摸你的脸,但是你从没发现过。我不敢告诉你我爱你,因为我知道你只能爱自己,不可能爱我的,所以我宁可只要能多看你一天就心满意足了,我害怕永远失去你。施舍给我一点爱吧,我快要被对你的爱烧成灰了!”

这一番愕然的话烫的我胸口麻辣辣的,脑中似有千万条电线在放电,我只想消失消失......

雨啊,这阁楼已够单薄,为何你还要这样摧残它?我闭上眼睛,痛心疾首。

“我知道爱上你是种酷刑,要你来爱我对你也是种酷刑,我太懂你了。但是没有人会相信的,五年前我第一次让你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那一晚我就告诉自己‘这个人是世界上与我心灵最接近的人’,后来我在补习班认识了一个老师,正在硕士班里和你同学,此后我得到你的一些讯息,五年中我总想尽办法掌握你的近况,几次我又活不下去时总是偷偷跑到你的住处看看你,然后又能活下去了。第二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死,但是上了水塔,想看你最后一面的心愿突然强烈起来,连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为了你的一个字又活下来。”

雨突然小了下来,屋内的水已积高到离床一个拳头高,黑魆魆的水油上驮着拖鞋、杀虫剂、塑胶袋、纸盒、垃圾这些不知要到哪里的东西。拖鞋突然擦过,我发现水面被腰斩成两段——那是我的影子。

我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了,萍露出两个小酒窝甜蜜地睡在我怀里,半身仍然盘腿坐着。我轻轻地将她的发带解下来,捧起整蓬秀发从头顶轻抚至发根,一股沁凉柔滑的触感使我牵动了嘴角,一声笑声结冻在我耳边。我怀里这个女人爱我、需要我、完全属于我,只要我愿意她就是我的了;她能给我温柔、了解、关怀和欢乐,只要我要下她我就拥有了一切。但是我知道我彻底清醒着,所以我不会忘记“我是为了扮演成功之巅的攀登者这一角色而活着”,我必须熟练地操纵自己向前跑呀跑,我不需要女人的。我扶萍躺下来,为她拭去脸上的残泪,对于自己从头到尾的演出非常满意。“萍:出院手续我会帮你办好。告别了,后会有期!李文留。”我把纸条压在她的枕头边,下床踏进水里,用力踩碎自己的影子。

深夜三点我回到家,他坐在我的书桌前不知在画什么,他转过头来对我诡异地露齿一笑。“我正在给我过去的恋人们作画,顺便简记我们的恋爱史。刚刚我站在街头,台风来了,天空裂出一道大伤疤劈到我身上,一些记忆突然醒过来,使我难以扼止地悔恨和自怜起来,然后像傻瓜一样地兀立在现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来的,又何苦要走到这里来的——突然涌上一股想回到过去的冲动,结果我站在风雨交加的十字路口放声大哭起来。”

“闭嘴,不准再哭!赶快选择一个方向逃开过去越远越好。你必须学习每天每天去抹拭活着的累,去对抗那股巨大得使你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的力量,去激发想活下去的希望和能活下去的勇气,什么生活都是一样的,至少要有勇气!”我竟然掐住他的脖子,猛力地摇着他,一字一句像吐出子弹般浑身发热。他却无视于我的存在,尽管自个儿傻笑起来。

“想我到二十五岁已有六个爱人,几乎是从二十岁起一年一个,每个恋人都是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属于我,然而我承担不起她们任何一个人,所以我很清楚是我放弃了她们,是我自己拒绝了幸福的,如果有所谓的幸福的话。如果我为她们任何一个留下来,那么我应该可以成为比较健全的人,我的‘痼疾’也许不会如此深入骨髓,说不定意志早已为了一种生活的渴望而懂得对抗一切荒谬,用不着你那套鬼方法而取得内在的和谐了。”我抚平了自己,走去打开冰箱取出两瓶啤酒,为了刚刚的失态有些赧然,但是他却没有趁机奚落我一顿,使我带着补偿心态,首度对他有一丝好感。

