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和尚——陈继明
(作者:陈继明)
一
夕阳西下,可乘正要结束一天的值殿,看见一群鸽子从窗外嗡嗡掠过,飞往了通州方向。顺着看过去,青砖灰瓦上方的云霄颇有几分苍老。可乘想,自己来北京当和尚已经满五年了,北京的晚霞也不知不觉长了年纪。
此时一位长发披肩的美女进来了,那美,曳天遮地,像是刚从彩云上滑下来,轻盈地流进观音殿。美女进门后。看了一眼可乘,就跪在拜垫上磕头。可乘匆忙拾起木槌击打磬,一声,两声,三声,有跟随也有引领。“师父,能问您个问题吗?”磕完头,美女问。可乘语气平常地答:“您尽管问。”美女脸红了一下才说:“我……不小心怀孕了,做掉可以吗?”可乘随口就答:“堕胎是杀生啊,断断不可以!”美女说:“可是.我都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可乘用过于严肃的声调问:“那是……为什么呢?”美女的眼神在一瞬间里寂静下来,盯住可乘,坦白道:“不瞒您说,我在发廊工作,有时也……出出台!”可乘心里一紧,怜从中来,连声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美女进而用有些露骨的妖媚声调说:“师父,我是从通州专门打车过来的,您就好好给我说说嘛!”可乘心里恍惚,嘴上却一味硬:“堕胎是杀生,这毫无疑问,《童子经》上说的!”美女问:“刚怀上两三个月,也算杀生吗?”可乘瞟了美女一眼,很想改口,却坚持说:“算杀生,肯定是杀生!”
当晚,可乘在寮房里写日记:
今日值殿,天黑前,一女香客进来,自称发廊女,怀胎二三月,不知谁是父亲,问我可否堕胎。我说:不可,堕胎乃杀生耳。刚才仔细查了《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此经的确讲堕胎要入无间地狱。但所谓胎者,指满八个月的有了胎息的胎儿.并不包括受孕早期的胎儿。就算的确是杀生。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将来活在世上。不知有多难呀,一个未婚妈妈恐怕就更难了!听口音,她一定是甘肃人,甚至就是天水人。不知她听出我口音了没有,害人害人!
二
第二天,可乘原本还是值殿,早课之后智河住持叫住他,说:“杜局长来电话请你过去一趟。”智河住持把“请”这个字说得很重,别具韵味,可乘却丝毫没感觉,心里只是暗喜,立即就出发了,有羁鸟脱林的轻松。
走在路上的可乘,已经看不出是和尚了。黑绒帽遮住了整个光头,夹克衫和灰裤子令他的瘦高个儿显得颇具风雅,肩上挎个长带子的黑布包,里面有刚换掉的僧服一套,有《金刚经》一册、日记一本。每次外出,可乘总要换上从甘肃老家穿来的这身衣服:夹克衫、灰裤子,是由于他觉得人们看一个和尚时的目光十分先验且顽固,好像在说:一个小伙子,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却出家了。肯定有病!
这庙名叫观音寺,不算大,也不能说小,里面有二十几个和尚。地点其实不在北京,在河北三河县境内,紧邻北京,和北京通州区相距不过十公里,所以可乘有理由说,尤其对老家的亲友们说:“我在北京当和尚!”
十公里路,可乘向来是徒步往返,有车也不坐的。一路上可以想想事、背背经,是一种享受。一种隐含自虐意味的享受。
此刻可乘又记起了昨天那位多半是老乡的美女,仍旧有愧,心想如果在通州的大街上碰着了.就改口说:“姑娘,我昨天的话,你可以不信的。”走了几步,又想:“不,还是应该明明白自告诉人家,《童子经》上所说的堕胎即杀生,并不包括早期怀孕。是我记错了。”随即又不客气地问自己:“妈的,到底是记错了,还是乱打妄语?”马上又换成严厉的自责,“出家人不打妄语.你这人怎么回事!”
正午之前,到了杜局长办公室楼下,可乘突然直拍脑袋,忘了给杜局长带一样东西:庙里的馒头!杜局长极爱吃,称为小菩萨馒头。小菩萨是杜局长给可乘起的外号,馒头是可乘蒸的,所以杜局长顺口称之为小菩萨馒头。可乘出家前开过饭馆,炒得一手好菜,也很会蒸馒头,如今,自然就兼了庙里的厨子。
怎么办?可乘拍打自己脑门。
“其实我蒸的馒头不见得好吃。”他又想。
哼哼,八成是迷信!他笑了笑。
他这一笑就笑出一个鬼点子来,从街上买几个馒头。偏说是从庙里带来的,顺便做一个试验.看看杜局长到底是否迷信。
杜局长办公室的外面。等着七八个人,有蹲的,有站的,也有坐在一把长条椅上的,一概是耐心超群的模样。可乘想,这些人也有低眉顺眼的时候!他自己则是长驱直入、大步轻移。穿过长长的走廊,径直推门进去。杜局长看见门被贸然推开,先有些恼火,看清是可乘,马上露出笑脸,叫声“小菩萨”,示意正说话的一个人先回避。
可乘从包里取出刚买的五个馒头,递给杜局长。杜局长拿出一个,马上咬了一口,直夸:“好吃好吃!到底是小菩萨馒头!”
可乘暗想:“没错.是迷信!”
同时,可乘心里的确有一点难受。犹豫了一下,干脆承认:“杜局长,不好意思,这几个馒头是我刚从街上买的 ”杜局长腮帮子鼓鼓的,嘴里正嚼着馒头,睁大眼睛啊了一声。可乘说:“我走得急,忘了给你带馒头了,到楼下才想起来。”杜局长咽下馒头,皱着眉毛说:“想不到你这个小菩萨也会骗人呀。”可乘笑着说:“我也想顺便做个小试验。”杜局长用眼神发出疑问,可乘说:“我想试试看,你有多迷信。”杜局长没听明白.可乘又说:“看来,庙里蒸的馒头不一定比外面的好吃…… ”
杜局长回到座位上,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可乘,说:“请你看个八字。”可乘猜,这肯定就是杜局长请自己大老远来一趟的目的,心里不禁凉凉的。盯住那组数字瞧了片刻,并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怎么样?”杜局长问。可乘这才认真看,有些不爽快地大声说:“这个人已经往生了吧?”杜局长不接话。只说:“小菩萨你再看看。”可乘低头再看,心里还是腻歪歪的,沉默良久,然后抬起头,表情冰冷,把纸片还给杜局长,说:“没错,此人已经往生了,年方八岁。”杜局长问:“男孩女孩 ”可乘心里知道,却不想说,终究还是说了:“女孩!”杜局长大笑,竖起大拇指连夸可乘神,可乘心里却依旧别扭.认为杜局长把自己大老远叫来,有点戏弄人!
