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闹鬼

生活总是在你一筹莫展的时候，给你点点曙光，重燃希望；又在你满怀憧憬的时候，将你推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刚到农村的时候，知青们的热情都是高涨的。毕竟是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肩负改革的使命和为社会做贡献的重任。但热情如同盛夏的暴雨，来得快褪的也快。生活残酷的现实和困难摆在眼前，不得不去面对。

父亲所在的生产队是全村出了名的贫困队，文革热潮之时，支书带着农民斗地主，闹革命，把农业生产的分内之事抛到与九霄云外。几年下来，地也贫了，仓也空了。全村老小只得靠土豆、红薯这样的食物勉强度日。直到乡里开了一个煤矿厂，生产队能挣上工分，吃的问题才算勉强解决。

而所有刚到乡里的知青都得到煤矿厂工作，生产队距离煤矿厂足足50里地。为了挣回工分，知青们起早贪黑，上山越田挑煤炭，一担就是150斤，等挑回到生产队已是日落西山。用父亲的话说，山路难走，天晴一把刀（草隔腿），天雨一包糟（路泥泞）。破皮出血，手脚水泡都是家常便饭，最惨的是连人带煤滚进田里。煤炭湿了全天白干，交工迟到还要被支书和队长臭骂一顿。这般含辛茹苦，也挣不了几个工分（换到现在一天也就十几块，还得等到年底结算），不少知青完不成任务，干到年底还得从家里借钱倒贴钱给生产队。但即便如此，知青们还是探索到一条全新的线路，每天可以节省2-3里的距离，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知青的宿舍位于山脚下，是一排L形的泥瓦房。房前有个晒谷子用的水泥大坝子，坝旁边有一口公用水井，井水永远是带泥的浑浊的。宿舍每个房间只有10平米，一樘关不严的门，一扇纸糊的小窗，一张破旧的木床。村里不通电，太阳一落山，伸手不见五指，照明只能靠煤油灯。而灯油也得挣工分，所以根本不敢浪费。

据父亲回忆，他到农村的第一年，二叔从部队回家探亲，特来探望。面对无盐无味的白饭和土豆，二叔难以下咽，面对浑浊的井水，一边喝一边吐，面对晚上成群的蚊虫，二叔竟在床边坐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二叔给父亲买了一副蚊帐给他挂上，还给他硬塞了几块钱。父亲说，蚊帐一直没敢用，一是太贵（当时卖10块，相当于今天几百块）舍不得，二是知青人人都一样吃苦，自己不敢搞特殊。直到回城，那副蚊帐依然如新。

其实初到农村的时候，父亲也是每晚失眠。一是因为难以忍受的环境，二是因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聊斋志异》是父亲很爱阅读的书籍，甚至还借阅过有关的连环画。所以对里面的故事如数家珍也极有画面感。在同届的知青中，他就是活生生的故事会。偶尔大家睡不着觉，都会饶有兴致的围坐在水泥坝子上听父亲讲聊斋的故事。

可一回到自己房间，寂静无声，孤独和寂寞如同潮水般涌来。看着高高的房梁，使他想起《聊斋志异》中《梅女》的故事。（表述的是书生住进一件闹鬼的宅子，挑灯夜读，房梁上却开始滴血。然后梅女现身讲述过往，曾受奸人所害，含屈冤死，暴尸山野。最后人来鬼往，感情笃深等等之类。）尽管故事的结局是大团圆，但在那样的环境之下，父亲被自己吓得极难入眠。生怕听到滴水之声，更怕自己一闭眼再睁眼，眼前就站着一个长发飘逸的白衣女子。

顾此失彼之间，父亲只能睁着眼直到第一声鸡鸣，再顶着硕大的熊猫眼去上工。但经历了几天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之后，父亲还是从生理上妥协了，天一黑倒头就睡，什么蚊虫什么鬼怪，统统都是浮云。

但宿舍最严重的一次闹鬼，偏偏就找上了父亲的房门。那是父亲下乡的第二年，牛鬼蛇神、妖魔鬼怪早已是父亲心中的过眼云烟，生产队的辛苦工作也基本能胜任。更有趣的是，父亲讲的故事在生产队里极受欢迎，每天上工，工友们都要求父亲讲上几段。有时候，为了能多听上几段，工友甚至让他端坐田坎，在把活分配干了，工分照算。这真是知识的力量。