“这么说,你的脑里怎么还会除了那个什么女人外容不下新的记忆,你既然情场如此得意,还说什么没有地方安心睡着的话,简直是狗屎!”他抬起头来温柔地看我一眼,爆一声打开啤酒盖。

“你不会懂的,每次又莫名其妙地被一个女人爱上后,我闭上眼睛冥思怀想——岁月已将我最钟爱的一页撕走,纵使我再有多大的不甘心,终必得承认眼前这一页已不再是原来那一页了,所以我努力将对慧的爱转移到她们身上,但我永远无法完整而纯粹地去爱,所以‘炽红的繁花落尽后,转眼就触目苍凉了’。总是在我还没有机会拥抱她们之前,我就已经落荒而逃了!”他利用来作画的手电筒被他拨到转了九十度,像千百束小箭射进我的眼,我背后床上的亮圈也跳到垂直的另一面墙上去。

“说说看为什么一样是放弃了她们六个人,但是唯独对那个什么女人的记忆会刷洗掉对其他人的记忆?”

“我能去爱别人却仅仅像扮演一个短期的角色般,但是回到爱慧里面才真正扮演自己。她已经把她的性格刻画进我的人格里了,我能很清楚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爱自己,都是源自于对她的爱,这两者已无法分割。虽然这是一桩微不足道的爱情故事,但是我却曾于爱她当中感觉到如何强烈的自我存在,我曾于爱她里如何建造自己生命的血肉,我曾如何用她身上的美点亮了这世界——长年下来,这用泪和痛苦揉进思念中酿造出来的生命汁液,辛烈浓稠已将我腐蚀了。”

“我看你只是陶醉在自己爱她的感觉中,而一辈子以此为自己残缺的借口,掩饰你抛弃别人的罪恶感罢了。”

“罪恶感?多年来情债积压在我心底的罪恶感已成内毒,我体内装满了脏,深入我的每个细胞。所以总是于不耐烦里策马赶过新的一片丛林,而一页一页的更迭间只有越来越多的无奈和越来越厚的麻木。”他像个内科医生,熟练地操纵着手术刀挖开几处溃烂的脓瘤,他越探越深后我才恍然大悟——各个脓瘤的根部根本纠结成一片相通的网路,布满全身,既无法裁剪开,更不可能出现所谓的“连根刨起”。

院子里的大榕树中似躲着一群小魔鬼扰得树叶乱舞起来,我想若非它底部的盘根错节将它牢牢捆住,它应该不会呆立在那儿任魔鬼放肆的。

萍自从那夜后没有再找过我,我又恢复了一个人的知觉,遗忘是令我自傲的本能。我那本《编辑经验纵横》报社的出版部为我出版后,立刻得到一些先进们的赞许,说是台湾最完整且最容易接受的编辑实务方面的书,我们总编辑立刻于再版时抢着沾光替我写了篇吹捧文章,非但一连再版供不应求为我带来了不小的财运,马上我就这么被知名度膨胀成这方面的权威。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意嘉奖我对自己的忠实,接连着又有一家筹备要成立的报社力邀我去担任总编辑,我这个进入文化圈才三年的毛头小伙子,能如此迅速爬上这个地位,立刻成为这个圈子里议论纷纷的话题。这家报社背后有很庞大的财团在支持着,创办人是文化界里的“教父型”人物,他请我吃饭时开门见山就说:“小老弟,我跟你们总编辑是拜把之交,他跟我说‘李文这个小子是个鬼才,编辑让他干不了一年,就能写出一本连我这个编成精的人都不得不服的书来。这小子在我们报社里,连我都不得不怕他三分——当记者时跑遍政、经、学术、文化各界,关系网像火一样迅速漫开;当编辑时,竟然有本事把那一个个傲得像什么的记者治得服服帖帖的,别版编辑才收齐稿,他已经吹着口哨踏出报社了。’所以他认为再让你待在那种老报社里,还得再熬上一、二十年才干得上他的位置,要你跟我过去另开天地。”就这样我从一张小办公桌换到一间大办公室。