杜局长要留可乘一同吃午饭,说介绍个大人物给可乘。可乘心里不爽,面含怨怼,一意要离开,自己拉开门,快步离去。
三
这通州另有个去处。道场,一伙俗家居士聚集在一起参禅礼佛的地方。主人是一位令人喜爱的老大姐。大家也是以“老大姐”称呼她的。老大姐是老北京,五十多岁,丈夫病故,儿子在外企工作,她提前病退后,将一套空置的楼房设做道场,常来常往的居士有六七位,各自都以“居士”相称 张居士,五十岁,河北人,做钢材生意赚了七八百万,洗手不干了,在北京买了三套房子,专心学佛,几乎是职业居士;陈居士,女,四十岁,和老大姐关系最好,两人经常聊天聊至深夜,也是老北京,原为六环一带的农民,土地被政府征用后,有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楼房,还有二百万存款,开着一家茶叶店。主要由丈夫经管;何居士,二十七岁,东北人,清华法律系毕业,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王居士,江西人,二十五岁,常把“不出家,不结婚”这话挂在嘴上,会做掐丝唐卡,用金线做唐卡,据传在整个东南亚是独门功夫,由于可乘出家后又在江西读过佛学院,所以二人有时会聊一些有关江西的话题,还会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堪比兄弟……
道场通常会主动接受某座寺庙的指导,可乘是观音寺派过来的,是师父,但居士们一向不习惯叫他师父。而直接叫他“和尚”。他来了就说“和尚来了”,他要走则是“和尚慢走”。可乘倒是很乐意这个样子,亦师亦友,又如家人。因此,平心而论,可乘更愿意待在道场,而非庙里。道场在一个新近落成的小区里,五楼,面积有七八十平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装饰简陋,没什么家具,客厅正墙上挂着一幅大大的“禅”字,窗户上贴着另一幅“禅”字,是智河住持的书法。墙拐角立着个精美的神龛,里面供着观音。卧室里只搁着一张折叠床,可乘不回观音寺时就睡在这张床上。
可乘摸出钥匙,开门进去,里面冷冷清清,没一个人。白天,居士们各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通常是晚饭之后才过来聚聚的。
晚上,居士们陆续到齐后,先在可乘的带领下诵经一小时,然后便放着《观音咒》的音乐.开始漫无边际地聊天。可乘说了自己近两天的经历。先说给杜局长批八字的事,再说发廊女堕胎的事,说完。连番击打脑门,说:“害人害人!”大家一致劝他:别放心不下,人家不会傻到把嫖客的孩子生下来。
可乘说:“也是,也是。”
十一点过了,居士们一并离开后,可乘洗了澡,擦干身子,却没有钻被窝,而是从包里取出那身柔软的僧服,穿在身上,坐在吱吱作响的行军床上,靠着墙,闭上双眼要打坐。很多时候他的确是以打坐代替睡眠的。可乘以为自己已经不把“美女堕胎”的事放在心上了,闭上眼睛时却立即觉得忐忑不安,再三嘀咕“害人害人” 更要命的是,他突然决心要一个发廊一个发廊地找,就算把通州甚至北京的发廊找一个遍,也要把美女找见。而行动甚至比决心还来得快,是不是合适,可乘根本不这样考虑,他已经跳下行军床,换上了夹克衫灰裤子,手抓黑绒帽,大步走向门外。
到了楼下, 毕竟觉得自己一个人身单力薄,就想把王居士拉上壮壮胆,好在王居士租住的房子就在同一个小区的西北角。
王居士到底和可乘年龄相仿。又有私交,听了可乘的话,用轻浮的口吻问:“你不会爱上人家了吧?”可乘脸色一黑。说:“去你的,我只是不想害人!”王居士说:“你以为人家就那么傻,把你一个和尚的话当圣旨呀?”可乘说 “昨天她是专门打车从通州到观音寺的!不像是随便开口问问的。”王居士问:“通州有上百家发廊,你打算怎么找呀?”可乘态度认真地说:“一家一家找!”王居士凑过来盯着可乘,相信这个和尚一定是疯了,他倒想看看,一个和尚疯了是什么样子,说:“那走吧。”
两个瘦男人进了电梯,下了楼,一前一后出了小区,直接向繁华的街面走去。见了第一家发廊,可乘就推门进去了.像一个常来常往的回头客。王居士则胆小,缩在后面,没多久可乘已经披一身幽光出来了,脸上没笑容。没悲伤,更没有难为情或惧怕,有的只是专注于寻找的神情,令王居士恍然觉得,可乘找的是一只狗或一只猫。可乘向王居士一挥手.就率先横穿马路,向街对面的发廊走去。
接下来。近似的场面在通州的大街上再三重复,直到深夜两点,大部分发廊关门了。可乘才收住双脚说:“回吧,回吧!”
四
当晚二人睡在王居士这边。
次日早晨,可乘醒来时,王居士还在熟睡。
可乘静静地躺着,打量着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
房子,地上有各种工具,墙上挂满唐卡,各种姿
态的佛陀和观世音菩萨,目光都是一致的,知
当晚二人睡在王居士这边。
次日早晨,可乘醒来时,王居士还在熟睡。
可乘静静地躺着,打量着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
房子,地上有各种工具,墙上挂满唐卡,各种姿
态的佛陀和观世音菩萨,目光都是一致的,知
当晚二人睡在王居士这边。
次日早晨,可乘醒来时,王居士还在熟睡。
可乘静静地躺着,打量着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
房子,地上有各种工具,墙上挂满唐卡,各种姿
态的佛陀和观世音菩萨,目光都是一致的,知
当晚二人睡在王居士这边。
次日早晨,可乘醒来时,王居士还在熟睡。
可乘静静地躺着,打量着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
房子,地上有各种工具,墙上挂满唐卡,各种姿
态的佛陀和观世音菩萨,目光都是一致的,知
当晚二人睡在王居士这边。
次日早晨,可乘醒来时,王居士还在熟睡。可乘静静地躺着,打量着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房子,地上有各种工具,墙上挂满唐卡,各种姿态的佛陀和观世音菩萨,目光都是一致的,知性、温暖、平常。却令可乘心生惶恐。
不久,王居士也醒了,问可乘:“和尚,今天还去找吗?我奉陪到底!”可乘这才露出一点羞愧的表情,摇头说:“不找了不找了。”王居士坐起来,嘿嘿笑了,说:“看你昨晚上的架势,不把全北京的发廊找个遍,誓不罢休!”可乘自嘲地笑笑,说:“我这人,好冲动!”
王居士要把其中一半捐作功德.可乘用力摇头。王居士问:“你不是说过。智河住持经常嫌你没用吗?”可乘答:“我是故意没用的,我如果下功夫化缘,不比任何人差!”王居士眼下当然深信此话,但还是迷惑不解。问:“为什么?”可乘说:“庙里的钱足够花的,前几天一个房地产商一次就送来了五十万。听说智河住持准备换车了,他现在开的不是丰田越野吗.刚刚又看上了一款美国军用吉普,叫什么?好像叫牧羊人,六十多万。”王居士说:“让那些有钱人出点血是应该的.和尚们日子过好一点也没什么不对,再说,你们的单费不也可以跟着涨高一点吗?”可乘的态度其实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还是说:“第一,单费肯定不会涨的!第二,连和尚都做不到以苦为师以贫为乐.这个世界还有救吗?第三.一个和尚有用没用,不该用化缘多少来衡量。”
可乘终究空手回到观音寺没换衣服就去向智河住持报到。智河住持正专心习字,抬头给可乘点了点头,待可乘转身离去时,递过去一个白眼。可乘回到寮房。换好僧服时才想:哎呀,至少该换过衣服再去见他的!
五
农历十二月初六至十二日.老大姐带着几个居士来到观音寺,参加观音寺举行的第十一期“打佛七”活动。还带来了二十万功德一张居士一个人捐了十五万,其他居士凑了五万。这是老大姐、张居士、王居士等人秘密决定的,一个用心良苦的环节是,这些钱必须是现金,必须借可乘的手交给智河住持。
可乘死活不肯.坚持要做一个“没用的和尚”,老大姐生气了,喊:“嗨,和尚,你不听话,我们这个道场立马宣布解散!”可乘妥协说:“那我就做一个有用的和尚吧!”几个居士很高兴,仿佛看到和尚修得了正果。
为期七天的“打佛七”由智河住持亲自主持,全寺僧人悉数出席。看上去,可乘在庙里的分量真的有所抬升,似乎没什么变化,又似乎有着显著不同。王居士找了个空隙,用一句北京话悄悄夸他一句:“超有范儿。”
第六天下午,殿外突然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那哭声虽然奶气十足,却满含怨气,有奋力撒野的味道。婴儿在一个驼背的老和尚怀里,他弓着腰站在门口说,这孩子是从庙门口厕所边上捡到的,襁褓里塞着一沓子钱……
朗朗诵经声自然就中止了,包括智河住持,大家一致抬头看门外。老和尚怀里的孩子突然不哭了,麻雀不再啁啾,所有嚣声自觉偃止。智河住持走出去。面带愠色,要求没眼色的老和尚把孩子领开.别干扰这边念经。
和尚、居士们巴不得轻松片刻,可乘却低着头,心跳得厉害—— 听见婴儿哭声的第一个瞬间他就想起了那位发廊女,几乎肯定这孩子是她的。他还肯定.襁褓里藏着一封信,讲了她之所以把孩子丢在观音寺的原因!
