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甚至没什么声音，充斥着一种静止的气息。 整个下午都走在荒滩上，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城，清凉得像是一个童话。干净的街道，成排的新疆杨，怀旧但朝气蓬勃的气息……我们沉浸在一种恍然回到过去般的梦幻感中，不知不觉模糊了时间。 小城的一切都像停留在70年代，不像一个真实的存在。无论是这里的建筑，还是这里的氛围，都让人觉得时光好像倒流了，比如一排一排的平房，比如古老的新疆杨，比如那些戴着标准军帽的人，比如怀旧的政府招待所——政府大楼不怀旧，看得出新时代的痕迹，但政府招待所很简陋，标间里还没有独立卫生间，价格却与时俱进了，要一百多块钱，不过，我们也能理解，它并没有影响雅布赖的童话气息，也没有影响我们的好心情。 来到这座小城，我就想起了《山楂树之恋》和《阳光灿烂的日子》，你可想而知，这里的氛围有多么怀旧和纯净。 它还让我想起了“文革”年代。 不过，“文革”对很多人来说，都不啻梦魇，那个年代质疑一切，人就显出了最丑陋的一面：学生批斗老师，父子反目成仇，很多知识分子和作家蒙屈受辱，很多人都自杀了……最重要的是，传统文化的断链、信仰的丧失，都是从那时开始的，这对中国的影响，是世世代代的，远远超越了“文革”本身。 有个学生还讲了一个故事：他的父亲是个学者，在大学里教书，每个周末都会叫几个学生到家里吃饭，怕外地学生会寂寞，但不久之后，“文革”爆发了，人性最丑恶的一面暴露了出来，那些他父亲善待过的、也曾跟他有说有笑的学生们，却带头批斗了父亲，仅仅是为了划清界限，不让自己受到牵连。当他亲眼看到那些人挥舞皮鞭抽向父亲时，他对人的信任就一下被击碎了。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回避这段经历，因为每次想起他都很难释怀，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那些人那么好，那些人却要这样对待父亲？他很多事情都能宽容，只有这件事他宽容不了，一想起，他就会流泪。因为，他的父亲在“文革”时蹲马棚，把身体给累坏了，得了心脏病很早就离世了。但几十年后的今天，他终于放下了，他在看《野狐岭》的时候，看到那么多血腥仇杀、世世代代的恩怨，都随着时光的流逝、肉体的死亡而消失了，幽魂们谈起那段往事，就像谈起一段跟自己无关的故事，显得非常淡然，敌我的界限也消失了，所有幽魂都坐在同一堆篝火旁，诉说那段彼此争斗的经历，这让他很感慨。他说，这么大的事都会过去，还有什么事过不去呢？人生就是故事，多大的事情，或是多小的事情，到了最后，都会消失的，真正重要的，是经历给他带来的东西。他说，《野狐岭》中很多幽魂的区别并不在于能不能放下那经历本身，而在于能不能放下经历背后的心，那颗心放不下，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他们仍然会像过去那样选择，那么经历就是没有意义的，甚至就连死亡的感悟都是没有意义的。真正的意义，是改变他们的心，让他们下一次能有另一种选择。然而，很多幽魂的观念似乎并没有变。 孩子们喜欢谈我的作品，这是他们的习惯，我当然很感动，也很理解他们。因为，他们之所以跟我来到这里，就是因为我的作品让他们向往西部大地。我写出了西部有、其他地方没有的东西，他们来到西部的时候，也确实感受到了那种东西。他们发现，一块拥有这种精神的土地真的不容易，包括眼前的雅布赖。 选文 |《匈奴的子孙》 作者：雪漠（XueMo）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