一个月后我就在这间纯白系列——白办公桌、白沙发、白墙壁的冷气房里接见萍。她是通过层层考核,刚由副刊主编接见完决定录取的新晋编辑人员。当杨主编带领他们五个人进来我办公室时,我一抬眼就触到萍那双自信底下暗暗含羞带怯的眼,我立刻拿出主持一个报社的气魄来,将震惊硬生生吞下去,“大家请坐,我就是这栋大楼最大筒的出气筒了,以后我们息息相关,先握个手吧。老杨这个人没别的什么缺点,就是要求工作品质时会把人逼上吊的,希望大家先准备好面线。”当我握及萍的手时,她埋着头满手是汗。我心知肚明她是为我而来,然而我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去化开尴尬,我忖度着自己是无能给予她什么的,宁可背负着弃绝朋友的罪名,也绝不能让她又燃起任何希望,所以我一句话也没有跟她说。隔天我来上班时桌上躺着一封粉红色的信笺——

“李文:我对不起你,明知你不愿意再看到我,明知我们之间是绝望的,更懂得这样做是给你制造难堪,但是为了你我一定要活下去,因为我不愿意让你背负害死我的罪疚,所有我选择了这条伤害你较小的路。不过请你放心,我只要能看着你我就能活下去了,所以我绝不会打扰你的,我会把下属这个角色扮演得很自然成功的,等到我把你的影像深刻心版后,我会尽快离开这里,然后永远自你的生活消失。萍”

被这样痴心无怨无尤地爱恋着于我是太奢侈了,我既不需要也盛不了那么多,所以这倾注是流失了大部分,我只有任心中的小蛇痛快地咬,凝然于这一切——没有资格感激或歉憾。

睁开眼,我想我老了,否则怎么会被萍那样一封粉红色的信压垮,轻薄薄的一张纸竟像千斤顶般,我的骨头不争气地咯咯作响。眼前这间大几倍的公寓新家已经被我破坏得遍体鳞伤——沙发、床铺上都被我洒上红色的酒精;墙壁被我用烟头画出一条条灰色的龙;《编辑经验纵横》被我撕成一堆小山浇上美乃滋像环着云圈;让我垫着当楼梯的书被我当成射击房子的飞镖,一本一本筋疲力尽就随便乱睡;最后我似乎嫌这公寓不够艺术感,将厨子里的高酒杯统统像打蛋似的砸在地板上,这屋子碎得亮晶晶......

老天啊!我不能这么快老,这么快没有用,我才活了五年,还有另外五年需要我这样——一刀切下去还来不及流血就斩绝净尽,请不要让我锋利的意志钝得这么快。你忘了吗?这十年我全是要用来当你的好狗儿的。我不能这样,我不是这样的,我不要自己是这个样子,我害怕又恢复五年前那种卑贱的感觉里——呻吟不出来,因为我被一具没有意志、失控的庞然怪物践踏过去,肚破肠流,然而那怪物就是我,就是我!

“哈哈......我终于等到这一天看你露出真面目,你这个冷面笑匠体内果然藏着如此一股毁天灭地的怒火,不要再畏畏缩缩的了,干脆放它出来烧个痛快。”他如鬼魅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坐在沙发上的。

“你给我滚出去,你这个废物、人渣、可怜虫,我李文绝不会和你一样,我恨你,你为什么要阴魂不散地纠缠我?”我坐在一张沙发旁的地板上,随手抓起一只空酒瓶朝他掷过去,明明掷中了,我揉揉眼,见他却仍眉飞色舞。