王居士也想起了几个月前他陪可乘在通州的大街上寻找发廊女的样子。赶紧侧身看了可乘一眼,刚好看见一粒晶亮的汗珠从可乘额头上渗了出来。这已经是数九寒天,观音殿里哪怕插着两台电炉子,仍然寒气逼人……
智河住持马上回来了。
他波澜不惊地说:“好,咱们从头念起,跟我来: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从千二百五十人俱……”
可乘一边念经,一边在心里嘀咕,襁褓里一定藏着一封信,内容言之凿凿:
八个月前,我怀胎三个月了,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我很想做掉,可我从小信佛,不知道做了算不算杀生?于是我来到观音寺,一个大个子和尚告诉我,堕胎即杀生,我信了,我只有生下了这个孩子,现在,我没有别的办法……
可乘想,智河住持看了信,马上就会判定“大个子和尚”是可乘!就算庙里的和尚全是大个子!
六
打佛七主要就是念经,一天念尽十二炷香。第十一炷香燃尽后,可乘和另两个和尚便退出观音殿,回斋堂里准备晚饭。可乘先去寮房看那孩子,小家伙孤零零地躺在大通铺上,像一只幼鸟被遗弃在孤岛上,它自己并不知道。可乘慢慢地走向孩子,然后弯腰。可乘觉得,自己看到了八个月前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看他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寂静,那一瞬间因为短暂而清晰,记住了就无法忘记。他心里突然热乎乎的,有一点久别重逢的味道。而小家伙此刻相当安静,小拳头乱挥,神情甜美极了。
“是女孩吗?”
“不,这次是个男孩。”
“男孩也扔?”
“肯定是私生子。”
“襁褓里有没有塞着纸条什么的?”
“没有,有五千块钱。”
“您看有多大了?”
“刚满月吧,应该满月了。”
“满月了还舍得扔!”
“满月了才扔,下了很大决心。”
“咱们怎么办?”
“养着呗。养大当和尚。”
可乘一笑,给老和尚点点头,走向斋堂。可乘回味着孩子身上的味道,奶味、甜味,加一点酸味,像刚蒸熟的小馒头。以前他极少亲近孩子。很少逗别人家的孩子玩,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当爸爸。此刻倒奇了,竟有一种切实的冲动,想做这孩子的养父。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我干脆收养了这孩子吧。“你是和尚!”很快就有一个声音提醒他。旋即又有了一个折中的想法。他想到了远在甘肃天水的父母,当年他执意出家的时候,他们哭干了眼泪,有一个原因是明摆着的。他们将断了香火。去年他们刚好退休了,到了抱孙子的年龄却没孙子可抱,那么把这个孩子交给他们吧!
第十二炷香也燃尽了,晚饭也好了,斋堂里一时挤满了人除了本寺的和尚,更有各道场的居士,还有一些就近来随喜的人,念罢经,顺便吃一顿斋饭也属难得的事情。无非是稀饭、馒头、酸菜、咸菜什么的,大家却觉得可口极了。尝到了食物和蔬菜的本味和原味,醒世的力量甚至超过了那些古奥的经文……
人们夸赞“小菩萨馒头”时,小菩萨却不见了踪影。心急的可乘已经站在观音寺门外五十米处一个IC卡电话亭旁,给远在天水的父母打电话。和尚们都是用这部电话和各自的家里保持联系的。可乘每隔一两个月才会用这部电话和父母说上几句话。几年过去了,两个老人仍然对儿子抱着恨铁不成钢的态度。
“妈妈。吃饭了没有?”
“我们正在吃呢,你呢?”
“我⋯ ⋯刚吃过。”
“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每一次通话总是这样开头的。接下来的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磕磕撞撞像是一种生物和另一种生物之间的艰难对话。
随即,可乘说庙里刚捡到了一个男娃,健健康康的,问父母愿不愿收养?老两口在电话那一头紧急磋商了一会儿,决定要。
可乘回庙里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每次通
完电话,反而会更难受,是因为父母的声音让他揪心,尽管他们已经认可儿子出家做了和尚,但他们的声音从此便成了有病的声音,像是被特意烘干过,拧不出半点水分。可乘一直在寻思,自己虽然出家了,能为父母做些什么,却苦于没任何办法,现在也许是个机会。
老大姐他们一直等到可乘回来。
老大姐把可乘拉到门外。对他说:“我想收养那个孩子,你帮我问一下智河住持行不?”可乘很难为情。说:“智河住持哪会昕我的话?”老大姐说:“你告诉他,我再捐十万功德!”可乘一听,心跳加速,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性,突然明白,这孩子并不会轻易被谁抱走的。“再捐十万功德!”老大姐这话也有些狂妄,她应该知道,出手大方的居士很多的,这几年有头有脸的居士越来越多,杜局长只是其中一个,银行行长、房地产商、电视台总编、军官、歌星、影星、写字画画的,多了去了……
老大姐他们几个各带着几个馒头回通州了,可乘想起了老家的一句话,先下手为强,便毫不犹豫地敲开了智河住持的门。智河住持正趴在电脑前上网.电脑屏幕上的光影一闪一闪映在他的脑门上,他对可乘的好态度还没有消失,笑着问:“可乘,什么事?”可乘说:“那个男孩。让我爸我妈收养了吧!”智河住持大笑,说:“想要这孩子的人已经有一个加强连了,刚才杜局长还来电话说,他妹妹很想收养这个孩子。她妹妹的女儿不久前出车祸死了。刚满八岁。”可乘的嘴一下子被堵死了,其实也容不得他说什么,智河住持再一次拍着桌子,勾着头,指着电脑屏幕说:“你来看,我一个朋友说,如果把孩子给他.他愿意供养咱们二十万。”可乘直直地站着不动.说:“咱们可千万别拿这孩子做买卖!”智河住持又拍了一下桌子,说:“胡说什么你,谁拿孩子做买卖了?”
两小时后,可乘写罢日记,正要打坐听见有两辆车由通州方向开来,停在庙门 口,接着,脚步声高高低低响过来,同时还有两男两女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肯定是杜局长,可乘明白,杜局长和他妹妹领孩子来了。
旋即就真的听到了孩子的哭声,那哭声仍然奶声奶气,仍然孱弱,却和白天大不相同,有披肝沥胆的味道。击打着和尚们的耳膜时,几乎具有一种杀伤力,令和尚们的心,不由得往下沉。往下沉,显示出这寺庙的内里实在是空的,空无一物,也的确是荒凉的,弥漫着万种气息,却独独没有一丝是烟火气。没过多久,智河住持在寮房外面喊:“可乘,快给杜局长取几个馒头来。”可乘假装没听见,一声不吭。智河住持再喊时,可乘大声回答:“馒头吃光了!”智河住持哪肯相信 问:“真的吗?”可乘答:“真的,今天人多。”智河住持这次有点信了.又问:“你不出来见见杜局长吗?”可乘答:“我已经睡下了!”