事发当天是个酷暑的夏夜，父亲因为讲故事的事被组织知道，在办公室被支书以不务正业之名训了整整一个小时，离开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此时天边又响起了闷雷，父亲心想如果下雨田坎湿滑必定难行，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往宿舍赶。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刚翻过一个山头，天就全黑了。直到一缕青光从天界划过，道路和田野被照得通明，随即而来的就是震天闷雷。吓得父亲心头一颤，汗毛直立。紧接着又是几声巨响，父亲已经从快步变成小跑，可大雨已经肆无忌惮的瓢泼而来。泥泞的田坎瞬间变得湿滑难行，走得太快容易摔倒，走得太慢全身湿透。

漆黑的夜晚加上狂乱的暴雨，让视野加倍受阻。父亲生怕走错方向，只能走一段，等闪电照亮天空，再继续前行。眼看即将抵达宿舍坝子口，父亲加快了脚步，却一个踉跄滑倒再地，脸上身上溅满泥水。突然，他感觉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蹭来蹭去，而且身下也像压着什么柱状的东西。

又一个闪电照亮天空，看见了。那是一条擀面杖粗细的尾巴，因为压迫的关系不停的摆动着。蛇！一条大蛇！父亲惊得不敢动弹。由于体位的关系，蛇的头部刚好被父亲的胸口死死压住，它张不开嘴，挪不动身。这是父亲第一次碰到蛇。屏气凝神间，他将脑海中所有关于蛇的传说，好的坏的，如同幻灯片一边唰唰唰的一扫而过。再看看这蛇，既不白也不青，是黑棕的，顿时不寒而栗。他不敢起身，生怕蛇会弹身反咬一口，万一有毒怎么办。如果是吃人的蛇精怎么办？

泥泞的地面更加稀烂淤积，雨水不停的拍打着他的脸。衣服鞋子都湿透了，再这么趴着也不是办法。父亲调整了呼吸，清理了思维。他感觉，蛇的挣扎已经明显减弱，估计是被压得喘不过气。父亲试探性的在地上蹭了两下，确定了蛇头的位置，然后撅起屁股，抓起蛇的尾巴，一个挺身用力一甩，然后扒腿开跑。中间又两次摔进田里，但还好安全的抵达宿舍。

进了门，父亲连衣服都来不及脱，抱着被子哆嗦的躲在床角。雨水渗过陶瓦从房顶四散滴落，雷声丝毫不见减弱，似乎就是从房顶正上方劈下来的。

就在这时，屋外闪过一个人影。父亲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这是人是鬼，还是那条蛇化生而来？人影看起来像个小孩，鬼鬼祟祟，他试图从外面向里窥视，可屋里既没有灯也没有光。他兜兜转转几圈以后，消失在黑夜之中。父亲安慰自己，这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正想松口气，咔喳一个炸雷响起，父亲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啊的大叫一声。叫声未息，门外又砰砰砰的响起敲门声。父亲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极限，他紧紧的抓着被子，嘴唇吓成黑紫色。他闭上眼开始忏悔自己做过的坏事，偷鸡蛋、踩秧苗、炸茅坑、偷看女知青洗澡等等，嘴里还念叨着南无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之类的咒语。

突然，嘭的一声响，门被猛然的推开，雨水疯狂的灌进屋内。门口站立的正是那个窥视屋内的小孩，漆黑之下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他背着一个大麻袋一动不动的站在门口。父亲想喊，却发现声音被压缩在喉咙边缘处，他想跑，可小孩就站在屋子唯一的出口。他只能用被子挡住自己的眼，不敢去看。就在父亲万念俱灰之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这阴森恐怖的气氛。

“四哥，四哥，是我。我是老五啊，你在吗？”

父亲揭下被子，仔细端详了门口的小孩。这，这真是老五？唉，不会有诈吧。他不是在家里吗？怎么跑我这来了。他一边打鼓一边下了床，战战兢兢的走到门口。

直到又一个闪电将小孩的脸照亮，父亲才看清楚了，这真的是老五。