“哟,拿出大总编辑的威风了么!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可怜虫?我可怜是因为我敢挖出腐败的内脏,而你却连看都不敢看,只能任自己烂成一具空壳,你不是可怜虫,你是空壳!”他居然又拿出刚刚我扔他的同一只酒瓶扔过来,这只酒瓶竟然穿过我的胸膛,“哐”一声从我背后重重响起,我们俩都吃惊地静默下来。

“五年了,你虐待自己也该虐待够了,你断绝一切爱你的人,也断绝自己对人的爱,把自己向内压缩至彻底孤独的洞穴,没有一滴爱的滋润,看看你那萎缩枯干的身体吧,你恨的是你自己啊!我求求你去爱那女孩吧,既然你不是我,你没有过去的记忆阻隔你奔向前,那么你是自由的;我是个没有能力爱的废人,但是你是完整新生的人,你能爱的;既然你要努力向前跑,有本事就跑出你孤独的洞穴,否则你怎么跑都还是没有跑出五年前的李文的。你知道你那萎缩枯干的身体开始反抗起孤独的专制统治了,它在向你索讨爱啊,你最害怕的事不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吗,投降吧?”

我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见他的脸忽而肿胀、忽而干瘪、忽而扭曲、忽而凹凸,我指着他的脸哈哈直笑到晕死过去。

“萍:两个月了,没想到我们真的奇迹似的热恋起来了,你是我的奇迹,你说‘要为我活下去’的呼唤使我挣断了铁链,冲出了孤独。当我向自己承认‘是的,我爱你,我需要你!’那一刻起,我就豁出去了,我决定要运起我锋利的意志砍断所有和你争夺我的葛藤,要为你杀死我心中霸占住我的魔怪,让自己彻彻底底的属于你。我亏欠你太多太多,我告诉自己,既然能够偿还了,我就要用三十年储存下来的全部力量来抱紧你,试试看我到底能把爱实践到如何的地步。我曾有过几个爱人,在二十五岁以前,但是都在我还没有机会拥抱她们之前,我就已经落荒而逃了,只有你带给我彻底的爱,你是最完美的爱人,在你毫无保留的给予中,我能完全融入你的双眼。我每天都要亲吻你的眼睛,分分秒秒想注视着你的眼睛,因为我发现我所寻找的真实就在里面,那里是我可以平平稳稳躺进去的一个地方,你知道吗,我想住在你的眼睛里。答应我继续用你那双眼睛这样彻底地爱我,我已经为了你背叛可以一个人活上十年的自己,没有你的眼睛可以住,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不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即使要五马分尸来惩罚我的背叛,我也甘心。你的文”

此刻我躺在这张宝蓝色的毛毯上,萍正洗完澡从浴室走向我,害羞得有点局促不安。

“李文,哈哈,你有了这个女人就刻意要杀死我,结果我消失了一阵子还是又来看你这个老朋友了吧。我鼓励你来爱这个女人,是希望能够利用你来替我再爱,没想到你竟然反过来想摆脱我,难道你忘了你五年前为什么自杀的?”

“废物,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放过我,我们两个之中既然我已经能逃脱你那种悲哀的命运,你就该祝贺我的。我死也不会忘记,五年前我二十五岁,那一天我从第六个爱人那里逃了出来,我发现我不爱她们任何人,把整袋记忆倒出来,却只看到‘公车上慧站在我旁边拉着拉环,戴着粉红眼镜,像洋娃娃的短发、眼睛含着笑意射向我’——我留着泪感动着唯一的感动剩下来。”萍一只脚踏上毛毯,我就像豹一样冲上去将她抱起来,轻轻地放在枕头上。

“对啦,多亏你还记得你是从那副棺材里走出来的尸体。自从那一天后你就完全背叛我了,你也是像现在这样刻意要杀死我,好在我命韧,只落得被你软禁起来夜夜与酒精为伍。然后你就一步一步地迈向‘证明自己’这块设计巧妙的墓碑,没错,像你这样内心残缺的人确实需要擂鼓般地向世界证明你自己——证明你的存在,证明你是有资格影响这世界的,这是一种向孤独突围的手段,也是制造了你可以忘掉你的残缺的假象。”我也躺下来,将她的长发梳拢好安置在她的两侧。

“哼,说残缺,你才真真正正是个残废呢。说什么你不能爱是因为‘你需要孤独与自由’,全都是狗屎,要不要我提醒你‘亲爱的妈妈’的故事?哈哈,闭嘴,不准再哭!”