所有的和尚都听到了上述对话。没人敢设想自己也像可乘一样—— 杜局长这等人物在院里等着见面.竟敢说“我已经睡下了”!整个观音寺只有可乘这样胆大,或者说,整个观音寺只有可乘是这样一个“愣头青”!这个人一方面没眼色、没脑子,一方面又有点小地方人特有的耿脾气。另外,也还的确有些想法,而且嘴上没有把门的,比如他经常说,有些佛学经典大有可能是伪经,是假托佛陀的名义传播的;还说释迦牟尼一生说过的最重要的一句话是:“我什么都没说。”甚至讲释迦牟尼不是一个教主,是一个精神导师!这些言论,令全寺的和尚常常处在思想混乱的境地里。庙里也需要思想统一,这一点可乘估计不足。他更不明白,有些话想想可以,说就不行。
七
三天后.孩子的妈妈出现了。
这天刚好又是可乘在观音殿值殿,时间是上午十点,来过几个香客,接着又清净了,可乘正在擦拭桌案,听到有人在身后轻喊“师父”——像某一次梦中梦过的一幕,缓缓回头看时,却是完全陌生的画面:一个戴着口罩的女子站在门口.只见口罩上方的一双眼睛,底下有明显的青晕,是病后初愈的样子。“师父,三天前你们这儿捡了个孩子吧?”她扯下口罩。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有些浮肿。像一个心事重重的蜡人。可乘支吾说:“没有啊!”女子说:“是个男孩.刚刚满月!”可乘故意用老成的语气问:“为什么把孩子扔了?”女子答:“我后悔了,我想把孩子领回去……”可乘板着面孔说:“已经被别人抱走了!”那女子突然就跪下来,哭着喊:“不.我要孩子!”
可乘心里自然动荡,却依然是公事公办的面孔。况且,看上去她根本没认出他来,或者是她从来不认为他说了骗人的话。
他说:“孩子已经不在了!”
她突然爬过来,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仰头喊:“师父,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快把孩子还给我,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我说了.孩子不在庙里了!”
“不在庙里在哪儿?”
他近距离地看着她,有些走神,她身上的香气太重了,他记得那是迭迭香型。他曾经的女朋友也喜欢用这种香型。几年过去了,这种味道突然冒出来,像炸弹一样猛烈,有力地炸醒了他,让他看清自己还是原先那个男人。她近乎痴狂地大力摇晃他,令他惊慌失措,似乎正面临“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窘境。
这女子的哭叫声引来了智河住持和另几个和尚。他们看见,一个美女和可乘纠缠在一起,他们断定那是可乘未了的尘缘。
智河住持问:“怎么回事?”可乘拉着脸,并不做声。智河逼近一步:“问你呢。怎么回事?”可乘说:“她是那个孩子的妈妈。”智河住持问:“什么?”可乘说:“她是前天那个孩子的妈妈。”
智河住持脸色难看。这女子看到智河住持仪态不凡,肯定是大和尚,立即转过身,向他连连作揖,喊:“我是孩子的妈妈,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智河住持问:“怎么证明是你的孩子?”美女说:“襁褓里放了五千元。”智河住持说:“这个,人人知道!”美女冷静下来,动了动脑筋.突然说:“孩子的衣服上绣着生辰八字,我从小信佛,我知道,一个孩子不能没有生辰八字!”可乘突然插话:“我带她去找杜局长。”智河住持喝问:“找杜局长干什么?”可乘答:“把人家孩子要回来!”智河住持说:“好吧.你本事大得很.你去要!”
智河住持突然转身走了。
围观的和尚也纷纷散开。
可乘仰着脸,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的天空,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心里的想法坚硬无比:豁出去,没啥可怕的!似乎迟早会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逼他“豁出去”。彻底搞僵和智河住持的关系,大不了卷铺盖走人!
美女吓呆了,不敢吱声。可乘突然站起来说:“跟我走!”美女急忙跟出去,悄悄跟在他身后。美女喊:“师父,远不远?咱们打车去吧。”可乘不回头,大步走向大门外。
司机看见可乘和美女出来。已经预先启动了车子。可乘拉开后座门坐进去。美女犹豫片刻,也跟着进了后座。
“师父,孩子到底在哪JL?”
“孩子被一个局长的妹妹收养了。”
“人家不会不给吧?”
“是呀,我愁的就是这个!”
“你可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呀……”
美女将身子向可乘靠了靠,简单的动作,却是柔情四溢、绵里藏针,直接刺向他身体里某一个角落,令他再一次蠢蠢欲动。原来,它一直在,它还是那么年轻气盛;念了那么多经,打了那么多坐,它竟然丝毫没有减少,和嗔恨心、虚荣心及种种的妄想痴心,共同构成了他涅檠路上的绊脚石……
“师父你是哪里人?”
“甘肃人。”
“甘肃哪儿的?”
“天水的。”
“天水哪儿的?”
“市上的。”
“我是渭水峪的。乡里娃。”
“小时候我们偷过渭水峪的梨。”
“我早听出你是老乡了!”
“八个月前?”
“是呀,因为你一句话我才留下孩子的。”
“不好意思!”
“我从小信佛,我可不想杀生。”
“把孩子要回来怎么办?”
“养大呗…… ”
“我倒建议你最好别要了。”
“不,我下决心了。”
“如果孩子去了-_一个好人家,比自己养着好。”
“孩子可以没爸爸,不能没妈妈。”
“孩子总会有一个妈妈的。”
“亲妈妈又没死……”
“亲与不亲.可能没那么重要。”
“不。把孩子丢掉的这三天,我才知道我也需要孩子。”
“一个未婚妈妈带个孩子,挺难的!”
“我想通了.再难也要把孩子养大成人。”
“那就好,那就好!” ……
两个老乡说了这么多话,可乘觉得轻松多了,身上的燥热不知不觉退回去了,脑筋重新变得正常了,故意想男女方面的事,感觉没先前那么要命了,手是满心欢喜,就想,情欲可能也是幻觉的一种。一个美女用她的美丽和气味激起了一个男人的幻觉。这个男人就感到春心荡漾,就有一种献出或者攫取的欲望。其实就是那么一股子邪劲儿,忍过去就好了。甚至爱和恨都是一种幻觉,未见得是什么真情实感。身边这位年轻妈妈,再过三天会怎么想还很难说,区别无非是幻觉来了,幻觉走了。
可是,如何要回孩子?可乘心里很犯难.人家肯定不情愿归还孩子的,背后肯定涉及利益问题,就算智河住持一声不吭。杜局长的妹妹也不可能白白抱走孩子,又是一个灵灵光光的男孩,说个不好听的话.这孩子如果到了人贩子手里.就是一桩好生意。毋庸置疑,杜局长的妹妹百分之百会借机捐一笔功德的,而且。数额不小。
八
杜局长办公室门口永远有那么多人,一眼看出都是有钱人,满身名牌,一肚子油水,却一概是知趣又卑微的样子。可乘和美女不停顿,也不观望,直接穿行过去,又直接推门进去了。杜局长看见是可乘,故意用怄气的语气问:“小菩萨,你不是不愿见我吗?”可乘看一眼身后的美女,说:“我找你,有件事。”杜局长说:“你可从来不求我办事的。”可乘说:“是呀,这次不求不行了。”杜局长说:“说吧,我乐意为小菩萨效劳。” 可乘说:“前天你妹妹领走的那个孩子…… ”杜局长脸色一沉,问:“怎么了?”可乘指着美女说:“这是孩子的妈妈,她想要回孩子。”杜局长马上说:“不可能,我们掏了钱的!”可乘问:“多少钱?”杜局长答:“三十万!”可乘一听,头上明显冒出几粒汗珠来,事先想好如果是三五万不要紧。可以向王居士借的,这么多就不好张口了,王居士也没那么多钱。眼前一晃,美女突然跪在了杜局长面前,哭着说:“我卡上有十万,是我这几年辛辛苦苦攒下的,先给你们,剩下的二十万慢慢还好不好……”可乘这时意外想起一个简捷的办法:请智河住持吐出那三十万。可乘想,智河住持如果同意,我就继续待在观音寺,要不然我只好和他彻底闹翻,然后换一座庙呆着去。或者当一个云游僧四处流浪。
可乘说:“杜局长,咱们把孩子先还给人
家,钱的事我来搞定。”杜局长问:“你?你怎么搞定?”可乘说:“很简单,买卖不成仁义在,一方退货。一方退钱。”杜局长叹口气,说:“好我的小菩萨。哪是买卖?是功德!我妹妹是以功德的名义捐的!”可乘一笑,说:“所有的钱都在观音寺的账上,观音菩萨一分都不花的,你放心,没人怪罪你的!”杜局长连连摆手说:“不能要不能要!千万不能要,要回来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可乘说:“我去要,不让你出面。”杜局长说:“那也不行.无论如何不能要!”可乘故意问:“那怎么办?”杜局长回到大班台后面,可乘这才看清.他脸色有多难看。杜局长就这么侧脸久久地看着窗外,待脸色渐渐温和一些,回头说:“小菩萨你们先走,我和我妹妹商量一下。”可乘问:“那我们下午再来?”杜局长半含厌烦地点了头。
可乘和美女下了楼。就近找了家西北饭馆坐下,准备先吃午饭再说。美女主动点菜,要了几样素菜,还特别叮嘱服务员:“记住,不要葱姜蒜,用清油!”可乘心里很温暖,说:“你可以吃点肉的,刚坐完月子,应该补一补。”美女说:“不要紧,我平常不怎么吃肉。”可乘问:“为什么?”美女答:“怕长胖!”
九
下午就抱回了孩子。
杜局长和他妹妹商量妥。那三十万不要了。只要视为功德就好。并和智河住持通了电话,双方取得了谅解。可乘告别了美女,立即回了观音寺。他本来可以去道场待两天的,可是他有了一点点“虚荣心”——让智河住持和一伙和尚们敬重他。他如果留在通州,他们就会胡思乱想,认为他和美女不清不白。徒步走回观音寺的路上,他甚至被自己感动了。他相信,自己的确不是出于私利才帮美女的。他也痛苦地发现,人几乎是做不到不虚荣的.急着回观音寺其实是虚荣。再往前想,八年前,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突然出家当和尚.也有一些虚荣在其中的。出家当和尚,难说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虚荣。可以肯定,人很难摆脱虚荣,观想动念里都难免含着虚荣。锦衣华服是虚荣百衲衣未见得不是虚荣。高调说话和沉默不语,哪一个更不虚荣?实在是难说,难说! 、
回到观音寺,可乘立即去见了智河住持。智河住持在藏经楼里看书,指着桌上的一沓子钱说:“这五千块钱你要还给人家。”
可乘说:“我没法和她联系。”
智河问:“没留电话?”
可乘说:“没留。”
智河问:“知道她家在哪儿吗?”
可乘说:“也不知道。”
智河又问:“她是什么人?是妓女?”
可乘说:“不是吧!”
智河扫一眼可乘.说:“如果不是。怎么好
端端地把一个孩子扔了?还是个男孩!来要孩
子的时候,也没人陪,孤零零的!”
可乘说:“私生子是肯定的,不一定是妓女。”
智河问:“那就是二奶?二奶生下个男孩。肯定不扔!”
可乘说:“可能是个大学生吧。”
智河问:“大学生?像吗?”
可乘说:“我看像。”
智河说:“像什么。一点不像嘛。”
可乘说:“管她像不像呢!”
可乘几乎是逃回寮房的。一路上心里烧烧的,难受的感觉有些超乎寻常,就像刚穿在身上的新衣服。却叫人泼上了墨汁。还毫无必要地撒了谎,明明揣着她的手机号码,却说没有。多么虚荣,多么虚假,又多么荒唐!
十
好几天没去过道场了.可乘挑了个不值殿的日子,向智河住持请了假,到了通州。正如他希望的,道场里安安静静,没一个人,他立即退出来去找王居士。他红着脸向王居士张口借五千元,王居士立即数了钱,二话不说给了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味道。可乘接过钱,直接塞进黑布包里。王居士提醒他:“不数数?”可乘心里一沉,特别说:“别急着让我还啊!”王居士捣他一拳,说:“去你的!”
可乘在小区里找到了公用电话.再从包里翻出一张小纸条,看着上面的号码,一下一下拨出去,等了几秒钟,就接通了。
“是红芳吗?”
“你是哪位?”
“我是咱们老乡……”
“哪个老乡?”
“观音寺的……”
“听出你声音了!”
“我来通州给你还那五千块钱。”
“五千块钱?”
“你放在孩子襁褓里的那些钱。”
“那个呀,我不要了。”
“智河住持派我来的。他说一定要还给你。”
“算我捐功德了。”
“功德十块八块就够了。”
“那归你了,我还没感谢你呢!”
“不不,我要钱没用。”
“那怎么办?那就麻烦你给我送过来。”
“好的。你在哪儿?”
“我在红螺市场等你,你打个车过来。”
“好的,我马上到。”
可乘极少见地打了车,出了市区继续向东已经是开阔的农田了,车速很快,十分钟之后就到了红螺市场,车费四十三元。是他一个月单费的五分之一,这算是一个不小的成就。在北京五年.终于自己掏钱大大方方打了一回车!他想,一个人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肉不坐车不生病,吃饭穿衣住房又不用自己花钱,一个月两百元的单费不少呢,能剩下一大半呢。司机把车票撕下给他,他摆手不要。下了车,却久久等不来红芳。又等了几分钟,他突然想起自己换行头了,光头也遮得严严实实,红芳没见过这种样子,自然不认识,就赶紧把黑绒帽扯下来。一股有备而来的冷风,迅速漫过他光光的头顶.令他清醒。而红芳也在这个瞬间现身了。她从对面一家超市里出来,喊:“哎呀,你换了这身行头.社员变成干部了,我一点没认出来。”可乘笑着说:“不好意思!”红芳再一次上下打量着他,笑着说:“你……还是把帽子戴上吧。”可乘就把帽子戴上,然后跟她向附近一个村庄走去。她边走边说:“怀了孩子后,我重新租了房子。这一带租金便宜。”
进了一家平常极了的四合院,里面宽宽大大,每一个烟筒里都在冒烟,某间房子里传出麻将声。可乘跟着红芳一直向里面走,有人迎面而来,看见陌生人,却丝毫不生好奇心,态度不和蔼也不冷漠。进了红芳的房间,闻到了一股子煤烟味.可乘觉得好亲切,想起了在老家天水第一次闻到煤烟味的情景……
“孩子呢?”
“你等等,我去抱。”
红芳出去了。
可乘大口嗅着房里的味道,首先是煤烟味,其次是迭迭香的味道,还有奶味,还有甜味酸味,还有说不清的味道,反正是观音寺里绝不会有的味道。可乘全然忘了克制,敞开嘴巴和鼻孔用力吞嗅时,显出了十足的贪痴相。可乘同时还在观察这间房子,蚊帐、蜂窝煤炉子、烧黑的铝锅、尿布、秀气的内裤、精致的乳罩⋯⋯这些东西因陋就简,别扭又协调地混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十分感人的气质。
红芳回来了。抱着孩子。红芳扭过身,身子不经意地斜偎在可乘身上,让可乘看孩子,用妈妈特有的娇软语气说:“让伯伯看看,好不好?”可乘错把“伯伯”听成“爸爸”了,喜忧参半,却说不清,喜多还是忧多。可乘说:“几天没见.变样了。”红芳说:“是呀.一天一个样。”
可乘心急地把五千元从包里取出来。放在桌上。
红芳说:“不要不要。你自己拿着吧。”可乘说:“哪里的话!”红芳说:“你帮我那么大忙,还没感谢你呢!”可乘说:“老乡帮老乡,应该的。”红芳说:“你现在这身打扮。挺帅气的。”可乘说:“我才不管帅不帅呢。”红芳问:“你找个女人结婚应该不难,怎么就出家了?”可乘说:“一言难尽。”
这时红芳怀里的孩子哭起来。红芳摇晃着孩子,问:“宝贝饿了吧?”