“你让我痛痛快快地发泄痛苦吧,这个伤口既又被你刺破。我亲爱的妈妈呀,为什么你要用我对你的爱来惩罚我呢?在我懂事以前,夜晚经常都掩着棉被缩在榻榻米的一角掉泪,而你正在一边和不知哪个男人干着那种勾当,我被你们猥亵的声音吓得放声大哭,而我却只有听到你更放肆的笑声。为什么你恨爸爸使你成为寡妇,却要惩罚在我身上呢?”我将她故意侧开的脸转过来,用火热的眼深深的探进她羞怯的眸子。

“所以其实我流浪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我无法接受自己——那个身上流着淫秽的血、乞讨不到一点爱的真正自己。我必须孤独就是因为我害怕从爱人身上看到那个真正的自己。我没有能力为爱一个人彻底负责,因为我总会受不了自己而逃走——这就是‘痼疾’的真面目。”我温柔地亲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往复地吻着不知餍足。

“李文,你这个淫秽的东西,你给我起来。你忘了这一个月来,这个女人是如何用你对她的爱来惩罚你,你告诉自己你受够了!”——

“哈哈,爱对我本身就是一种惩罚!”我从他的驱壳里爬出来,只见他饿狼一样猛烈撕开她的衣服,贪婪地啃蚀着她......

“萍:我还是没有杀死心中的魔怪,我的背叛彻底失败了,我不能再住在你的眼睛里,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但是即使再卑贱我也会活下去,因为这是我应得的惩罚。辞职手续请代我办妥,我要像猪狗一样活下去,用不着证明自己了。如果爱我就不要来找我,永别了。 李文留”

你很积极地往前跑呀跑,沿着四四方方的笼子边缘跑呀跑,却始终在快要抵达缺口时迅速地斜锯跑过镜子的这一角落,你已经满面通红、气喘咻咻了,步履越来越蹒跚、越来越凌乱。这下居然正好把脚停在镜子面前,似乎是半步也举不动了,你瞄到背后有个缺口,兴奋得向右回转身去,“啊——啊——啊”你终于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了,这次你不再似狼嚎般地长鸣,而是急促发出令人催肝断肠的惨叫,那种声音似有一把刀正插进你的心窝,握刀的人是谁?莫非就是你从镜子里看到的那个人。你重回对面的角落,自己七手八脚地又把锁链带上并锁上,就这样你又紧紧和笼子连成一体了。这时你露出的表情远比前一次更惊骇人——你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昏浊了起来,涣散得看不到黑眼珠,你脸部的肌肉似乎只剩下直条肌,松垮得像皱皮狗,你的嘴角涎着一条好粘好长的唾液,更可怖的是你笑了。

1988年7月完稿

原载于《中央日报》 ,获第一届《中央日报》短篇小说首奖

作者简介:邱妙津是台湾彰化人,1969年生,国立台湾大学心理学系毕业,曾在张老师心理辅导中心担任辅导员,接着在新闻杂志社担任记者。1992年12月前往法国留学,就读于法国巴黎第八大学第二阶段心理学系临床组,1994年曾转入女性主义研究所。1995年6月25日在巴黎自杀身亡,享年仅26岁。 她的主要著作有《鳄鱼手记》、《蒙马特遗书》、《鬼的狂欢》等。

楼主 钢铁神兵  发布于 2016-12-11 15:50:13 +0800 CST  

楼主:钢铁神兵

字数:14624

发表时间:2018-01-24 03:44:2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2-08 12:34:24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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