红芳要给孩子喂奶,一时有些为难,可乘看出来了.就急忙说:“我先回去了。”红芳说:“别急别急,有个事要问你呢。”红芳背对着可乘坐在椅子上,扶起衣服给孩子喂奶,孩子马上不哭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可乘觉得这声音优雅而清冽,像初夏的麦田里缓缓流过的清水,那背过去不让他看见的东西,被这声音塑造成丰满成熟的模样,像雪崩一样向他压过来,他几乎撒腿跑开了,因为,他知道雪崩是美丽的,更是凶险的……
红芳问:“你几年没回家了?”可乘说:“去年我回过家。”红芳说:“我已经三年没回家了。”可乘问:“马上过年了。今年回去吗?”红芳说:“唉,我这个样,怎么回?”可乘问:“回家很简单。想回就回了。”红芳说:“这个孩子。我怎么给家里解释?”可乘说:“是呀,这不好办。”红芳说:“所以……我想请你……”可乘说:“我找人帮你带几天孩子。”红芳说:“不,我想请你⋯⋯跟我回家,装成孩子的爸爸!”可乘说:“这恐怕不行。我是和尚……”红芳说:“今天你这一身l回 像和尚?”可乘说:“甭管像不像,的确是和尚。”红芳说:“哎呀,就是帮个忙嘛,又没说要你娶我!”可乘说:“帮忙也不好办。”红芳说:“当初……可是你逼我生下孩子的。”可乘说:“实在不好意思。”红芳说:“不帮这个忙。我跟你没完!”
可乘突然就不做声了。 红芳有些担心,回头冲可乘一笑!孩子嘴里没东西了。哼哼直叫。红芳急忙又躬回了身子——可乘觉得红芳刚才回头一笑的样子很迷人。
红芳问:“同意了?”可乘说:“说老实话,这个忙,我不能帮。”红芳不吱声了。可乘眼睛里还是红芳回头一笑的样子。心里有一种十分忧伤的感觉,可能是担心自己会心生动摇,可乘说:“我先走了!”红芳说:“那你走吧。”
可乘就起身默默离开了。回道场的路上。可乘说什么也不想打车了,也不愿坐公交车,还是喜欢走,一边走,一边回味红芳回头一笑的可爱样子。
“真可爱呀!”可乘感叹。
过了片刻,可乘心里轻轻荡出另一句话,像一缕微风。因势而起:“这浊世里如果真有清音,这清音不是别的,是女人。”一开始,这话并没有引起可乘足够的重视,几分钟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多可怕的一个结论! .
见了老大姐他们.可乘把红芳要他帮忙的事说出来,想听听居士们的意见。居士们听了,说什么的都有,主要观点是,对方不是正经女人,最好离远点,以免陷进去拔不出来,居士们指望和尚早日修成正果,悟道成佛,可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也有人说,和尚既然摇摇摆摆,凡心不灭,不如步子迈大一点,直接做成夫妻得了。王居士更是揭他的老底:“和尚,你自己肯定早就打算好带她回家了吧?要不然,你突然问我借五千块钱干吗?”可乘脸红了,却一味坚持说:“放你们的二十四个心,我肯定不会帮那种忙的。”显然没几个人相信他的话.他只好说,“不信你们等着瞧!” .
当晚居士们没有念经,有个正当的理由乱说一通,而非念经,似乎很令大家窃喜。连《观音咒》的背景音乐也不放了。十一点,各位居士照例要准时回家的。王居士磨磨蹭蹭想留下给
可乘道个歉,被老大姐不客气地赶走了,老大姐说:“你们先回,我和和尚谈谈心。”大家都走了后。老大姐直截了当地问可乘:“和尚你给老大姐说句实话,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乘想都没想就坚定不移地摇了头。老大姐愣了一下,说:“干脆这样吧,明天你把她带过来,让我看一跟,我帮你拿个主意。”可乘说:“老大姐,不劳你大驾了,这种事.我是肯定不能做的。”老大姐热情不减,说:“我想见见人,如果人不错,我倒觉得可以跟着去一趟。 ”可乘一笑,坚持说:“不能不能!”
老大姐走了,门一关,可乘发现自己有些沮丧,有些失落。甚至在暗暗埋怨老大姐:老大姐,你为什么不再强硬一点点呢?
十一
次日是腊月二十六日,星期天,上午,可乘继续留在道场。给老大姐带来的几个朋友讲佛法。这几个人中,一个是在华工作的西班牙人,懂中文,信基督,想学一点佛教知识;有一个是女歌手,很漂亮;有一个是派出所的所长,身着便服,能够完整地背诵《波罗蜜多心经》。可乘主要讲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自己觉得没讲好。有些三心二意。但大家一致称赞讲得好。那个西班牙人说:“在我看来,佛教教义是全世界最好的心灵鸡汤。”几个中国人心里颇不是滋味。认为此说法轻看了佛教.可乘倒觉得这话既通俗又准确。佛法的确是心灵鸡汤,不是建立在神学基础上的宗教,佛法是智慧,是方法,没有权威,没有教条,释迦牟尼说了那么多,仍然强调:“无法可说。”甚至说,“所谓佛法者,即非佛法。”就是怕大家死记硬背。成为权威和教条的奴隶⋯⋯最后.大家对可乘甚为佩服,都说以后要经常来道场听他讲佛……
下午.可乘坐着那位派出所所长的警车回到了观音寺。经过观音殿的时候,看见一个女香客和一个中年和尚正在吵架,两人转眼竟相互厮打起来,可乘很快就听明白,中年和尚诱骗女香客点亮十根蜡烛,称作“十全灯”。女香客点完十根蜡烛才明白要收费。十盏灯两百元。只好认个肚子疼,把钱掏了。“这十根蜡烛,必须给我烧完!”她提了个要求,中年和尚答:“当然当然。”但她肯定中年和尚在忽悠她,转了个身又回到殿里,果然看见对方正撅着屁股。一口气熟练地把十根蜡烛全吹灭了。女香客一把揪住中年和尚的僧衣,大声喊:“他妈的,你们这是给佛祖脸上抹黑!”
可乘把中年和尚和女香客拉开。向女香客赔了罪。看见闻声而来的智河住持一声不吭,已经悄悄离开了,便快速跟过去,在智河住持身后说:“连佛家寺院都不知道自重,这个国家怎么办?”智河住持站住,回过身问:“国家怎么办,你管得着吗?”可乘心里的英雄气高涨,声音不高。却无所顾忌:“国家的事我可以不管,庙里的事我也不能管吗?”智河住持说:“庙里的事也轮不着你管!”可乘说:“好吧.好吧!”智河住持说:“不想待了,你可以走人。”可乘说:“那我就走了!”
智河住持不回答.转身离去。可乘也转过身,越过观音殿,进了大雄宝殿。
可乘一进门就跪在佛祖面前。 “祖师.我和这儿没缘,我要走了……”
磕了三个头之后。可乘立即回到寮房,把自己的床铺收拾了,再把僧服和几样简单的东西塞进黑布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乘跨出山门,决然离去,看上去气势很大,心里却虚得很,心底下还是无奈和软弱,并不知道,自己此去后果如何。
路过山门外那个IC卡电话亭的时候,可乘不由得停下来,摸出IC卡,给红芳打去电话:“喂。是红芳吗?我是观音寺的和尚。”红芳问:“你同意帮我忙了?”可乘说:“我同意,但是,我有条件。”红芳说:“你说吧,啥条件?”可乘说:“第一,在你家最多待三天,时间长了,我肯定装不下去;第二,我是和尚,一要吃素,二要单独住一间房子。”红芳说:“待三天可以,吃素也没问题,我奶奶长年吃素,你俩能吃到一起。可是单独睡一间房子。那我们还不如不回去!”可乘问:“为什么?”红芳说:“哪有夫妻分房睡的?”可乘没话了。红芳接着又说:“你别担心。我就是请你帮帮忙,没别的意思,我家的炕很大,能睡四五个人呢,到时候你靠墙,我靠窗。”可乘说:“那好吧!”红芳说:“谢谢你!”
十二
北京开往兰州的列车上,卧铺车厢里,红芳、可乘、孩子,已经是让人羡慕的一家三口了。当妈妈的,虽然化了太浓的妆,仍能看出长相和身材不错。反观那位少言寡语的爸爸,应该是个成功人士,否则这位太太也不会嫁给他。事实上红芳也真的把可乘“重新包装”过一番。让他看上去像个有钱人——双排扣的西装,格子衬衣,红领带,尖皮鞋,带檐的黑色平顶帽——红芳称作“陈冠希帽” ……这身行头花掉了五千元的一大半,变相地感谢了可乘,令可乘看到了这个女人讲义气和豪爽的一面。红芳自己也很得意,认为他现在这个样,足够给自己撑撑面子的。还夸他是个“潮男”……
两张票。一张下铺一张中铺。可乘在底下
晃了大半小时,就早早爬上床去,躺下看一本《读者文摘》。是没更名为《读者》之前的旧杂志,因为是家乡的刊物。所以很亲切,却丝毫看不进去。此刻才发现,装成红芳的丈夫,绝不是小事一桩.是一项超越自己能力的“大演出”。非得武装到牙齿不可。而自己的确更喜欢简单清净,喜欢像老鼠一样缩在一个小角落里,不然当初也不会出家当和尚的。
可乘趴在床上,写下日记:
我不喜欢智河住持,并不代表我不喜欢当和尚。清净是我的命根子。我害怕一切形式的麻烦,哪怕是小小的麻烦。再好的事情,比如女人,如果伴随着麻烦,我就不要。当初饭馆开不下去,就是因为麻烦太多。工商税务,天天都有应付不完的麻烦。连爱卫会的人来了。都要低三下四.陪酒赔笑。
此行刚刚开始,我已无力承受。
没问题,我必须回到观音寺。
我的户口还在观音寺。
我此生也只有当和尚的命!
可乘发觉,这则日记很像是预备好让红芳看到的。向她表明“誓不还俗”的决心。立即又觉得自己未免有点自作多情,人家的想法可能很简单:只是请自己帮帮忙.骗骗家里人而已。更可怕的是自己口气里含着哀求:“我此生也只有当和尚的命!”感叹号其实是打给自己的。无形中好像在哀求什么。
可乘重新躺好,闭上眼睛。
按照习惯,晚上十点多,如果在庙里,应该打坐入静了。可是。打不了坐不要紧,竟然也人不了静。这才意识到,打坐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形式。打坐是入静的前奏,也是顺利人定的保证。身体一旦放倒之后,思想就很容易涣散无定,像风中的云影一样,四处乱飘。由此看来打坐其实是一种战斗的姿态,人静其实是向混乱无序的思想宣战。出家人其实是战士,软弱的战士,静的战士,空的战士,自取失败的战士。出家就是用失败让那些自以为是为数众多的胜利者略略感到不安。
就这样.可乘始终没有睡意。如同置身在一个玻璃容器里.每一粒细胞都是透明的。下铺的红芳完全不理他,侧身躺在床边,把孩子护在怀里,静静地看着睡熟的孩子,好一副慈母的样子.叉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车厢里熄灯了,最后两个说话的人也安静了。可乘准备上趟厕所,下床后看见她向他招手,悄声对他说:“帮我看一会儿。”
她拿上毛巾和牙刷走了。
他坐在孩子旁边,禁不住一笑,再看看那张睡着的小脸.有种心连心的亲近感,有了一种水一样流出的错觉:自己是这孩子的父亲!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孩子是自己的种。他很想弓腰亲亲那张小脸,却忍住了。
他抬起头,看着漆黑的窗外。默然自语:“世界上看来真有爱屋及乌这种事,由此推论,我应该是爱上这个女子了…… ”
半小时后,红芳才回来。透过车厢远端射过来的稀薄灯光,可乘看见,红芳脸上的浓妆完全没有了,假睫毛、口红、眼影都没了,洗得一千二净,因此她也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件真品,反衬之下,前面那个红芳更光艳照人.却是一件赝品……
然而,她似乎不敢抬头看他,尽可能垂着脸。说:“你快上去睡一会儿。”他坐着没动,她说,“快去呀。”急着要让他走开。
他上完厕所.回来时她仍然不理他,像先前那样睡在床边。他爬上中铺,也睡下了。他很后悔没有及时赞美她一句,说她:“现在更漂亮!”他很讨厌自己,有时很大胆,没有不敢说的话,有时又畏畏缩缩像个傻子。
他渐渐竟也睡着了。
他醒来时,车厢里还是灰蒙蒙的,大部分乘客还在熟睡。他想起了她,歪过头向下看去,只见她正埋头给孩子喂奶,那个雪白的东西就在他鼻子底下,一伸手就能碰见,她并没有察觉,所以他屏气凝神看了一会儿。
他终于胆小地收回了目光。那个东西仍然在他眼里,虽然被淡淡的灰影裹住了,却是玲珑雪白的样子,冰清玉洁,再稀少的凡心.也受不了它的撩拨。他坦然接受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任男根在被子底下翘得高高的,不知羞耻,却也直爽可爱。
他又装着睡了一会儿。半小时后,她拍拍他的脸,说:“再帮我看看孩子。”他急忙翻身下床,从她怀里接过孩子,她拿上一堆洗漱用具,快快离开。
孩子睁着圆眼睛,定定地看他。可乘对他笑,对他挤眼睛,亲了亲他,他还是觉得自己和他血肉相连,自己是他的爸爸,只是搞不清自己何时种下的豆。或者没种豆却长出了豆。因和果一定是等量齐观吗?他想,世人用DNA测一个孩子是否亲生的行为,实在是荒唐极了。世人对血缘的看重。实在可笑。
他抱着孩子在过道上来回走动。开始有更多的人醒来,新的一天从列车上开始了。他觉得,这是新的一天,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红芳甩着手回来了,并没有化妆,脸上自自净净,向他走来时,并没像半夜那样不好意思.但仍然有豁出去的味道。她停在他旁边,歪斜着身子,半是自然半是蓄意地和他紧挨在一起.逗他怀里的孩子:“爸爸抱着好不好?”孩子眼睛一亮一亮,似乎听懂了她的话。
她错过身,回去了。他立即觉得自己像枯树一样,水分在一瞬间流失了。但是,做枯树也是幸福的。因为回忆仍然潮湿。他没有跟着她回去.而是抱着孩子持续走向了远处。后来他站在某一处窗边,透过结着冰絮的玻璃,看见太阳正在冒红,渐渐升高的太阳里有不灭的新意,驱散了天地间厚重的陈腐气。
他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十三
大年三十下午四点,列车停在天水车站。红芳抱着孩子,可乘提着包,出了站,寻找红芳的弟弟红兵。红芳并不知道可乘此刻心里的滋味。他没计划回家,但他已然到了家门口。天水车站几乎就是家了,小时候他经常扒货车,去渭水峪偷梨,现在竞要假装成女婿,去渭水峪见“丈母娘”。
红芳的弟弟红兵是一个老老实实的乡下孩子,声线里透着老实和呆板。可乘有印象,那一带人。出门远行时.总把整座大山都放在自己的口音里。开口说任何话的时候。那底音首先暴露了整整一个地区的荒凉。当然,更多的时候,会被听成乡气、顽固和狡诈。红兵是自己开车来接他们的,一个小四轮,载着他们,从车流和人缝里艰难前行,很快就过了渭河大桥,渭河里的那么一股子涓涓细流叫成小溪也无妨。可乘差点说“渭河里的水。比几年前小多了”。话没出口,想起自己得装成北京人,是第一次来到古代秦州、今日天水。红芳事先肯定告诉家里人了,所以红兵并不打问“姐夫”的来历,只敬重有加,一路上热情地给姐夫介绍天水的地理人文:“李世民是我们天水人。”“杜甫在天水住过八个月。”“潘石屹是我同学的叔叔的同学。”“古秦州酒很好喝,到家陪姐夫多喝几杯。”
可乘和红芳对视一下.红芳大声对弟弟说:“你姐夫不喝酒不吃肉!”红兵一听,立即反问:“不喝酒不吃肉?总不是和尚!”幸亏红兵开着车,没看见车厢里的两个人立即惊呆了,像两个大骗子一出手就被戳穿了。
“北京流行素食,你懂个屁!”红芳说。
“不吃肉不喝酒,待在北京有啥意思!”红兵回了一下头。
“你快把车开好!”红芳喊。
可乘看两边。陡峻的山体,一面有很厚的积雪,一面却光秃秃。红兵手中的小四轮,像公园里的过山车一样,只是疯跑.转弯时都不减速,哪儿危险往哪儿跑,还时不时回头说话。红芳一手抱紧孩子,一手抓紧车沿。可乘虽然表面平静,心里也是十分紧张的,有几次甚至连连祈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可乘记忆中的渭水峪在渭河边上,从天水扒上一列货车,沿着渭河过三个站就到了,第四个站就是水果之乡渭水峪。红芳所说的渭水峪显然是另一个地方,在天水过了渭河大桥之后就一直向北,向北,那里正是天水市民称之为“北山”的区域。某人介绍自己是某地人,天水市民总会习惯地补充上一句:“噢,北山上的。”轻视、敬畏、憎恨、警惕等等意味合而为一的口吻。北山一带人,由于条件艰苦、出身贫寒,常有一些相似的性格,如喜抱团、能钻营、谎话多、精于算计、拼劲十足……所以,各行各业都有北山人。而且表现出众,天水官场更是以北山人居多。因此,“北山上的”四个字,就实在意味深长了。此刻的可乘。还是第一次进入从小就熟悉的北山深处。
“我们这地方,山得很!”
红芳似乎看出可乘在想什么,喊着说,有些脸红。前几个字是普通话,后几个字不由自主变成家乡话。不用解释,可乘自然明白.“山”是一个形容词,兼有贫穷、偏僻、土气、粗鲁等等意思。可乘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无关贪欢.也来不及彷徨的爱意,伸手把红芳大方地揽了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红芳并没感到惊奇.迎合着,将头偎在可乘肩上,与他腮对腮地看着前方。可乘暗暗松了一口气,因为,接下来的戏变得好演了。他一直没忘记自己是一个演员,而首要的责任是别把戏演砸了。
“渭水峪的地盘不小。”可乘说。受红芳影响.可乘也改为家乡口音。红芳急忙向他吐舌头.暗示他:“你只能说北京话!”
到红芳家时天刚刚黑。村子里炮仗齐鸣,家家户户正开始烧纸迎神。可乘在红芳家堂屋里见过等候中的奶奶、爸爸、妈妈,立即就随红兵来到院门外,和一堆陌生的孩子跪在一起,焚香烧纸.迎列祖列宗回家过年。
看得出,大家对这个女婿是满意的.家里人倒显得拘束起来。可乘原本就有英雄气,某一瞬间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人,说话举止都添了声势,事事都不在话下的样子。红芳的奶奶喊:“快来上炕,吃饭。”可乘立即就脱鞋上炕,坐在奶奶旁边。红芳用普通话说:“不能坐那儿,那是上座!”可乘就急忙换了地方。
年夜饭即将开始,红芳掐掐可乘的手,可乘发愣.红芳做出搓钱的动作,可乘这才掏出红芳预先装在他身上的新钱,发给大家。百元的、十元的、五元的,都是新钱。奶奶二百,爸爸妈妈各五百,红兵夫妻各二百,孩子们每人五十.五元的留给邻居家孩子。大家个个收好了钱.对可乘的敬意又明显增加了几分。这时候红兵已经悄悄斟好了酒,给了可乘一杯。可乘说:“我不喝酒,喝了过敏。”红兵不依,直到红芳发了火才罢休。不喝酒,那就吃肉吧?红芳说:“你姐夫也不吃肉。”红兵问:“吃肉也过敏?”红芳说:“北京人流行吃素,人家叫素食主义!”红兵说:“姐夫,你既不喝酒又不吃肉,这不是自来了一趟吗?”可乘正要说什么,奶奶说话了:“不喝酒不吃肉,我喜欢。”可乘说:“我和奶奶能吃到一起,你看,土豆丝,酸菜炒粉条,凉拌胡萝卜……这么多好吃的!”红兵说:“奶奶信佛,你呢?”可乘准备回答什么,被红芳打断了,说:“别理他。”
吃了没几口饭,红芳的孩子哭了,红芳从妈妈怀里接来孩子,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紧挨红芳的可乘只好把目光故意移远。
电视里正播春节晚会。赵本山和小沈阳的戏。让红兵媳妇和孩子们忘了吃饭。红芳的爸爸和弟弟在埋头喝酒。奶奶和妈妈不看电视,也不喝酒,饭也很快吃饱了,僵坐了一会儿,奶奶要去睡觉。妈妈也要去睡觉。红芳看出可乘也想趁机离开,就说:“可乘,你也去睡吧。”可乘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急吧?”红芳说:“你火车上没睡着,早点睡吧。”可乘便给爸爸和红兵添了酒,跟着红芳离开了。
红芳把可乘带到另一个房间,可乘进去一看,真的是新房的样子,被褥都是新的,一红一绿,四四方方,亲昵地挤在一起,墙上用红线绷着大大的双喜。字里面蹲着几只翅尾呜叫的小喜鹊,窗户上有漂亮的窗花……
红芳说:“你先睡。红男绿女,红被子是你的。”可乘问:“我能不能洗个脚?”红芳说:“你等等,我去打水。”
红芳用塑料脸盆端了半盆热水回来了。
红芳问:“要不要我给你洗?”可乘红着脸摇了头。红芳说:“洗嘛洗嘛,你辛苦了!”可乘说:“没没没!”红芳不管他,把他推坐在炕上,强行脱去他的鞋和袜子。把一双臭脚压进浅浅的热水里.说:“臭死了臭死了!”可乘只好“豁出去”,把两只大脚交给她,任她在水中搓洗,打上肥皂,把每个趾头缝都认真洗过了。
“舒服吧?”
“我担待不起!”
“别那么客气!”
“真的担待不起⋯⋯”
红芳不接话了,双手的动作更柔软了,边洗边捏,含着些手法在里面,令可乘心里痒酥酥。如同被一根羽毛轻拂着。
“可以了。”可乘说。“别急!”红芳态度强硬。“可以了……”“涌泉穴要经常按,对肾好。”
可乘几乎想求饶了。
红芳说:“好了,你自己擦吧。”红芳端上盆子倒水去了。
可乘擦着脚,心里在紧急盘算:她会马上回来吗?她回来后会怎么样?
然而,红芳直接回堂屋了,红芳的脚步声
我是真正流眼泪了,在麻脸观音现身的时候,两次流泪。感觉写到了自己的痛处。觉得麻脸观音是一个特别了不起的形象,不知道是不是西北那地方真有麻脸观音。
细思之确实如此。但所谓艺术作品,就是把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写得很像是发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